摘 要:奥利维耶·阿苏利在“审美资本主义”的语境中提到“审美舆论”,意指旨在促进品味交流的舆论传播。品味的流通凝聚了多种传播媒介,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动审美舆论进一步突破媒介的时空“偏向”,促进了“人的延伸”,为消弭以往精英和底层间的品味区隔带来了希望。与此同时,激烈的市场竞争驱使资本更加倚重审美舆论来提升商品的附加价值,操控品味由形而上的审美愉悦转向诱导消费欲望,在对个体感性的释放中消解着理性的一面。因此,在数字媒介的语境中批判品味的工业化,保持主体性的均衡发展,面临着比前数字时代更加严峻的挑战。聚焦资本与审美舆论的共谋,可以发现,独立自主的批评意识和审美教育对个体在炫目的消费景观中保持审美自主性提供着有效的保障。
关键词:审美舆论;数字媒介;品味;批评;美育
近年来,法国学者奥利维耶·阿苏利(Olivier Assouly)①、德国学者格诺特·波默(Gernot B?hme)②以及澳大利亚学者彼得·墨菲(Peter Murphy)③等相继提出“审美资本主义”(aesthetic capitalism)的概念,将其认定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特征。根据这些学者的研究,消费市场目前高度饱和,必需品的消费已不能满足其过剩的产能,为了维持自身的运转秩序,资本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非必需的品味消费,促使审美品味成为推动工业发展的驱动力。可以说,今天的“审美”已经不再是资本主义的对立面,而是成了最为重要的经济增长点。在品味由形而上的审美能力转化为经济动因的过程中,“审美舆论”④的推动作用至关重要,对此阿苏利宣称“价值不是在重复劳动中产生的,而是在舆论的制造中产生的”⑤。特别是在数字媒介的语境下,审美舆论得以突破以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束缚,对于审美主体的品味建构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其运作机制及存在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一、审美舆论的数字媒介化
“审美舆论”概念源自品味的分享与交流,是专注于品味形塑的传播活动。阿苏利指出:“品味是一种分享的事物。它在思想和意见的交换中,在争吵和论战中,孕育、丰富、繁盛。”⑥“品味”一词在法语中为go [?][u]t,在英语中为taste,原本是与味觉感官关联的词汇,因其与辨别、欣赏的能力有关而扩展至审美品味的喻意,在现代西方美学中指代“审美判断中鉴赏与享受的能力”。从广义上讲,自从有了舆论,便有了审美舆论,审美舆论既可以是随性的私人交流,也可以是风靡时代的思想浪潮,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形塑着受众的品味。现代社会以前,品味的培养还仅限于贵族阶级,用来展示上流社会有闲又有格调的生活方式。到了18世纪末,资产阶级势力壮大,也开始着眼于通过培养品味来提升自身的地位。不论是贵族还是新兴的资产阶级,想要通过审美品味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都离不开对“好品味”的获取、交流和实践,审美舆论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当代社会,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网络与智能终端等媒介技术的推陈出新促使审美舆论呈现出视觉主导、商业渗透、即时传播和覆盖面广的时代特征。
数字时代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图像技术的迅猛发展,发达的图像作为视觉文化的主要载体推动了审美体验的视觉转向。图像理论学者W.J.T·米歇尔将当代文化的这一变革称为“图像转向”(the pictoral turn),指出当代文化正脱离以语言为中心的模式,演变为完全由图像控制的一种文化。①文化的图像转向之所以在20世纪后半叶出现,既得益于电子技术对图像的大力开发,也与消费社会的崛起息息相关。消费社会对景观商品的需求推动着视觉文化的勃兴,视觉美学在与消费社会的结合中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介入日常生活,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重要引擎。随着电商平台的发展,销售是否成功越来越依赖于消费者的平台视觉体验,客户在购买产品之前无法试用和感觉产品,但“图片是某种先兆和事先得到的享受”②,主体通过读图的方式将对图像的解讀转化为对物的理解。经由视觉的传导,图像直接介入个体对事物的鉴赏判断,剥离其与现实世界的关联,使审美幻象在自我显示的过程中进行品味建构。
