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治伟
摘 要:《西游记》的成书时间,学界至今未有定论。鉴于《西游记》的作者存在争议,故而选择取经五圣的排序作为问题的切入点,以世德堂本《西游记》中的收降顺序和证果顺序作为参照,从取经本事的演变、明人序跋、“西游”宝卷等的袭用出发,并兼顾西游文本对时人著作的引述,将《西游记》的成书时间最终定在嘉靖四十三年(1564)至万历十四年(1586)间。
关键词:《西游记》;成书时间;五圣排序;“西游”宝卷
中图分类号:I242.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9684(2023)05-0070-07
今见最早金陵世德堂本《西游记》(以下简称“世本”),其卷首有陈元之作于万历二十年(1592)的序言:“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而充叙于余。”[1]序言,6-7由此可见,《西游记》在万历二十年(1592)以前便一定已经成书。并且序言中言道,对旧书进行的是字句舛误的“订校”而不是情节内容的“编撰改写”,可以说,“世本”与原本基本一致。既然《西游记》在万历二十年(1592)前已经成书,那么它究竟成书于何时呢?对于这个问题,有论者持《西游记》作者为吴承恩的观点,或认为是吴氏晚年的作品,或认为是吴氏壮年的产物①,然而《西游记》的作者是否为吴承恩,学界至今没有让人信服的结论,因此再试图通过作者来判断作品成书则稍显非宜。基于此,不少研究者开始另辟蹊径,如黄永年先生从版刻形态和书目文献的载录入手,认为《西游记》序言所署的“壬辰”为嘉靖十一年(1532)[2]486-531;张颖、陈速从《续西游记》的文本描写出发,认为在世德堂本《西游记》前尚有“古本《西游记》”[3]778-799;温庆新立足于道教思想与《西游记》的互渗,断定章回小说《西游记》的成书上限不早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4]等。笔者这里主要以不同文本对西游故事、尤其是取经五圣排序的转述作为突破口,希望能为《西游记》的最终成书作出一些新的思考。“世本”中的五圣排序分为两种,其一是按唐僧取经途中的收降顺序排,此时为:唐僧—孙悟空—白龙马—猪八戒—沙和尚;其二是按证果西天的顺序排,此时为: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那么在历史演变的过程中,取经五圣又是如何排序的呢?
一、取經队伍的壮大及人物排序的异位
唐僧取经故事在成为章回小说前经历了从唐宋史传、诗话到元明戏曲、平话的动态发展过程,故而下面先对这一演变过程中的五圣排序作一番说明。
1.《大唐西域记》《大慈恩法三藏法师传》(简称《法师传》)中,取经队伍基本上只涉及唐僧一人。虽然《法师传》记有“胡翁换马”的故事,但此时的坐骑,不过是普通的识途老马而已,并不涉及或很少涉及神异之事。
2.《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简称《取经诗话》)开始有了突破,此时作为“世本”中孙悟空的原型——猴行者已经加入了取经队伍,另外在缺题的第八处也出现了深沙神(这里的深沙神可以看作是沙和尚的原型)手托定金桥助法师一行过八百里沙漠的故事,且此节中法师诗曰“而今赦汝残生去,东土安心次第排”[5]17,似是后世取经师徒功德圆满,排序、证果的开始(在第十七节经法师请求,唐王也对深沙神进行了追拔,塑于七身佛前护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世本”中的取经五圣,《取经诗话》中出现了三人,其中明确参与取经的已有两人。
3.今发现的安西取经壁画共有6幅,其中5幅与取经故事有直接联系,分别在东千佛洞第二窟(南壁、北壁西侧各一)水月观音图中、榆林第二窟(西壁北侧)水月观音图中、榆林第三窟普贤变中、榆林第三窟(东壁北侧)十一面千手观音变中,另有榆林第二九窟猴形神将图,对猴行者的产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在与取经故事直接相关的5幅图中,取经队伍共呈现出三种面貌,虽然壁画中的人物相貌以及表现的取经故事可能有所不同②,但都出现取经人、随从(或像猴或像人)、马(白马或红马),并且取经人总是走在最前面,随从次之,这就说明,在取经队伍不断壮大的过程中,猴行者率先加入。随后,山西稽山县青龙寺唐僧取经壁画对此一时期的取经图像进行了传承和发展,于唐僧、猴行者和白马外,多出另一人。
4.《朴通事谚解》所引《西游记》中有一段关于孙悟空出身经历的文字:
《西游记》云:“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帘洞,洞前有铁板桥,桥下有万丈涧,涧旁有万个小洞。洞里多猴,有老猴精,号齐天大圣。……唐太宗敕玄奘法师往西天取经,路经此山,见此猴精压在石缝,去其佛押出之。以为徒弟,赐法名吾空,改号为孙行者,与沙和尚及黑猪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师脱难,皆是孙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师到西天受经三藏东还,法师证果旃檀佛如来,孙行者证果大力王菩萨,朱八戒证果香华会上净坛使者。”[6]293-294
上述引文中,朱八戒、沙和尚已经加入了取经队伍,但此时的五圣排序是:唐僧—孙悟空—沙和尚—朱八戒(白龙马缺)。另外,甘肃甘谷县华盖寺释迦洞唐僧取经壁画中,无论是去程(图像从左到右依次为孙、唐、沙、马、猪)还是返程(图像从左到右依次为孙、沙、马、唐、猪),猪八戒都处在壁画的最右端,虽然图中顺序可能要考虑到布局、结构等问题,并不完全等于取经人物排序,但一来一往的人物设置,却也足以说明在四圣一马的取经团队初成之际,猪八戒的确居于四圣之末,排在沙和尚之后。
5.六本二十四出的《西游记》杂剧是取经故事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之一,不但具备了后世取经故事的大体框架,而且师徒五人全部出现,构成了完整的取经团队(完整的取经团队,元代平话中便曾出现,只是平话本《西游记》已经亡佚,因此杂剧就显得弥足珍贵)。此时按收降顺序排,当为:火龙马(第七出)—孙悟空(第十出)—沙和尚(第十一出)—猪八戒(第十六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关于五圣的排序并不与收降顺序相一致,而是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如:
第十七出:(唐僧引孙、猪、沙、马上);
(诸女做捉番孙、猪、沙,发科);
【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7]96-100;
第二十一出:(唐僧一行人上,云)“孙悟空,我与龙君、沙、猪慢行,你先去,寻个打火做宿处。”[7]108
第二十二出:(佛云)“孙、猪、沙弟子三个,乃非人类,不可再回东土,先着三个正果。”
(行者云)“领法旨!我递,猪八戒、沙和尚接。”
“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佛敕恁在此成正果。”
(唐僧云)“三个徒弟都圆寂了……绝怜孙悟空,……念沙和尚,……好个猪八戒……。”[7]112-114
第二十三出:(唐僧云)“我来时孙悟空、猪八戒如此神通,尤兀自吃了许多魔障。”[7]115
由此可见,孙悟空的排名是稳定的,但猪八戒和沙和尚却存在着反复,时而猪八戒在前,时而沙和尚在前。那么何以会出现如此矛盾呢?其实这一方面说明杂剧作者(可能系集体创作)并没有曹雪芹那种“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严谨态度,另一方面或许也与排名的依据有关。按收降顺序,沙和尚毫无疑问应该在猪八戒之前,但若是按本领高低,则猪八戒又应在沙和尚之上。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广东省博物馆所藏“取经故事”瓷枕上,孙行者队前开路,猪八戒紧随其后,唐僧骑白马居中,沙和尚则在一侧擎华盖跟随。如果瓷枕确是元代的产物,那么便说明猪八戒加入取经队伍后,在元代可能已经取沙和尚的二弟子而代之,且从队戏(《礼节传簿·唐僧西天取经》③曰:“唐太宗驾,唐十宰相,唐僧领孙悟恐[空]、朱悟能、沙悟净、白马,行至师陀[狮驼]国,黑熊精盗锦兰袈沙[裟]……”[8]110)、民间宝卷等的描述中,基本可以确定,至晚在明初猪八戒已经成了二师兄,形成“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的四圣排序。
二、从序跋中的五圣排序看《西游记》的成书时间
在世德堂本《西游记》流行之前,西游故事早已在文人圈中进行了较广泛传播,并留下相应的文字信息。这为我们勾勒《西游记》从平话本到章回本的递变提供了可能,且其中某些特殊的记载甚至成为研究者们进行佚本探测的重要支撑(曹炳建先生便曾根据孙绪、盛于斯、耿定向等人的记载,定有“孙绪所见本”“盛于斯所读本”“耿定向所闻本”④等),而在这些文人学者的序跋、评语中,亦有多处涉及取经五圣的排序。
1.世本《西游记》附有署名陈元之的序言,而陈序中又引述了“前世本”的序言,其中有数句与取经五圣相关:
其叙以为:狲,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1]序言,3-4
