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援
每当编完一期杂志、拜读了编辑部同仁所写的复读笔记,掩卷而思之时,常常有收获和疑惑交织的感觉。但仔细思量,所谓“收获”的部分,往往是和自己的思维逻辑“合拍”的地方;所谓“疑惑”,则往往是和自己的思维习惯“不合”的地方。这也是读“汉学”(中国学)研究著述时常有的境况。因为“所疑”的对象是“他者之思”,因而在习惯上往往首肯自己之疑而忽视“他者之思”。但如果我们再继续抽丝剥茧地想一想,情况或许又出现反转。这不禁使人想起宋明学者的读书经验:从张载(1020—1077)、朱熹(1130—1200)到陈献章(1428—1500),都劝诫读书人“贵疑”。张载说,“所以观书者,释己之疑,明己之未达。每见每知所益,则学进矣;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a(宋)张载著,章锡琛点校:《经学理窟》,《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 年,第275 页。
如果只怀疑他者而不怀疑自己,或者相反,则都会有古人批评的“未尝思虑”之虞。
本期设立了一个“特约栏目”,邀请学者对西方出版的两种“中国文学史”(《剑桥中国文学史》《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进行学术评论。编辑部的想法,是想解剖一个个案,诚如《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主编梅维恒(Victor H.Mair)所说,“希望西方学者的研究方法能对中国读者有所启发,中西的研究方法要碰撞出火花”b梅维恒主编,马小悟等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文版序》,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 年。。
事实上,汉学家(也包括华裔汉学家)在西方学术训练下形成的新历史主义和解构主义思想的史观和叙述表现手法,不论如何评价,作为观念与方法的他者之思,都是值得重视的。本刊从2023年开始设立“特约栏目”,每期的主题不同,编辑部希望能更集中地讨论一些有意义的汉学问题。希望继续得到作者与读者的关注与批评。
本期邀请历史学家戴逸先生为本刊题词,他写道:“清朝历史与以往的朝代不一样,它自始至终与世界保持着联系,我们必须在世界历史的背景下观察中国,必须了解当时西方人对中国写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戴老是清史专家,他专注于清朝历史研究,故而予以强调。实际上,对待今天的汉学研究,一切皆应放在世界历史的背景下来观察。这里以中国通史为例,作一点引申。
目前在中国大陆翻译出版的海外汉学家写作的代表性著作可以列举出三种:一是“剑桥中国史系列”,现在已经有中译本13 卷(据说此书计划出版16 卷),由欧美汉学家崔瑞德(Denis Twitchett,1925—2006)、费 正 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等人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年以后陆续出版,是西方汉学家中国通史著作中体量最大的一种;二是日本讲谈社出版的《中国的历史》(全10 卷),作者是日本历史学家宫本一夫(1958—)等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年出版;三是“哈佛中国史”(6 卷),由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1951—)主编,中信出版社2016 年出版。有评价说,这部中国史是继《剑桥中国史》之后最能代表西方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史研究全新成果和水准的多卷本中国通史。
这三部代表作品中,分量适中而观点比较新颖的可能要算哈佛本,但从“作为观念与方法的他者之思”来看,这三部著作则有其共性。现以日本讲谈社本为例。
讲谈社的中国史的中文版,每一部都请中国专业学者作了学术性批评,归纳其中之要,有以下三点。一是“通识”的观念。批评者指出,所谓“通识”是指能兼跨不同时段、不同区域和不同的研究领域,娴熟地驾驭众多的学术课题。他还说,这可能与教育训练有关,中国学者“偏于专精而有条块分割之嫌”。二是跨文化比较的观念,是指“在放眼整个东亚的情况下,把中国置于广大的多元性之中来进行考察”。三是海洋史(亦即全球史)的视野。批评者还写道:“身为中国人读读外国学者眼中的中国考古和中国历史,倾听一下不同的声音,不亦乐乎,不亦清醒乎?”
以上之所以以中国通史研究为例,是因为这是一个大的领域,是汉学研究之大端。而由于各种原因,会存在研究不全面的情况。
从历史源头看,西方汉学家有组织地编写有一定规模的中国史,可以上溯到20 世纪40 年代,由美国国会图书馆发起,恒慕义(A.William Hummel,1884—1975)组织中外学者,主编了《清代名人传略》(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但这部书直到改革开放后的20 世纪90年代,才受到少数大陆学者的重视,特别是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的戴逸先生于1990 年主持将其翻译成中文出版。与此同时,英国汉学家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1941—)在哈佛开始了《中国历史研究手册》的编撰,于2015 年出版了第四版,2016 年出版了中译本。我曾经给研究生开设过这部书的研讨课,自己也有意料不到的收获。正如魏根深在此书的《致中国读者》中所说,“实际上,在研究一个国家时,自外而内的观察往往会带来一些优势”,“外国人更容易以一种比较的视角看待中国历史”。他举了一些有说服力的例子,并且说,“本手册希望把中国历史现象置于比较框架内”。a[英]魏根深:《致中国读者》,《中国历史研究手册》(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
最近翻检西方人所写的中国通史类著作,再次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在这一领域内中外学者的合作是汉学史中一个早已有之的现象,值得重视和研究。20 世纪初,美国有一批华人汉学家,如赵元任(1892—1982)、洪业(1893—1980)、袁同礼(1895—1965)、林语堂(1895—1976)、萧公权(1897—1981)、裘开明(1898—1977)、陈荣捷(1901—1994)、邓嗣禹(1906—1988)、房兆楹(1908—1985)、瞿同祖(1910—2008)、钱存训(1910—2015)、杨联陞(1914—1990)、王伊同(1914—2016)、周策纵(1916—2007)、何炳棣(1917—2012)、刘子健(1919—1993)等学者,不仅和西方汉学家进行合作研究,也培养了不少西方汉学家。1930 年之后出生的又出现一批华裔汉学家。1950 年前后出生的一代华裔汉学家中,现在也出现了一些佼佼者。这种情况,在汉学发展史的研究中不容忽视。
本刊今年由季刊改为双月刊之后,容纳的稿件数量增加了,而来稿的数量也有增加的势头,令人欣慰。从来稿内容看,一些中青年学者更多地使用非通用语种的第一手资料甚至档案或手稿资料进行研究,在稿件质量和创新性方面有所斩获,例如本期刊发的关于利安当与中国礼仪之争的研究,关于《辩正教真传实录》的来源研究等等,呈现出一种新气象。
最后想说的是,本期用“专论”的形式,发表了与汉学相关的本土文化资源的研究——《中国民间信仰的研究潜力及其学术意义》,其用意在于从全球史观来理解中华文明的世界意义,上一期发表了《为何儒学不可以转化为基督教?》,意亦在此。在关照“他者之思”的背景下,把中国历史现象置于比较框架内,若能激发出思想的火花,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