数字时代的另一鲜明特点是人与人之间交往行为的扩展,一个极其多元的“审美品味协作生产系统”③由此诞生。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和智能手机的普及,虚拟网络无限扩张,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在全球范围内连接成一个没有边界的交往空间。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为10.51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4.4%。④这个新的交往空间大大超越了传统的交往方式,广泛、即时且廉价。与此同时,各类移动互联网应用都带有较强的社交属性,人人都可以在网络上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同时也接收他人的意见,各种意见和体验经过复制、交叉和协调,最后汇合成集体性的审美品味。比如在社交媒体上,用户通过平台共同对文学、电影、电视、音乐等作品进行评分和排名,最终形成作品是否具有可观赏价值的参考标准。这种社交媒体上自发的批评活动,通过留言区的评论,以及对评论的评论,形成集体性的互动交流,极具开放性。但是,技术带来的自由体现为普遍的赋权,难免会造成品味鱼龙混杂的问题,同时也增加了个体品味被支配的可能,审美舆论带来的受众审美自主权丧失的风险不容忽视。比如,掌握网民信息的企业可以通过大数据分析他们的喜好及消费习惯,有针对性地迎合甚至主导他们的审美品味。拥有众多粉丝的舆论人物为了兑现其影响力的商业价值,通过网络平台将自己的品味瞬时传达给广大追随者,鼓动他们去消费相关产品。在审美与资本“共谋”的时代语境下,资本难免要以强势姿态介入品味的生产与传播,审美舆论许诺的幸福并非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却诱惑消费者在对审美幻象的追求中陷入无意识消费的陷阱。
数字时代,内嵌于新媒介语境的审美舆论逐渐获取了更大的权力,成为主导品味形塑的重要工具。与诸多社会领域正在发生的历史性变革一样,图像技术的数字化升级拓展了当代审美舆论的传播范围及途径,使其呈现出令人瞩目的视觉转向。但在具备即时生动的效果的同时,图像的便捷性也使个体逐渐放弃对深层意义的思考,审美体验呈现快感化、空洞化的倾向。在消费主义主导下,审美的无功利性逐渐为消费活动所消解。资本借助图像和新媒体技术直接参与个体的品味塑造,审美舆论传递的品味或明或暗都在允诺个体通过消费展示自我和获取认同,表现出对现实较强的介入性。对此,鲍德里亚曾做出“需求体系是生产体系的产物”①的论断,警告我们不要被贯穿审美舆论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所控制。
二、审美舆论对品味经济的作用机制及其风险
数字化时代,审美舆论推动经济发展的途径是通过品味的传播开发个体的审美愉悦感。自鲍姆嘉通创立美学这一学科始,美学即是“感性认识的科学”②,感性、情感始终是审美活动的核心范畴。康德在其“美的分析论”一开始便指出:“鉴赏判断并不是认识判断,因而不是逻辑上的,而是感性的[审美的]。”③因为在分辨某物是否美的鉴赏判断中,我们不是通过知性去认识客体,而是“通过想象力使其与主体及其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相联系”④。“审美资本主义”阶段的出现,一个关键特征是品味消费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品味消费不同于为生存需要而进行的衣食住行类消费,它是“无实际需求、纯为享乐的消费”⑤,如华丽的装潢、摆设等无任何功用的东西,追求审美体验带来的情感愉悦。出于对“想象中”的审美愉悦的渴望,人们不惜付出超额的金钱,结果正如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h)所言:“一旦同美学联姻,甚至无人问津的商品也能销售出去。”⑥
人的本能欲望是促成审美愉悦向消费愉悦转换的主要中介,也是资本与审美“共谋”的根本动因。伯纳德·曼德维尔是最早意识到人的欲望解放可以带动经济发展的思想家之一,明确提出“要使我们的一切贸易及手工业兴盛发展,人的种种欲望与激情绝对是不可或缺的”⑦。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极大地解放了人的思想,更具理性和自由意志的个体从生产、消费等方面全面推动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自18世纪以来,人们对个人审美品味的关注逐渐与物质占有欲和享受欲相结合,致富的欲望也开始高涨。索尔斯坦·凡勃伦提出的“炫耀性消费”⑧概念和皮埃尔·布尔迪厄阐述的“社会区分”⑨理论都折射出个体追求骄傲的本能欲望。成为个体欲望的对象能够显著提升商品的经济价值,如阿苏利所言:“只有把人的心理意愿用作刺激生产和消费飞升的必要条件,人们才能够一直贸易、交换更多的商品并以此致富。”⑩我们在广告中经常看到的“爱自己”“奖励自己”“生活要有仪式感”等“暖心良言”,其最终目的不过是试图打破人们内心的克制、解放人的物质欲望。资本在个体的这种“不安”中发现了商机,竭力用商品的形式来满足人的欲望,甚至通过刻意制造“不安”而赢利。对此,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工业的宦官迎合他人的最下流的念头,充当他和他的需要之间的牵线人,激起他的病态的欲望,默默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弱点,然后要求对这种殷勤服务付酬金。”?
