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平沦为“危城”的历史危机之际,1936年《宇宙风》杂志推出“北平特辑”,以怀旧作为总体基调,但亦不乏内在的张力。以郁达夫为代表的新文化精英通过观光者的视角追怀故都,表达对危机的关切,而其视角与20世纪30年代北平作为“文化城”的建构分享了相似的博物馆化倾向。瞿兑之作为旧京学者,在挽歌声中拾掇掌故,对于“文化城”的态度与新文化精英殊途同归。特辑中尚有其他声部,揭示出异质性的在地资源,松动传统与现代的二元结构。怀旧作为现代性的产物,不应拘执于修旧如旧地重返过去,更重要的是以其现实能动性重新激活被物化的历史,让“文化城”发出主体的声音,进而走向未来。
关键词:《宇宙风》;北平;怀旧;文化城
“怀旧”(nostalgia)是20世纪以降关乎北京这座古都的征候性历史情绪。中国人夙来有怀古的传统,尤其是在易代之际,读书人往往通过追忆、伤逝的诗学来承载自身的精神寄托与伦理修辞,由是留下一代又一代“夢华录”般的乡愁。而作为时代情感结构的现代意义上的怀旧,则是现代性自身的产物。在一个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怀旧以某种自我防卫机制的面目再现,它未必永远关乎过去,同时可能指向未来。①
对于北京这座背负着深厚历史遗产走向现代转型的城市来说,集体性怀旧到了20世纪30年代形成一次热潮,1936年上海《宇宙风》杂志推出的“北平特辑”被视作具有标志意义的文献。②实际上,倘若仔细翻阅这若干期特辑上的文字,不难发现种种怀旧情绪的内在张力,怀旧基调之下亦不乏参差的声音:有新文化精英的乡愁,有旧京学者的追缅,更不乏反讽与批判的交响。刊物从而呈现出这座古都现代经验错综复杂的肌理,乃至传统资源在现代性进程之中挣扎、抵抗、能动创造的潜能。
在编辑陶亢德的操持下,③1936年5月1日刊行的《宇宙风》第16期上发布了一则征稿启事:“本刊六月特大号拟出一北平特辑,征求关于北平的风光文物,衣食住行,城市个性,胡同生活,书摊庙会,花市鸟集,戏院茶馆,及一切社会民生之断片速写等等文稿,小大由之,长短不论,如附与文字相关之照片图画,亦甚欢迎。”①一个半月后,“北平特辑(一)”于《宇宙风》第19期面世,封面刊以1860年英法联军入北京图。扉页除载以紫禁城、长城、颐和园等故都名胜的写真外,还赫然配合着一幅“一九三六年日本为谋以实力控制华北增兵京津”的照片。在《何梅协定》、“华北自治”、冀察政务委员会已成定局的历史语境下,时人不难明白编者纸背下的心情所系。这期特辑刊载关于北平的各类散文凡19篇,以周作人《北平的好坏》打头,供稿者还包括老舍、废名、瞿兑之等文化界名流。接下来的《宇宙风》第20和21期中,再度接连推出“北平特辑”第二和第三辑,此后数期刊物中,又陆陆续续登载了若干以北平为主题的稿件。是年年底,陶亢德从这些稿件中择取41篇,编为《北平一顾》,作为“宇宙丛书”由宇宙风社推出,书名系周作人题写。这意味隽永的曲终“一顾”,更为历史记忆增添些许乡愁般的色彩。
在“北游录话”系列散文的终章《北平的命运》中,作者瞿兑之回顾这座古城纳入青天白日旗下失去首都地位后“命运的四变”,感慨系之:“在十七年初改北京为北平的时代,大家认北平为倒霉的地方,几乎更无一顾的价值。”②陶亢德拟定的书名,或许正典出于此。当故都在政治经济层面凋零衰敝、面临危机之时,怀旧作为一种情感结构仿佛枯木逢春,重新召唤历史废墟中记忆的碎片。
一、新文化精英的乡愁与“文化城”的意义生产机制
在“北平特辑(一)”的《编辑后记》中,编者援引当期刊物内周作人《北平的好坏》里的文字以寄怀。周作人写道,北平“现在不但不是国都,而且还变了边塞”,继而以“小孩们坐惯的破椅子”取譬:当它被丢弃在门外,“小孩的舍不得之情故自深深地存在”。编者因之夫子自道:“我们出北平特辑的意思大致是如此的。”③这意味着尽管辑中诸篇稿件观点、立场杂陈,但主事者认可的总基调无疑是对这座故都危城的眷恋、追怀。
这种怀乡病最为典范的表征,是郁达夫的《北平的四季》。彼时的作者正在福州谋食,此篇名作的意义生产机制正是一种离开抒怀对象多时之后的追忆诗学。理解此中机杼,不妨先从这样一段文字入手:“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走出,出前门便觉胸畅,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年幼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④由是观之,怀乡病的诞生,以脱离对象产生的距离为前提,外在视角带来的审美性观照,以其过滤机制造成生活的风景化。倘参之以两年前创作的《故都的秋》,则此类“风景的诞生”愈得彰明。对于故都秋日抒情的历史语境,是郁达夫离京南下多年后定居杭州,在天津《当代文学》杂志的资助下,携王映霞北游观光。游客视角下,经由“风景”这一现代装置,⑤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在被对象化之后呈现以倍加可爱的面目。
