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强
法国汉学家考狄(Henri Cordier,1849—1925)酷爱搜集文献,先后编纂有三大书目,分别为《西人论中国书目》《印度支那书目》和《日本书目》。其中以《西人论中国书目》最负盛名,该书曾获得法兰西科学院金石与铭文学院颁发的1880 年儒莲奖(Prix Stanislas Julien),aComptes-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24.4(1880): 384.莫东寅在《汉学发达史》中称其“久为世人所喜用,分类得体,子目详细,为治东方学必备之书。”b莫东寅:《汉学发达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 年,第100 页。
《西人论中国书目》第二版出全至今,已近百年,海内外有多次重印。国内推出的影印本以1938—1939 年文殿阁书庄版和1966 年台湾文海出版社版为代表,但已绝版、不易获取。案头置一套考狄书目,应是国内汉学研究者共同的心愿。2017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新版为实现此心愿提供了良机。
中华书局版《西人论中国书目(附索引)》(下文简称考狄书目)以民国文殿阁书庄本为底本影印,16 开,6 大册,布面精装。与底本相比,内容有所增加:第一册新增张西平撰《序言:西方汉学文献学的奠基之作》,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撰、全慧译《亨利·考狄生平》和考狄撰、韩一宇译《〈西人论中国书目〉第一版序》3 篇文章;新增第六册,是德国汉学家魏汉茂(Hartmut Walravens,1944—)为书目编制的人名索引。第一册新增内容含全书导读与背景介绍以便读者了解考狄其人、考狄书目第一版的编纂和出版情况及其书目在汉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读者最有兴趣的新增内容,应是第六册。考狄书目被人批评最多的缺点,就是部头大却无索引,使用起来多有不便。考狄《日本书目》和《印度支那书目》,不论是自己还是别人编制,均有索引,符合西方目录书的惯例。《西人论中国书目》本来也打算编制索引,但1924 年该书第二版出全,翌年考狄逝世,此事未有结果。直到1953年,才有一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编制的《考狄书目人名索引》可以利用。惜乎篇幅有限,不足百页,过于简略。2013 年,魏汉茂又为考狄书目编写了一个更为完整的人名索引,书名翻译过来也是《考狄书目人名索引》,中华书局版《西人论中国书目》第六册所收即为此书。c关于考狄其人其书,笔者主要参考了以下文献:《亨利·考狄生平》(伯希和撰,全慧译,见考狄编《西人论中国书目》,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 5—14 页)、《西人论中国书目·第一版序》(亨利·考狄撰,韩一宇译,见考狄编:《西人论中国书目》,第 15—24 页)和《亨利·柯蒂埃》(砺波护著,林恺胤译,见高田时雄编著,林恺胤译:《近代欧美汉学家—东洋学的系谱·欧美篇》,台北:万卷楼,2019 年,第 39—45 页)。为免重复,不再一一出注。
纸质书索引,功效略等于数字时代的搜索引擎,可大大提高使用效率。对考狄《西人论中国书目》这样的大部头目录书来说,更是如此。魏汉茂编制的索引不限于原书正文,将注释和评论部分也纳入其中;所列人名不仅包括汉学史上的著名人物,还包括诸如“A.”“B***”“B., T.”之类明显不是真名的署名。如此严谨细密的索引工作,确实为研究者提供了相当大的便利。比如想要了解某位汉学家的学术贡献,在索引的指导下翻阅原书,很快就能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再如稍稍翻阅下索引,就会对19 世纪末到20 世纪初沙畹(Edouard Chavannes,1865—1918)、伯希和、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考狄、翟理斯(H.A.Giles,1845—1935)、庄延龄(E.H.Parker,1849—1926)、夏 德(F.Hirth,1845—1927)、施古德(G.Schlegel,1840—1903)、卫三畏(S.W.Williams,1812—1884)等老一辈汉学家的高产留下深刻印象。当然,如果细加考究的话,会发现数量仅是一个方面;按索引统计,发表量最高的是庄延龄,不过他在学术史上与鼎鼎大名的伯希和、沙畹相差甚远,也比不上其英国同胞理雅各(J.Legge,1814—1897)和翟理斯。
