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礼翔
杜德桥(Glen Dudbridge,1938—2017),1959年就读于剑桥大学,获博士学位,师从专治中国小说及戏剧史的学者张心沧(H.C.Chang,1923—2004)。a从杜德桥的回忆来看,引领他进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神秘殿堂的导师还有:蒲立本(Edwin G.Pulleyblank,1922—2013)、龙彼得(Piet van der Loon,1920—2002)、杜希德(Denis C.Twitchett,1925—2006)。参见施晔:《杜德桥与汉学结缘的多彩人生》,《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 年6 月20 日,第8 版。1965 年开始在牛津大学汉学科任教二十年,1985—1989 年被剑桥大学聘为汉学讲座教授,1989 年再度回到牛津大学,担任第八任汉学讲座教授,并于1994 年担任牛津大学中国学研究所首任所长,后入选英国艺术院院士。由于他在汉学研究中取得的成就,中国科学院于1996 年授予他“名誉高级研究员”称号,b参见杜德桥:《用历史眼光看中国古典小说》,载《文学遗产》1997 年第3 期,第93 页。不幸的是,杜德桥教授于2017 年故去,但他早已在世界汉学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关于杜德桥的学术背景,已经有部分论著进行总结,c如程章灿教授曾专门论述了杜德桥的学术经历和学术背景,参见程章灿:《杜德桥及其〈柳毅传〉研究》,载《世界汉学》第8 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91—93 页。另外还有:杨国桢:《牛津大学中国学的变迁》,载《中国史研究动态》1995 年第8 期,第7—8 页;胡志宏:《西方中国古代史研究导论》,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 年,第353—361 页;宋莉华:《当代欧美汉学要著研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200—201 页;董桥:《英华沉浮录2》,北京:海豚出版社,2014 年,第252—255 页;赵超:《雪泥鸿爪——中国古代文化漫谈》,太原:三晋出版社,2015 年,第237—244 页。杜德桥自己也有相关文章述及,d杜德桥:《用历史眼光看中国古典小说》,第93—97 页;杜德桥著,董晓萍译:《唐代文献中的宗教文化研究:问题与历程(上下)》,载《文史知识》2003 年第3—4 期。故此不再赘述。而中国学术界关于杜德桥的研究,也取得可观的成绩。e期刊论文中,程章灿关注的是杜德桥的《柳毅传》研究;赖瑞和、董晓萍、陈泳超等以杜德桥的《妙善传说》研究为中心;杨为刚、许浩然把视野放到杜德桥的《广异记》研究,另外许浩然还关注到杜德桥的《李娃传》《西游记》研究。学位论文有唐雯的《论英国汉学家杜德桥之中国古代民间宗教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08 年)。由于杜德桥对中国文学、历史和宗教文化的研究之精深,故我们需要更加全面地挖掘其研究内涵。
英语世界中,关于《醒世姻缘传》的翻译和研究,大致有以下重要成果。就翻译而言,北美的奈伦女士(Eve Alison Nyren)首次将《醒世姻缘传》翻译到英语世界,并于1995 年出版。aEve Alison Nyren, trans., The Bonds of Matrimony, Hsing-shih yin-yüan chuan: A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Lewiston,Queenston, Lampeter: The Edwin Mellen Press, 1995.由于奈伦女士的译本未见,此转引自何剑叶:《北美的明代小说翻译与研究概述》,《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3 期,第50 页。值得一提的是,杜伦大学汉学家伯格女士(Daria Berg)就奈伦女士的译作,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通报》上,称:“很高兴终于看到有人着手处理一项早就应该完成的任务:把中国最伟大、但被低估之一的传统小说翻译成英文。”