除了骄傲的心理,个体的模仿本能也是审美舆论刺激品味消费的重要中介。模仿是人类的本能,是人类社会的纽带。加布里埃尔·塔尔德在其《模仿律》(The Laws of Imitation)中系统阐述了模仿对于人类行为和人类社会的重要性,指出生产的欲望只需要在一小群人中间传播就足以成为事实,但消费的欲望要转化为消费行为,就需要在大群人中间流传。①当代审美舆论借由技术的变革实现了消费欲望在“大群人中间流传”的目标,刺激大量受众去模仿,而大规模的模仿正符合资本主义工业的生产需求。明星代言、网红带货的商品能轻松引发粉丝的疯狂追捧,甚至会出现瞬间售罄的盛况。根据塔尔德的研究,由下至上的模仿是人的本能,不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趋同性总是逐渐从上到下进行的”。②消费本身是一个富有结构的社会领域,需求和消费都包含一系列的等级区分,这与财富的等级划分相一致。在物质过剩的消费社会,人们消费的并非物品的使用价值,而是其符号价值。③模仿消费的根本动力就在于商品承载的符号价值,商品的符号价值能够让主体加入令其艳羡的群体,或摆脱现有的群体,成为社会交往甚至是阶层流动的中介。奢侈品市场巨额消费的背后涌动的是对身份地位的渴望,新晋的富裕群体急需模仿上流社会的消费方式以期跻身其中,价格昂贵的奢侈品顺理成章成为最佳选择。
要充分利用审美舆论对品味经济的引领作用,不仅要精准把握个体的品味需求,还要以“吸引眼球”的方式進行推广。约翰逊·施罗德将广告比作“资本主义的脸”④,它既是信息的又是美学的,通过图案、影像、音乐等美学元素向受众做出幸福的许诺,对个体的审美趣味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凭借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介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广告俨然已成为世界经济的引擎。实际上,我们很少以一种积极的态势去主动欣赏广告,所以广告通常需要强行侵入个体的视野。在时尚业,品牌和艺术家的携手合作早已成为产品销售的新增长点。2023年春季,奢侈品牌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与日本知名艺术家草间弥生(Yayoi Kusama)合作,打造了一系列有趣的创意营销。这次营销活动把草间弥生的“彩绘圆点”“镜面圆球”等经典元素作为视觉展示的中心,服装配饰、街头橱窗甚至城市地标都成了表现的舞台。展览遍布全世界的繁华都市,在东京、伦敦、巴黎、纽约的街头吸引了无数观众的驻足观赏,其中最令人惊叹的当属巴黎市中心香榭丽舍大街路易·威登总部,这座古老的建筑外墙上铺满了手绘的彩色圆点,草间弥生的大型雕塑从顶楼俯视着街头,形态仿佛是在作画,整个城市俨然成为草间弥生的画布。可以说,该系列广告本身就是一场前卫的艺术表演,凭借其夺目的视觉符号将奢侈品从商品升级到艺术品,极大提升了商品的附加价值。
近几年来,短视频平台发展迅猛,直播带货蔚然成风,不仅发展为一种数字时代的文化形式,还成为重要的商业销售渠道。媒介学家哈罗德·伊尼斯曾言:“传播媒介的性质往往在文明中产生一种偏向,这种偏向或有利于时间观念,或有利于空间观念。”⑤媒介的时间偏向或空间偏向意味着对其所承载的文化的传播或偏向历史的延续性,或偏向对空间的控制。偏向时间的媒介更加耐久、便于保存,如羊皮纸、石头等,偏向空间的媒介更易传播、覆盖空间广,如印刷品、广播、网络等。马歇尔·麦克卢汉在伊尼斯的理论基础上提出媒介的感官偏向论,强调“一切媒介均是感官的延伸”⑥。互联网和移动终端是对此前所有媒介的迭代升级,信息传播的便捷性和多样性突破了倚重时间或倚重空间的偏向限制,改变了人的认知结构,也延伸了人的各种感官感觉。麦克卢汉将媒介分为“热”媒介和“冷”媒介,“热”媒介清晰度高、信息量大,但具有排斥性,受众参与度低;“冷”媒介清晰度低、信息量匮乏,但包容性强,受众参与度高。数字媒介在形式上属于信息量丰富的“热”媒介,但伴随着各种智能媒介交往属性的增强,又同时具有“冷”媒介包容性强的属性。随着人们的注意力从大屏幕转向小屏幕,短视频、智能终端等新媒介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影响着我们的经济和生活。
但是在数字媒介的语境中,日新月异的技术更新使风格和品味尤其短寿。在这个高速运转的时代,欲望很快产生又很快被满足,甚至还来不及满足即被遗忘,个体获得的愉悦感尚未细细体会就被新的欲望填满心灵。爆炸式舆论使个体情感日益变得麻木、迟钝,缺乏想象力,但想象力和感知力是获取深度审美体验的关键要素,是个体成为独立的审美主体从而自由发挥审美创造力的必备条件。想象力的消逝导致审美主体主观能动性的枯竭,使个体越来越难以建立与现实社会的有机联系。阿多诺批判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大众文化是“文化工业”,是失去了个性及变革力量的标准化工业产品,被标准化产品包围的大众,看似拥有高度的审美自由,实则如鲍德里亚所言,是被“强加了选择的自由”①。这就是当代审美主体的异化过程,他的品味不属于他自己,他越是吸收外部的信息,就越多地失去自己,品味逐渐由对现实的批判与解放走向需要被抵抗与拯救的对立面。
三、审美舆论的治理策略