由于这里主要是以丹道思想比附西游人物,因此这种看似偶然的人物顺序或许并不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但即便如此,取经五圣“孙—马—八戒—沙僧”的叙述顺序也已经和“世本”的收降顺序相一致,这说明,在“前世本”、乃至章回本《西游记》中,龙马的出场已经稳居八戒之前,我们借用取经五圣的排序来判定不同载体中的西游故事与章回本《西游记》之间的前后关系,应该是可行的。
2.孙绪《沙溪集》卷十五《无用闲谈》有一段关于取经故事的记载,其中有部分内容提到取经人物:
释氏相传,唐僧不空取经西天。西天者,金方也,兑地,金经所自出也。经来白马寺,意马也。其曰孙行者,心猿也。这回打个翻筋斗者,邪心外驰也。用咒拘之者,用慧剑止之,所谓万里之妖一电光也。诸魔女障碍阻敌临期取经采药,魔情纷起也。皆凭行者驱敌,悉由心所制也。白马驮经,行者敌魔,炼丹采药全由心意也。追荐死者,必曰往西天。人既灭亡,四大分散,何得更有所往?言往西天者,西乃兑地,为少女身中复生为人,不堕鬼道也。[9]280
孙绪生于成化十年(1474),卒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其在书中所言,金经癸铅、心猿意马、炼魔采药等,恰与行者、白马以及取经故事相比附,故而,至晚从此一时期开始出现了取经故事的道教化倾向。不过由于文本缺少对八戒、沙僧的交代,因此唐僧、白马、孙行者的叙述顺序(接近于早期取经故事中的人物排序),是否具有随意性便很值得怀疑了。既然“意马—心猿”“驮经—敌魔”而又炼丹采药全由“心—意”,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该取经故事中,白马或有较为重要的文本描写,不可能发生在章回本已经出现并流播之后。
3.杨慎居滇期间,曾仿道书作《洞天玄记》杂剧,其弟杨悌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为之作序,而序言中也有部分文字涉及取经五圣:
波及瞿昙氏,亦有《西游记》之作,其言荒诞,智者斥其非,愚者信其真。予常审思其说,其曰唐三藏者,谓己真性是也;其曰猪八戒者,玄珠谓目也;其曰孙行者,猿精謂心也;其曰白马者谓意,白则言其清静也。其曰九度至流沙河,七度被沙和尚吞啖,沙和尚者,嗔怒之气也。其曰常得观世音救护,观世音者,智慧是也。其曰一阵香风,还归本国者,言成道之易也。[10]301
序言中明确拈出《西游记》并将其归在瞿昙氏名下,可见此前可能存在某种《西游记》并在社会上流通。不管这里的“西游记”究竟是小说还是杂剧,它都在《西游记》演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且与此后的百回本存在较明显差异[11]。这段序言将师徒五人分别与性(唐僧)、目(八戒)、心(行者)、意(白马)、气(沙僧)相比附,与孙绪所言并观,更见出以道阐释《西游记》成为文人间的主流。不过同样是以丹道术语比附取经人物,杨悌与“前世本”序作者在叙述顺序上绝无联系,由此可知,至早此一时期章回本《西游记》应该并没有出现。
三、从宝卷中的五圣排序看《西游记》的成书时间
宝卷是民间文学的一种特殊形式,宋元以来大量产生,据不完全统计,明清两代出现的“西游”宝卷共有50余种,其中“世本”前10种,“世本”后40余种⑤。“世本”后的宝卷,其故事内容大体多是以世本为据而进行的演绎,而“世本”前的宝卷,如《佛门取经道场·科书卷》《佛门西游慈悲宝卷道场》《瑜伽取经道场》《销释真空宝卷》等可能均产生于明初,因此,无论是人物排序还是人物名称都与平话本相一致;且即便是正德四年(1509)刊行的“五部六册”(包括《叹世无为卷》《魏巍不动太山深根结果宝卷》等),讲唱的故事都未能超出平话的范围。不过这种情况在嘉靖、万历时期出现了一些变化,而正是这种变化,为我们臆测《西游记》的成书时间提供了可能。
1.明代中叶,无名氏撰有《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一了真人护国佑民忠孝二郎开山宝卷》(简称《二郎宝卷》),其《行者翻身品第十四》中曾有关于取经故事的讲唱:
老唐僧,去取经,丹墀领旨拜主公。谢圣主,出朝门,前行来到一山中。收行者,做先行,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迭桥鬼怪惊。老祖一见心欢喜,高叫徒弟孙悟空。望前走,有妖精,师徒俩,各用心,又收八戒猪悟能。两家山,遇白龙,流沙河里收沙僧。望前走,奔雷音,连人带马五众僧。
行者八戒白龙马,沙僧譬在血泊中。
老唐僧,为譬语,不离身体。孙行者,他就是,七孔之心。猪八戒,精气神,养住不动。白龙马,意不走,锁住无能。沙僧譬,血脉转,浑身运动。人人有,五个人,遍体通行。[12]115-118
