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学人物话语方式之“行为者本文”

2023-10-04 22:47田晶
新楚文化 2023年10期
关键词:曼斯菲尔德叙事学凯瑟琳

田晶

【摘要】新西兰籍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 1888-1923)以短篇小说著称于世,其作品以反映父权制社会下受压迫的女性心理状态为主、以体现人的顿悟时刻为特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代这些女性发声,在表现她们的内心世界时,她常常让她们自己站出来说话,表现在叙述方式上就是“行为者文本”,即作品人物自己的语言,这种方法拉近了读者和人物之间的距离,读之亲切而自然。她很擅长营造“顿悟”的时刻,为了达到读者和人物一起顿悟的目的,她常常在恰当的时候退出或者参与叙事,让叙述者和人物、读者之间的距离得以恰如其分的控制。本文即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作品为例讨论其叙事上的典型特征。

【关键词】叙事学;话语;行为者本文;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0-0036-04

一、引言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

1923)活跃于20世纪初名家辈出、群星璀璨的英国文坛,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近100篇短篇小说。她的作品继承了英国女性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并在20世纪初“向内转”的文学思潮中展现出自己的特色。和同时代的女性文坛领军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她的作品中无意表达深刻的女性主义思想、明确的女性主义诉求,她所追求的就是用敏感而秀丽的文笔表达受压迫女性的心理意识。为了完成这样一种目标,她创造性地运用了一些现代主义技法,在小说叙事技巧方面有所探求,而在后世研究者看来这也成为她作品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

本文在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小说人物话语方式进行分析后,发现她创造性地使用了一种新的言说方式,笔者将之命名为“行为者本文”(Actor's discourse),这种言说方式以不动声色的方式呈现出其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小说表现女性细腻心理的意图浑然天成,以下笔者将对这一问题展开论述。

二、“行为者本文”的叙事方式

众所周知,在文学史经历了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第一人称的限知叙述方式之后,打破作家对读者阅读体验的控制、追求纯粹客观的叙述在20世纪初的文坛上掀起一波巨浪,于是以人物的眼光为视角的第三人称叙述成为作家们的首选方式,但是,这样一来,“叙述声音与叙述眼光就不再统一于叙述者,而是分别存在于故事外的叙述者与故事内的聚焦人物这两个不同实体之中”[1]202。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也在这一研究范畴之内。她曾经写道:“我渴求技巧。我渴求把素材变成一个有机整体——但愿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我相信,真正的風格产生于技巧。别无其他捷径。”[2]13可见,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叙事技巧方面有着非常主动的探索。

基于英国女性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3],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叙述方式带有传统型的特点,她没有特别消隐自我的出现,但是同时代潮流相契合,大量采用作品人物的眼光聚焦也很突出,但是她的特点是,在这两者之间的转换是那样的自然,以至于让读者感同身受。关于这一点,前人已经有所认识,伊恩·戈登认为“她(曼斯菲尔德)在风格和结构上最为得心应手的技巧,是(在同一句里)从说故事人的‘声音忽然转为角色的无言的‘声音”[2]15。华莱士·马丁认为“叙述者的过去时态的概括与人物的现在时态的内心独白之间的距离并未被间接引语所沟通,间接引语仅仅以兼容两级的方式保存了这个对立”[4]137。这种“不合乎语法”的现象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作品中俯拾皆是。伊恩·戈登概括出了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风格特点,华莱士·马丁则从语言学的角度指出了这种方式在表现精神状态时的存在方式。笔者拟将这种创作方式称为“行为者本文”,即在没有任何语法提示的语句中直接表达特定人物的内心,通过人物自己的聚焦眼光来表达其内心感受,这种写作方法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抹消叙述者的痕迹并拉近叙述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

我们采用《幸福》为例来做分析。首先来看一次对话:

那副冷冰冰、懒洋洋的嗓门问道:“你们家有花园吗?”

富尔顿小姐的口吻多么高雅,贝莎只有恭敬从命的份儿了。[5]

冷冰冰、懒洋洋的嗓门代指富尔顿小姐,叙述者在这里使用了带有倾向性的描写语言,而这两个词绝不会给人亲近的感觉,这就表明了叙述者的立场是站在贝莎一方的,对于富尔顿小姐虽然叙述者尽量保持客观的描写,但仍不免流露出排斥的态度。“富尔顿小姐的口吻多么高雅”这句话是出自谁呢?叙述者已经用了“冷冰冰、懒洋洋”两个词,就绝不可能又觉得这种口吻是高雅的,只有贝莎一直觉得富尔顿小姐是美丽的、奇特的,所以这句话当是贝莎心中所想的,因此这是一句穿越进人物内心的话语。现在,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变几种形式来看:

①贝莎心想:“富尔顿小姐的口吻多么高雅!”

