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瓜记

2023-10-07 15:18赵玉柱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9期
关键词:架子车小舅牛肉面

赵玉柱

那年夏天,父亲和小舅,还有一个邻居,到邻村的瓜农家趸了两三千斤西瓜。

他们把西瓜分成三个小堆,分别过秤。我站在自家的小堆旁,看着父亲和母亲把西瓜装到架子车上,一车一车往家运。架子车太小,一趟难能运到两百斤西瓜。他们从早饭后一直忙到下午,才把西瓜全部运回家。

我们家正屋的地上摆满了西瓜。

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父亲和母亲就起床,给架子车上装西瓜。架子车是两个轮,两头都是敞着的。父亲用挡板把尾部挡上,又在车辕上搭了一块木板,这样可以多装几个西瓜。母亲扶着车辕,让架子车保持平衡。父亲把西瓜足足摞了三层高,然后用绳子来回绕几圈,捆扎结实。父亲当过兵,打包、捆扎、整理东西很在行。西瓜们肩挨着肩,在绳子形成的网络状空隙间露出小半个秃瓢脑壳。它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束手就擒,却又无计可施。收拾停当,父亲把秤挂在车辕上,又用纤维袋把西瓜盖上。这样可以让西瓜在酷暑的煎熬中不至于太燥热。

我们三个人,一人啃一个冷馒头,就出发了。父亲拉车,母亲推车,我推自行车。

我那年还不到十一岁,身高不满一米四,勉强比五羊牌老式自行车高出一个头。自行车的横梁是我尚未跨越的障碍,我一次次在横梁前倒下,始终征服不了,所以,只能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从家里到城里将近三十里路,四分之三都是土路,坑洼不平,要走三个小时才能到。好在出门早,不算太热,但到了目的地,我们浑身上下也都湿透了。乡间的路上尘土飞扬,埲得人一头一脸,汗水和着泥水,身上是一股热烘烘的土腥味儿、汗臭味儿,就像刚刚从农村的瓦窑里出来一样。

小舅的瓜摊与我们相邻。这些西瓜虽然在同一块地头上发芽、开花、结籽,像亲兄弟一样手拉着手成长,彼此的命运却大相径庭。分摊到小舅摊上的那些西瓜,似乎更大、更甜,所以更容易引得顾客垂青。

看着小舅和小舅妈忙得不亦乐乎,父亲母亲只有羡慕的份儿。

父亲一辈子错失了太多机会,当兵六年,从第四年开始就在等待分配,没有动静。父亲当兵前已经结婚了,母亲在老家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也希望他早点回去。

他死活不愿意再待下去,就复员回家了。

谁能想到几个月后,部队真的有了新政策,他的同年兵真的安置了工作。多年后,父亲与他们在兰州重逢,当年在同一个战壕摸爬滚打的战友,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分别时,父亲泪如雨下。后来兰州玻璃厂在老家招工,父亲本已入围,却因故未能参加体检,最终被人顶替。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又勉为其难学做生意。跟同村的几个人贩牛,赔得血本无归。父亲无奈地叹气说,一个人来到世上,该吃哪碗饭,都是命中注定的。

一天傍晚,我们家卖得只剩下六个西瓜,来了一个人,要全部卖走,问西瓜是不是都熟透了。其实,六个西瓜有一个是生的。父亲心知肚明。顾客让父亲把西瓜送到家里。刚进家,那人的老婆回来,随手拿起一个,一刀劈成两半,竟然就是那个生的。父亲傻眼了,只好给人退钱,把西瓜全部拉回来。那天小舅的摊上也只剩六七个西瓜,有三个都是生的,竟然也让人一次买走了。关键是,小舅顺利收钱,没有一点麻烦。人家亲自骑三轮车来拉,不用送货上门。多年以后,父亲说起这件事,仍然耿耿于怀。

那一个夏季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终于卖掉最后一个西瓜。东西收拾停当,已经很晚了。父亲提议,吃完饭再回去。路过一家牛肉面馆,父亲带我们进去,要了三碗牛肉面,一碗四毛钱。我们头挨头,肩靠肩,有说有笑地吃饭。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饭店吃饭,品尝第一碗牛肉面的味道!

吃完饭,父亲骑着自行车,母亲坐在后座上,拉着架子车,我坐在架子车上。父亲骑得极慢,即便如此,我也被颠得一上一下,一阵阵肚子疼。我非但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觉得非常惬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食珍馐、穿锦衣,未必就意味著快乐。有时候,和谁在一起,比和他吃什么更重要。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可谓得其中真谛。我们一家人,在夏夜的凉风中一路颠簸回家,一路谈天说地,一路欢声笑语。到家,洗漱、睡觉,把这一天的快乐和辛苦都溶解在沉沉的梦乡。

第二天吃完早饭,父亲用钥匙打开他们结婚时爷爷找木匠打的箱柜,把装钱的军用挎包取出来,里面是一摞一摞的钱,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父亲按面值大小分类,捆扎得整整齐齐。他把捆扎整齐的钱摊在炕沿上,捋平,压展,拿起一捆在手里,去掉捆扎的皮筋,扔在炕上,右手食指在舌头上一蘸,开始数钱。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里透露着急切。这个夏天所有的希望,都在父亲的指尖上了。

父亲终于数完了。

他尴尬地笑笑。母亲读懂了父亲的神情。“嗐!”她长叹一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算算总账,再除去本钱,我们忙碌了一个夏季,却所剩无几。父亲的确不善经营,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家西瓜卖出去的固然多,自己吃掉的也不少。可是,据小舅说,他们一家人从头至尾,连一个完整的西瓜都没吃过,全部都卖掉了。母亲说,咱们做啥生意呢?全让自己人吃倒了。父亲便自嘲说,还好没赔!没赚上钱,咱们不能亏了自己吧?母亲便白他一眼,背过身去,嘴里唠唠叨叨。我知道她在发泄不满。父亲于是又尴尬地笑笑。

父亲此后又贩过木材、贩过扫帚、贩过柿子等。贩木材和贩扫帚都赚了些钱,贩柿子和贩西瓜的情形一样,钱没赚上,让自己人吃倒了。

这似乎也成了一条规律——父亲的生意只要与吃的有关,基本都是赔了汗水,赔了时间,甚至赔了本钱。唯一赚回家的,是家人短暂的欢声笑语。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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