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凡
摘 要:博物馆作为开放式的文化场所,肩负着社会美育的职责,具有公共领域的全部特征。这些特征为美育的展开提供了独特的优势,包括具身性的审美体验、富有历史文化内容的审美愉悦等。不同于学校或家庭美育,身在其中,美育主体处于完全自觉的状态,而美育的展开则以自我教育的形式进行。当然,博物馆美育也面临着吸引力不足和娱乐化过度等问题。
关键词:美育;博物馆美育;审美体验
在社会美育为人们所重视的今天,博物馆的美育功能也越来越受到人们重视。博物馆,作为开放的文化场所,具有公共领域的一系列特点,在美育方面也有独特的优势。博物馆能够给观众具身性的审美体验,还可以通过多种媒介传达美的形式所具有的深厚历史文化内涵。主体在其中的美育活动带有主动性,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教育。
一、公共领域与博物馆美育
“公共领域”的概念最早由汉娜·阿伦特提出,后经哈贝马斯发展成熟。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中,哈贝马斯认为公共领域是介于私人和公共权力之间的领域,它是在与宫廷文化对抗的过程中逐渐成熟的[1]。咖啡馆、沙龙、宴会等由私人组成的开放或半开放场所都可以算作公共领域。概而论之,公共领域应当是面向全体社会成员开放的公共空间,且个体可以随意聚集于其中,暂时摆脱工作或生活中的种种约束,相对自由地活动和讨论一般问题。也即公共领域必须具有开放性、公众性和自由性的特点。
博物馆作为文化机构,同时也是开放的文化场所,自然而然地带有公共领域的色彩。早期的博物馆是个人用以保存、展示新奇藏品的场所,并不向社会全体成员开放,此时的博物馆属于精英文化的一部分。20世纪初,现代意义上的博物馆开始强调公共性和教育性。我国最早的博物馆可以追溯到1905年张謇创办的“南通博物苑”。创立之初,张謇便怀着“伏愿大雅宏达,收藏故家,出其所珍,与众共守”的愿望,将其看作一种公共事业,认为博物馆承担着“以为学校之后盾,使承学之彦,有所参考,有所实验,得以综合古今,搜讨而研论之”[2]的教育使命。可以说,我国的博物馆自诞生之初便承载了教育大众的愿望,带有强烈的开放性和教育性。2022年,国际博物馆协会对博物馆的最新定义就强调了博物馆的社会教育功能:“博物馆是为社会服务的非营利性常设机构,它研究、收藏、保护、阐释和展示物质与非物质遗产。它向公众开放,具有可及性和包容性,促进多样性和可持续性。博物館以符合道德且专业的方式进行运营和交流,并在社会各界的参与下,为教育、欣赏、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
文化知识层面的教育是博物馆教育功能的重要组成部分,除此之外的另一部分便是美育。如今,我国的博物馆已面向全社会开放,成为名副其实的公共领域,而公共领域的特点也为其美育功能的实现提供了独特保障。
二、博物馆美育的特点
作为公共领域的博物馆在美育方面有其独特优势,这主要来自其空间特性、文化特性及开放特性。首先,博物馆作为一个开放的物理空间能够给人带来具身性的审美体验。其次,博物馆作为文化场馆又可以使审美活动在深厚历史文化内容的参与中展开,保障了审美活动的深度。最后,博物馆作为公共空间具有开放性和非强制性的特点,这意味着在其中进行的审美教育是在主体自觉自愿的前提下展开的,也意味着博物馆美育实际上是主体依靠审美活动而进行的一种自我教育。
(一)具身性的审美体验
审美活动是培养美感的主要途径。亲身体验美的魅力、积累审美经验,绝非美学、艺术学知识的单纯传授所能代替的。主体置身审美对象间获得的富有生命的审美体验,不仅为来自家庭和学校的审美知识提供了生动的实践经验,而且能够切实地陶冶人的美感,提升审美素养。
博物馆为审美活动提供了物质保障。作为公共领域的博物馆首先作为一个现实中的空间而存在,这意味着在其中展开的审美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亲身经历的色彩。具身性正是强调人的主体性,强调人的身体与所处环境统一的概念。博物馆是公开的社会场所,它是面向全体社会成员的。主体在其中不受工作、生活中种种独特社会关系的束缚,最大程度上处于一种平等和自由的状态。早期的博物馆作为精英场所和收藏的殿堂,其“阳春白雪”的意味令置身其中的主体处在被震慑的畏感中,只能对审美对象进行静观。这种缺失了“身体”,只有单一感官参与的审美活动大大阻碍了主体对美感的获得。审美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停留于知识层面,而且是由A到B的单向知识传授。如今,比起学校教育或书本教育,博物馆在美育中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够给观众具身性的审美体验。