这几段叙述中,取经五圣的排序(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白龙马—沙僧)比较固定,并且其依据是加入取经队伍的先后。那么宝卷故事是否主要参考了章回本《西游记》呢?答案是:不太可能!这是因为一者,“世本”中白龙马要早于猪八戒加入取经队伍;二者,“世本”中白龙马加入取经队伍的地点是鹰愁涧。不过,关于《二郎宝卷》的写定时间,陈宏先生认为是崇祯元年(1628)而非宝卷卷末所示的嘉靖三十四年(1555)[13],果真如此,那么便至少说明,虽然宝卷与平话的关系更为密切,但“白龙马”取代“火龙驹”却也不能排除是受到章回本故事影响的结果,毕竟就今见材料而言,“白龙马”一词在章回本前可能并未产生。
2.嘉靖三十七年(1558),李宾《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的部分内容也与取经故事有关:
锁心猿,合意马,炼得自干。真阳火,为姹女,妙理玄玄。朱八戒,按南方,九转神丹。思婴儿,壬癸水,两意欢然。沙和尚,是佛子,妙有无边。
一卷心经自古明,蕴空奥妙未流通。唐僧非在西天取,那有凡胎见世尊。古佛留下玄妙意,后代贤良悟真空。修真须要采先天,意马牢拴撞三关。九层铁鼓穿连透,一转光辉照大千。行者东方左青龙,白马驮经度贤人。煅炼一千八百日,整按三年不差分。龙去情来火焰生,汞虎身内白似金。
迷人不识朱八戒,沙僧北方小婴童。性命两家同一处,黄婆守在戊巳宫。[14]154-160
李宾的这部宝卷并没有涉及取经五圣的排序问题,但却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新特点,即宝卷把大量的道教术语与取经故事相联系,这在此前是没有出现过的。其中“心猿”“意马”“真阳”“姹女”之说,在“世本”中更是屡屡出现,如果说,“世本”中渗入的道教术语与此毫无关联,或许无法解释上述现象。因此,不是“世本”对宝卷系统的取经内容进行了吸收,便是宝卷对“世本”系统的取经故事进行了借鉴。那么在创作中谁先谁后呢?这可以从两者的五行观念来区分。世本《西游记》中,五圣与五行的对应关系基本明确,即:孙悟空—金、猪八戒—木、沙僧—土⑥。而《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中,“朱八戒,按南方”,则“朱八戒—火”;“行者东方左青龙”,则“孙悟空—木”;“思婴儿,壬癸水,两意欢然”“沙僧北方小婴童”,则“沙僧—水”;“龙去情来火焰生,汞虎身内白似金”,则“白龙马—金”,剩下的便只有唐僧居中为“土”了。然而宝卷中又说“性命两家同一处,黄婆守在戊己宫”,真不知黄婆和唐僧有何联系?可以看出,这里虽然以五行比附取经五圣,但与他们的性格、经历、心性等大不协调。故而,宝卷中的五行只是一种粗糙观念的引入,并没有与人物融为一体,而“世本”中的比附则显得较为和谐。此外,宝卷中也出现了“三昧火”“无字真经”“四大部洲”“善才童子”“三藏真经”等术语,还有“旃檀功德如来分第十九”“斗战胜如来分第三十一”等名目,而在《西游记》中唐僧和孙悟空证果西天时的封号恰是“旃檀功德佛”和“斗战胜佛”。后出作品借鉴前出作品中的某些内容,一般不会作多大改动,如果有改动,也多是趋利避害,把相对不合理的改为比较合理的,把强加比附的改为与作品人物圆融的,因此,不是《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借鉴了章回本《西游记》,而是章回本《西游记》参照了《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系统的取经故事。
3.隆、万之际,圆觉《五部六册·销释显性宝卷》⑦也有一段内容涉及到取经五圣顺序:
修行人,似唐僧,内取真经,行者铁棒打妖精,八戒沙僧白龙马,径奔雷音。唐僧去取经,五人往西行。锁住孙行者,拿住休放松。老唐僧,同四人,径往西去。孙行者,同八戒,白马沙僧。[12]123
这段文字出现了两种五圣排序,其一为:唐僧—孙行者—八戒—沙僧—白龙马;其二为:唐僧—孙行者—八戒—白龙马—沙僧。后一种排序,与《二郎宝卷》相同,考虑到二者都属于西大乘教,因此或有共同的来源也未可知(不过不排除和第一种相比,沙僧和白马顺序的颠倒,实际上为了讲唱中押韵的需要);前一种排序,与“世本”中的人物命名、证果顺序几乎完全一致。将不同宝卷所载西游故事前后联系起来进行考察,至少说明如果不是该宝卷受到章回本《西游记》的影响,那么至晚此一时期民间流传的取经故事也已经趋于向章回本过渡的稳定状态。
4.万历十四年(1586),李宾的弟子普静撰有《普静如来钥匙通天宝卷》,其中关于取经五圣的记录,共有三条。其卷一第二处曰:
当初有,唐三藏,取经发卷。今朝化,普云僧,细说天机。谁知道,心是佛,唐僧一位。孙悟空,是行者,捉妖拿贼。猪八戒,是我精,贯穿一体。沙和尚,是我根,编成《游记》。有白马,我之意,思佛不断。走雷音,朝暮去,转转围围。将寸土,作成寺,观音倒坐。午时辰,照南关,众生不知。三华聚,五气朝,唐僧是我。转化在,俗衣中,邑奠城里。[15]148