审美活动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不同于哲学范畴里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而是表现为基于具体美感经验的品味鉴赏和传播。“审美”原本是个人的、自由的、自主的,但在当代传播环境中却越来越圈层化、消费化、日常生活化。只要手机在手,人人都可以参与创作和传播,这就造就了空前庞大的舆论制造群体。多样化的创作形式也大量涌现,比如微博、公众号写作以及近两年势头强劲的短视频制作等,这都为审美舆论在生活中的广泛渗透提供了便利。但在这种“自由”的背后也需要警惕以赚取流量为目的制造的虚假满足,如果弱化了对审美特性的探索和打磨,大众的鉴赏品味就会越来越局限于轻松的感官娱乐,将严肃的美学价值排除在选择之外,使“感觉而非沉思主宰了全局”②。因此,批评作为一种具有强烈现实干预意识的理性认知活动必不可少,如朱光潜所言:“欣赏不可无考据与批评。”③但仅仅依靠指向他律的治理还不足以应对资本与品味的深度共谋,面向未来的应对之策理应以向内助力的审美教育为根基,通过培养对“好品味”的美感经验来提升审美自主性。
数字时代的审美舆论有其独特的文化与意义机制,理解大众的审美需求及其中蕴含的情感结构才能在批评时做到激浊扬清。近年来,以乡村为文化场景的短视频内容人气较高,引发了广泛关注。以风靡国内外社交媒体的“李子柒”为例,其制作的生活类短视频从家居、服饰、饮食等方面复原传统乡村文化,将中国人所崇尚的陶渊明式“归隐田园”的理想具象化,为观众打造了一个乡村的“审美乌托邦”。从“李子柒”的走红确实可以看到大众对传统农耕文化的好奇和怀念,但真正打动人的不只是大自然的四季流转和精致的美食手工制作,更重要的是,“李子柒”视频中展示的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生活正是当下生活节奏过快的都市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李子柒”视频大量使用农耕、节气、古装、手工等传统文化元素,用故事叙事串联起田园生活的各个视觉符号,引发大量网友的情感共鸣。另一位一夜爆红的“张同学”,两个月内就迅速吸引了1600多万关注者。与“李子柒”的精致画面不同,“张同学”用更随意的视角记录着自己的农村生活。“李子柒”和“张同学”,一个是精巧构思的“美”,一个是随性的“粗糙”,但他们都为屏幕前的观众带来了心灵的“慰藉”,而他们打动大众的正是视频中弥漫的那份乡野“闲”趣——悠闲自得,缓慢松弛。对慢节奏生活的渴望已经深深嵌入当代大众的情感结构,反映出高速运转的当代语境中个体的内在诉求。从渴望城市到回望乡村的转变是中国社会几十年来发展历程的折射,理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和反思。
但当我们跳出对田园生活的美好想象,就会看到真正的乡村生活并非“乌托邦”。“李子柒”竭力强化乡村生活精致、悠闲和宁静的一面,极易令大众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真正的乡村生活,甚至产生“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而不只是活着”的想法,过度审美化的乌托邦想象本身内含了对现实的遮蔽和否定,这对视频外的现实生活缺乏实质助益。面对工业文明的挤压,英国文学批评家利维斯曾提倡回到“有机的共同体(organic community)的英国”①,这一“有机共同体”指的是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生活。在他看来,传统社会在物质和精神上是统一的、有机的,但工业文明却导致传统文化和品味的堕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雷蒙德·威廉斯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复古主义的实质,评价利维斯的“有机共同体”是“对一个‘经过调整的封建社会的留恋”②,可能导致忽视历史、否定现实的社会倾向。工业文明已成既定事实,而且正是在工业文明所建立的物质基础之上我们才有可能建立一个真正的“有机共同体”。正如丹尼尔·米勒所指出的,过去几个世纪物质文明的成就为以前无法想象的平等、知识和社会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这不是少数精英的成就,而是大多数人共同参与建设的成果。③新媒介时代的批评主体正在全面打破精英垄断传统,甚至突破了专业知识的限制,每个受众都参与批评,且批评的声音具有高度传播性。理查德·彼得森等当代学者在对“文化杂食”(Cultural Omnivorousness)现象的研究中发现,精英的品味正在变得“杂食化”,精英/底层间品味差异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④总体来说,当代个体的品味倾向于杂糅各方并得以快速更新,对美的更高需求也在觉醒。
在了解当代人的情感结构和品味建构的特性后,如何正向引导共同情感的表达与释放是审美舆论治理需要深入探索的问题。审美批评作为沟通创作者与大众体验的重要交流方式着重于向外的审美治理,审美教育作为旨在塑造健全心灵的内向治理则发挥着更为根本的作用。面对数字化条件下主体精神世界的改变和文化同质化的趋势,当代韩国学者韩炳哲提出“艺术和哲学有义务拨乱反正”⑤。早在《理想国》里,柏拉图已经阐述过美的教育的重要性,指出美好的表现与美好的品格相合相近,坏的风格和节奏则类乎坏的言辞和品格。柏拉图认为,“艺术教育的最后目的在于达到对美的爱”⑥,提出在“理想国”里寻找一些艺人巨匠,用其大才美德,让年轻人随时看到、听到好的艺术作品,如沐春风,不知不觉间受到熏陶,从童年起就和优美、理智融合为一。现在,学校教育自幼儿园阶段起就安排了音乐、美术、舞蹈等美育课程,为个体的品味建构提供了一定的认知基础。此外,社会教育通过营造公共的美育空间成为学科教育和家庭教育的重要补充,比如博物馆、美术馆、剧院等提供审美活动的机构。但是,润物细无声的熏陶并不局限于文学、音乐、绘画等精英式美育,如威廉斯所言:“文化不只是一批知识与想象的作品而已,从本质上说,文化也是一整个生活方式。”⑦美感直觉不同于一般的感性直觉,而是内含更多复杂的生活经验,所以美育的目标不是强行灌输某种美的标準,而是心灵的自由与和谐。丰富多样的日常生活比如旅游、运动、亲近自然、亲人朋友的畅谈等,可以带给个体更多原生的审美体验,激活个体对美的直觉,这些孕育在日常生活中的无意识、非自主的记忆本身就是想象力和感知力得以发挥的基础。
