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甲
福开森(John Calvin Ferguson,1866—1945),字茂生,号观斋,斋名德茂堂;加拿大人,1892年取得美国国籍;1887 年至1943 年长期生活在中国;近代来华著名传教士、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汉学家。福开森的汉学研究范围相当广泛,金石、书画、陶瓷等均有涉猎,尤其在金石收藏与研究方面成绩显著。金石学以古代青铜器与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传统学术门类。清末民初,甲骨文的发现、大量青铜器的出土、考古学的发展开拓了金石学的研究领域。福开森身处这一时代,在金石学上取得的成就离不开与中国学人的交流切磋。本文即以日记、书信、档案等文献为据,考察福开森与中国学人在金石方面的交游情况。
据福开森回忆,他到中国的第二年(1888)就注意到了汤姆司(P.P.Thoms,1791—1855)刊于1851年的《商代的中国古器》aJohn C.Ferguson, “Bronze Vessels ,”China Journal 11.6 (1929): 284.,此书内容是汤姆司摹印了《博古图》的42 幅青铜器图,并编译了部分描述。bP.P.Thoms, A Dissertation on the Ancient Chinese Vases of the Shang Dynasty from 1743 to 1496, B.C..London: Published by the author, 12 Warwick-square, 1851.这部书现在看来是比较粗糙的,比如这些古物都被译为“vase”,而理应为“vessel”。但在19 世纪中叶,书上形制奇特、纹饰精美的图案很容易引起西方人的兴趣:“这部书很好地补充了研究中国的书目,其对高雅器形的摹印不仅受到称赞,还被汉学家视为对一个少为人知的课题的有价值的论述。”c“Bibliographical Notices ,”The Chinese Repository 20.7 (1851): 62.但此书只能让福开森对青铜器有一点肤浅的认识,他在中国金石学上真正的启蒙老师是清末著名学者缪荃孙。
缪荃孙(1844—1919),初字小珊,号楚芗,后改字炎之,号筱珊,晚年又号艺风,江苏常州人。福开森曾说:“与缪筱珊相识于90 年代早期的金陵,他后来成为钟山书院的山长。他向我展示了不计其数的对铜器铭文的考察研究资料。”dJohn C.Ferguson, “Bronze Vessels”.这里笔者所译“不计其数”的原文是“limitless bounds”,很形象地描述了缪氏著述之丰。细究此句,福开森与缪荃孙的相识应在缪氏做钟山书院山长之前,而缪氏是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二月“挈家至江宁”,主讲于钟山书院。e缪荃孙:《艺风老人年谱》,见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杂著》,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年,第182 页。福开森在其晚年著作《德茂堂金石文字目》中又重申了他们初识的时间:“清光绪之季,余适居南京董理金陵大学,偶识缪艺风先生(荃孙),商略金石,始有搜集拓本,迄今五十寒暑,方可成帙。”a福开森:《德茂堂金石文字目》,南京大学图书馆藏稿本,第1 册福开森自序。福开森此序作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据此推算,他与缪荃孙应相识于光绪十八年(1892)前后,但此“五十寒暑”也可能是约略之数。检视《艺风老人日记》,从1890 年至1895 年,缪荃孙在金陵仅有两次短暂的停留。一是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廿日至廿三日,几日间流连书坊,购书多种,无暇交游。b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年,第1 册第319 页。二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九月十六日至廿九日,这次逗留时间较长,且与师友聚会频繁,但没有与福开森见面的记载。c同上,第1 册第380—381 页。光绪二十二年(1896)二月起荃孙移居金陵,与当地名士交游很多,“有文酒流连之乐”。