这里提到的取经五圣排序(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马),与《西游记》证果西天的顺序相同。除此之外,還有一点尤该引起我们注意,那就是“编成《游记》”,以师徒五人西天取经的故事编成的《西游记》究竟是怎样一部书?据现有资料可知,今见最早以“西游记”命名的作品是《西游记》杂剧或《西游记平话》,那么这里所指会不会是《西游记》杂剧呢?答案是否定的!有两点可以证明:一是,《西游记》杂剧中的五圣顺序并不固定,更不用说有明显的区分意识;二是,《西游记》杂剧中的白马,唐僧称“龙君”,孙悟空称“火龙”,西方佛者称“龙马”,只有在偶尔的平静叙述中才称“白马”。如果这里的白马是指火龙,那么为了文本齐整,为了更好地凸显人物特征,完全可以称“火龙马”(罗梦鸿等人的宝卷便直称“火龙驹”)。并且杂剧中的火龙既是唐僧的保人,又是护法,更兼有把经书送到东土的重任,其重要性完全可以和孙、猪、沙相提并论,是以这里的“白马”很大程度上与杂剧中的火龙驹并非同一概念。那么会不会是《西游记平话》呢?这倒是个十分难解的问题,但通过梳理,笔者以为可能性并不太大。这是因为一者,平话出现的时间与杂剧相近,平话中的五圣排序也与杂剧相似;二者,这里的五圣排序及其名称明显与受平话故事影响的《真空宝卷》《西游道场》《取经道场》等有别。胡士莹、程毅中、张锦池等先生根据《西游记》中存在的大量诗词韵语,认为在百回本前当有一部词话本《西游记》⑧。既然词话本和平话本同源,那么其中的五圣排序或该一致,因此即便词话本确曾存在,此处所指当也不可能是。又有学者认为在西游故事的前期传播中存在一个道教本《西游记》⑨,但因目前并未见具体版本,故而还是存疑的好⑩,况正德、嘉靖时期浸渍道教思想的西游故事中,取经五圣的表述均与这里有异。根据陈元之的序言,我们知道在万历二十年(1592)以前,章回本《西游记》已经面世并开始流传,且距离万历二十年(1592)当有一段时间。而普静的宝卷于万历六年(1578)口述,万历十四年(1586)撰成,因此,普静所听到的西游故事,或所见到的《西游记》小说,很大可能就是章回本。
该宝卷卷二第十三处又有如下记述:
唐僧飞上西天去,一灵真性走雷音。三华聚顶凡身撇,五气朝元进斗宫。谁知唐僧心是我,我性即是孙悟空。白马原来是我意,八戒原来是我精,沙僧本是我之命,五气聚足发卷经。[15]164
这里的五圣排序为:唐僧—孙悟空—白马—猪八戒—沙僧。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排序竟然与世本《西游记》中的收降顺序完全一致,且在之前的任何宝卷和戏剧中都不曾出现过。这里并非专门探讨或讲述西游故事的宝卷,唐僧师徒的取经故事不过是偶一涉及,可以说普静原创的可能性不大,其所说必然有所本自。因此,如果不是该宝卷受到过“世本”系统故事的影响,恐怕不能解释这种现象。当然会有论者抬出卷二第十五處的叙述作为反对意见:
当日唐朝有德,唐僧西天去取经,五位真人入圣,取经卷。钥匙古佛开通,乃是一人身中生:唐僧我之心,白马我之意,沙僧我之命,八戒我之精,悟空我之性。乃是三华取(当为“聚”字误)鼎,五气朝元。[15]166
这一叙述中的五圣顺序是:唐僧—白马—沙僧—猪八戒—孙悟空。唐僧作为取经事业的第一实践人,这是本无质疑的,为此不妨说因为有唐僧,才会有取经故事,故而无论何时何处讲到取经故事,总是以唐僧为首。然而现在所普遍认可的是,唐僧之后加入取经团队的当是孙悟空,但是这里却放在了最末交代。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一是,这种排序可能本就是说法人随口吟出,具有随意性;二是,说法者为了避免重复而有意为之。乍一看,似乎前一种解释更为合理,因为这里出现的排序,和以往任何西游故事的排序都不相同,沙僧、八戒排在孙悟空前面,在正常的取经故事中根本不可能出现。但是,如果我们把这条叙述和前面两条做一番对比便会看出一些端倪。首先,和第二条相比,会发现:尽管对师徒的交代存在先后,但“唐僧—心,孙悟空—性,白马—意,猪八戒—精,沙僧—命”的喻指则比较固定,因此宝卷中的取经故事也是有其内在结构和联系的。再将其和第一条对比,又会发现:第一,唐僧的排序不变,居于第一位;第二,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三圣则是紧紧挨着,中间没有插入白马,白马要么放在他们之前,要么放在他们之后(这说明在宝卷的口述者看来,白马与孙、猪、沙三圣不属于同一类别);第三,从白马到孙悟空的排序恰好与从孙悟空到白马的排序完全倒转,这种倒转其实是有顺序的倒转,倒序排列不过是正序的一种反向说明。因此,看似三处三种不同的排序,其实也只有与“世本”相同而与他本相左的两种,宝卷中涉及的西游故事,的确应该受到了章回本系统的影响。
四、结语
