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应电《周礼翼传》内容释要

2023-10-06 16:25吴子凌
新楚文化 2023年11期
关键词:周礼

【摘要】明代礼学家王应电的《周礼翼传》对《周礼》学中的一些重要问题进行了考辨。在《周礼翼传》中,王应电辩驳胡宏、舒芬和季本等人随意疑经改经的行为。此外,王应电还据“大司乐”一职考辨《周礼》是否为周公所作。受明代心学的影响,王氏治礼“由礼入心”,《周礼翼传》一书也体现了王应电以“求圣人之心”的心学取经。

【关键词】王应电;《周礼翼传》;《周礼》学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1-0004-04

王应电,字昭明,又字明斋,明朝昆山人,曾受业于魏校门下,笃好《周礼》,著有《周礼传》五卷、《周礼图说》两卷、《周礼翼传》两卷。王氏认为后代百世继周代治理天下,其制度源于《周礼》,故其对于《周礼》学用力颇深,阐明经义时“因细以绎大”,于义理多有阐发,论说颇为纯正。《周礼传》专解五官经文,《周礼图说》则是绘制收录《周礼》图,并于其后附“图说”以释礼图,《周礼翼传》考辨了一些重要的《周礼》学问题,三书相辅相成、合而见义,均为《四库全书》所收录。《周礼翼传》包括《冬官补义》《天王会通》《学周礼法》《治地事宜》《握机经传》《非周礼辨》《经传正伪》七篇文章,主要记述王应电对《周礼》经中一些学术公案的考辨和治经的方法。“杂引诸家之说以发明其义”[1]518则称之为翼,“翼”在古文中亦有辅佐之意,王氏取其名为“翼传”亦有补充《周礼传》的意思。

一、反对随意“疑经改经”

王应电在《非周礼辨》一篇中考辨胡宏、舒芬和季本损益《周礼》元典,反对胡宏、舒芬等人质疑《周礼》原文,并对经文内容进行随意的改动,认为后代礼学家都是“以其意为之更定”,是后人之《周礼》,而非圣人周公治太平之书。

(一)辨胡宏疑经

宋代王安石根据《周礼》《尚书》等经典独创新义、推行新政,想借此为政治改革创造思想理论依据。随着政治改革的失败,王安石变法的理论基石《周官新义》遭到了巨大的抨击,《周礼》一书也被斥责为伪书,在经学届掀起了一股疑经改经的风潮。宋代新兴的理学也为当时陷入旧式的汉唐经传注疏的训诂之学注入了新的活力,新兴的义疏注经之法为经学家们提供了新的解经范式,故宋儒在此影响之下,大开疑经、改经之风,纷纷疑古改经、删订经文。胡宏作为宋代疑经派的代表,不仅抨击王安石所解经文,也将其缘由归咎于《周礼》,他认为《周礼》是刘歆假托圣人而作的伪书,不应把《周礼》列为经典。胡宏云:

“自刘歆成书,惟郑康成推赞之,真周公之罪人也。谨按刘歆汉家贤宗室向之子,附会王莽,变乱旧章,残贼本宗以趋荣利,《周礼》之书本出于孝武之时,为其杂乱,藏之秘府,不以列于学官,及成、衰之世,散得校理秘书,始列序为经,众儒共排其非,惟歆以为是。夫歆不知天下有三纲,以亲则背父,以尊则背君,与周公所为正相反者也,其所列序之书,假托《周官》之名剿入私说,希合贼莽之所为耳。”[2]210

胡宏认为《周礼》因其杂乱而藏于秘府,并未能列于学官,直到刘歆校理秘府藏书时才被发现,当世儒者对《周礼》一书也有许多非议,唯独十分推崇刘歆《周礼》。但刘歆不尊三纲五常,作为汉家宗室攀附王莽,于君不忠、于父不孝,都悖逆周公之道,并且他假借《周官》之名窜乱其说,只是为王莽正名。由此观之,胡宏对于《周礼》也是颇多质疑,认为《周礼》非周公致太平之言,不应作为经典,是刘歆假托圣人之言而作的伪书。

王应电《非周礼辨》一篇篇首就考辨胡宏非《周礼》之说,胡氏云:

“孔子定《书》《周官》六卿,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者也。今以刘歆所成《周礼》考之,大宰掌建邦之六典。夫大宰统五官之典以为治者也,岂于五官之外更有治典哉?则掌建邦六典,歆之妄也。”[3]22