bDaria Berg, “The Bonds of Matrimony, Hsing-shih yin-yüan chuan: A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Book Review), Eve Alison Nyren, trans., T’oung Pao 85.1 (1999): 201.就研究而言,不得不提到三位汉学家。首先是浦安迪(Andrew H.Plaks)。他较早对《醒世姻缘传》进行了研究。c浦安迪提及Chau Siewteen 有《〈醒世姻缘传〉中的问题和它的文学地位》(慕尼黑大学论文集,慕尼黑,1966),该文早于浦安迪文,但今未见。详参浦安迪:《逐出乐园之后:〈醒世姻缘传〉与17 世纪中国小说》(After the Fall: Hsing-shih Yin-yüan Chuan and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马晓冬译,乐黛云、陈珏编:《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 年,第338 页。1985 年,浦安迪将《逐出乐园之后:〈醒世姻缘传〉与17 世纪中国小说》一文发表在《哈佛亚洲研究》上。该文从小说文类特征的视角出发,将《醒世姻缘传》与1600 年以前四部没有争议的明代古典小说杰作相比较,探讨了十七世纪的中国小说。d浦安迪:《逐出乐园之后:〈醒世姻缘传〉与17 世纪中国小说》,第311—347 页。其次是吴燕娜(Wu Yenna)。1986 年,吴燕娜的《醒世姻缘:对〈醒世姻缘传〉的文学研究》(Marriage Destines to Awaken the World: a Literary Study ofXingshi Yinyuan Zhuan)出版。e吴燕娜:《醒世姻缘:对〈醒世姻缘传〉的文学研究》,波士顿: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1986 年。该书脱胎于吴燕娜的哈佛大学博士论文,是英语世界里最早关于《醒世姻缘传》研究的专著。在1999 年,吴燕娜又出版了一部《讽刺与十七世纪小说〈醒世姻缘传〉》(Ameliorative Satire and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Xingshi Yinyuan Zhuan—Marriage as Retribution, A Wakening the World)。f是书未见,转引自李国庆:《美国明清小说的研究和翻译近况》,载《明清小说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261 页。最后是杜德桥。他的《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一文,“最初提交于美国学术协会委员会所举办的‘中国的香客与圣地’研讨会,该会议于1989 年1 月在加利福尼亚的波德伽海湾召开”,g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吴晓黎译,乐黛云、陈珏、龚刚编:《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305 页。并于1991 年发表在《通报》上。后该文被作者收入2005 年出版的论文集《典籍、传说与民间文化》(Books, Tales and Vernacular Culture: Selected Papers on China)。与前面二位学者不同的是,杜德桥以历史的眼光,将文学性、叙事性较强的《醒世姻缘传》上升为历史文献,结合宗教史、社会史、经济史,探讨《醒世姻缘传》背后折射的明代泰山进香史实、明代山东地方经济、明代女性宗教组织和传统家庭的解构等具有价值的议题。这些议题的探讨,启迪了国内学者对《醒世姻缘传》社会史、宗教史方面的挖掘,可以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他山之石。
杜德桥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有一个重要的方法论指导:运用历史的眼光,将小说作品看作历史文献,从而挖掘小说文本富有价值的内涵。关于这一方法论,其在《用历史眼光看中国古典小说》一文中有过系统论述:“要是把那些著名的通俗白话文学加以严格的分析,可以得出很有意思的新知识,那么,其他没有那么重要的作品也可以做同样的研究分析,来增加我们的知识。其实,过去的任何文献记载和文物,无论看来多么不重要,多么微小,都可能蕴藏着重要的知识,等着现代的读者去发掘。”h杜德桥:《用历史眼光看中国古典小说》,第94 页。就传统观念而言,《醒世姻缘传》相较于《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等,其重要性并没那么高,但是在杜德桥的眼中,《醒世姻缘传》依然具备与其他小说一样的文献价值,我们所缺失的,只是严格仔细的研究。杜德桥又称:“读一个作品而要了解作者的教育和写作的社会背景,那等于是把那作品看作历史文献。从某一个角度来看,每一篇留传下来的文字记录都是历史文献。”a杜德桥:《用历史眼光看中国古典小说》,第95 页。只有如此,我们对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才会有更加立体、全面的了解。