除此之外,审美教育取得成效的关键还在于因材施教。对于美的体验和感受,个体的趣味不尽相同,马克思曾言:“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说来才有意义)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①因此,有效的审美教育首先要了解被教育者的现有审美水平及审美偏好,再有针对性地进行教育目标和教育方法的设置。以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为例,《论语》《庄子》《三国演义》等典籍的原文可能对很多现代读者来说有难度,但《百家讲坛》等电视栏目邀请专业学者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向大众解读经典文化,接受度更高的同时还引发大规模的国学学习热潮,可以说事半功倍。“喜马拉雅”等广播应用小程序还将各类名家名篇录成音频以方便不同的人群接受。有效利用多样化的媒介可以更加精准地推行审美教育,如威廉斯所言,对当代生活具有重大影响的广播和电影电视等新兴文化都在参与主流文化的形成,且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②无论采取何种形式,理想的审美治理都以激发终身的自我教育为目标,而自我教育的成效取决于个人的修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品格的修养从根本上决定着一个人的品味。到了近代,蔡元培倡导“美育”,朱光潜主张“人生的艺术化”,都是怡情养性的重要途径。“品味”在中国美学中并不限于审美判断的能力,还有“品格修养”的意涵,以期通过审美活动的“无功利性”和“无目的性”把个体引向纯洁、高尚的人生境界,“在被释放的自然和人的潜能的自由嬉戏(play)中得到满足”。③
审美舆论是对品味的分享与传播,“好品味”的培养不仅是审美舆论的正确导向,还是审美舆论参与社会治理的主要途径。有品味的生活是指既有品质又有情趣的生活,虽不能完全脱离现实的物质基础,但也包含对物质层面的超越,是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状态。消费社会中,大众作为审美主体的同时也是消费的主体。为追求经济效益,资本影响下的审美舆论热衷于单纯刺激受众的感官兴奋点,造成大众审美品味浅俗化的趋势。通过批评、美育内外兼修的审美治理,可以在个体的感性与知性之间建立有效的沟通,使美感意识逐渐内化为个体的自觉意识,在日常生活中本能地追求美,并由美指向更高层次的“善”。
四、结语
舆论场域是我们观察和思考社会问题的一个重要文化场合。随着审美广泛介入日常生活,品味、媒介与资本的纠缠已成定势。我们当前面对的主要挑战是探明新媒介如何造就新的审美主体及美感经验,如何开发审美品味参与工业审美化的潜力。沿着伊尼斯的“媒介偏向”论思考新媒介的主体偏向,可以发现在数字化语境中“人人都是媒介”,新媒介的技术赋权可以说是对人的主体性获得全面解放的助攻。数字化时代,传统的由上至下的精英式治理面临弱化的趋势,审美治理必须面对新的大众化转向,但品味的新旧交替不应全部交由舆论来决定,否则极易酿成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现代媒介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再现丰富了直觉的感官经验,但对感性的强调又有可能带来理性的落寞。为了追求更大的经济利益,资本难免以强势姿态介入对感性的控制。在此背景下,个体如何在外部审美舆论的影响下调节自身,美学能否在资本逻辑外建构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向度,都是亟待思考的问题。审美活动的主体是人,聚焦人的主体性及其均衡发展的审美教育理应成为审美治理的内在根基。
作者简介:纪玮,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山东政法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
① [法]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黄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② Peter Murphy and Eduardo de la Fuente, “Introduction: Aesthetic Capitalism”, in Peter Murphy and Eduardo de la Fuente eds., Aesthetic Capitalism,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4, p.1.
③ Gernot B?hme, Critique of Aesthetic Capitalism, trans. Edmund Jephcott, Berlin: Mimesis International, 2017, p.14.
④ [法]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第169页。
⑤ 同上,第188页。
⑥ 同上,第190页。