d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杂著》,第182 页。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能发现一些间接的联系。缪荃孙这年与郑孝胥(1860—1938)多次见面。郑孝胥在此年十月十三日“至汇文书院访美国教士福开森,福遍示院中诸屋及课业条规”。e郑孝胥著,中国历史博物馆编,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93 年,第577 页。通过郑氏,缪荃孙与福开森是有可能认识的。另外一个可能的中介人是金世和。金世和(1872—1933),字煦生,别署柳簃,江宁人,光绪丁酉科解元。f金世和生平见《金煦生先生传略》,载《伊斯兰学生杂志》1934 年第1 卷第3 期,第21 页。金世和的生年见张宪文、方庆秋等主编:《中华民国史大辞典》,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1231 页。缪荃孙在1896 年8 月14 日的日记中写道:“金煦生(世和)来,告知入汇文书院读西学书。”g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第1 册第428 页。这是《艺风老人日记》中第一次提到福开森开办的汇文书院。光绪二十三年(1897)元月十九日,缪荃孙“招金世和来,询汇文书院规条,拟送瞿表侄世琨附学”。h同上,第1 册第451 页。原文“似”应为“拟”。至此,缪氏与福开森已有充分的理由认识彼此。缪荃孙在日记中第一次记录与福开森的交往,是在这年七月六日:“汇文书院福开森(森甫)来。”i同上,第1 册第474 页。两日后,缪荃孙即回拜。同年十月廿四日福开森再访,两日后荃孙再回拜。j同上,第1 册第488 页。这几次交往二人谈了什么,缪氏没有提及。福开森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曾说:“仆之研究铜器始于四十年前。”k福开森:《历代著录吉金目》,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 年,福开森中文序。推算之,当是缪荃孙在1897 年的这几次交往中向他展示了他的金石收藏,介绍了乾嘉以来金石学的研究与成就。同年十一月三日,缪荃孙“起程趁江裕轮船赴沪。同舟张赓三、李洛材、文芸阁、恽叔畲长谈。福开森(英甫)亦同舟,偕金煦生同谈”。l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第1 册第489 页。缪氏此处记“英甫”,可能误以为福开森是英国人。福开森此去上海,不是出差而是移居,因其应盛宣怀(1844—1916)之邀,担任新成立的南洋公学监院。m聂婷(Lara Jaishree Netting)著,郑涛译:《福开森与中国艺术》,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 年,第23 页。到了上海,缪荃孙拜访过福开森(十月六日),福开森随后在礼查饭店设宴款待(十月八日)。n缪荃孙:《缪荃孙全集·日记》,第1 册第490 页。此后缪荃孙每至沪,总会见一见福开森(1898 年七月廿九日,1899 年元月十二、十四日)。而光绪三十二年(1906),福开森两次去金陵拜访缪荃孙(闰四月廿六日、五月廿七日)。o同上,第2 册第6、7、395、399 页。福开森与缪荃孙相识相交的这段时间,缪荃孙所著《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已修订完稿,虽未刊行,但一直“藏之行箧”p缪荃孙:《缪荃孙全集·金石》,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年,第1 册第7 页。《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完稿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刻成刊行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六月,见缪氏序。。福开森既言与荃孙“商略金石”,那么缪荃孙拿出这部手稿展示亦在情理之中。可惜在缪氏之后的文稿中,再未见与福开森交集的记录。福开森当时的身份是一位西方传教士、教育家、中国官员的外籍顾问,于中国传统文化涉猎尚浅。可能在缪氏看来,一位西方人对中国金石的兴趣不过是出于猎奇心理,维持不了多久的热度。他绝没有想到,他种下的金石种子对福氏产生了巨大影响。福开森在1942 年的自序中将缪氏视为他的金石学启蒙之师,他将晚年著作题为《德茂堂金石文字目》,显然仿效了《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可见其对缪氏的致敬。