当然,这种历史的眼光,并不是杜德桥个人的发明,他也是受到中国学者的熏陶和影响,b杜德桥称“现在看回去,关于研究文学,我从那些中国学者那里主要学到了两点”,其中一点就是历史的眼光。同上,第93—94 页。其中就包括胡适。胡适曾在《〈醒世姻缘传〉考证》一文谈道:“读这部大书的人,应该这样读,才可算是用历史的眼光去读古书。有了历史的眼光,我们自然会承认这部百万字的小说不但是志摩说的‘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并且是一部最丰富的文化史料。”c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载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第1494 页。现在,我们读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一文,可以发现,杜德桥充分吸收和借鉴了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尤其是胡适、孙楷第。因此,杜德桥对胡适等学者的研究方法是较为熟稔的,故杜德桥向中国学者习得历史眼光来研究小说,是可以想见的。
如果说,胡适首先提到要以历史的眼光去研究《醒世姻缘传》,那么将这种方法贯彻在《醒世姻缘传》研究中的就是杜德桥了。《醒世姻缘传》以明代正统至成化年间的社会为背景,写了一个两世姻缘、轮回报应的故事。全书一百回,前二十三回写前世姻缘,晁源携妓女珍哥打猎,射死仙狐,后娶珍哥为妾,虐待妻子计氏。二十三回后,写后世姻缘,晁源托世为狄希陈,仙狐托世为狄希陈妻薛素姐,计氏托世为其妾童寄姐,狄希陈在后世受到妻、妾折磨的业报。在中国古典小说研究领域,《醒世姻缘传》大多被当作世情小说,其所体现的文学性往往大于历史性。学者多关注小说塑造的人物、书写的故事、运用的手法等文本性的内容。不可否认的是,将文学性文本作为社会史信息的来源,存在着一定的困难。d参 见Peter Laslett, “The Wrong Way through the Telescope: a Note on Literary Evidence in Sociology and in Historical Sociology,”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27.3 (1976): 319 – 342.如“This is an imperfect metaphor, but it will serve to indicate what is meant by calling the use of literary evidence by social scientists, and especially historical sociologists, looking the wrong way through the telescope,”p.319.不过,浦安迪认为《醒世姻缘传》在很多地方是“一种彻底的现实主义,几乎达到了照相般的细节化——在对考试过程、官府的管理和法律程序,当铺和放债,财产的购买和出租,地方上的游历,灾难救济,特别是监狱生活的描述中这种写实主义特别突出”。e浦安迪:《逐出乐园之后:〈醒世姻缘传〉与17 世纪中国小说》,第324 页。
杜德桥将《醒世姻缘传》当作历史文献,展开社会史、宗教史的研究。首先,杜德桥广征文献,注重考订。如围绕薛素姐等人到泰山碧霞宫进香,缴纳“香税”议题,杜德桥严格分析、仔细爬梳,广泛运用笔记文献、正史文献、宗教文献,考订出“从1516 年开始,所有朝拜碧霞宫的香客都要向政府交税”,f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第285 页。继而析厘出“从香客的布施和税收中得到的收入,春季总达10000 两,冬季12000—13000 两。它们应用于多方面,包括地方津贴、官员开销,维持城防及庙宇建设、公共开支”。g同上。杜德桥还考订出,“香税最终被新继位的乾隆皇帝废除,他在1735—1736(译文误作1135—1736,笔者径改)年颁布的法令对神和谦卑的信徒一视同仁”。h同上。其次,杜德桥注重对小说中所出现事物的溯源。如,薛素姐、老张、老侯所拜谒的“碧霞灵应宫”,杜德桥依据史料文献,认为在宋真宗时期,泰山顶端玉女池出现一个石像,其后真宗用玉像来取代,到了十三世纪,这个玉像受到了大量香客的祭拜,到十五世纪,一座新的庙宇在玉女池旁建立,才宣告“碧霞灵应宫”的真正到来。a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第285 页。总之,杜德桥选取了《醒世姻缘传》中的“泰山进香”活动,以历史眼光,深入考察,力图接近当时的社会、宗教、家庭等历史语境。