作者问题、成书问题和版本问题是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基础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对文本研究的推进大有裨益,这也是诸多研究者情钟于此、笔耕不辍的原因所在。不过由于通俗小说在传统社会的卑下地位,许多小说的文本形态常常处于变化之中,这无形中增加了我们解决问题的难度,甚至有些问题长期搁浅,其中尤以世代累积型作品最为突出。作为世代累积型作品,《西游记》免不了会出现对时人作品的化用,而除了大家所熟知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通俗小说外,根据周岩壁的考证,《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孙悟空关于朱紫国皇帝寸、关、尺脉的议论,和李时珍《濒湖脉学》中的相关文字类似[16]260;《西游记》第八十六回,被解救的樵夫引唐僧师徒到家就餐,所奉献的39种食物又基本全部来自王盘《野菜谱》[16]209-213。这便说明,《西游记》最后成书时,《濒湖脉学》《野菜谱》等可能都已经在社会中流行开来。按,李时珍(1518—1593)是嘉靖万历时人,《濒湖脉学》又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方始撰成;王盘(约1470—1530)是正德嘉靖时人,《野菜谱》在嘉靖中后期才广为人知。这样看来,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时间,似乎绝不该早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通过对西游本事中五圣排序的考察,我们认为“世本”中取经五圣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的顺序排列,是明代以来西游故事发展的产物。结合时人序跋、“西游”宝卷中的取经故事及五圣排序,又可以大体断定在嘉靖三十七年(1558)至万历十四年(1586)间,有一部和“世本”相似的《西游记》问世。虽然目前学界对世本《西游记》前可能存在的版本有“手稿本”“九十九回抄本”“周府抄本”“周府刻本”等诸多推测,但这些版本都是《西游记》成书以后传抄、刻印的产物。在这二十余年间,我们虽然无法断定究竟有多少版本,而宝卷依据的又是哪一种,但既然这些版本都以完成的“手稿本”为基础,因此,把《西游记》的成书时间定在此一范围也基本可以成立。也即今见章回本《西游记》,其成书上限应该晚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而其下限要早于万历十四年(1586)。
[责任编辑:蒋玉斌]
注释:
① 刘大杰先生认为吴承恩创作《西游记》当在其晚年;苏兴先生则认为嘉靖二十一年(1542),吴承恩三十九岁时正在撰写或者已经完成《西游记》初稿;蔡铁鹰先生又认为《西游记》应该完成于吴承恩荆府纪善任上,也即隆庆二年(1568)至隆庆四年(1570)。关于这几种说法,可以参阅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35-536页;苏兴《吴承恩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2-13页;蔡铁鹰《〈西游记〉的诞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28-334页。
② 笔者认为第二窟所描绘的接近于《法师传》故事,第三窟所描绘的接近于《取经诗话》故事,详见拙文《试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本事为不空取经》,载《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研究》2018年第14辑。
③ 关于《唐三藏西天取经》的产生时间,黄竹三先生通过剧目比较,发现《礼节传簿》的剧目与元杂剧能够对应的有31处,与明杂剧能够对应的有14处(包括与元杂剧重复者),这便说明《礼节传簿》与明代的部分杂剧存在关联。张之中先生一方面肯定四至六盏供酒中在献殿上演出的《偷诗》《秋江送别》《安安送米》《卢林相会》等都是明代早期的剧目,另一方面又立足于“队舞”体式,认为元杂剧《唐三藏西天取经》有可能是从队戏中汲取营养加工提高而成。蔡铁鹰先生早先认为《唐僧西天取经》“是元代戏曲初起时的遗存”,但之后修正自己的观点,将其定为宋金遗响。然而,这种观点很快遭到了曹炳建先生的质疑,其在《〈礼节传簿〉所载“西游”戏曲考——兼与蔡铁鹰等先生商榷》(《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2期)一文中对蔡先生提出的三个论点一一做出了反驳,最终认定《唐僧西天取经》是明代前期的作品。