缪荃孙的《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完稿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但五年之后才得端方承诺襄助出版。端方(1861—1911),字午桥,亦作午樵,号陶斋,亦作匋斋,又号宝华斋主人、浭阳尚书,托活洛氏,满洲正白旗人。a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第143 册端方简介,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 年。很多文献称端方为“托忒克氏”。南京大学博物馆藏“汉更封画像拓本轴”题识端方自署“托活洛端方”,当为“托活洛氏”。在清朝的最后十年中,端方历任要职:光绪二十七年(1901)任湖北巡抚;二十八年(1902)代理湖广总督;三十年(1904)署理两江总督;三十一年(1905)调湖南巡抚,同年作为五大臣之一出西洋考察宪政;三十二年(1906)回国后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宣统元年(1909)调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被罢官;三年(1911)于四川总督任上被杀。这些经历给予了端方搜集古物珍品的巨大便利,他也网罗一大批幕僚为其编纂收藏目录。b有关端方搜集文物之事,参见刘娜:《端方收藏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中央美术学院,2012 年。端方酷爱金石,其生前印行的《陶斋吉金录》《陶斋吉金续录》《陶斋藏石记》《陶斋藏砖记》记载了1200多件所藏金石古物,足见其收藏之富。盛宣怀曾“拟另铸银圆,祖模中‘壹圆’二字环绕升龙”,于是向端方函求:“公处如有圆式陈墨,以及画中金石玉器,中有龙形精透者,乞赐借一摹。”c盛宣怀:《盛宣怀致陶斋函(十六日)》,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辑)》,第143 册第394—395 页。因此,作为盛宣怀的重要顾问,福开森对端方的收藏应有耳闻。事实上,他于1902 年还在武昌亲眼见过端方收藏的青铜器。d福开森:《陶斋旧藏古酒器考》(A Bronze Table, with Accompanying Vessels),1924 年北京印中英文手册,南京大学图书馆藏,英文部分第1 页。
据现存史料,福氏与端方在公事上最频繁的邮件往来是为了光绪二十九年(1903)的“苏报案”。此案因发生在上海租界,需要和外国领事沟通,故可能是由盛宣怀推介,福开森受雇助清政府与外国领事斡旋。查《故宫档案馆藏苏报鼓吹革命清方档案》,从1903 年闰五月初七日到十月二十二日,福开森发端方电函12 通,端方给福开森电函11 通。e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409—479 页。在此事件中,福开森尽了洋顾问的责任,给端方留下了深刻印象。端方从1906 年起,担任了两年多的两江总督,在此期间端方与福开森频繁见面。福开森曾这样描述:
在金陵总督衙门的许多夜晚,我和他围着一面很大的诸葛铜鼓用餐,而座位是小铜鼓。他展示了一些新入手的铜器珍品,让这一场合显得更加独特。他在《陶斋吉金录》中完整记录了其海量藏品,当我浏览这部珍贵图书时,我总是想起他把玩这些美丽铜器时所展现的顶级鉴赏家所具有的闪亮的目光与紧张的动作。他跟我讲了盛伯熙、刘铁云、吴大澂、刘心源诸人轶事,而他在北京就成长于这个学者圈子。fJohn C.Ferguson, “Bronze Vessels”.
在一位西方人的眼中,这样的用餐场面十分稀见。这面诸葛铜鼓,“高一尺七寸又四分之三,面径二尺九寸……此鼓面有六蛙,每蛙之上更立一小蛙,腹部一侧特立一鹿,其或用以悬抱”,后来成为福开森的收藏品。g福开森著,容庚批注:《福氏吉金录稿》,中山大学图书馆藏容庚颂斋藏抄本,见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编《民国稿抄本(第一辑)》第26 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96—297 页。从端方这样的大收藏家口中,福开森得以听说盛昱、刘鹗等金石大家的轶事秘闻。这种经历会增广福开森的金石学见识。福开森后来就购买了盛昱的多件藏品,如齐侯四器、廿六年诏权。a福开森著,容庚批注:《福氏吉金录稿》第26 册,第301 页。