郁达夫在“卢沟桥事变”前一年遥忆故都:“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⑥民族危机之中,作者将北平作为中国传统文明的象征,以怀旧与祝福为其赋予振奋精神的亮色。他渴望参与历史,姿态却是历史之中看风景的人。回溯郁达夫昔日真正卜居北京的生活会发现,倘若不把这座城市当作与自身不再发生现实关系的审美客体,作者对它的感受与评价大率负面,鲜有余裕。在20世纪30年代之前,郁达夫与北京主要有过两段因缘,先是1919年9月,正在日本留学的郁达夫应长兄之召,回国赴京参加外交官考试与高等文官考试,皆名落孙山。此番匆匆而过,他抱着满腹牢骚,①又于当年11月回到日本。后是1923年10月,因友人陈启修赴俄讲学,郁达夫赴京担任北京大学统计学讲师,接替陈氏的教职。郁达夫此番在北京住至1925年2月南下武昌,但由于将夫人孙荃与子女一同迁来的缘故,直至1926年秋,他又陆陆续续在北京栖居过不少时日。“生的苦闷”,经济上的困窘,是这一时期重要的旋律。在旅食京华的困顿中,郁达夫将这座城市诅咒为“风雪弥漫的死都”②,称自己受了“首善之区”等“几个好听的名字的骗”③,对这里“绝无半点的依恋”,希望“脱离这恶贯满盈的北京”④。反观其日后的追怀,则是对故都进行重新“发明”,为想象中的家园披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同时悄然抹去曾经异质的体验。
在《宇宙风》的“北平特辑”中,多篇新文化人创作的散文都共享了与郁达夫类似的离开故都后追怀的框架。例如谢兴尧南下后眷恋中山公园的茶座(《中山公园的茶座》),张玄(张中行)在天津怀想北平的庙会(《北平的庙会》),尤值得一提的是吕方邑的《北平的货声》,作者以新文化人的启蒙姿态,将城墙作为这座古城现实危机中沉滞、闭塞的象征,对北平的历史文化氛围予以不留情面的批评。在这一启蒙话语中,传统资源被当作北平回应现实危机的负累。由于厌倦了故都的沉滞感,作者选择离开北平。一旦拉开空间距离,记忆又蓦然如潮水般涌入进来。然而,“当我回忆起北平的时候,北平已经不是我的了”。所谓“不是我的”,一方面指向空间上与对象脱离,另一方面无疑暗示着当下外敌对于故都的虎视眈眈。在这双重作用之下,追忆经过层层过滤与剪裁,“北平究竟是安静甜美的所在”⑤了。历史的残片遂取代城墙的隐喻,重返中国传统“梦华录”的结构,化作“事后的美学”⑥。
此类文化精英拉开现实距离后基于外在视角的追怀,恰与北平这座故都自身在20世纪30年代作为“文化城”的定位与发展路径形成同构关系。国民政府成立后国都南迁,北平丧失仰赖数百年的政治中心地位,人员失业,经济亦陷入萧条凋敝的局面。⑦在“失重”的困窘中,这座城市不得不直面如何重新自我定位的问题,“文化城”的倡议遂浮出地表⑧——依托丰厚的历史遗迹与高等院校等文化资源,将北平建设为一座“文化中心”,以此探索重新繁荣城市的路径。⑨及至“九一八事变”爆发,尤其是1933年初榆关失守、热河沦陷后,“故都”变成一座事实上的“边城”,国防形势危殆,连文物亦纷纷南迁。《塘沽协定》签订后不久,袁良就任市长,翌年推出“旧都文物整理计划”,意图将“旧都”转化为吸引外国游客的“东方传统文化”之化身,通过凝聚民族国家、获取国际关注,以纾解日军压境的局势。郁达夫等新文化人20世纪30年代对于北平的乡愁,正建立在“文化城”的游客视角之上,抽离了在地性。
在北洋时代,北京市政当局致力于重塑北平空间秩序,去除帝京遗存中有违共和意识形态的因素。国都南迁后,这些曾经的“帝制残余”又在抽象意义上被正向地视作“中国传统文化”之象征,加以重新发掘和征用,以服务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在董玥看来,后者更类乎“传统的发明”,因现代人的需求而重构传统,“其实是掩盖在历史面纱之下的进行社会动员的现代机制”。因此,“1928年前后的北京/北平的历史,表面上看方向不同,其实表现的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皆是在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框架中考量现代性的进程①。这亦对应着郁达夫等人追忆框架下“事后的美学”,可视作其启蒙价值与怀旧情绪之关系的一个参照系。
建构“文化城”、整理旧都文物、修缮“东方传统”以发展观光的奥义,在于将历史抽象化、客体化——将其封存在博物馆的橱窗里作为展览,不再与普通居民的现实日常生活发生有机关系。②帝京的历史被转化为一块化石,因其久为陈迹而不会对现实秩序产生威胁。修缮者小心翼翼地将其从自身固有语境当中剥离,抽象为民族传统的象征。历史作为外在风景被呈现为共时的景观,“历史化”的努力反而走向“去历史化”的悖论。在一个现代化进程不断强行铲除历史记忆的时代,袁良等人在城市空间中保存传统的苦心孤诣无疑值得感铭,但同时又可能不经意落入“自我东方化”的陷阱。反观来自南方的新文化精英,以乡愁般的情绪召唤故都,以在历史危机的前夜弘扬民族国家的传统文化精神;其情绪本出自抵抗姿态,却又无意间因其特定视角,而分享了些许如西方旅行者的“帝国主义的怀旧”③。董玥敏锐地指出:“文学精英笔下浪漫的北京正是建基在他们与其他市民的距离上,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是靠这座城市普遍的贫困支撑的”——他们因闲适惬意的生活而“认北京为‘故乡,反把本地人当成‘他者”④。20世纪30年代北平在一片乡愁声中重振起文化精神,但同时掩盖了其余多重的变奏——历史乡愁的另一面,是这座城市“折叠”的阶级空间⑤。
