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日新感觉派女性形象中的男性凝视

2023-10-06 18:13马乐
新楚文化 2023年11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摘要】第一轮女性主义运动的末期及其后,中日两国的文坛都出现了新感觉派。无论是日本新感觉派旗手横光利一的《拿破仑与疥癣》,还是中国新感觉派代表人物施蛰存、穆时英的《将军底头》《公墓》,都充满了父权制社会里居高临下的男性凝视,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或是战争祸水或是纯洁天使,皆是偏见。对女性形象的意象化,代表了当时女性处于失语的他者、被统治和征服的从属地位。

【关键词】中日新感觉派;女性形象;意象化;男性凝视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1-0032-04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2022年度江汉大学校级学科特色专项项目“女性主义视角下中日新感觉派代表作中的女性形象研究”(项目编号:2022XKZX24)的阶段性成果。

进入21世纪新时代,呼吁性别平等已经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从19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西方数国爆发了第一轮女性主义运动,而20世纪初,处于东亚的中日两国文坛先后出现了新感觉派,从女性主义的视角下看这些男性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可见当时东亚社会里的男女关系和女性自我意识的萌发。

一、中日新感觉派的出现及联系

20世纪20年代,日本近代文坛除了旧有传统的自然主义文学之外,出现了以横光利一为代表的新感觉派和左翼文学(又称普罗文学)。这两个新兴的文学派别产生于21世纪以前日本历史上所遭受的最大灾害——关东大地震前后,地震中除了建筑倒塌、火灾和山崩海啸等次生灾害,更引发了社会动乱的人祸。震后日本无论是经济还是日本人的精神都受到重创,同样受到严重冲击的还有日本文坛。日本新感觉派便诞生于旧有思想文化的倒塌之上,他们汲取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特色,以文学上的革命为目标,以横光利一的处女作短篇小说《苍蝇》与中篇小说《太阳》起始,在1924年10月创刊的杂志《文艺时代》上发表多篇富有感觉特色的文学作品。

而20世纪30年代,既是中国文学史上新文学运动发起后的第二个十年,从社会背景来看,更是阶级和民族矛盾激化冲突的时代,中国新感觉派正诞生于此时。刘呐鸥曾高度评价日本新感觉派:“现代的日本的文坛是一个从个人主义趋向集团主义文艺的转换时期内……在这时期要找出它的代表作品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文艺是对时代的反映,好的作品总要把时代的色彩和空气描出来的,在这时期里能够把日本时代的色彩描绘给我们看的只有‘新感觉派一派的作品。”①他与穆时英、施蛰存等人通过1932年5月创刊的《现代》等杂志,发表带有明显的感觉主义色彩的文学作品。这三位作家的许多作品“在捕捉瞬间的感受和印象,再现跳跃式的联想方面,显得更为敏锐,在多层次、多侧面地刻画人物的内心冲突方面,把心理描写的技巧推向一个新水平”②,让人不能不联想到日本新感觉派。其中尤为突出的是穆时英,他去世后,日本《文学界》出版的《穆时英追悼号》上发表了日本新感觉派旗手横光利一与其他主要作家片冈铁兵等人悼念穆时英去世的文章。横光利一评价穆时英的作品时说:“这是一部包含着象征性的新感觉派的短篇。新感觉派憧憬合理主义,追求科学主义的行为也是我辈东洋青年所要共同完成的行为。”③

二、女性形象——战争祸水与纯洁天使

女性形象的意象化,即整篇小说以男性为主角,并在他的叙述或视野下展开,其中描绘塑造的女性形象或女性角色完全丧失了自主性和能动性,成为男主人公为实施自己行为所找的借口,如横光利一的《拿破仑与疥癣》、施蛰存的《将军底头》和穆时英的《公墓》。