端方赠予福开森的几张拓片,反映了当时二人的交际非同一般的中西人士。其中一张拓片为两枚瓦当:一枚墨拓,端方记“郿字瓦出郿县董氏郿坞故物”;一枚朱拓,端方记“益延寿宫瓦宫名见三辅黄图”。此拓片下款题“宣统元年春王正月,拓赠/福开森君,即颂居履康绥。端方题记”,钤“端方之印”白文方印、“陶斋藏瓦”白文方印。端方在1906 年赠予福开森的两件“陶斋手拓埃及古石刻轴”则更为别致。其中一轴题“埃及古碑。丙午夏自开雒载归,拓奉茂生先生雅鉴。浭阳端方记”,钤“匋斋藏石”白文方印;另一张题“茂生先生再鉴。丙午冬日端方题赠”,拓片上钤“匋斋藏石”白文方印、“匋斋藏埃及五千年古刻”白文方印。b以上拓片今藏于南京大学博物馆。端方热爱金石,他出洋考察途经埃及开罗时,还曾仿制埃及石碑。c中国国家博物馆2019 年曾展出两件仿制古埃及石碑,其展签说明为“清末托忒克·端方1906 年购自埃及并仿制”,未说明如何仿制。这两张拓片,是端方用中国拓印之法摹下埃及古碑,与西方拍照之法迥异。此二件以中国之法传拓外国之物的作品,又被中国人赠予外国人,展示了一种独特的中西交流的方式。除此之外,端方手拓埃及古石刻还有两轴。其中一轴只有“匋斋藏石”一印,可能是端方自存;另一轴题“埃及五千年古刻。丙午奉使泰西,归程所得。拓奉周叔太守五兄鉴定。丁未九月浭阳端方题记”,显然是端方赠予他人的。这两轴后来均被福开森购藏,可见福开森后来努力将这组拓片搜集完整。d福开森:《福氏所藏物品清册拓本总目·石刻拓本轴目录》,南京大学图书馆藏稿本,第15 页。
端方与福开森的交往,引导了福氏关注清代乾嘉以来的金石之学,观赏了大量金石精品,并领略了中国文人的鉴赏方式,为其日后购藏金石拓本、从事鉴定编目工作打下了坚实基础。端方调去北京后,福开森与他的联系暂时中断了。
王国维(1877—1927)是近代蜚声海内外的杰出学者。他1925 年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直到1927 年6 月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在此期间,王国维与福开森有交往的记录。王国维在1926 年12 月1 日致马衡的信中提及:“弟上星期六曾至历史学会演讲一次,晤福开森。”e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5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835 页。据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王国维此次是在历史社会学会做的讲演,题目是“宋代之金石学”,f同上,第20 卷第477 页。推知福开森去听了王国维的讲演,并与王国维面对面交流。福开森后来将王国维这篇讲稿的译文以“Archaeology in the Sung Dynasty”为题登载在《中国杂志》上,并作为期刊副主编在文中加了多条编者注,这反映了福开森对王国维金石研究的重视。gWang Kuo-wei, “Archaeology in the Sung Dynasty ,”China Journal 6.5 (1927): 222 – 231.该文的英译者是刘崇鋐 (1897—1990)。王国维去世后,福开森亲自撰写了讣告,表达了无尽的惋惜:“他已经为自己在中国文学史上赢得了永恒的地位,但他本可以做得更多。”hJohn C.Ferguson, “The Late Professor Wang Kuo-wei ,”China Journal 7.2 (1927): 74.王国维对福开森的金石研究影响显著,福开森考察小克鼎时参阅了王国维《观堂集林》,他的《历代著录吉金目》也是对王国维《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的继承和发展。i容媛:《〈历代著录吉金目〉书评》,载《燕京学报》1939 年第25 期,第273 页。
福开森在担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期间,获得了很多向中国专家请教的机会。其中最直接的案例,是他与陈垣间的一次书信往来。陈垣(1880—1971),字援庵,广东新会人,著名史学家、文献学家。陈垣在1925 年故宫博物院刚成立时即担任故宫图书馆馆长。1929 年亦被聘为专门委员。陈垣与福开森熟识,顾颉刚日记中记载,陈垣多次和福开森赴宴同席。a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2 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 年,第341 页。1932 年4 月30 日,陈垣收到一封福开森的信函,问询北京《张留孙神道碑》(亦称《道教碑》)b此碑立于北京朝阳门外东岳庙(今为北京民俗博物馆)。一事:
援庵先生道鉴:
顷阅《畿辅通志》内载张留孙神道碑称“天□二年五月赵孟頫奉敕撰”,并书“年号泐下一字。元有天顺、天历二号,天顺无二年,此为天历无疑。而张留孙卒于至治元年(1321),后一年孟頫亦卒,奉敕书撰自在至治元年,刻石乃天历二年(1329)事,而后人‘妄填’年月耳。又案此文不见本集”云云。惟查敝处所藏道教碑拓本,天历二字甚为清晰,究竟是否系后人所填?执事考据精详,必能知其原委,尚祈明以示我,是所至盼。专此,祗颂台绥。弟福开森拜言。四月卅日。c陈智超编注:《陈垣往来书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第415 页。
信中所引文字源自《[光绪]畿辅通志》卷一百三十九《金石略》。福开森拥有《道教碑》的拓本,上下两幅裱成二轴。d该拓片今藏于南京大学博物馆。福开森在研究此拓本时发现拓片的“天历”二字非常清晰,与金石文献的记载有出入,故而请教陈垣。
陈垣见函,立即回复:
承询《畿辅通志》张留孙碑,天历年月,是否为后人所填?谨按《通志》此碑跋语,不过寥寥数行,其错误之点有五。原碑天历二字,甚为清晰,诚如尊论,《通志》修于光绪,乃云年号泐下一字,误一。原碑首称赵孟頫奉敕撰书,末称天历二年五月,吴全节立石,本系二事,先后不同,今《通志》将天历年月冠于孟頫奉敕撰书之上,误二。留孙卒于至治元年十二月十三日壬子,时孟頫归里已三年,奉敕撰书,当在至治二年六月孟頫未卒以前,今《通志》谓孟頫奉敕书撰,在至治元年,误三。孟頫撰书于至治二年,吴全节立石于天历二年,立石年月,自应是后人所加,《通志》诋为妄填,妄字实为过当,误四。且留孙可称上卿真人,或玄教大宗师,不可称天师,明载孟頫碑文,今《通志》循《燕都游览志》之文仍标题为天师张留孙碑,误五。有此五点,颇疑纂者并未细读原碑也。尊意以为何如?廿一年五月一日。e陈智超编注:《陈垣往来书信集》,第415—416 页。
陈垣的回复十分详细,说明:1.《畿辅通志》将“天历二年”冠于“赵孟頫奉敕撰”前,甚误;2.考证了赵孟頫撰书时间为至治二年;3.区分了撰书时间与立石时间。这通书信往来显示了福开森已十分重视研读碑刻铭文,并有意识地将拓本与金石文献对照,掌握了传统金石学的门径。
王国维、陈垣都是近代金石研究的大家。从福开森与他们的交往来看,福开森在金石圈中很活跃,专家们也没有因他的西洋身份见外,因此常有机会进行深入探讨。
容庚(1894—1983),原名肇庚,字希白,号颂斋,广东东莞人。容庚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学习工作时,就与福开森相识。容庚在1925年1 月19 日记:“福开森等参观研究所。”f容庚著,夏和顺整理:《容庚北平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9 年,第6 页。这是容庚日记中第一次出现“福开森”,且由于今见容庚日记起始于1925 年,因此福开森与容庚相识可能还要更早。福开森参观研究所的这天,恰好是北大收购文物的一个重要日子:
研究所购缪荃孙所藏碑志一万二千种,价一万二千圆。十时与黄仲良往兵马司前街江阴缪寓点收,先交五千圆,馀俟点清续交。尝读《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叹其收藏之富。研究所得此,诚暴富贫儿,而余乃得纵观,眼福信不浅也。其中旧拓不多,最著名者秦泰山刻石廿九字本、钱竹汀旧藏汉杨伯起碑、吴大澂题吴平斋本符秦广武将军碑、隋元公姬夫人墓志数种而已。a容庚著,夏和顺整理:《容庚北平日记》,第6 页。
福开森这天参观,必然知晓缪氏所藏碑志入藏北大,日后定然关注北大研究所的收藏,自然需与容庚建立联系。该年5 月8 日,福开森赠予容庚《陶斋旧藏古酒器考》《古禁全器》二书,均是福开森对端方所藏柉禁全器的研究。b同上,第26 页。其实,容庚对这套柉禁全器流失海外非常痛心,认为“禁乃承尊之器,自宋以来,没有发现过,何况同出共二十器,实乃国之至宝。1924 年春,为美国人福开森盗运出口,售于纽约中央博物馆”c容庚:《颂斋述林》,见《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第22 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第91 页。。但福开森所赠的这两部著作或能稍稍补其遗憾,也向容庚展示了福氏作为金石研究者的身份。日后二人在金石研究上多有往来。1926 年,容庚赠福开森《金文编》,可视为容庚对福开森赠书的回馈。d容庚著,夏和顺整理:《容庚北平日记》,第116 页。