如果我们仔细回顾杜德桥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就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杜德桥十分注重并且善于挖掘小说的重点回目。b如杜德桥曾对《西游记》的第九回“陈光蕊故事”进行探讨,明代所有百回本《西游记》俱不载此故事,而此故事最早载于明刻朱本,由此引发了《西游记》版本考,并上升到文学批评的高度。可参见Glen Dudbridge, The His-yu Chi: A Study of Antecedents to the Sixteenth-century Chinese Novel.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回到《醒世姻缘传》本身,杜德桥的贡献在于,对《醒世姻缘传》中“泰山进香”这一活动做了全面且有力的分析。杜德桥曾对他这一研究方法进行论述,称“针对文本中的某个问题,进行自由的重点阅读,就其与内部社会或外部文化的种种可能的联系,做不同层次的分析和综合研究。历史文献的研究者大概应该选择这样的工作”。c杜德桥:《唐代文献中的宗教文化研究:问题与历程》(下),第16—17 页。杜德桥认为《醒世姻缘传》的作者通过“泰山进香”活动,让文本内部发出对当时社会看法的声音,如其在文中论述到:“我们真切地听见一个上层男性的声音在愤怒地声讨妇女宗教活动的影响——它渗透进体面家庭并干扰了它的正常秩序。作者让素姐家族中的成熟男性为他们自己发言,同时自己也充分发表意见。”d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第301 页。同样,杜德桥认为走进文本内部,探求内部声音的同时,也需要做远距离的外在观察,正如他在文中强调的“在此我将采取两种角度,外在的和内在的:虚构的进香旅途的事件必须与来自外部的材料相比较,作者毫不掩饰的价值判断必须在叙述中系统地加以甄别,然后看看还剩下什么”。e同上,第287 页。杜德桥有着敏锐的视角,他认为作者在《醒世姻缘传》文本中虚构的进香事件,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与人类历史的生活经验紧密相关,为此必须进行外在观察。于是,“为了研究这一点(文本中一些与我们自身社会经验相呼应的事实),我们必须确立并揭示他叙事修辞的不同层面,以便发现作者之外的其他声音”。f同上,第302 页。庆幸的是,杜德桥在碧霞元君宗教文献(如明残本《灵应泰山娘娘宝卷》和《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真经》)中发现了这些声音。
《醒世姻缘传》的“泰山进香”回目,指的是第六十八回《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监生自控妻驴》和六十九回《招商店素姐投师 蒿里山希陈哭母》,这两回在小说中构成了一个独立的故事情节,但它们深深植根于小说的整个文本结构之中。杜德桥兼顾文本内部声音和外在观察,对“泰山进香”回目作了五个方面的考察,依次是:泰山进香史、宗教组织、财务与后勤、游山、个人动机与家庭紧张。
泰山进香史是杜德桥关注的中心。杜德桥以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的视角,结合宗教史、正史、笔记等材料,详细考察了香税的征收与取消时间点、香税的用途和碧霞灵应宫的建立等史实,然后引出一系列的问题,如:香客具体都由什么群体组成?他们到底为什么而来?他们如何计划和安排泰山进香之旅?庞大的进香队伍是如何在山上安排自己的食物、住宿和器物运输的?他们又是如何纳税的?进香活动中有什么样的宗教活动?这段经历对他们又有何意义?杜德桥认为“要找到一份可以从中透视一般香客的个人世界的原始材料恐怕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而本论文将考察17 世纪的一篇叙事作品(《醒世姻缘传》),它恰好能满足所需”。g同上,第286 页。
