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阔视角治史 人文情怀育人

2023-09-28 13:51马知遥
百家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现当代文学人文情怀

内容提要:孔范今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大家,他的学术贡献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那就是对大量被过去学界忽视作品的补遗和抢救性挖掘,对中国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研究和关照,对20世纪中国文学时间上限的研究,对现代新人文主义的提出和对重写文学史的理论阐释,以及退休后对文学宏大命题的反思和再认识。他的宏阔眼界和治史视角都对学界有重要启示,对后人的治学理念和方法有重要推动作用。

关键词:孔范今 现当代文学 宏阔视角 人文情怀

1998年入孔门,攻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2003年再入孔门全脱产攻读现当代文学博士,之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可能会转换专业到别的学科去。2006年6月毕业后,我去了山东艺术学院工作,没想到学校提出最好能够结合学校的特点,从事与艺术相关的专业研究,

我选择了和文学看上去密切相关的民俗学,从此和自己硕博攻读的专业越来越远。但即便是这样,我仍旧能感受到来自孔范今先生6年间给我的专业知识予我的营养,他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性思考,从治史的角度对文学史的宏观认识,从治史的角度展开的文学批评,让他在现当代文学的研究领域独树一帜,显示出高屋建瓴的见地,至今对我的思维方法和学术研究都有重要影響。

一、孔范今先生学术研究的宏阔视角

如果说起孔范今先生的学术贡献,我认为至少在四个方面,他取得了令人骄傲的成绩,

这些成绩都有学术补缺的作用,在当时的研究环境中,具有拨云见日的作用。第一便是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一直到90年代初,他对研究对象的完整修复和再现。他说这是一项“去蔽”的工作,“在历史发展中,任何一个过往的事情,都会因地理、历史和人文的种种缘故而发生或一种遮蔽,过往的作家和作品也会如此,其中有正常的原因也有非正常的原因。”(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前言)“想想多少年来我们的研究乃至大学的文学教育,理论的政治化不说,就是研究对象也被一张大幕严重遮蔽,所展示给人们的只是对象世界的一部分,甚至还对其做了修剪处理,以这样的前提提供给大家,其后果如何起步可想而知。”(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前言)孔先生的“补遗书系”以打捞遗珠的方式,重新恢复了一些被选家们遗弃的佳作,尽可能丰富地真实呈现历史特定年代里应该具有的文学创作的原貌,摒弃固有的文学评价标准,让文学作品在复杂的多维度的评价中获得自己的原生力量。“补遗书系”其实就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抢救工程,把被所谓历史淘汰的作家作品重新按照新的文学史观进行抢救,为这个工作先生奔跑在东西南北的各大图书馆里,为的就是尽可能全面还原文学创作的整体性和全面性。