1927 年,福开森、容庚均成为新成立的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会的委员。容庚记录了在古物陈列所的工作:“每星期开会一次,每次约鉴定铜器六十件。”e容庚:《颂斋述林》,第78 页。福开森应有参加,因为他清晰记载了开会时间是每周六,且亲眼见到容庚怀着极大兴趣参与青铜器的鉴定工作。福开森对鉴定工作的观察非常细致:“他(容庚)常常带着几个学生。国立大学的马衡教授与著名学者李家驹也是鉴定委员,但参与这项有趣工作的所有人一致认为容庚展现了最大的热情。鉴定会议之余,他花了很多时间称量这些会议上鉴定为真的器物。除此之外,他还仔细研究了铭文。”fJohn C.Ferguson, “Reviews on Bronzes in the Government Museum(宝蕴楼彝器图录),”China Journal 11.1 (1929): 22.这段共事的经历让二人在金石上有了更多交流。1929 年7 月31 日,福开森赠容庚《齐侯四器考》。g容庚著,夏和顺整理:《容庚北平日记》,第187 页。1931 年1 月13日下午一时半,容庚“与福开森、廉南湖往颐和园观古铜器”。h同上,第218 页。1931 年2 月2 日下午二时,容庚“往故宫鉴定古铜器。福开森因屋冷,遂中止”。i同上,第224 页。1933 年2 月8 日、2 月15 日、3 月25 日、10 月10 日,容庚多次“访福开森”,j同上,第300、301、325、331 页。10 月14 日,容庚赠福开森《颂斋吉金录》。k同上,第332 页。
1934 年3 月17 日,容庚“至福开森家、琉璃厂”,l同上,第363 页。表明容庚购买古物时亦与福开森有联系。商承祚(1902—1991)记录了这年发生的一件事,体现了容庚在20 世纪30 年代前期对福开森尚未开诚布公: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容庚,他正在鉴赏一件青铜器,上镌有四字,希白高兴之极,兴致勃勃地大谈此器之妙处。我举证此四字是仿自某钟的。在此之前我曾在琉璃厂某古玩店见过,因知器真字伪而未买。容不信,我当场与他查阅载于某书之该器,证明确伪。过了半月,希白很高兴地对我讲:“我把那件假古董卖了。”问谁,他说卖给美国人福开森,我为之莞尔。福氏回国,将在北京所藏书及文物全部捐赠给金大,惟此器带回国,殆视为宝物而不知器真字伪也。m商承祚:《我的大半生》,见商志𩡝编:《商承祚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537 页。
“器真字伪”是铜器造假的常见手段。这件鲜活的事例反映了容庚当时对福开森的态度有所保留。但这年底,福开森宣布捐赠所藏文物给金陵大学,并在故宫文华殿公开展览。n《赠与及寄托草约》,南京大学图书馆藏民国二十三年(1934)铅印本。这或许改变了容庚对福开森的看法,1936 年后二人的来往更加频繁了。容庚此后多次造访福开森家,赠《武梁祠画象》,a容庚著,夏和顺整理:《容庚北平日记》,第487 页。还在福开森家用餐,b同上,第363 页。最后一次造访是1943 年2 月20 日。c同上,第680 页。1939 年5 月5 日,福开森将刚出版的《历代著录吉金目》寄送容庚,d同上,第574 页。该书收入了容庚的《武英殿彝器图录》《海外吉金录》《秦金文录》《颂斋吉金图录》《汉金文录》《宝蕴楼彝器图录》,显示了福开森对容庚研究成果的吸收。
商承祚在1934 年接金大指示“编印福开森所藏甲骨文、铜器的著作”,e商承祚:《我的大半生》,见商志𩡝编《商承祚文集》,第536 页。但只有《福氏所藏甲骨文字》出版。至于铜器著作,后在中山大学图书馆中发现有容庚誊校的《福氏吉金录稿》。容庚在1941 年8 月27 日记:“校福开森铜器。”f容庚著,夏和顺整理:《容庚北平日记》,第664 页。此稿从文中语气推断,当是福开森亲为所藏铜器编目并撰述,不仅记录品名,且详述其形制,考证其来历。容庚还在该稿中做了朱笔批校。如在“善夫克鼎”条旁,容庚注:“《陕西金石志》(一·十九)谓光绪十六年秋,扶风任村任致远掘土得之,由苏子贞运归潘文勤公。此鼎发现之处若土室,然共得钟鼎尊彝等七十余。”g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编:《民国稿抄本(第一辑)》第26 册,第223 页。按:检民国二十三年(1934)《续修陕西通志稿》排印本《陕西金石志》三十卷补遗二卷,所谓“一·十九”意为卷一第十九页。纵观全稿,容庚对福开森的著述做了详实的考订和补充。此稿是福开森晚年相当重要的金石著述之一,容庚为他校订此稿,说明福开森十分重视中国学者的意见,也表明容庚对福开森的金石研究水平有相当程度的认同。