宗教组织是“泰山进香”背后的主要推手。杜德桥详细考察了以道婆老张和老侯为首的民间女性宗教组织,揭示了二人拉拢薛素姐入会的本质,就是骗取钱财,所以这些“道婆”也就等同于“盗婆”。杜德桥认为这样的民间女性宗教组织者,其实就是宗教商人。杜德桥稽考相关宗教文献,详细比对薛素姐入教和现实中道士入会,前者以二十两银子取得入会资格,而后者需要经过一系列具有仪式感的手续,从而凸显出当时社会的扭曲。
财务与后勤是杜德桥论述比较严谨的部分。因为在小说文本中,对这一部分的描述也是模糊而难以提取关键信息的,所以,杜德桥考察了薛素姐在进香之前烧信香演社所花、进香入会所花、置办进香物什所花等。杜德桥认为老张和老侯在进香途中与沿途旅舍、酒家的关系,就像今日导游与商家的关系。
杜德桥认为薛素姐等人的游山,与其说是一种进香朝拜,不如说是一种旅行,所以杜德桥将其归纳为“泰山之旅”。杜德桥从文本中提炼出关键内容,如薛素姐旅行前的衣、食准备;出发前受到的来自传统家庭的阻挠;旅行的路线(即由明水到济南府,再到泰安州,再入泰山);途中惩治丈夫狄希陈等。杜德桥在论述中,充分挖掘了小说文本内部的声音,如将热孝中薛素姐的艳服与狄希陈的方巾儒服进行对比,凸显扭曲的现实状态等。
个人动机与家庭紧张这部分的论述,是杜德桥写得最富有感情的部分。杜德桥认为薛素姐“进香故事”和其他的故事一样,都是在古怪的婚姻关系和宗教关系中,一个女人反抗士绅礼仪规范的斗争。于是乎,杜德桥用冷静的眼光和温热的心肠,写下对薛素姐的评语,“所有意象中,泰山娘娘面前踩在丈夫肩上的素姐形象最具有叙事复杂性”。a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第305 页。杜德桥认为在《醒世姻缘传》中“进香、婚姻、社会反抗、厌恶的士绅以及作者内心的爱憎,都留给我们最大胆、最令人难忘的冲击”。故而,杜德桥也对小说的作者发出了礼赞,“他的艺术就在于创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有机文本,其中社会生活细节持续不断地提供既是表面的真实又是一个恶梦般的意象”。b同上。
不得不承认,杜德桥对《醒世姻缘传》的研究路径,迥异于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杜德桥开启了《醒世姻缘传》研究思路的转变,这种转变简单来说就是由文本指向到社会指向。如果对此存在质疑,可试着对双方的研究做一个对比。首先,国内的学者关于《醒世姻缘传》的研究,主要分布在三个方面:即考证(包括作者、版本、成书年代等)、思想艺术、语言。c《醒世姻缘传》的专书研究者段江丽和夏薇对大陆关于《醒世姻缘传》的研究状况做了大致梳理,统计出自1980 年到2004 年间,相关论文内容分为考证、思想艺术和语言三大类。详参段江丽:《〈醒世姻缘传〉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03 年,第7 页;夏薇:《〈醒世姻缘传〉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3 页。这种文学本位的研究既反映了《醒世姻缘传》研究的热度,又彰显了《醒世姻缘传》文本研究的深度。其次,来看杜德桥的研究,他在论述的最后总结到“进香的叙事就是与奇异的婚配、妇女地方组织的宗教关系、单个妇女对上流阶层秩序的反叛这些叙事并行的,……不过文本自身不会接受这种简单的层次划分,相应的证据已经在我们的讨论中出现过。当作者把香会的组织者描述成一个经营者‘道婆’时,他在‘烧香’叙事的语境下提供了一个看起来确凿可信的社会细节”。d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第304—305 页。杜德桥认为小说文本不再局限于“进香叙事”,而是在叙事语境下临摹了真实的社会细节,而且这种社会细节是有证据的。试摘出杜德桥给出的两条证据:其一,《醒世姻缘传》在叙述两个道婆拉素姐入会投资时,称“起初随会是三两银子的本儿,这整三年,支出本利够十两了。”e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975 页。杜德桥运用来华传教士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1845—1932)的《中国乡村生活之社会学研究》(此书中译本书名一般作《中国乡村生活》,Village Life in China:a Study in Sociology)成果,认为“她们(道婆)预期三年内将三两银子升值为十两,是假定了一个月高达3.4%的复合利息。这比史密斯的数值(2%—3%)要高,但并不高得离谱,可能恰恰反映了当时当地的真实情况”。a杜德桥:《17 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第294—295 页。其二,杜德桥针对《醒世姻缘传》所叙述的泰山进香路线,称“香客们从明水镇蜿蜒西行至首府济南,然后南行至山脚泰安,现代游客也恰好乘火车途经这一路线”。b同上,第298 页。故由对比可知,差异十分明显,前者重点指向文本,后者着重引向社会,无优劣之别,不过,杜德桥的研究为国内外研究《醒世姻缘传》的学者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并取得一定的反响。