又云:“太宰之属六十有二,考之未有一官完善者,则五卿之属可知矣,而可谓之经与《易》《诗》《书》配乎?”[3]29

王应电则曰:“胡氏谓太宰六十属,无一官完善者,其说浅陋,未见有的。然不可破才高之人,乍见而不领略,遂置不复思,任意剖决,虽欲自绝,于经何损哉。”[4]1

胡宏认为太宰之属六十官無一完善,其他五官之属则更为窜乱,《周礼》不应该与《易》《诗》《书》等并列为经,而王应电则是对《周礼》的经典地位十分推崇,认为书中“无一字可易”,并对胡宏所列举的各职官一一进行了驳斥。王氏虽割裂叙官,但其于《周礼》经文的内容却十分推崇,未受宋元明经学疑经风气所影响而损益经典。

(二)辨舒芬疑改《周礼》

舒芬作为与王应电同朝代的礼学家,其对于《周礼》则更是随意删订。其书删旧本《考工记》,移《天官·太宰》和《地官·大司徒》之文以入于《冬官·大司空》,移《小司徒》及《遂人》之文入《小司空》,又移《天官》中的《掌舍》《幕人》《掌次》三职、《地官》中的《遂师》《遂大夫》《县正》《鄙师》《力长》《里宰》《邻长》《土训》《诵训》《司稼》《草人》《稻人》《场人》《囿人》等四十职,《夏官》中的《掌畜》《职方氏》《形方氏》《山师》《川师》《邍师》《司勋》《量人》八职归属《冬官》[5]56。明代随意删订经文之习受宋儒影响深远,王应电批评舒芬以己意删订经文“谬之千里”“于经义有损”。王氏在书中也批评这种风气:“应电按前人移官,自以为是矣。舒氏辨之而仍旧今掇其要旨,而谛观之确然有理,乃知前人枉费心力,徒得罪于圣经而无益于治也,孰知舒氏又自陷前人之失,使后之视舒亦如舒之视昔,悲夫!”[3]54

王应电认为,仔细审视舒芬对经文删订修改之处好像确有道理,但像前儒一样修改经文也是损益了元典,于治世无益。舒芬对经文删订修改就像前人疑经改经那样,后来之人也会因此诟病舒芬对经文的删订。

(三)辨季本田赋之说

季本作为明代的礼学家,长于田制赋税。季本对于井田制的论述,多为孟子之说。而井田制最早也是见于孟子,在《孟子·滕文公上》篇中:“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6]259-260

井田为九百亩,八家为私田,各一百亩,其中一百亩为公田,八家共同耕种公田,公事毕才能治私田。国野异制,实行不同的税制和井田制的形态,这也是西周井田制的特别之处。

王应电作“辨季氏非周礼”列于《非周礼辨》中,王应电则其论说而辨,认为季本损经于经典无益。季氏论大宰九赋曰:“大宰九赋,即春秋用田赋之所变也,计田而出则曰田赋,计口而出则曰口赋。但田赋取于有田之人,而口赋则尽乎农工商贾之族,盖自田赋之后以渐而増矣。九赋多寡之数不可详,所存者汉算一百二十耳,其名为治军,并车马之用,则汉赋实本九赋,故疏曰:‘如漢口赋也。古者山林川泽与民同利,曷尝有赋哉?若商贾而取赋,是征商矣……则先王之宽商贾反有甚于农民矣,故九赋非先王之意也。”[3]70

季本认为大宰九赋之法非先王之法。于有田之人征田赋,于农工商贾征收口赋,可考汉代的算赋为一百二十,九赋已不可考,孔疏注九赋为“如汉之口赋也”,口赋算赋的征收实则是为农民增加税收负担,并非先王之政。

而王应电则辨季氏之言曰:“应电谓口率出泉,商货取税,斥卖官物有息,皆汉以后事。注家以解《周礼》此其大误,季氏非之是矣,但用是以非《周礼》不亦异哉!盖自邦中以至邦都皆田赋也,关市则有厘布,山泽之农亦有十一之税,此皆正赋,与不征不禁并行不悖,岂关市山泽一听于民而无所资于国耶。”[3]71