到了20 世纪30 年代,福开森的金石收藏与研究得到了很多中国学者的关注和认同。2018 年,笔者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整理一批古籍时,意外发现了一封陈邦福从江苏东台寄往北平崇内喜鹊胡同三号h陈邦福的信封上所记如此。但福开森的住址实为“北平崇内喜雀胡同三号”,参见南京大学图书馆藏福开森寄徐养秋信。的信,福开森记录收到信的时间是1930年7 月17 日。信的内容如下:
福公先生几右:今又寄上新印拙稿《忆年堂金石记》一册,收到乞教为感。尊藏铜器极富,接信后千祈拓出乙份寄弟,以便收入拙著他种金石笔记中也。端布拜候,起居百鹿。弟陈邦福再拜。
陈邦福(1893—1977),字墨移、墨迻,江苏丹徒人,对甲骨文、青铜器及铭文的研究成绩斐然。在这封信中,陈邦福将《忆年堂金石记》寄给福开森,且可能不是第一次送著作给他。陈邦福又希冀福开森能将所藏铜器制成拓片送予他,反映了二人的关系是比较好的,不然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封短笺中提如此要求。从中可以看出福开森积极与中国金石学家交流,促进了金石研究的发展。
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的一部《殷虚文字存真》中,又夹有一封两页纸的信:
福先生大鉴:前者匆赴宁沪,致将《殷虚文字存真》未及付邮,殊为怅谦。昨日归来,得睹惠函并《项谱》,拜读之余,益增惭愧。兹照原议,先将已出之初、二集两册寄上,敬祈查收,并望指教一切为盼。古物既经放沪,敝馆可卸去重责,惟时事日亟,不能不劳人挂念耳。专复,祗颂道祺。
关百益上 四、十二
附寄《殷虚文字存真》初、二集两册
关百益(1882—1956),名葆谦,以字行,号益斋,室名审美堂,满族,河南开封人。曾任河南省博物馆馆长,于金石、考古、甲骨方面均有造诣。河南省博物馆当时存甲骨三千余品,自1931 年起精选摹拓,分集出版《殷虚文字存真》。该书内容均是龟甲、兽骨的原拓片,第一集初拓本仅50 部,送给福开森的这部是第22 部。关百益后又赠送了第三、四集,共计拓片400 张,十分珍贵。如今这四集拓片成了南京大学图书馆的善本,二人的交往为后人研究留下了珍贵资料,嘉惠学林。
郭沫若(1892—1978)是近现代著名学者,在金石学上尤有造诣。1932 年8 月19 日,旅居日本的郭沫若致田中庆太郎(1880—1951)明信片云:“北平图书馆Dr.J.C.Ferguson 寄来六卷二号《馆刊》一册,已将《金文辞大系》序全文译载。烦请自尊兄处以小生名义寄赠《金文丛考》一部。”a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1892—1978 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493 页。福开森所寄刊物是《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六卷第二号,该期的“新书介绍”专栏是福开森撰《郭沫若:青铜器的新分类》(Kuo Mojo, New Classification of Bronzes),是对日本东京文求堂书店在1 月出版的《两周金文辞大系》的译介。此书的郭沫若自序是对此书宗旨和方法的概述,所涉均为上古青铜器和先秦史,翻译繁难,但福开森全部译出,并在前面加以说明:
本书提出的主张标志了青铜铭文研究的一条新的分界线。以前的学者研究这些铭文,是为了找出它们与书面记载之间的关系。郭先生现在研究的目的,是要从这些铭文中了解这些器物本身的制作时间和地点。这是一种新方法,但我多年来一直在提倡,西方学者应该知道。郭先生的观点非常重要,我在此不作摘要,而是完整翻译了他为书写的序。b福开森:《郭沫若:青铜器的新分类》(Kuo Mo-jo, New Classification of Bronzes),《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32 年第6 卷第2 号,第264 页。