日本学者矶部彰先生又认为队戏中的内容应该是明代正德、嘉靖时期的产物,是在“大典”本《西游记》等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新本取经故事的体现。考虑到取经师徒的命名、《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规模等,笔者比较认可曹先生的结论。以上观点,详见山西师范大学戏曲研究所编《中华戏曲》(第三辑),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7-167页;蔡铁鹰《元明之际取经故事系统的流行和影响——孙悟空形象探源之三》,载《明清小说研究》1991年第1期;蔡铁鹰《〈西游记〉的诞生》,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7-143页;矶部彰《〈西游记〉形成史の研究》,创文社1993年版,第339-384页;等。
④ 詳见曹炳建《〈西游记〉版本源流考》,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4-96页。
⑤ 关于“西游”宝卷的搜集与统计,谭琳《同源而异派——“西游”故事宝卷与〈西游记〉比较研究》(湖北大学2012年硕士学位论文)较早开展,定为25种,车瑞《西游宝卷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续有补充,增至55种。
⑥ 关于取经五圣与五行的对应关系,张静二先生认为孙悟空—金、火,猪八戒—木,沙和尚—土;张锦池先生认为孙悟空—金,猪八戒—木,唐僧—水,白龙马—火,沙和尚—土;陈洪先生又认为孙悟空—金、火,猪八戒—水、木,沙和尚—土。不管哪种观点,都比宝卷所述更加协调。
⑦ 关于《销释显性宝卷》的生成时间及其与西游故事的关系,参见赵毓龙《〈销释显性宝卷〉:描述“前世本”〈西游记〉形象的关键参照系》,载《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⑧ 参见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93页;程毅中、程有庆《〈西游记〉版本探索》,载《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张锦池《西游记考论》(修订本),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5-378页。
⑨ 参见[澳]柳存仁《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和风堂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9-1382页;胡义成《澳籍华裔学者柳存仁先生近年〈西游记〉研究述评》,载《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陈洪、陈宏《论〈西游记〉与全真教之缘》,载《文学遗产》2003年第6期;等。
⑩ 关于道教本《西游记》,徐朔方、竺洪波、曹炳建等先生都先后提出了不同程度的质疑。详见徐朔方《评〈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载《文学遗产》1993年第6期;竺洪波《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2-323页;曹炳建《〈西游记〉版本源流考》,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101页。
参考文献:
[1] 古本小说集成编委会.西游记(世徳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 黄永年.论《西游记》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西游证道书》点校前言[M]//黄永年文史论文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
[3] 张颖,陈速.古本《西游记》的一部罕见续书——《续西游记》初探[M]//续西游记.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
[4] 温庆新.杨悌《洞天玄记前序》所言《西游记》考论——兼及对章回小说《西游记》成书的影响[J].明清小说研究,2020(3):240-253.