中华书局版考狄书目第六册收录魏汉茂“On Western Bibliography of China”一文。该文从西方汉学目录学发展的长时段眼光出发,评论考狄书目的历史地位,对理解和使用此书颇有助益。
中华书局版的主体部分,是皇皇四千余页的考狄书目第二版,也是此版书目的主要内容。考狄书目在分类和内容方面的价值,汉学研究者已经发表过不少高论,笔者拟从考狄与侨居地汉学角度切入,展示并论证该书目在汉学研究方面的重要价值。
所谓侨居地汉学,是指在近代中国形成的一种“在中国研究中国”的汉学新传统。具体而言,大约1800 —1949 年间,不少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长期侨居于中国沿海城市,其中的好学之士基于传教、通商等方面的考虑做了大量的汉学研究工作;这些外国人在中国创办学会、出版书刊、举办会议,逐渐形成了可与其母国汉学分庭抗礼的新传统。从地理角度来看,法、英、美等国的汉学分成母国和中国两大部分,后者的主角是侨居中国的汉学研究者,故称其为“侨居地汉学”。
考狄是法国人,出生地却是美国的新奥尔良,时为1849 年。考狄在美国成长到3 岁才回国,这段经历对他有相当的影响。归国后的考狄,主要是在法国的各级学校接受教育,仅1865—1867年在英国旅行和学习。期间的考狄对古文献学产生了兴趣,但其父母希望他能成为企业家,于是考狄放弃学业,于1869 年到达上海并入职旗昌洋行。1869—1876 年,考狄在中国生活、工作和学习,并兼职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图书馆名誉馆长。从1877 年始,再度归国的考狄进入法国学术界,成为一人分饰多角的著名汉学家:长期担任法兰西现代东方语言学校的教职,先后担任多家学会的重要职务,创办并长期编辑汉学刊物《通报》,激发伯希和、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879)和沙畹等人走上汉学研究之路。
考狄在中国侨居的时间只有7 年,中文水平有限,算不上最典型的侨居地汉学家,但侨居生活对其整个汉学生涯有着不可忽略的重要影响。考狄的汉学生涯,开始于在华期间,尤其是他因职务关系而编写的《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图书馆书目》(1872),这展现出其对书目编写的强烈兴趣,成为其汉学贡献的底色。同样是在华期间,考狄与侨居地汉学家卫三畏、贝 勒(E.Bretschneider,1833—1901)、谭微 道(Jean Pierre Armand David,1826—1900)、费赖之(Aloys Pfister,1833—1891)、巴拉第(Palladius,1817—1878,或译鲍乃迪)和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等多有来往,对其汉学研究颇为关注。出于目录学家的眼光和思维,考狄在侨居中国时就已开始了《西人论中国书目》的资料准备工作。利用在沪工作之余或到宁波、芝罘、天津、北京、香港等地旅游的机会,他参考了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图书馆、耶稣会徐家汇藏书楼、遣使会北堂图书馆以及伟烈亚力、福勃士(F.B.Forbes,1840—1908)、金斯密(T.W.Kingsmill,1837—1910)、詹美生(R.A.Jamieson,1863 年首次来华,1869 年兼江海关医事,生卒年不详)的个人藏书等多种资料。
在华期间,考狄还利用地利之便扩充自己的中国藏书,成为一名汉学书籍的藏书家。虽然这些书籍在运往欧洲途中因船只沉没而散失,但其在华期间因收藏活动而获得的经验和眼光仍在。