新文化人关切历史危机的方式,并非尽皆出诸乡愁。《宇宙风》“北平特辑”的怀旧之声,只是历史的一面。王西彦撰于同年秋天的散文《和平的古城》,开篇即援引日本作家鹤见祐辅《北京的魅力》中的段落,或可作为“文化城”的一个脚注: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 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 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 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 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东西洋旅客寄身“古物罗列的屋子中”,“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享用“山海的珍味”⑥,陶醉于这座古都的魅力并不遗余力加以讴歌,前提乃是以之作为外在于己身的景观——他们大抵正是“文化城”所欢迎的客人。王西彦通过反讽式的征引,表达了战争阴影下对这座城市“增壮观瞻”的“承平”的忧思。①在高等阶级引为观瞻的博物馆中,“陈列品”是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的。
“北平特辑”刊行后三个月,《宇宙风》又推出寄意与之呼应的“日本与日本人特辑”。在这期杂志行将煞尾之处,一匹“骆驼”开始连载于读者面前——“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在人力车夫的视野中,熟悉的城市空间再度一闪而过:“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②对于他们而言,“风景”或许并非一个不证自明的外在对象,正如跋涉于瀚海之中的骆驼一样。
二、“怀其旧俗”:旧京学者的历史意识
与郁达夫等新文化精英共享了关于北平的怀旧情绪但内涵指向迥乎不同者,是旧京学者。“北平特辑”的兼收并蓄,体现在其容纳了来自不同身份、不同立场作者的稿件,作为一份新文学刊物,特辑还收录了一篇“话旧”的文言笔记。这篇署名“八六老翁口述,李铭笔记”的稿件,以亲历者的姿态,通过传统笔记的形式,对清季北平各类风俗、人事掌故娓娓道来,予人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之感。叙事者在絮语中流露出对于前朝时光的追缅,同时对于那个时代又不乏批评。譬如谈及圆明园中的奇珍异宝,老翁批评统治者不懂得“天下之宝,天下人共赏之”的道理,因一己之私而敛为己有,终致“阿房一炬,而古今稀有无价之宝,遂与灰烬以俱尽,斯可慨矣”③。于是,讲述者虽然面目与前朝遗老相类,但态度又同一般意义上的遗老拉开一定距离,体现出怀旧意识的复杂性。其在特辑中引人注目的文言文體,亦暗示故都历史地层的丰富之处。
除却这个文体上较为特殊的例子外,“北平特辑”中最为恢宏的旧京学者手笔,是瞿兑之(铢庵)的系列散文《北游录话》。瞿兑之出身世家,其父系晚清军机重臣,鼎革之后仍在遗民圈中广有人脉。瞿氏的基本人事背景、诸多文化趣味与清遗民的圈层高度重叠,但他本人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遗少”,除了在北洋政府供职多年的经历外,早年就读于复旦大学的瞿兑之曾在五四运动中担任上海学潮的领导者之一。④此类亦新亦旧的背景,塑造了其立足传统又依违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文化立场。由是,其怀旧情绪也就具有丰富的讨论空间。
对应其旧京学者的身份,瞿兑之的著述主要依托文言,但他并不拒斥白话写作,故而能够和《宇宙风》这类新文化刊物结下因缘。自“北平特辑(一)”起始,瞿兑之在《宇宙风》上连载十期《北游录话》,凡数万字。这组散文以两位朋友对话的形式,从气候、食物、园林、游览、文化等不同主题,向世人介绍作者挚爱的北平城及其眼中的历史变迁,最终落脚于对故都现实命运和出路的探讨。瞿氏毕生致力于北京/北平文史掌故的著述,譬如20世纪20年代编辑“北京历史风土丛书”,30年代编著《北平史表长编》,40年代又在北平沦陷区依托《中和》月刊倡导“掌故学”,其对于这座古都的深沉眷恋一以贯之。在《北游录话》中,他提及在新旧交替的时代,“现在北平住户之中有作中间势力之资格的”,恐怕仍是“自前清以至民国十七年以前做京官的士大夫”。这一阶级享受着京城优渥的物质条件和深厚的文化环境,长年过着悠闲雅致的生活,“一到国都南迁之后,这才如梦初醒,悔不可追”⑤。这番描述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所谓“如梦初醒”,暗示了作者的现实立场与历史意识。早在六年前,国都南迁后不久,瞿兑之为陈宗藩的《燕都丛考》作序,即有“东京梦华,武林遗事,前尘梦影,一去无踪”①之语。如果说新文化精英对于故都的乡愁,很大程度上出自民族危机之际不在地的空间追忆以及面对现代性冲击的不适感;那么以瞿兑之为代表的旧京学者的“梦华”,则带有联结于政治体认的鲜明时间向度——指向北京尚作为首都的北洋时代,尤其是作为帝京的前清王朝,而前后两者在人事上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接续关系。瞿兑之的情感所系及其文化取向,在其对于历史的叙述中彰显无遗。《北游录话》的第一则,作者由神武门而追忆起1924年冯玉祥国民军逼宫,共情于溥仪小朝廷,抒发“最是仓皇辞庙日”的惘惘之感。“而且这种惨剧,以后只有在历史上可以追想,而实质上是不会见到的了。所以反令人不胜其系恋。”作者进而追怀“北京政变”之前的紫禁城,宫中典礼、仪仗“都有古意”,“使人感觉到旧日帝王家仪式之美”。反观1924年溥仪出宫、1933年文物南迁,“地与人与物三者分离,从此古代的声明文物只能付之想象了”②。对于瞿兑之来说,帝京的过往不仅不是现代共和国家应当剥离的历史负累,反而由于其内在于城市环境的牵系,而成为通往“古意”或传统之美的桥梁。这种观念一面在价值上浸染着遗民气味,另一面却召唤传统之在地性,为新文化精英将帝京遗迹封存在博物馆中欣赏的姿态提供了另一重视角。