王应电认为征收口赋算赋之税是汉代之后的税制,注《周礼》的人以后代的制度来据此解元典经文已是失误,季本不应因注疏的错误攻讦元典、诘辨《周礼》经文。

王应电考辨胡宏、季本、舒芬的经文疏解,并未被宋明时期兴盛的疑经改经风气所影响,王氏虽遵循经典,推崇郑注,但其也并未一味地盲从注疏。宋学疑经之风使得经典的地位逐渐下降,儒者纷纷以己意解经甚至删改经文,对于元典地位是极大的挑战,而王应电治《周礼》一直推崇先王之法,并未随意更定删改、质疑经文。

二、周礼为周公所作

《周礼》一书的成书年代问题一直是治《周礼》的学者讨论的重要问题。王应电认为《周礼》是“周公之书”他在《周礼传》卷三上中释大司乐:“大司乐一官,语多不可晓,后人所用以疑《周礼》者,或又以为后人窜入此篇者。按书《艺文志》云:‘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工窦公,因以其素所隶习大司乐一篇献之,注云:窦公年百八十岁,两目皆盲,文帝奇之,问曰:何因至此?对曰:臣年十三失明,父母哀其不及,众技教鼓琴瑟,臣导引无所服饵。及至成帝时,《周礼》始显其大司乐一官,即窦公所献,则此篇为《周礼》经文,非后人所窜入无疑。而此文自魏文侯时已传习之,则《周礼》为周公之书亦其一证也。”[7]56

后代儒者认为“大司乐”一职是后人窜入《周礼》,而王氏认为,“大司乐”一职在早见于先秦典籍之中,在魏文侯时期已经传习。魏国乐工窦公将《大司乐》一篇献与汉文帝,这也是《周礼》中“大司乐”一官的来源,并不是后人伪作窜入元典。王氏据此推断《周礼》一书为周公所作的这种论断显然有些牵强,“大司乐”早在战国时期出现,但不能证明其出现的时间上限就在周公时期,也不能证明《周礼》为周公所作。

又有王氏在《周礼翼传》中言:“周公设官分职皆出自天,备见于《天王会通》《冬官补义》。学礼者,非与天为体,安得有圣人心胸,彼以章句训诂为能穷遗经,以仪章度数为能尽儒术,何足语此,况于掇拾记忆以作文乎。或曰三百六十官,皆周公心思所为,何其精密也,不然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必如此乃安,不如此不得公之制作。”[4]24-25

王应电在书中多次提到过《周礼》一书为周公所作,认为《周礼》中“六官”的设置精密有则,是周公顺应天道所作,以天为则,非圣人不能做。《周礼传》明嘉靖四十二年年间的版本中载有明儒杨豫孙为其书所做之叙,其中也强调《周礼》为“周公之书”;明柯尚迁在《周礼全经释原》中也强调“周公作《周礼》之说”,可见“周公所作之说”为明代治《周礼》者所接受。因为《周礼》一书距今年代久远,学术界对其成书年代的考证也有很大争议,但经近现代考证,现大多数学者皆反对周公作《周礼》之说。

三、追求本心的治礼之道

王应电认为《周礼》是圣人顺应天道,体“圣人之心”而作,所以为《周礼》注应先体天地圣人之心,方能疏解经文之意。

“凡诸经各有义例,其字面亦有不同,初开卷茫然无识,惟终卷后反复再观,其义始现。愚得一法,以经解经而已,故凡初读时不明处率十之三四,次以渐融释,末后尚有疑者,不过十之一二,遂置不复思,记之寓目处使留于心,久之此理自然呈露。盖心即天地圣人之心,但为形骸间隔,遂蔽覆昏塞,惟虚静无我,则自开露此天聪明也。”[4]89-90

王氏的治学读书之法便是“以经解经”,初读粗解原文之意,由心而达于理,后反复揣摩便能文义自现,再有疑问之处便记之于心,久而久之便会茅塞顿开。《周礼》效法天道而无所不包,“君臣同体,宇内一家之情,养民治兵、敷教用贤之方,百职各正、六官联事之法密于理财,而以义为利详于会考,而谨终如始五常并立而不遗,七教兼陈而不悖,是则与天地共为贞观,日月共为贞明。征古验今,推旧为新,愚所传者,不在兹乎”[8]1。王应电在治《周礼》时,主张将其中的治世之政为今所用,推陈出新。