归国后的考狄正是以他在华侨居时所获得的经验和资料为基础,补充欧洲图书馆的各种资源,用其特有的方式编纂了《西人论中国书目》。从考狄的汉学生涯来看,其所编书目可以视为《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图书馆书目》的升级版,受后者激发并得到了完善。考狄将侨居地汉学家的学术成果详细地记录在书目之中,是其书目的一大特色,也是侨居生涯影响此书的一种表现。
考狄虽是法国人,却出生在美国、游学于英国、长期供职于美国洋行,加上他擅长社交,使得他成为沟通英美和法国两大侨居地汉学流派的桥梁式人物。如前文所述,考狄在华期间和侨居地汉学家多有交往,很熟悉他们的学术贡献。在近代中国的侨居地汉学方面,英、美、法三国的侨民是最为活跃的群体。考狄书目,收录最详实的就是法、英、美三国的汉学著述,其中相当部分就是这些国家侨居地汉学家的成果。
简而言之,侨居生涯对考狄书目来说,是兴趣、主题、资料、经验和眼光等多方面的准备阶段。考狄书目对侨居地汉学成果的大量收录,正是两者关系密切的体现。
以上可见,考狄是侨居地汉学的参与者、见证者、记录者,是沟通侨居地汉学法国和英美两大主要流派的桥梁。若换一种视角,以研究侨居地汉学为目的来审视《西人论中国书目》,会发现该书至少存在以下三个无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其一从概念上看,考狄书目是侨居地汉学的奠基之作。侨居地汉学这一概念,更多的是从地理观念来审视汉学,注重汉学研究因空间变化而表现出的不同。作为敏锐的文献学家,拥有侨居中国经验的考狄很早就清晰地认识到了空间与汉学之间的多维关系。在1892 年的一篇文章中,考狄认为汉学研究已经分为两个阵营,分别是以儒莲为代表的身在欧洲的书斋型汉学家和以理雅各为代表的身在远东的实践型汉学家。aHenri Cordier, “Half a decade of Chinese Studies (1886 – 1891),” T'oung Pao 3.5 (1892): 532 – 533.考狄发表在《通报》上综述1891 年至1901 年汉学研究的系列论文,在分区域介绍汉学研究时也是首推中国,之后才是英、法、德、意等国的情况。bHenri Cordier, “Les Études Chinoises (1895 – 1898),” T’oung Pao, Vol.9, Supplément: Les Études Chinoises (1895—1898)(1898): 1 – 141.; Henri Cordier, “Les Études Chinoises (1899 – 1902),”T'oung Pao, Second Series, 4.2 (1903): 146 – 162.
系统反映考狄对空间与汉学研究这一问题看法的文献,无疑是《西人论中国书目》。考狄书目共分五大部分,依次为狭义中国、在中国的外国人、外国人与中国的关系、在外国的中国人和中国的附属国。这种分类构成了考狄书目的总体骨架,处处体现着地理和空间的视野;考狄虽然没有直接提出“侨居地汉学”这一概念,却已经为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笔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拈出“侨居地汉学”这个表述并试图进一步论证,也是受考狄书目的影响。
其二从研究上来说,考狄书目是侨居地汉学的研究指南。如前文所述,考狄对侨居地汉学相当熟悉,并以书目的方式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记录,故而考狄书目对研究侨居地汉学具有指南的作用。举凡侨居地汉学家如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理雅各、翟理斯、卫三畏、庄延龄、伟烈亚力、夏德、施古德、金斯密、丁韪良(W.A.P.Martin,1827—1916)、湛约翰(John Chalmers,1825—1899)、马 士(H.B.Morse,1855—1934)、高 延(J.J.M.de Groot,1854—1921)、库 寿 龄(S.Couling,1859—1922)、欧德理(E.J.Eitel,1838—1908)、贝勒、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顾赛芬(S raphin Couvreur,1835—1919)、花之安(E.Faber,1839—1899)等人的各种论著,考狄书目均有较为详细的记录;在中国出版的各种关涉侨居地汉学的连续出版物如《中国评论》《新中国评论》《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会报》《汉学丛书》《中国丛报》《教务杂志》《北华捷报》《字林西报》等,考狄也不惜篇幅予以大量收录或介绍评论。