虽然情系帝京,但瞿兑之并非遗民式的复古者。他通过两位友人的对话,反驳了因追慕往昔而否定变革进步的观念。对于他来说,沟通传统的途径并非复古,而是整理古物③——这很容易让人想起五四新文化人对于“整理国故”的倡导。实际上,作为上海五四运动中的风云人物,瞿兑之并不否定五四新文化为中国带来的变革。北平失去首都的政治地位后,瞿氏亦认同文化在这座城市重新自我定位中发挥的中心意义。他回顾乾嘉以降北京学术思想的变革,继而以滥觞自北京的五四新文化作为“大有造于中国”的存在。在新文化人的启蒙视角下,北平沉重的历史负载造成了这座城市现实中的沉滞腐朽;但瞿兑之看来,北平正因能够创造新文化,而具备对抗这种沉滞腐朽的内生性力量。④他能够欣赏北平社会生活、思想文化的多元性(“五方杂处良莠不齐”),认为“北平人类的复杂,诚然过于上海远矣”。三教九流共处同一空间,最传统的与最现代的兼容并蓄:“形形色色,比肩并存于一城之内,这是何等奇观!”⑤他敏锐地把握住北平这座古都现代性经验中错综交叠、新旧并陈的一面,传统与现代间的对话关系并非线性的进程。不过,尽管依违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作为旧京学者的瞿兑之仍有自身明确的价值指向。他提出:“只有根据中国的立场,小心采纳西洋方法的优点,将这种优点融会贯通于固有习惯固有秩序之内,才可以获得改革的结果。”⑥依据这种观点,在某些方面“北平之所以勉强能居领导地位者,恐怕便是由于没有毁坏旧习惯、旧秩序之故”。换言之,瞿兑之对于现代化的认同以其固有价值判断为基础——只有在不乖违于传统秩序的前提下,现代因素才能够发挥其效力,这恰与新文化知识分子戴着“风景”的眼镜去打量传统的姿态构成一个反题。看似试图融会传统与现代,背后其实仍是二元对立的框架。他试图挽留住北平居民“天棚鱼缸石榴树”的传统闲适生活,因而对庚子以来陆续涌现于北京街头的汽车、无线电、霓虹灯等现代事物心存拒斥。⑦这似乎又回到了在后发现代化国家,知识分子对于现代性威胁心存惘然若失之感的老命题,但联系起瞿兑之的身世背景及其对于帝京的价值眷恋,去政治化的纯粹现代性阐释框架大概并不妥帖。对于城市普通居民来说,他们本不优裕的日常生活,正有待于种种“威胁旧秩序”的现代设施来改善。城市建设的意义,既非迎合旅行者的观瞻,亦非服务于高等居民的快适,而是让大多数普通居住者获得基本生活的尊严。①
与瞿兑之对于现代性的体认密切相关的,是其历史意识。他认为近代以来北平最为重要的两次变动,是庚子(1900)和戊辰(1928)。前者是“北平历史上划分新旧的一年”,诸般现代化进程自此开启,“旧的一切还不肯完全降服,而对于新的也不能不酌量的接收”,北平自此进入“新旧交争的时代”。后者则让北平失去首都地位,延续数百年的城市自我定位与运转模式不得不走到尽头。二者之中,尤以戊辰年改变最多。庚子带来西化之输入,“而根本未十分动摇”;戊辰则以国民革命的力量横扫传统,风俗随之一易,“其最可怜的,是满洲妇人之髻永不复再见,而隆福、护国两庙会的日期也改用阳历”②。至于史家通常视作帝制与共和之断裂的辛亥年、五四运动与传播新文化的己未年,瞿兑之则未认为具有根本性的转折意义。除了着眼于文化、风俗、人事制度安排的存续和变革外,其遗老之子与北洋官员的双重身份,决定了他对辛亥革命与国民革命的复杂态度。清帝逊位后小朝廷尚存,北洋与逊清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1924年冯玉祥逼宫、1928年国都南迁,方产生真正的斷裂性,这也是瞿兑之怀旧感的基础。
有意味的是,周作人等新文化人的历史意识、现实感受与瞿兑之迥然不同,最终却殊途同归,通向相似的文化体认。在瞿兑之看见历史断裂的地方,周作人看到的却是历史的轮回。1928年北京易帜后,周作人以启蒙者的批判目光,觉察到“北京现在已挂了青天白日旗了,但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革”③,所改变者不过换汤不换药。他戏谑而激愤地斥责这座城市变革氛围的沉滞,“本来北京与北平就差了一个屁(P)字”④,一再警惕复古的潮流。由是他再度谈起自己的历史循环论,把当下拟作明季的崇祯弘光时代。⑤尽管作为启蒙者不满于这座城市,可他终究离不开这里。《北平一顾》中,还收录了周作人先于“北平特辑”数月在《宇宙风》刊发的《北平的春天》。周氏遗憾于北平春天的短暂,以为“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但他并不因此而生出恶感,“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⑥。虽然新文化人对于北平的衰朽感多有批评,但较之光怪陆离的上海,“文化城”到底是一座宜于安闲读书的城市。出于现实关切,20世纪30年代的周作人以倡导读史著称,尤为关注野史笔记。悖论在于,他一面援引历史资源批判现实,一面又留恋于“文化城”中高等阶级的舒适生活。于是,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化为外物:就在批判性的历史感受被对象化、他者化的地方,乡愁悄然填充了进来。