横光利一的《拿破仑与疥癣》发表于1926年1月的《文艺时代》第三卷第一号,讲述了拿破仑为了克服自己对有着高贵出身的新娶娇妻路易莎的自卑感,不惜劳民伤财远征俄罗斯。把历史上拿破仑远征俄罗斯的大战归因于平民出身、与娇妻年龄差距大的他对奥地利神圣罗马帝国之女的征服,自然是作者横光利一的想象,但是从女性主义视角来看,男性征服女性的欲望正代表了男女二元对立,小说中的女性角色路易莎在拿破仑的男性凝视下仅仅是肉欲的对象、平民征服贵族的途径。“他把自己有皮癣的陈腐的平民肉体和年轻的十八岁的赫普斯堡的肉体比较起来,不免有些寂寞……现在他是不断地要感受着赫普斯堡王女路易莎的压迫了。因此,他就转为要抵抗这由路易莎的肉体来的压迫,也不得不愈加把自己的版图在欧罗巴中扩展。”④父权制的社会里,男性通过统治女性获得自信和自我满足,而青春美丽又纯洁无瑕的女性更能激发他们征服的欲望。拿破仑从一开始在路易莎面前想隐藏自己肚皮上丑陋的疥癣,随着虚荣心和征服欲的满溢,终于“他感受着了一种冲动,要想把平民的病,堂堂地压在以其高贵震响于全欧的赫普斯堡女儿的头上”⑤,把“像淡红的地图一样的怪物”⑥的肚皮展露给她看,不顾她的意愿强拉她与自己发生性关系,“路易莎从被扯破了的寝衣的破口露出了肩头来,倒在地板上。她暂时没有从地板上起来。搔乱了的她的金发,波卷着被投在大理石上。她好容易起了身,让眼泪濡湿着苍白的脸。她的长裙裾从缎帐下忧郁地被牵了出来,曳着去了”⑦。在文中这样的视角下,女性丧失了性同意权,只能温柔顺从,即使不愿意,因为男女的力量悬殊,也只有被强暴的结局,被后天认定为“第二性”的女性,不仅得不到男性的尊重,反而成了被施暴的对象。小说结尾拿破仑为了给路易莎展现自己作为皇帝最得意的外征手腕,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发动远征俄罗斯的战争,同样体现了男性通过显示自身的武力或力量去压迫打击女性的意图。

施蛰存虽然在新感觉派道路上走得很短,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一时期的小说,我自以为把心理分析、意识派、蒙太奇等各种新兴的创作方法,纳入了现实主义的轨道……”⑧其小说《将军底头》发表于1930年10月《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十号,描述的故事发生在唐朝抵御吐蕃侵犯之时。故事开端是一位有着吐蕃血统的唐朝将军带兵行军至西蜀,在靠国境的一个小镇市上,手下骑兵越轨企图侵犯当地少女,花将军按严酷的军法砍下骑兵首级挂在树上;但花将军也被汉族少女的“妖妇似的这样地英锐,这样地美丽”⑨所打动,产生強烈的恋慕之心,甚至于最终和吐蕃军队的战役中自己被砍下头后,无头之身的将军居然还能提着吐蕃将领的头骑马跑回镇子去找那位少女,被少女笑称无头鬼后才倒下,远处地上将军的头流下眼泪。小说结尾有着明显且强烈的象征色彩,颇有新感觉派特色。但纵观全文,以将军的心理描述展开故事,少女只不过是一种意象,激起他的恋爱欲望。“少女底天真的容颜,她的深而大的眼,纯黑的头发,整齐的牙齿,凝白的肌肤,和使将军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动作。”⑩从这段同桌晚餐时对少女外貌的描写,可见主人公将军不过是为美色所魅惑,甚至于后来幻想自己“肆意侮辱”强暴这位“无抵抗的美丽少女”;清早在少女家附近徘徊,对她迂回地诉说内心,问若是自己犯了那个骑兵的罪又该如何,少女羞涩地回答:“将军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真的在想先把头砍下来吗?其实也不一定要将军把头砍下来才有办法,如果将军在军法上可以讲得过去,像将军这样的人,想起来哥哥也不会得再替我另外拣选的……”?这个令他“满意”的回答,虽然表面看上去是支撑他在后面激战中被砍去脑袋而不自知、仍旧骑马回镇上寻少女的强大意欲,但是实际上恰是表明汉族少女只不过是他理想化中的完美顺从的处女形象,他以从上往下的男性凝视的目光打量她、评价她,甚至幻想她。在男性至上的封建社会,天真的处女在性方面温顺服从不过是男性自己编造出来的“女性神话”。值得注意的是,结尾处河边洗碗碟的少女看到了对面的无头武士(将军),她漠然地调侃:“喂!打了败仗了吗?头也给人家砍掉了,还要洗什么呢?还不快快的死了,想干什么呢?无头鬼还想做人么?呸!”?正是这番话让“将军突然感到一阵空虚”“随即就倒了下来”,远处地上的将军的头流下眼泪。