身体在当代美学中重新被人们所重视。德勒兹在《千高原》中提到过“无器官的身体”[3]概念,即身体摆脱意识和器官层级秩序后所实现的感官的流动状态。此时,人从以往相信的精神、肉体二元等级观念中解放出来,达到了统一和自由。首倡“美育”概念的席勒也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提出过审美的理想状态:“感性的人通过美被引向形式与思维,精神的人通过美被带回到物质,又被交给感性世界。”[4]由此看来,审美状态应当是理性与感性的交融和自由流通,也即超越了精神、肉体二分系统的理想状态,在审美状态中,因为生活需要而分裂的人性重新得到统一。由此审视美育的问题,也可以这样说:美感并不来自单纯的精神性因素,也不是美学知识传授的必然结果,而是外界作用于人的身体后所产生的整体效应。因此,审美体验应当是人置身其中的体验,不同于单纯视觉把握或者思辨性的知识接受,它是主体置身于审美场域中的事实所带来的。在博物馆中,审美场域除了精心布置的展厅外还包括欣赏者自身及与其共同存在的他人。海德格尔认为,人与他人共存于世,人的一切活动都暗含着与他人之间的关联[5],他人的在场对审美场域的存在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对个人审美活动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身在展品、他人、场所共同构成的审美空间中,审美对象对主体而言早已不是无法触及的,而是可以感知的,主体也能够意识到审美对象近在咫尺的存在状态。这一点可以从近年普及的数字化展厅中看到。在数字化展厅中,审美对象是可触摸、可互动的,观者可以根据自身需要,通过投影、动画、互动AI等方式沉浸式体验文物的历史和相关知识。如海南博物馆数字馆的《琼黎风俗图》通过全息交互技术还原了黎族先民的生活渔猎场景,再如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3.0》展演使用了数字技术,创造出让人沉浸其中的宋代生活的画卷。在这里,审美体验真正成为了全身心参与的体验,主体的各个审美感官都被调动起来,全方位地生成美的感受。感官的触发、知识的传递和美的体验层层深入,又融合为有机的系统,这使得人与审美对象之间的隔阂消失了,人的审美情感也潜移默化地得到了陶冶。
(二)融入传统文化的审美愉悦
我国的美育传统由来已久。虽然到近代才正式引入了“美育”的概念,但早在先秦时期,我国就有了以“六艺”为核心的教育理想和教育实践。当时,作为教育家的孔子也十分重视审美教育:“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中的“兴”就是以个人情感的抒发为核心的审美功能。王国维评孔子之教学:“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6]256。孔子本身也具有极高的审美修养,曾有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尽管先秦时期的诗、乐、舞是与现实政治、外交活动紧密相连的实用性技艺,但其中仍有相当程度的审美因素,对诗、乐的重视已足见先人对培养审美情操的看重。在其后的朝代中,诗歌、书法、绘画等技艺的培养一直是审美教育的重要环节。美育精神早已成为我国优秀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优秀传统文化本身就含有极高的美育价值。
学校美育的弊端之一即难以对审美对象进行感性把握,也很难对其进行直观把握。即使通过多媒体技术尽可能记录艺术品的原貌,图片、视频等手段也只能使审美活动停留于视听层面,无法还原置身其中时感受到的富有生命力的美。在这方面,博物馆提供了良好的传统文化美育资源。博物馆是一個公共领域,是面向全体社会成员的自由空间;同时,博物馆集中体现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积淀。因此,博物馆是进行民族审美教育的绝佳场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无论是服饰文化,书法文化还是器物文化,都是中华民族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组成部分。在博物馆中,我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身的感性形式:从大汶口文化的彩陶到商周礼器,再到宋明文人画、清代服饰,民族文化以可见、可感的物质形态留存于世。
通过投影、图片、视频、虚拟现实技术等多种媒介,文物的形式因素最终会指向其中的文化内涵,实现形式与内容在审美活动中的和谐统一,促使观众的审美愉悦从感官愉悦向精神愉悦升华。如孔子博物馆推出的交互学习系统,在数字技术的帮助下,观众得以直观地了解孔子时代的服饰、礼仪、祭祀制度等,这使抽象的文化内容得以化为直观,又以数字技术创造出的直观形象传达了深厚的文化内涵,让观众在获得审美愉悦的同时把握到文化的精髓。这种审美愉悦是融合了深厚传统文化内容的审美愉悦,它不仅带给人感动和欣喜,更能震撼人的心灵,陶冶人的情感,在潜移默化中增进人的文化认同感,使人在审美中与优秀传统文化越走越近。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博物馆美育能够使个人更充分地理解并体验到自己身为民族一员的事实,理解并体验到自己处于从古到今未曾断绝的文化脉络之中的事实,从而在审美中获得超越个体的精神升华,体验到从个人心灵向“民族”乃至“人类”的升华。这种鲜活的历史感和来自历史的情感升华的愉悦正是博物馆美育独具的优势,它使审美主体时刻处于现代与古代、新技术与优秀传统的交织之中,处在先民所钟情的古老形式与历久弥新的文化的融合之中,使主体心灵暂时从机械的生活、复杂的关系中解脱出来,遨游于审美的境界,得到精神境界层面的升华。