在现代性的冲击以及现实政治的变革面前,瞿兑之顾惜于北平逝去的历史,这种殊异于周作人的历史意识,却通向相似的对历史的提倡,最终分享了关于“文化城”的乡愁。在瞿兑之眼中,“新旧交争”意味着传统式微乃至消亡的前奏。尤其是溥仪出宫、国都失位、文物南迁以来,这座古城愈发变动不居、兴废无常,“假使不赶快记载,以后也就要为难了”⑦。他主张效法《帝京景物略》《日下旧闻考》《天咫偶闻》等著述,通过记录故都历史、风土掌故来挽回地平线上即将消失的传统。若干年后,瞿氏为故友的长篇笔记作序:“区区随笔之作,固不足引重,然即此已略窥其怀抱寄托,与夫交游踪迹,盛衰离合,议论酬答,性情好尚。而一时政教风俗之轮廓,亦显然如绘画之毕呈。所谓明乎得失之迹,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非与?”①中国人夙有“以史为鉴”的传统,这里“明乎得失”的落脚之处,则放在挽歌式的“怀其旧俗”。以自家趣味剪裁历史,既是追缅的过程,同时也是遗忘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掌故所拾掇的歷史永远只能是残片,同质化的故都并不存在。考见政教风俗之流变,进而将之转化为历史的布景,旧京学者得以安置自己情感所系的暧昧与伦理承担的焦虑。与其记录历史掌故的主张构成互文关系,瞿兑之对于袁良市长整理故都文物的工作报以高度褒扬的态度,认为袁氏主导的市政建设为萎靡不振中的北平带来“新气象”,并称之为“朱启钤办市政以后的第二人”②。于是,在“文化城”中,作为“游客”的新文化精英与情系前朝的旧京学者终于推杯换盏。旧京学者生长并内在于故都的传统之中,本不同于新文化精英作为外来观光者的眼光,他们不愿“旧俗”化作博物馆里剥离于在地环境的陈列,却又在挽歌声中确认了“闲坐说玄宗”式的一地历史碎片与文化骸骨。
博伊姆将怀旧分为两种类型:修复型怀旧与反思型怀旧。前者强调“怀旧”的“旧”,主张修旧如旧地重建家园,弥补记忆中的空缺;后者强调“怀旧”的“怀”,不再执滞于静态地重现过去,而以对历史的反思为基础,立足现实进行能动的创造。③生活仍在继续,过去已无可返回,旧京学者在现代性进程面前“怀其旧俗”的情结,更近乎博伊姆所定义的“修复型怀旧”。倘若它无法持续与现实生活发生创造性的能动关系,则“旧俗”终将难以避免被物化,通向“文化城”中供外来观光者凝视的陈列。正如尼采肯定历史的意义,但他警惕过度的怀古可能对现实生活中的主体创造造成窒息。他以树作喻:“如果历史感不再是保存生活,而是将它变为木乃伊,那么树就会从上至下不正常地枯死,最后树根自身也枯萎了。从不再给予现在的新鲜生活以灵魂和灵感的那一刻开始,怀古的历史就退化了。”④职是之故,“文化城”中安置于博物馆的蜡像,必当走向更为开放的胡同与大街。
三、从怀旧到历史的寓言
《宇宙风》在华北危急时刻推出“北平特辑”,读者“纷函赞美”⑤,同时也引发不少批评的声音。时年23岁的唐弢撰文,将这系列特辑称作“精神上的逃世地”,“并非报告病状的书信,却是宣传福音的教义”。在左翼青年眼中,特辑中关于“喝豆汁,吊嗓子,上稷园品茶”等闲适日常的流连与追怀,在日军压境之际不啻粉饰太平。他强调,北平不仅是“敌人沟壑里的自由市,学者幻想里的文化城,长官计划里的游览区”,这里“虽然有太监,有小脚,有官僚气,有‘瑟瑟的落下来的腐朽的部分,但却也有血,有肉,有声音,有为着整个民族生存的抗争”。在批评闲适笔调、倡导反抗精神之外,唐弢由知堂对北平的依恋宕开一笔,却指向撰文真正的命意所在。他借题发挥,斥责周作人对于左翼作家“老而趋新”“投机趋时”的讽刺,以为近年来中国“复古的招牌一块一块地竖起来”,“文坛上的大小学者”纷纷“恋旧”,“不幸北平又偏是养老的所在”,超然物外的风土掌故遮蔽了“青年们的血”⑥。唐弢站在左翼立场,由20世纪30年代北平的怀旧情绪发现了其背后“复古”的时代思潮——尽管周作人等被批评者本身自命是反复古的。他对于“北平特辑”中怀旧情绪的批驳不啻警醒,但亦未免有不尽体贴的偏颇。
实际上,“北平特辑”及其后的《北平一顾》中,不同立场、观念的稿件交织并陈,堪称多重声部的变奏。尽管怀旧的氛围构成主导的基调,但并不存在一个统摄性的声音,反思、批评乃至讽刺的篇什占据其中重要的音部。在怀旧感的内部,亦存在多重的张力和潜能——正如博伊姆对“怀旧”进行的区分那样。即使述及同一对象,不同作者的态度也不尽相同。譬如关于北平传统文化之代表的京剧,宋春舫赞赏其博大精深(《我不小觑平剧》),周作人厌恶其腔调与趣味(《北平的好坏》),绿英则对“捧角”的风气予以反思(《广和楼的捧角家》)。又如谈及北平的高校,钟栻褒扬北大学子的自尊和独立人格(《古城古学府》),徐崇寿则讥讽大学生不务正业的颓靡生活,仿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北平的公寓》)。至于怀旧者所依托的“文化城”,投稿者的讥刺亦不在少数。古月描绘北平监狱的乱象,开篇即出之以反讽:“我写下这个题目,觉得很扫兴,因为要在文化城的颂赞中展开个丑恶的境界。”(《拘留所速写》)吞吐批评北平作为故都和“文化城”的宴安闲逸,认为“游览区”的建设不过粉饰太平,并将其中游客比作“举目有山河之异”却不知奋发的东晋士大夫(《北平今日的三多》)。特辑中纷纭的声音尤为可贵,正如这座古都喧哗驳杂的现代性面貌。倘不拘执于修复型的怀旧,或可通过这些纷纭的声音重新激活被物化的历史。
如同瞿兑之一样,另一位作者老向也精确抓住了20世纪30年代北平新旧杂糅的特征:“北平有海一般的伟大,似乎没有空间与时间的划分。他能古今并容,新旧兼收,极冲突,极矛盾的现象,在他是处之泰然,半点不调和也没有。”①即以交通为例,汽车、电车、骡车、马车乃至人力车、脚踏车在同一城门洞中并行无碍。老向揭示出这座古城蹒跚于新旧之间的多元性,也没有瞿兑之般试图挽留过去的情结,但这篇散文读来仍然让人有不尽满足之感——作者的情感与叙述过于平滑,他一面呈现出北平错综复杂的肌理,一面又以怀乡般的讴歌消解了其内在的张力。在作者笔下,北平的一切矛盾冲突都能够在兼收并蓄中各得其所、归于消弭,最终落脚于仿佛“不知从何说起”的颂扬:“称赞北平实在不易,北平太伟大了。”②本应是错综、矛盾、并存冲突与痛苦、内蓄骚动与潜能的现代性,在怀乡的脉脉温情中不知今夕何夕。倘若正视而非试图消弭这些矛盾,或许可以通向另一个意义上“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③。一座背负着厚重传统的东方古都向现代转型,怀旧作为现代性侵蚀面前的抵抗机制,是理应珍重的时代情绪——它的对立物,是历史进步的神话。但怀旧并不只是超脱于现实生活的不及物姿态,不只是朝向过去挽歌式的修复,不只是进步神话的硬币之反面,④而应当是错综图景中能动性、创造性并且在地的文化实践。正视其中的矛盾与错综,即意味着同时将异质性的因素、沉默的群体纳入视野,进而让怀旧走向未来。