被称作中国的横光利一的穆时英于1932年3月写就散文笔调的小说《公墓》,并于翌年6月出版同名小说合集,他的小说里运用感觉主义、印象主义等方法更为纯熟。《公墓》的题材虽然不像横光利一的《拿破仑与疥癣》和施蛰存的《将军底头》采用历史背景书写新故事,但是在男性凝视方面却如出一辙。小说直接以某男性的第一人称“我”展开叙事,“我”经常去看母亲的墓地,认识了同样常来看母亲之墓的玲姑娘,二人间产生了蒙眬的好感;然而二人还未表明心意,便随家庭各奔南北,虽有书信来往,但不久后得知一直患有肺结核病的玲姑娘已经去世,最终“我”拿着她留下的一束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照片簿去公墓看到了她的墓碑。故事背景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与19世纪初的欧洲、8至9世纪的唐朝西蜀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表面上看男女主角貌似处于平等的近恋爱关系,实际上在男性讲述人“我”的眼里,玲姑娘不过也是一种哀愁的意象。在“我”第一次想到玲姑娘时,她是“老穿淡紫的,稍微瘦着点儿,她的脸和体态我却没有实感了,只记得她给我的印象是矛盾的集合体,有时是结着轻愁的丁香”?;后来“我”好好端详時,“她有一双迷似的眼珠子,苍白的脸,腮帮儿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黄昏的薄雾,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着梅雨的面网的电器广告”?。从这些描述可知,无论在“我”的眼里还是心里,十八九岁的玲姑娘的整体印象是不健康的、柔弱的、忧愁沉默而安静的,全部符合男性凝视下关于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的审美。后来二人经常在公墓相见,“我”对她的描述也不外乎“红着脸窘住”“天真的嘴”“沉默地笑”“近代人的敏感”“淡淡的哀愁的风姿”“雾似的眼光”“蹙着眉间”“瘦弱”而“娇小”。这样一位天真的少女,无疑是父权制下最容易控制的从属型的女性形象。她依附父亲存活,沉默到近乎失语,她既缺乏独立的人格体现、更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独立生活,而恰恰这种沉默忧愁的少女正合男性的“我”的心意。“把这么在天真的年龄上的纯洁的姑娘当作恋的对象,真是犯罪的行为呢。她是应该玛丽亚似地供奉着的,用殉教者的热诚,每晚上为她的康健祈祷着。”?