就国内学者的研究而言,对杜德桥这一研究方法的借鉴主要有以下四种。一是段江丽的《〈醒世姻缘传〉研究》。段文提到:“在我们看来,西方汉学家的两篇论文更具有启发性,一篇是美国浦安迪的《逐出乐园之后:〈醒世姻缘传〉与17世纪中国小说》,……另一篇是英国杜德桥的《17世纪小说中的一次进香之旅:泰山与〈醒世姻缘传〉》,主要从社会学的角度,结合一些史料,对小说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描写的‘泰山之旅’作了深入的探讨。”c段江丽:《〈醒世姻缘传〉研究》,第9 页。段文在论述家庭礼仪的社会规范、泰山进香神圣性的否定等方面对杜德桥的研究多有借鉴。二是刘倩的《通俗小说与大众文化精神》。刘文在探讨民间信仰与通俗文学时,受到杜德桥的启发,称“通俗作品承载着民众的宗教感情,……尤其是重视细节的小说作品,意外地为民俗学、人类学、宗教学的研究提供了历史资料”。d刘倩:《通俗小说与大众文化精神》,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 年,第81 页。三是李萌昀的《旅行故事:空间经验与文学表达》。李文在论述行旅文化与通俗文学时,也借鉴杜德桥的研究成果,论述了古代特定人群中妇女的宗教之旅。e李萌昀:《旅行故事:空间经验与文学表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第15 页。四是周郢的《碧霞信仰与泰山文化》。周文在研究明清之际的泰山香社时,同样借鉴了杜德桥的成果。f周郢:《碧霞信仰与泰山文化》,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357 页。
西方汉学界对杜德桥此文的研究,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对杜德桥研究成果的吸收借鉴;其二是将杜德桥的研究成果纳入宗教研究尤其是道教研究的书目中。前者的代表是法国著名的汉学家高万桑(Vincent Goossaert),他的“Irrepressible Female Piety: Late Imperial Bans on Women Visiting Temples”一文,以晚期帝国禁止女性参观寺庙为主题,在论述“行政实践与执法的挑战”时,吸收了杜德桥的研究成果,论述了女性突破禁令,参观寺庙并且进香的史实。gVincent Goossaert, “Irrepressible Female Piety: Late imperial Bans on Women Visiting temples,”Nan Nü 10.2 (2008): 226.后者的代表是美国著名汉学家管佩达(Beata Grant),她是研究中国宗教、文学和女性文化的著名学者,她在编辑《中国古代妇女、性别和宗教中西参考书目》时,将杜德桥该文编入其中。hBeata Grant, “Women, Gender, and Religion in Premodern China: A Selected Bibliography of Secondary Sources in Chinese and Western Languages,”Nan Nü 10.1 (2008): 156.很明显,管佩达认为杜德桥此文是关于宗教学而非文学的研究。
当今的学术研究早已是融通性研究,中西融通是其中一个重要方面。西方汉学家以异域之眼,审视和研究中国文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学习和借鉴的参照。以杜德桥为例,其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不止于古典小说,还涉及书目学、文献学等,所以,我们需要保持对西方汉学研究的敏感,系统了解西方汉学家的研究成果。这也是西方汉学家所希冀的,正如杜德桥自己所说:“不管怎样,我还是期待中国学者能把我的研究成果系统地介绍给中国学术界。”i施晔:《杜德桥与汉学结缘的多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