周作人谈及北平的人情美,认为“中国的上上下下的社会都不扫自己门前的雪,却专管人家屋上的霜”,北平却不如此,因而难能可贵。“从别一方面说,也可以说这正是北平的落伍,没有统制。”⑤周氏以其惯用的反讽笔调,将北平思想上没有统制称作“落伍”,暗示了其对中国整体思想氛围的失望。国民政府定鼎南京后,瞿兑之的观感与周作人相似,“近年来政治似乎偏向统制一方面,因此愈能反映出北平学术界比较的有自由之美”⑥。倘若以一种超乎学院自由主义的更为开放的心态视之,这反抗统制的一面未尝不可发挥创造性的潜能。博伊姆论述彼得堡的“反思型怀旧”时认为,彼得堡失去首都政治地位后沦为外省城市,却“获得了新的生命,成为苏联局外人的精神归宿”。彼得堡的怀旧,“所指不是它的过去,而是它可能享有的过去”①。那么,随着旧的政治秩序轰然崩解,失去都城地位的北平能否安頓种种“局外人”的位置?倘若以反思型怀旧的态度追问北平过往的可能性,那么在乡土乌托邦的另一面,学院精英之外的左翼青年、“地下室人”,如何在这座民族危机中沦为边塞的外省城市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北平特辑”的篇什中,叙述对象亦不乏国都南迁后萧条之境下的乞丐、人力车夫乃至谋食于天桥的城市贫民(柳絮《北平的乞丐生活》②、吞吐《北平的洋车夫》、衷若霞《天桥》),与文化精英对于“文化城”温情脉脉的乡愁构成参照——错综的辩证现代性图景,不应少了他们的影子,他们也有权利在这座城市争取自己的尊严。所谓“反抗统制”,同时未尝不可解作通过“局外人”视角来松动传统与现代的二元结构。天桥作为嘈杂混乱而又生气勃勃的贫民生活空间,其旧货流通机制,不仅揭示出传统资源在现代性面前的能动性创造,而且提示我们去关注城市普通居民在地的、具体的生活与文化实践。③
“北平特辑”中较为特别的一篇,是老舍的《想北平》。此刻的老舍正在青岛遥怀北平,其追忆视角似与郁达夫等旅居北平之外的新文化人如出一辙;但是对于从胡同平民走出的老舍来说,这座城市并非作为外在客体的“风景”,而是化作“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他避免以民族国家的视角将这座城市抽象化,承认“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④。与老舍作为本地居民的体验类似,张中行在《北平的庙会》中,强调“住家”及其所牵系的传统对于北平精神气质的意义,从而矫正了以东交民巷和学院精英来看待城市的视角。“任你有跳舞场,她仍保存茶馆;任你有球场,她仍保存鸟市;任你有百货公司,她仍保存庙会”——这是“摩登”与“过日子”的区别。对于前者,“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对于后者,历史正鲜活地作用于当下生活。庙会根植于北平在地的文化精神气质与市民生活习惯,其“可取处”在于“由艰而贱中领略人生,消磨日子”⑤。类似地,另一位作者将嘈杂的天桥市场称作“北平的焦点”、“人生的正面”⑥,那些相对于雅致风景而言并不总令人愉悦的因素,恰恰内在于历史与生活。实际上,庙会与天桥的公共空间对于北平平民的意义并非自明,其本身即涵纳了现代转型中异质的一面——那些进入民国之后“被现代化过程排挤出去的人和物”⑦汇集于这里,将传统进行能动的转化进而重获生命。在地经验中,这些活跃而又不无异质感的现实能动性,让时间流转,重新激活被物化的历史。在一座“反抗统制”的“外省边城”,民族危急时刻,一个又一个在地的“局外人”是否有重新走向大街、汇集于街头的可能?沉默的“文化城”,亦将发出作为主体的声音。
当这座古都的历史负载向未来敞开,“怀古”“梦华录”等传统经验也就不难被激发为现代的体验。特辑之中,罗念生以梦境讽刺现实,讥嘲某些“绅士和学者”倡议“文化城”,“也不知这文化还可以保存多少日子”。文章结尾,他虚构了一位卖艺老人在紫禁城午门之旁说唱史乘掌故,直唱道“传说北京不安好,孔雀南飞落应天”⑧。此情此景,仿佛北平历史与现实命运的一则寓言,一则在时间的连续与断裂中体认危机的寓言。而另一篇散文《北平的公园》,所呈现的则如同这个时间寓言的空间形态。在作者笔下,一面是“文化城”里的摩登士绅、高等居民消闲于中山公园、北海公园,“表现着太平天下的升平快乐气象”;另一面是崇祯自缢之处的景山“成了历史上的陈迹”,“人看到此处,不禁抚今追昔为之怆然”①。这似乎是中国人“怀古讽今”的传统命题,不过倘若将历史的危机纳入现代性的进程,上述寓言可与本雅明笔下“历史的天使”构成互文。本雅明拒绝线性的历史、进步的神话,历史天使朝向过去顾盼,背对着被称作“进步”的未来。在人们看来均质与连续的历史,实际上由断裂与危机状态所充斥,历史天使看到的是由尸骸堆积起的灾难。②本雅明启示我们,怀旧具有反抗线性进步神话、反抗历史一元主义的力量;但顾盼历史并非仅仅拾掇温情的碎片,更非为了挽回已逝的过往,而是在历史的断裂中勇敢正视一次又一次危机与灾难,通过救赎历史,以能动地作用于此时此刻的存在,进而走向未来。在北平的历史废墟上,危机与潜能、过去与未来交织在一起。废墟上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传来凄凉的硬面饽饽的叫卖之声,扰人清梦③——倘若不将之客体化、审美化,那么如何来为这些无家可归的幽灵招魂呢?