②贝莎觉得富尔顿小姐的口吻可真高雅。

③富尔顿小姐的口吻真让人觉得高雅。

④富尔顿小姐的口吻让贝莎觉得她是个高雅的人。

根据米克·巴尔在《叙述学》中的讨论[6],我们判断①出为直接引语,②为间接引语,③为自由间接引语,④为叙述者本文。我们看到,在这四种话语形式中,都可以找到叙述者的痕迹,诚如巴尔所说,这句话是有两个叙述层次的(行为者和叙述者),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文本中的“富尔顿小姐的口吻多么高雅”虽然没有语法提示(引号和叙述者转述的提示语),但却是从人物内心发出的,这样就抹去了叙述者的痕迹,所以笔者将其命名为“行为者本文”以区别巴尔所说的叙述者本文。关于这一点,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的论述非常详细,本文所定义的“行为者本文”与其中的“从间接引语‘滑入直接引语”[8]288-299相类似。本文为了区分叙述者和人物之间关系,特将人物内心活动定义为“行为者本文”以强调这种用法的独特作用。

三、“行为者本文”的叙事方法

从语法上廓清了“行为者本文”的形式后,下面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已经形成自己独特技巧之后的一篇作品《姐妹俩》中的一个片段来分析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如何使用这种方法的。

(格特鲁德)身穿粉红色的连衫裙,一手撑在半开的门上,她觉得自己就像画上的美人,但遗憾的是除了那位红光满面的肉铺老板坐在那辆黄色的马车上疾驰而过外,别无他人瞧见。行,肉铺老板瞧见自己了,总比没有一个人瞧见好。她正这么想,阿格尼丝沿着那条蓝色的碎石小径跑来了。[2]186

首先来看这段文字叙述视点的变化,“身穿粉红色的连衫裙,一手撑在半开的门上”这一句显然还是叙述者的眼光,因为人物不可能自己看到自己,但从后面我们可以知道格特鲁德认为自己很美,她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也非常在意,所以这句看似客观叙述者的描述实际已经在暗暗滑入人物的内视角;接着“红光满面的肉铺老板坐在那辆黄色的马车上疾驰而过”可以是叙述者看到也可以是人物,但更倾向于后者。如果我们将视点这一概念细分为“视角”和“焦点”两个方面[4]130,看到肉铺老板的视角范围很广,格特鲁德可以看到,全知叙述者也可以看到,但是将“焦点”定在肉铺老板身上则与人物聚焦的动机有关。叙述者可以看到整个场景,他可以选择一两件事物来描写,也可以全部描写,像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常做的那样,而将目光集中在一个疾驰而过的男性人物身上则必须要有什么特殊的动机,但是这里无法为叙述者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所以如果是叙述者硬要写这么个人物,那这一笔就是多余的。再看作品中的人物,首先她的衣着动作都很美,并且也觉得自己很美,她最希望的就是被人看到她的美,尤其是男人,基于这样的分析,她最有动机关注到肉铺老板的经过。所以说,这句话已经将叙述视点转移到了人物这里了,而后面的“别无他人瞧见”一句更印证了目光的发出者正是出自人物。再看“阿格尼丝沿着那条蓝色的碎石小径跑来了”这句话,因为没有动机提示,可以看做人物的眼光也可以看做是叙述者的,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叙述者已经从人物的内心穿越完了。

现在从叙述声音的角度来分析,叙述者显然是全知的,他不但能描述人物的衣着、动作还可以知道人物正在觉得自己很美,但是当叙述者把叙述眼光交给人物之后,人物的内心就自己暴露出来了,“行,肉铺老板瞧见自己了,总比没有一个人瞧见好。”这句话直接以人物自指表明话语的来源,这时候叙述声音就与人物自身声音统一了,于是读者对人物的了解也就更深一层,从而得出结论:这是一个爱慕虚荣、缺乏理性的女人。然而叙述者显然不想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人物,以“她正这么想”标示出叙述者在场的证据,表明叙述者穿越进人物内心的时刻已经结束。

从这一小段文字叙述眼光与叙述声音的来回转换,我们看到,正如自然界光速与声速有着巨大差距一样,叙述眼光转换的发生要早于叙述声音的转换,也可以这样说,眼光的转换是声音转换的提示,也就是叙述者穿越进人物内心的前提,这样做避免了叙述的突然转折,给读者一个缓冲的时间,接受起来也更自然。类似这样的穿越在曼斯菲尔德的许多作品中都真实存在着,它既可以扩大到整篇、整段,如《金丝雀》中的整篇独白、《序曲》中琳达的大段独白,也可以落实到遣词造句上:

……这里也有许多鹦鹉不断地飞过掌着油灯的凯赛娅。

这是《序曲》中凯赛娅第一次走进刚搬进的家中时的情形,结合原文来看,“鹦鹉”是贴在墙上的墙纸图案,“飞过”则是孩童走过墙纸时的体验。如果这一经历是让一个成年人来叙述的话,他不可能没有常识判断,直接把墙纸叫做“鹦鹉”,也不会觉得自己经过墙纸时,是墙纸上的图案本身在动,所以說有这种体验的正是凯赛娅本人,而这次的内心穿越被直接化用到作者的叙述中,更加没有痕迹。在如此短小的句子中竟然有两次叙述视角的变化,“鹦鹉”是凯赛娅眼中的,而凯赛娅本人则是叙述者眼中的。叙述视角的变化造成了细腻的内心体验,孩童天真无邪的形象化思维被浓缩成了一句话。叙述者的语言被人物身份和年龄影响是曼斯菲尔德的一个重要特点,所谓“叙述者对聚焦人物在不同成长时期的不同语言风格的有意模仿”[1]202大大缩小了“二者之间的距离”[4]151,这正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独特的写作特点之一。

“行为者本文”既让作品显得真实,又能拉近人物与读者的距离,但是并不是无限制的使用就更好。将叙述视点圈禁在个别人物身上虽有以上好处,但必然会大大缩小叙述的范围,因为你不可能知道所有人的想法。但是如果你能知道所有人的想法就又会重走“上帝式”叙述的老路,这显然是作家竭力排斥的,怎样才能既保持客观又能深入人物内心去窥探一番,这让20世纪初的作家们都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曼斯菲尔德的做法是:使用“行为者本文”方式但加以限制,限制使用的人物,只有个别人物能够被穿越内心;限制使用的频率,只有特定时刻能够使用。

例如在《幸福》中,被选作穿越对象的是贝莎·杨,也只有在她身上能够使用“行为者本文”而别人就不行。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华莱士·马丁说的好:如果从她丈夫的角度来看“那个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4]128。同样,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亦是如此,他们都无法理解发生在贝莎心中的那一刻顿悟,只有那个时刻才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一个中产阶级少妇意识到自己被欺骗又无力反抗的实际卑下地位。

这种限制性最明显的就是在贝莎和富尔顿小姐两个“竞争对手”之间,叙述者的态度完全倒向了贝莎一方,即使贝莎一直觉得富尔顿小姐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叙述者还是无法穿越进富尔顿小姐内心向读者证明贝莎的臆想是否正确。我们也可以讨论这篇作品为什么采取第三人称而非第一人称来叙述,那样的话,作者就不必费心尽力地模仿贝莎·杨的语言,也不必屡次穿越进入她的内心,她可以就像在《金丝雀》中做的那样,那同样也是一篇优秀的小说。因为“行为者本文”是从人物发出的,如果不加限制地使用势必会变成一篇意识流式的非第三人称小说,而这又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为了某种目的不想放弃的,所以她必须对此加以限制。

穿越进入人物内心并不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叙事方式的唯一特点,她还有其他的“杀手锏”来应对处理不同的心理描写,而这篇作品正合适使用“行为者本文”的处理方式,因为我们知道这篇作品的重心在于描写贝莎·杨顿悟的那个时刻,而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将这一时刻发挥到最大化,相较于其他的叙述方式,“穿越法”似乎更容易造成读者与人物的一同顿悟,这或许就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叙事策略。

四、总结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只是灿烂的英国女性文学史上的其中一位作家,或许她在多数读者眼中无法与简·奥斯丁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并驾齐驱,但是她却有着自己的特色。她没有女性主义那些方法论和指导思想,所以她无法代女性表达她们的政治诉求,她所能做到的就是用细腻而敏感的眼光和诗意的笔触表达她们的心理世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也如此地热爱技巧,她以旺盛的创作精力探索更新、更有感染力的写作方法,她让人物自己站出来说话,让叙述者和人物相互渗透,读之亲切而感人。她一直有意识地探索属于自己的写作风格,成功而熟练地运用“行为者本文”这样一种在当时非常新颖的话语方式,她在技巧上的这些有益探索不仅引起同时代人的钦羡,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1]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伊恩·戈登,选编.未发现的国土[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

[3]罗婷.英国女性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J].杭州大学学报,1998.

[4]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曼斯菲尔德.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M].陈良廷,郑启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184.

[6]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5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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