(三)激发主动性的审美教育
学校美育以课程的方式呈现,在一定时间段内开展,具有强制性,且审美知识的传达具有单向性并主要集中在艺术教育方面。家庭美育虽然保证了时间上的自由性,但仍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主要受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影响,如晚辈在家庭教育中一般处于被动地位,因此也不能说其中的美育主体是自由的。相比之下,公共领域具有开放性,其中的个体必然处于自由状态,而博物馆作为公共领域,在美育方面的另一个优势就是处于其中的主体的自由性。主体不受压抑的自由状态是审美活动全面展开的保障。
“美”首先意味着“自由”。康德认为,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是“非功利的愉悦”,审美是“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7],即美是主体扬弃了功利需求和现实目的,摆脱了现实生活强加的种种约束性关系后感到的愉悦。王国维在谈美时也认为:“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粹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6]252马克思进一步将美与人的创造性相连,认为美是人的创造的内在尺度:美不再仅仅是个体性的体验,而是与人的最终解放联系在一起[8]50-51。异化的人是不自由的人,不自由的人是无法感到真正的美的创造的。
博物馆美育是自由的美育。这首先体现在美育主体上。个人在展馆中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选择符合自身审美趣味的对象进行欣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博物馆美育是以美育主体为中心展开的自我教育。因此,美育主体对美育活动不存在抵抗行为。在主体审美活动展开的过程中,伴随着从感官到心理,再到精神的审美愉悦,主体对美的体验,对历史的认识和对文化的体悟已然沉淀在自身的精神空间中了。其次,这种自由的美育还体现在博物馆自身的性质上。如前所述,公共领域是公开的,公众性的自由空间,它占有一定的物理空间并以此作为活动的保障。现实生活中的人在许多时候处于一种分裂状态,他出于种种需要而维持着各种不同的关系,在不同的场合以本质力量的不同侧面与现实产生联系。博物馆作为公共空间提供了相对自由的物理空间保障,让主体得以暂时摆脱生活中的种种关系,以统一的自我进行审美活动,自由地展现本质力量。
三、博物馆美育面临的问题
博物馆的开放性、公众性和自由性也为美育的实现带来了一定的弊端,主要有趣味性缺失、娱乐化过度等问题。
博物馆美育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是吸引力不足。美育是培养美感的教育,最终要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如果吸引力不足,无论多么深刻的审美内涵都无法传达。美育之为审美教育,是因其遵循的是审美自身的规律。审美活动首先在生理层面展开,外界的刺激首先要作用于人的身体,这一过程即审美对象通过新颖、震撼、圆融、和谐等美的形式抓住人的感官,令人产生进一步审美的兴趣。如果人的审美注意没有被激活,审美活动就无法深入,而美育通过审美陶冶人的情感、增进人的认识水平,最终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也就难以实现。相对刻板的展厅布置和较为单一的陈列方式使有机融合的审美场域变成许多展厅的机械拼合,也使其失去了民族和地方特色。这样的展览既无法吸引游客,又无法使文物中的文化内涵得到生动展现。长此以往,博物馆不仅无法达成美育的使命,而且无法传达知识性的内容,最终使博物馆面临参观人数减少的问题。众所周知,公共领域生成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公众性,也就是公众的聚集,没有了公众,公共领域也就不复存在,社会美育便无从实行。