四、余论:通往《古今》之路
乡愁之声终于未能阻挡外敌进犯的步伐。《宇宙风》“北平特辑”问世的第二年,北平沦陷。一部分在南北沦陷区“苦住”的读书人附逆或游走于附逆边缘,以遗民身份自我想象,怀旧之风反而更趋浓郁。④以《古今》《中和》等依托于伪政权的刊物为载体,“遗民”们追怀往昔,拾掇掌故。他们通过关切历史来寄寓灰色身份之下隐微的心事;同时不得不自承:“同人等都是些一介书生之类,一面虽是忧国伤时,可是一面却又是力不从心。”⑤
这些怀旧性刊物中,尤值得注意的是上海的《古今》。“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刊名所隐含的传统历史意识焉能不令人惘然?但倘若检览《古今》,不难发现,当年在《宇宙风》上集体营造北平怀旧情绪的周作人、瞿兑之、谢兴尧、纪果庵等人,纷纷转身在伪政权支持下的《古今》拾掇历史的碎片——怀旧情绪似一以贯之,但依托于政治的伦理内涵悄然更易。而《古今》的编者之一,正是若干年前在国难声中苦心孤诣组织“北平特辑”的陶亢德。《古今》与《宇宙风》在人事、内容、文体、文风等诸多方面分享了相似之处,当事人亦不讳言二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⑥“北平特辑”一部分作者怀旧的初衷,似乎走到了更为暧昧的伦理境地。
怀旧不应被理解为耽溺于历史的幻境,它终将走向未来。这正如历史本身——它活在现实之中,并不以浪漫化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当年纪果庵在“城头号角呜呜之声中”以北平豆汁寓怀,感慨“这古老的城池曾经过几度沧桑了,但这些微渺的人事却依然”⑦。到了20世纪40年代,事伪于南京的纪氏再度遥怀北平的历史是真正“活的历史”,然而“天下事永远逃不过历史”——“清朝人对着《春明梦馀录》一类纪述咨嗟,同光间人则已慨叹《啸亭杂录》中之种种,时至今日,岂唯《天咫偶闻》《藤阴杂记》等竟如三代以上,即《宇宙风》之‘北平特辑亦邈若山河矣。”⑧
作者简介:贺天行,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① 参见[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13页。
② 黄裳在20世纪80年代重提这批文字,肯定其在民族危机时刻怀旧的积极意义,认为“不能简单归入闲适小品,而应更深入的体会那纸背的声音”(黄裳:《琉璃厂》,载《黄裳文集》第3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页)。书林中的收藏家谢其章也以谈掌故的方式向后人钩沉起《宇宙风》的这一次怀旧(谢其章:《〈宇宙风〉的“北平特辑”》,谢其章:《漫话老杂志》,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212页)。季剑青则在历史记忆与现代性经验的框架下,重新论述这作者的追忆与缅怀(季剑青:《追忆逝去的北京——民国时期北京的“梦华体”著述》,《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
③ 《宇宙风》虽由林语堂和陶亢德共同编辑,但主要编务由陶亢德负责。据陶亢德自述,“我对于《论语》,只是保姆关系,对于《人间世》,也不过乳母罢了,对《宇宙风》呢,却是居于生母的地位了”。陶亢德:《陶庵回想录》,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136页。具体到“北平特辑”本身,《宇宙风》第19期刊载废名因应征稿的《北平通信》,信的抬头即为“亢德先生”。
① 《宇宙风北平特辑征稿》,《宇宙风》第16期,1936年5月1日。
② 铢庵(瞿兑之):《北平的命运(北游录话之十)》,《宇宙风》第31期,1936年12月16日。
③ 《编辑后记》,《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④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
⑤ 参考柄谷行人关于“风景之发现”的论述。[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34页。
⑥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
① 譬如郁达夫当年9月26日的日记:“庸人之碌碌者反登台省;品学兼优者被黜而亡!世事如斯,余亦安能得志乎!余闻此次之失败因试前无人为之關说之故。夫考试而必欲人之关说,是无人关说之应试者无可为力矣!”见《断篇日记一》,《郁达夫全集》第5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② 郁达夫:《一封信》,《东方杂志》第21卷第2号,1924年1月25日。
③ 郁达夫:《送仿吾的行》,《现代评论》第1卷第26期,1925年6月6日。
④ 郁达夫:《给沫若》,《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6年3月16日。
⑤ 吕方邑:《北平的货声》,《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⑥ 王德威:《千年华胥之梦——董启章、孟元老、“梦华体”叙事》,陈平原、王德威、关爱和编:《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44页。
⑦ 例如1929年7月4日天津《大公报》刊载社评《衰落之北平》,描绘北平“不幸数月以来,市面虽备极萧条,而社会风潮时起”。
⑧ 关于北平作为“文化城”的建构与评述,可参考季剑青:《文化城的建构》,《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5-48页;董玥:《传统:城市与国家》,《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71-98页。
⑨ 时人论之,“平市之构成,实基于历史文化之关系,此为平市之特质,政府应认明此特质,为特殊适当之措施……迩岁以来谈北平者,不曰定为文化区,或教会中心区,则曰游览区,盖深有鉴于特质之所在。”见壮克:《北平市的特殊性》,《市政评论》第1卷第1期,1934年6月。
① 参见董玥:《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2014年版,第32-33、97-98、324-325页。
② 参见季剑青:《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第42-43页。“博物馆化”是季剑青这部著作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借鉴自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对于中国儒教传统的论述。
③ 林峥认为,民国时期西方旅行者在北京“表现出的对于过去的迷恋和对于现代的抗拒,与其说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毋宁说是一种帝国主义的怀旧”。城市空间对于北京居民而言应当是活的,“是有人在其间活动的”;但对于西方旅行者而言是死的,“他们看到的是过去帝国的遗迹,伴随着前朝君主的幽灵出没其间”。林峥:《公园:民国西方旅行者的北京想象》,《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
④ 董玥:《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2014年版,第295-305页。