福开森敏锐地察觉到郭沫若研究金文的方法与传统学术的差异,且他一直关注青铜器的形制纹饰,重视考订青铜器的制作地和制作时间,如他1928 年考证齐侯四器那样。c福开森:《齐侯四器考释》,1928 年北京印中英文手册,南京大学图书馆藏。因此福开森欣喜地看到了郭沫若的观点,故而译出序文,也希冀西方能看到中国金石研究的变化。郭沫若想必也认同福开森的观点,他赠送的《金文丛考》,1932年8 月1 日刚出版,本来只嘱咐田中庆太郎寄送石田干之助、刘节、郑贞文、郭开文等五处,d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1892—1978 年》,第492 页。现又赠福开森,足见他对福开森的重视。1934 年他要增订《两周金文辞大系》,致信田中庆太郎并田中乾郎(1910—1953):“又《北平书刊》有福开森英译《大系》序文,已得彼同意转印入增订本《大系》后,请检出,依小型原稿纸用纸样付排。”e同上,第537 页。这更是反映了郭沫若对福开森译文的认同。
福开森收到《金文丛考》后应有回信。1932年10 月11 日郭沫若致田中庆太郎明信片云:“北平福开森氏复函已达,据云,明义士及燕京大学之甲骨,近日将成书。”f同上,第497 页。明义士(James Mellon Menzies,1885—1957),字子宜,加拿大汉学家,号称西方研究中国甲骨第一人。他在安阳参与殷墟发掘、搜集甲骨,并于1917 年出版了《殷墟卜辞》。福开森信中云“明义士及燕京大学之甲骨”,可能是指1932 年明义士被齐鲁大学聘任为考古学教授,负责该校的“哈佛燕京学社”项目。g朱冬梅:《传教士明义士齐鲁生活考》,载《人文天下》2019 年1 月,总第136 期,第67 页。明义士有出版《殷墟卜辞》续作的计划。h1936 年6 月,明义士回加拿大度假,后因日本侵华,再未回到中国,续作未能在他生前刊行。福开森写信提及此事,是因他熟悉郭沫若的研究方向。福开森曾在《中国杂志》上撰文评介了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等书,iJohn C.Ferguson,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s ,”China Journal, 15.6 (1931): 279 – 282.了解郭沫若专攻先秦史,对甲骨十分重视,故而提供明义士的信息,体现了学术上的交流互动。
这种学术交流在郭沫若后来的赠书名单上显现得更加明显。1933 年3 月31 日郭沫若致信田中庆太郎列《卜辞通纂》的寄赠名单:“中村不折、河井仙郎、古城贞吉、中岛蚝山、石田干之助、原田淑人、驹井和爱、黑田善次、内藤湖南、滨田耕作、梅原末治、水野清一、松浦嘉一郎、郑贞文、何遂、董作宾、马叔平、福开森、中央研究所,及郭开文。”a林甘泉、蔡震主编:《郭沫若年谱长编:1892—1978 年》,第512 页。同年12 月8 日致信田中震二,告以《古代铭刻汇考》的寄赠名单:“内藤湖南、中村不折、滨田耕作、梅原末治、水野清一、唐兰、刘节、福开森、怀履光、郭开文等诸人。”b同上,第526 页。1934 年5、6 月间郭沫若致信文求堂,嘱将《古代铭刻汇考续编》寄赠福开森、董作宾、马叙伦、马叔平、沈兼士、唐兰、张丹斧、金祖同、刘体智、郭开运及中村不折、内藤湖南、梅原末治等人。c同上,第534 页。除了郭沫若的日本友人和兄弟,福开森与董作宾、马衡、唐兰、刘体智、沈兼士等著名学者同在赠书之列,可见郭沫若对他不一般的态度。郭沫若曾写了一篇文章《周代彝铭进化观》,本要纳入《两周金文辞大系》自序中,但后来未用。《古代铭刻汇考》出版时,郭沫若认为《周代彝铭进化观》恰好可作该书的注脚,故而又请福开森翻译发表。d郭沫若撰,福开森译:《周代彝铭进化观》(Kuo Mo-jo, Development of Inscriptions on Chou Dynasty Bronze Vessels),《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1935 年第9 卷第1 号,第123—128 页。
郭沫若赠给福开森的书籍并没有被束之高阁。《两周金文辞大系》《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金文丛考》《金文续考》等吉金类著述均被收入《历代著录吉金目》e福开森:《历代著录吉金目》,《引用书目及略称》,第1—2 页。。福开森在自己的研究中对这些著作进行了深入阅读与诸多参考。他们二人间的交际往来,显示了福开森与中国学人在学术上的广泛交流、相互切磋、互助共进。
中国学者与外国汉学家在传统金石学方面如此频繁深入的交往,在近代史上是非常罕见的。福开森的金石研究从中国学者身上所获良多,而中国学者也受到了他的收藏、思想、方法、著述的启发,这是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一个独特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