[5] 无名氏.大唐三藏取经诗话[M].上海: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
[6] 老乞大谚解 朴通事谚解[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8.
[7] 西游戏曲集[M].胡胜,赵毓龙,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8] 山西师范大学戏曲研究所.中华戏曲:第3辑[G].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9] 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上册[G].北京:中华书局,2010.
[10]杨慎,著.王文才,张锡厚,辑.升庵著述序跋[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11]胡胜.杨悌《洞天玄记·前序》所引《西游记》辨[J].社会科学辑刊,2020(2):198-203.
[12]马西沙,主编.中华珍本宝卷(第一辑):第6册[G].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13]陈宏.《二郎宝卷》与小说《西游记》关系考[J].甘肃社会科学,2004(2):21-24.
[14]王见川,林万传,主编.明清民间宗教经卷文献:第6册[G].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
[15]王见川,林万传,主编.明清民间宗教经卷文献:第4册[G].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
[16]周岩壁.想不到的西游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Exploring the Completion Time of Journey to the West——Centered on the Ranking of the Five Sages of Going on a Pilgrimage for Buddhist Scriptures
DU Zhi-w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Abstract:There is no final conclusion on the completion time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In view of the controversy over the author of Journey to the West, the author chooses the ranking of the five sages as the starting point, takes the order of accepting surrender and achieving enlightenment in Journey to the West of Shidetangs edition as a reference, starts from the evolution of the ability of collecting scriptures, the preface and postscript by the person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the continuous use of precious volumes of journey to the West story, takes into account the citations of works written by people of the time in the text of Journey to the West,and finally sets the completion time of Journey to the West between the 43rd year of Jiajing (1564) and the 14th year of Wanli (1586).
Key words:Journey to the West; completion time of the book; ranking of the five sages; precious volumes of Journey to the West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