⑤ 关于文化精英在民国北京、尤其是三十年代故都北平的优渥生活,可参考谭其骧为邓云乡《文化古城旧事》所作的“代序”,见《文化古城旧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具体个案可见欧阳哲生:《胡适在北京的住与行》,《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3期。
⑥ [日]鹤见祐辅:《北京的魅力》,《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上海:北新书局,1928年版,第258-259页。
① 王西彦:《和平的古城》,《中流》第1卷第7期,1936年12月5日。
② 老舍:《骆驼祥子》,《宇宙风》第25期,1936年9月16日。
③ 八六老翁口述,李铭笔记:《北平话旧》,《宇宙风》第21期,1936年7月16日。
④ 关于瞿兑之在五四时期上海学潮中的角色,可参考陈以爱:《动员的力量:上海学潮的起源》(开源书局、民国历史文化学社,2021年版)第四章“上海学联的呱呱落地”。
⑤ 铢庵(瞿兑之):《北游录话(二)》,《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
① 《瞿序》,陈宗藩编著:《燕都丛考》,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
② 铢庵(瞿兑之):《北游录话(一)》,《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③ 同上。
④ 铢庵(瞿兑之):《文化城的文化(北游录话之九)》,《宇宙风》第29期,1936年11月16日。
⑤ 铢庵(瞿兑之):《北游录话(二)》,《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
⑥ 同上。
⑦ 铢庵(瞿兑之):《北游录话(四)·北平的季候美》,《宇宙风》第22期,1936年8月1日。按:原刊中此篇的序号标记为“三”,有误,“四”系笔者所改。
① 陈平原一再主张,城市建设应当把广大普通居民的生活需求、生活感受放在第一位,城市并非为官员或观光客而存在。陈平原:《看得见的风景与看不见的城市》,《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0期。
② 铢庵(瞿兑之):《北游錄话(七)》,《宇宙风》第26期,1936年10月1日。
③ 岂明(周作人):《通信》,《语丝》第4卷第28期,1928年7月9日。
④ 北斗(周作人):《随感录(一六四·北京与北平)》,《语丝》第4卷第31期,1928年7月30日。
⑤ 北斗(周作人):《随感录(一八·历史)》,《语丝》第4卷第38期,1928年9月17日。
⑥ 周作人:《北平的春天》,陶亢德编:《北平一顾》,上海:宇宙风社,1936年版,第63-64页。
⑦ 铢庵(瞿兑之):《北游录话(七)》,《宇宙风》第26期,1936年10月1日。
① 瞿兑之:《序》,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页。
② 铢庵(瞿兑之):《北平的命运(北游录话之十)》,《宇宙风》第31期,1936年12月16日。
③ 参见[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第四章“修复型怀旧:密谋与返回本源”,第五章“反思型怀旧:虚拟现实与集体记忆”。
④ [德]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陈涛、周辉荣译,刘北城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页。
⑤ 《编辑后记》,《宇宙风》第20期,1936年7月1日。
⑥ 唐弢:《私议二章》,《作家》第2卷第1号,1936年10月。
① 老向:《难认识的北平》,《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② 同上。
③ 马歇尔·伯曼援引《共产党宣言》中的名言,肯定十九世纪现代性生机勃勃的、辩证的特征,在这种状态下,每一事物都包含着自己的反面,矛盾痛苦的另一面是丰富可能性,每一位普通人都有机会去争取自己现在与未来的尊严。[德] 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企鹅版前言”及“导论”。方之北平,这种基于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经验固非现实,却可经由重新阐发而通向某种可能性。
④ 齐格蒙特·鲍曼曾提出“逆托邦”(retrotopia)的概念。如果说“乌托邦”(utopia)意味着人们向进步的未来寻求人类的幸福,那么对于当代人来说,“未来”愈发不被信任,越来越多的人反顾过往,从对过去的怀旧中寻找各式各样的乌托邦,是为“逆托邦”。二者如同一枚硬币的正面与反面。[德] 齐格蒙特·鲍曼:《怀旧的乌托邦》,姚伟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一章“导言:怀旧的时代”。
⑤ 周作人:《北平的好坏》,《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⑥ 铢庵(瞿兑之):《文化城的文化(北游录话之九)》,《宇宙风》第29期,1936年11月16日。
① [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第137、143页。
② 按:这篇文章中,作者以社会学的视角叙述北平作为“寄生阶级”的职业乞丐,其身份感与其他城市下层阶级不尽一致。此处仍一并列入,略为说明,以作“立此存照”。
③ 董玥由天桥的旧货流通机制提炼出“传统的回收”这一概念,参见氏著:《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第6章“回收:经历天桥”。
④ 老舍:《想北平》,《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⑤ 张玄(张中行):《北平的庙会》,《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⑥ 衷若霞:《天桥》,《宇宙风》第21期,1936年7月16日。
⑦ 季剑青:《民国北京的现代经验》,《读书》,2015年第2期。
⑧ 罗念生:《大都》,《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① 魏兆铭:《北平的公园》,《宇宙风》第23期,1936年8月16日。
② 參见[德]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65-276。
③ 《宇宙风》“北平特辑”中多篇文章都提到深夜里硬面饽饽凄凉的叫卖声,例如徐霞村《北平的巷头小吃》、果轩(纪果庵)《北平的豆汁儿之类》。
④ 参见[美]傅葆石:《灰色上海(1937-1945):中国文人的隐退、反抗与合作》,张霖译,刘辉校,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三章“合作:‘《古今》派的遗民文学”。
⑤ 《发刊词》,《古今》第1期,1942年3月。
⑥ 参见瞿兑之:《〈宇宙风〉与〈古今〉》、文载道:《借古话今》等文,皆见《古今》第19期,1943年3月。
⑦ 果轩(纪果庵):《北平的豆汁儿之类》,《宇宙风》第19期,1936年6月16日。
⑧ 纪果庵:《两都赋——南京与北京》,《古今》第5期,194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