对于研究侨居地汉学的学者来说,考狄书目是难得的“实录”,尤其是全书第二部分“在中国的外国人”和第三部分“外国人与中国的关系”,完全可以视为该课题的研究指南。谁是活跃的侨居地汉学家?中国及其周边地区的口岸城市和西人居留地出版有哪些关涉汉学的出版物?其时侨居中国的外国人可以关注哪些与汉学有关的学会、图书馆和博物馆等文化机构?带着这些问题浏览考狄书目,尤其是第二和第三部分,就能获得一个深刻的印象。
其三从材料上来说,考狄书目保存了不少关涉侨居地汉学的珍贵资料。考狄书目部头大、信息丰富,在留存资料方面同样值得关注。考虑到侨居地汉学长期处于中西方学术界“边缘和之间”的特殊性,这些看似琐碎的记录更显珍贵。此处仅以侨居地汉学刊物《中国评论》的前身《中日释疑》为例,略加说明。《中日释疑》创刊于1867 年1 月,1870 年11 月停刊。该刊出版于1867 年至1869 年的前3 卷,已经可以通过谷歌图书馆等网络资源较为便捷地下载;1870 年出版的第4 卷则极为少见,连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的《中日释疑》也仅有前3 卷。笔者曾多方查找,最终在哈佛大学图书馆找到了该刊第4 卷的绝大部分,但最后一期(即第9 和第10 合刊期)至今未能找到。《中日释疑》最后一期的目录,保存在考狄书目第二版第2415 页。据此方能得知,停刊号共有20 页,刊登了12 条释疑。颇疑考狄在编辑书目时,已经发现该刊最后一期十分珍稀,故将其目录全部录入(其他各期未收)。
《中日释疑》的前3 卷,学界对此有一定了解,编辑丹尼斯(N.B.Dennys,1840—1900)也较为研究者所知。最后一卷的详细情形,材料非常缺乏。不过在考狄书目中,记录了几条简要的资料,可以推知最后一卷的基本情况:编辑已经变更为戴维斯(C.Langdon Davies,生于1842 年前后,卒年不详),出版机构为“《中国杂志》印务处”(China MagazineOffice),地点为香港毕达码头(Pedder's Wharf)a考狄编:《西人论中国书目》,第2414—2415 页。。以上信息虽然简略,但对了解最后一卷的相关史实,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毋庸讳言,由于受所处时代主客观因素的影响,考狄书目也有不少可议之处。比如在体例上,有些汉学期刊的目录单列,有些则被拆分到各细目中,即使从纯学术的角度来看也有体例不纯之嫌;又如将短短几十个单词的“释疑”等条目,和汉学史上的重量级著作不加区别地并列,不免让读者疑惑;再如该书将鞑靼、新疆(天山南、北路)、西藏与朝鲜并列,归入“中国的附属国”,我们也不能认同。但从总体上来说,尤其是作为汉学研究的基本目录,并不影响其在学术上的整体价值。
考狄书目是西方汉学研究的基础工具书,但毕竟只是目录。若能配合目前蓬勃发展的数字资源,将考狄的目录变为遨游数字资源的指针,顺藤摸瓜找到电子版全文书刊,应可将其功效发挥到一个新的层次。限于篇幅,此处仅以“Bibliotheca Sinica 2.0”bhttps://www.univie.ac.at/Geschichte/China-Bibliographie/blog/,最后访问日期:2020 年10 月12 日。为例略加说明。“Bibliotheca Sinica 2.0”整合了谷歌数字图书馆、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等全球著名数字图书馆的资源,可提供数千种汉学论著的全文电子版。研究者若能将考狄书目和“Bibliotheca Sinica 2.0”的资源结合起来,在利用传统书目时配上数字时代的在线图书馆,左右采获、相辅相成,定可大有收获。
要之,正如中华书局版《西人论中国书目·序言》中指出的,该书是西方汉学文献学的奠基之作。中华书局推出的新版,为国内汉学研究者提供了基础的参考工具书,将有力推动汉学研究的深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