王应电在自序中说道:“故五帝不同礼,三王不沿乐,而其所以贞夫一者,则万古如一日。盖世有升降,治法不能不与之推移,心无灭息,则立人之道不可得而改也。周公之时何时也?当殷之末造,成之多难,其忧患也深,其防虑也周。监于四代,爰建六官,各率其属,以倡九牧,覆、承、生、长、收、藏,弥纶宥密,如上下四方之六合,治、教、礼、政、刑、事,卷舒合闢,如花瓣之六出。”[8]1

王应电认为《周礼》成于多难之世,六官建之于忧患之中,使率其属,掌四方之事。其在释六官时言:“天官掌王宫内外及百官,皆在上之事;地官掌教养斯民,皆根本之事;春官掌礼乐和天地之事;夏官掌政皆均平大;秋官掌刑裁物之过;冬官掌事万物各止其所。”[9]1

六官各领其是、各有其义,这也是周礼设官分职之所在。而时移世易,随着时代的变迁,只要本心不灭,则“立人之道不可得而改也”。

又《学周礼法》一篇中,王应电评价张载治《天官》一职云:“横渠张先生曰:‘《天官》之职,须襟怀洪大方看得。盖其规模至大,若不得此心,欲事事上致曲穷究,凑合此心,如是之大,必不能得也。愚谓周公之心,与天地同体,以天下为家,又以多才多艺、一事一物皆此心,散见及其制作成后,莫不与此心凑合,六官皆然。学者须先得此心,有不通处致曲可也。”[4]33

王应电认为,《周礼》六官是体圣人之心而作,与天地同体,心怀天下,后学者欲治《周礼》,必先“凑合”圣人之心,有不通之处再格物致知,于事物上致曲穷究。

在明代心学的影响下,儒者解经也多受心学的影响,于经文的诠释中亦多有心学的印记,修身以求“本心”成为经学家们追求的治经方法,这也是明代儒家诠释经典的独特之处。王应电治《周礼》主张“先求圣人之心,溯斯禮之源”,由心到礼,追求本心治礼来诠释经典,这也是经学发展到明代,逐渐注重追求本心的体现。

四、小结

王应电专治《周礼》经,《周礼传》《周礼图说》和《周礼翼传》三部《周礼》学著作是其“覃研十数载”所作,由此三书可管窥王应电《周礼》学思想。王应电在《非周礼辨》中辩驳胡宏、舒芬、季本等人攻讦《周礼》,于文后按语中分辨其说,援引、剖析经典一一驳斥各家非《周礼》之说,也体现出王氏对元典的尊崇。明代解经受宋人影响,掀起了疑经改经之风,且从宋代俞庭椿等人开始,治《周礼》者纷纷从其“《冬官》未亡”之说①,窜乱、损益经文,而王应电则认为《冬官》确已亡佚,随意将五官割裂以补亡《冬官》“于经何损哉”,后人据己意删改割裂经文“皆是书罪人”[10]。对比《四库全书》收录的和《四库存目》中所列的《周礼》类著作,王应电、柯尚迁和王志长三家皆是于“训诂经义条畅分明”,多以《注》《疏》为宗,且于《周礼》少有删改。王氏坚持周公作《周礼》一说,并据“大司乐”一职考辨《周礼》作者。王应电受明代心学的影响,治礼“由礼入心”,治经须“体圣人之心”而通其义,亦体现出“经世致用”的理念。王应电《周礼》学著作在明朝《周礼》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影响。作为同时代的学者,杨豫孙、罗洪先等人皆称赞王应电解经纯正、求圣人之心,而推崇汉学的清儒将其著作收录于《四库全书总目》中,“以备一朝之经术”代表明代《周礼》学的成就,可见后世也十分认可王应电治经。

注释:

①“《冬官》未亡”最早由南宋胡宏、程大昌提出,后俞庭椿发扬其说。

参考文献:

[1]清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2]李孝光.五峰集:卷4[M]//胡宏.极论《周礼》.清抄本.

[3]王应电.周礼翼传:卷2[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王应电.周礼翼传:卷1[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杨艳秋.明代三礼学论略[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05):56.

[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7]王应电.周礼传:卷3上[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王应电.周礼传:原序[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王应电.周礼传:卷1上[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王应电.周礼传:卷1原序[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作者简介:

吴子凌(1996.6-),女,汉族,山东东营人,硕士研究生,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研究方向:三礼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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