三、男性凝视下对女性形象的意象化

无论是横光利一《拿破仑与疥癣》和施蛰存《将军底头》里塑造的祸水型的女性角色,还是穆时英《公墓》里描绘的天使型女性角色,实际上都体现了男性对女性的偏见。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认为“女性在男权社会当中,没有独立的性别地位,她们的存在也不被重视,女性生来的属性被男性所定义,而男性通过将自己的存在定义为‘自我,被迫使男性的存在成为‘他者,女性被认为是因为男性的存在而具有了价值,其本身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拿破仑与疥癣》中的路易莎身处男性拥有绝对的统治力量的父权制社会,她代表了在男性暴权统治下受到压迫的女性形象。恩格斯指出:“在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小说中的拿破仑与路易莎就明显处于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之中。而E.M.温德尔认为父权制是“一种社会结构,在这种社会结构中,父亲就是家长”?,在封建社会即为封建家长制。《将军底头》中将军由欲念支撑着无头之身骑马返回镇上,体现了封建家长制社会中男性膨胀的统治与征服的强大力量;但是因为听到处于被统治地位的汉族少女的调侃,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失去头颅,失去生命,颓然倒地后流下眼泪,更像是即使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即丧失对少女的征服;少女从刚看到无头武士时的吓了一跳到“依旧看着”“不觉失笑”甚至于嘲讽,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在封建家长制下反抗意识的萌芽,而这恰恰将导致男权的崩塌,预示着男女二元关系下的矛盾与对抗。路易莎或是汉族少女,都不过是男性欲望的对象,在男性意识里最终都将会导致厄运甚至死亡。

《后汉书》中将妇德解释成“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公墓》里的玲姑娘非常符合“清闲贞静”四字,二十岁之前就因病早逝更保证了处女的纯洁,这种安静纯洁的天使形象完全迎合了封建家长制社会里男性的审美观。女性只是恋爱、家庭、男性的附庸,男性凝视下她们的价值只体现在顺从、奉献等等,并不需要她们有任何的自我意志。

中日新感觉派作品中表现出的男性凝视、对女性形象的意象化,即女性只能处于失语的他者、被征服与统治的从属地位,也恰恰符合当时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第一轮女性主义运动持续至20世纪初,虽然主要战场位于西方数国,但是对快速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日本而言,吸收西方先进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也影响到了文坛出现的新流派和作品。而当时中国的大都市正处于半封建半殖民社会竭力转向近代社会时的巨大裂变时期,近代先进思想与旧有的传统封建观念激烈碰撞,尤其是1919年5月4日的“五四运动”标志着思想启蒙运动兴起,在各种社会矛盾中,男性与女性的矛盾愈发突出,妇女解放运动也应运而生,促进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在整个社会中逐步要求男女平等和自我独立,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终将成为社会进步的必然发展。

注释:

①刘呐鸥:《〈色情文化〉译者题记》,《新文艺》1930年1月。

②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新文学研究室编《心理分析派小说集》(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0,第27页。

③横光利一:《穆时英氏之死》,《文学界》1940年第7卷9月号。

④横光利一:《拿破仑与疥癣》,高汝鸿译,载《春天的马车曲》,作家出版社,2001,第128-129页。

⑤同上,第132页。

⑥同上,第133页。

⑦同上,第134页。

⑧施蛰存:《关于“现代派”一席谈》,《文汇报》1983年10月18日。

⑨施蛰存:《将军底头》,《新感觉派小说选(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49页。

⑩同上,第52页。

?同上,第58页。

?同上,第62页

?穆时英:《公墓》,《新感觉派小说选(修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第116页。

?同上,第117页。

?同上,第124页。

?张慧霞:《女性主义下的毛姆<面纱>研究》,《中国民族博览》2022年8月,第183页。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第63页。

?E.M.温德尔:《女性主义神学景观》,三联书店,1995,第30页。

参考文献:

[1]横光利一.定本横光利一全集:第2卷[M].东京:河出书房新社,1981.

[2]横光利一.春天的马车曲[M].唐月梅,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3]严家炎,编选.新感觉派小说选(修订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4]张岩冰.女性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5]西尔维亚·沃尔拜.女性主义的未来[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6]杨程.新感觉派的身体审美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7]邹广胜.西方男权话语中的女性形象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1999(03):8-12.

[8]刘钊.女性意识与女性文学批评[J].妇女研究论丛,2004(06):43-47.

[9]马乐.女性主义视角下的中日新感觉派女性形象概述[J].黑龙江画报,2022(14):14-16.

作者简介:

马乐(1982.10-),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近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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