① W. J.T Mitchell, Picture Theory,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11.
② [法]讓·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
③ [法]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第192页。
④ 数据来源:《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http://www.gov.cn/xinwen/2022-09/01/content_5707695.htm
① [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56页。
② [德]鲍姆嘉通:《美学》,简明、王旭晓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页。
③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9页。
④ 同上。
⑤ [法]奥利维耶·阿苏利:第57页。
⑥ [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版,第6页。
⑦ [荷]伯纳德·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肖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89页。
⑧ [美]索尔斯坦·凡勃伦:《有闲阶级论》,凌复华、彭婧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55页。
⑨ 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trans. Richard Nice, Cambridge and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⑩ [法]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第40页。
?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8页。
① [法]加布里埃尔·塔尔德:《模仿律》,何道宽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第360页。
② 同上,第253页。
③ [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41页。
④ Jonathan E. Schroeder, “Visual Consumption in the Image Economy” in Karin M. Ekstr?m and Helene Brembeck eds., Elusive Consumption, Oxford and New York: Berg, 2004, p.233.
⑤ [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
⑥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3页。
① [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第53页。
② [法]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勇、吴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页。
③ 朱光潜:《谈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4页。
① [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1页。
② 同上,第333页。
③ Daniel Miller, Material Culture and Mass Consumption,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4, p.5.
④ Richard Peterson and Roger Kern, “Changing Highbrow Taste: From Snob to Omnivore”,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5 (1996), pp. 900-907.
⑤ [德]韓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版,第91 页。
⑥ 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13页。
⑦ [英]雷蒙德·威廉斯:《关键词》,第403页。
①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4页。
② [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的基础和上层建筑》,傅德根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1999年第2期。
③ Herbert Marcuse, Eros and Civilization, Boston: Beacon Press, 1955, p.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