博物馆美育还面临着过度娱乐化的问题。公共领域具有公开性的特点,博物馆作为公共领域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公开的特性。这种特性一方面创造了一个平等、自由的场所;另一方面也带来了负面影响,使原本承担着严肃文化使命的博物馆成为了喧哗的游乐园,甚至干扰了静穆的审美场域。作为近代中国大力提倡“美育”的先驱者,蔡元培先生认为美育是一种具有公共性的教育,其作用在于“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进而“普及于社会”[9]。近代以来,美育作为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在社会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美育并非精英教育,而是应当面向社会和大众,这一点已经成为共识。博物馆、艺术馆、主题公园等文化机构与文化场所向公共领域的转变也是符合社会美育需要的。不过,公共性并不意味着无条件地顺应大众文化,尽可能抓住游客眼球的做法也不是成功的美感教育。按照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美的规律是人的实践尺度之一:“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作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8]50-51。可以说,美天然地具有超越性,承担着人性解放的终极理想,美育也应当具有美的理想性和严肃性,它可以采取娱乐的形式,但不能将其等同于娱乐。美育与单纯娱乐的区别就在于其具有真正的美的内涵,美的理想性,而失去了这一内涵,失去了这一理想性,美育就失去了教育和引导的功能,也就不称其为“美育”了。
四、结语
作为公共领域的博物馆承担着社会美育的职责,其公共性、自由性及文化特性使其美育功能具有学校美育及家庭美育难以比拟的独特优势。博物馆美育能够提供具身性的审美体验,使美育主体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全身心投入;主体在其中获得的审美愉悦又与深厚的民族历史文化积淀紧密相连,这使得主体在审美愉悦中受到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最重要的是,博物馆作为一个公共领域,首先确保了美育主体的自由,因此,博物馆美育实际上是在主体自觉、自愿的状态下进行的。这就意味着审美活动获得了全面展开的可能性,而美育也成为基于主体审美体验的自我教育。相比带有强制性的学校或家庭美育,自由的美育克服了主体内部潜在的对教育和约束的排斥,使美育的质量大大提升。
同时,博物馆美育也面临着吸引力不足和娱乐化过度的问题。这两个问题看似矛盾却实际存在着。一方面,在大众之中仍与陈腐、刻板等印象挂钩的博物馆远离日常生活,更谈不上趣味,因此难以吸引观众,无法實现美育功能。另一方面,面向全社会开放后,一些博物馆突出了娱乐功能,严肃性与教育性欠缺,虽然这些博物馆利用新技术制造了富有趣味的展览方式,但难以传递深厚的文化内涵,这使得技术喧宾夺主,美育成为单纯形象层面的娱乐。
最后,如何把握严肃与娱乐的界限,如何平衡教育与审美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如何将现代技术与民族性融合,突出美育中的优秀传统文化因素,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不仅关系着博物馆作为公共领域和教育场所应当承担的使命,更关系到新时代社会美育的前进方向。
参考文献:
[1]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曹卫东,王晓钰,刘北城,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32-35.
[2]张謇.张謇全集(第4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272-278.
[3]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206-231.
[4]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冯至,范大灿,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41.
[5]申一青.海德格尔的“共在”思想[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8(4):83-87,143.
[6]佛雏.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7]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53.
[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9]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8:179-182.
作者简介:孙小凡,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美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