第二件事就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当对现代文学作品做了大量的补遗抢救工作后,孔先生开始对整个现当代文学的整体关照,而把一个世纪文学做整体关照的时候,需要明确的治史意识,要有一套有说服力量的文学史观。从中国历史的现代转型出发,找到中国一个世纪文学的整体性发展脉络和特点,这成为了他一段时间用力的方向。“我所做的另一件事,是对中国历史现代转型的具体过程,尤其是对其制导性变革行为变异特征的考察和思考。这是我寄希望于‘揭秘的一种努力。我一直坚信文学与历史相关发生的原则。文学的相对独立性,充分地表现在它独有的那种审美创造的过程与方式,其成果蕴含的兼具历时性、共时性特质的丰富的精神情感内容,以及它对历史的独特感受和独特的参与方式上,但这都不足以动摇我们对这一原则的认同。”(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前言)意识到文学发展和历史的关系,认识到研究文学不能独立地仅仅从文学出发,还要兼顾社会历史的复杂性,才可能在历史的发展脉络中,找到文学独特的脉络,所以他的“政治变革与20世纪中国文学”“文化变革与20世纪中国文学”“经济变革与20世纪中国文学”三篇宏文基本上从社会学、经济学和文化学视角高屋建瓴地指出了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三大制导性元素对文学的影响,这是不能回避的问题,也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观提供了坚实有力的理论基础。他认为“要探究一段文学历史的发展变化,尤其是像20世纪中国文学这样充满冲突和变革的时期,是不能单从文学自身的考察来进行的。倘若以为只从文学自身考察才算是维护了文学与文学史的独立性,那就大错特错了。”(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前言)“虽然因为文学有其自身独特的历史理解和表现规律,不会完全服膺于历史的现实性功利要求,但在林林总总的文坛现象中,即使是看起来最远离历史中心内容的文学主张,事实上也是在这种极具张力的功能性结构中应运而生的一种制衡性的补偿因素,只不过是更增加了广义性历史构成的复杂性而已.”(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前言)“搞文学批评的人也最好具有一定的史识,否则,就像从森林中拔起一棵树放在你的面前,你所做的也只能就此树论此树而已。”(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前言)经过极难的历史钩沉和思辨性的批判,孔先生明晰地在学界提出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新概念,并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时间上线延伸到了19世纪末期,而不是以当时学界公认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间为起点。“把新文学的起始时间定在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应当是没有疑问的了。过去,文学史界为了突出强调五四文学革命的意义,而把从上世纪末到五四文学革命之前的一段文学过程与鸦片战争以后的文学发展连成一气,总其名曰:近代文学。而且用力搜求的,也是它们与古典文学在质上的一致性,或者与‘五四新文学的区别所在,从而与新文学划开一道分界线。这样一来,便将新文学的实际发展过程一刀切开,同时将本来作为新文学起点的文学革命运动与此前的文学发展两种基质有别的文学过程硬行纳入了同一的文学史范畴。”a这一新史观的提出对主流文学史的写作是一种反拨和创新,在当时的学术情境下,先生一定顶住了众多来自学术界的质疑和压力。他对现当代文学史打通式的研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学史大家的视野和治史的方法,也懂得了真正的文学评论和文学研究者应该具备宏阔的视野和史学风范,整体性把握自己的研究对象,才可能不偏执,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也正因为如此,他在深入到文学内部的研究中,通过大量的作家作品的细读和分析,找到作品的类型,作家的风格,也找到了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的新路径和方法。他说:“事实上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工具的、审美的、娱乐的三类文学支撑着文学不同的功能空间,倘从这一功能性结构上研究它们的不同特征及其结构作用,其认识大约就可以接近史学建构的基本要求了。”b进而,他明确提出了他心目中的真正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宗旨:“它对抗理性主义、科学主义,但并不摒弃理性和科学;它持守的信念伦理,但并不排除其他与责任伦理之间的互通性关系;它重想象、重悟性,可并不否定逻辑思维存在的必然性与重要性。惟其如此,也才造成了人文文化内涵的丰富性、复杂性及其在具体历史文化结构的调适中所表现出的不同侧重性,同时也必然会导致其与其他文化边缘交合的模糊性。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在人文文化的内核即基本规定性方面,是不能与非人文性文化错置或者混淆的。所谓‘人文文化要而言之,可以作这样的表述:它是以生命、人性为基点的所构成的生命意识、信念伦理及其以想象和通悟与世界进行沟通与对话的独特能力和方式。”c

先生第三个重大的学术贡献那就是对现代“新人文主义”的提出和其对其内涵的理论建构。中国现代人文主义在文学领域的表现,丰富而多样,但就其比较显明的倾向而言,则可以大致概括为以下几种类型:1.以传统乡土生活的想象抗衡现代都市文化。他举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沈从文是一个敢于公开对主导性观念叫板的特色作家。同时他也认为对沈从文执弟子礼的汪增祺,也是写作人性化乡野生活的能手。他既承续了沈从文笔下的性情与自然,但又少了一点沈氏作品中生命的灵动与飞扬,多了些内地边缘人生中的古朴与意趣。2.对历史进化过程中弱势群体的同情与对人性异化趋势的关注。他提出老舍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骆驼祥子》。3.对主导性历史变革的反思与质疑。对此他以鲁迅和郁达夫为例做了深入阐释。4.在离乡与思乡,即历史追求与家园之恋的矛盾纠结中表现出的人文主义倾向。孔先生认为萧红是一个很具说服力的例子。d既能从多学科的角度,宏阔视角发现重构文学史的新视角,还通过现代新人文主义的發现,找到具体的案例佐证它看上去有些抽象的论证,这种宏观和微观的结合,让他的学术发现总有可靠的说法,有说服人的魅力。

第四个学术贡献,莫过于,退休十三年后,导师孔范今先生仍拿出了一本全新的专著《舍下论学》,在家中和一批老学生,关于中国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些重要命题进行深入思考,提出很多极具思想性和冲击性的观点,这些观点当引发我辈足够的重视。重新评价五四运动的问题,他认为那时对传统文化批判上表现出的激进主义倾向,也包含历史发展的一种行为策略。对待文化的态度,他提出一个重要原则即:能真正有益于人类的文化,都必定会内蕴着自觉而明晰的责任伦理尤其是信仰伦理的意涵。他指出东西方文化之间,首先就不是优劣差异,而是个性差异。懂得了这一点,才能明白,如何在平等的互相尊重的心态下彼此取长补短。他提出“悟”是一个很特殊的思维方式,尤其是表现在文学所倚重的形象思维上,就更是如此。

作为重构文学史的大家,他的“只有秉持人文立场的文学史观,才能做成真正的文学史。”其实一下子就抓住了文学史的最根本的特性,所以近些年来他和弟子们一再重提人文主义立场的文学史观照,带来的是整个文学史书写的改变。从对象,结构,到其历史评价,这些都会引发过去文学史书写的革命。此外,先生提到的文学的现代性与历史的现代性的密切相关。认为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既相依又相峙的关系,也是非常恰当而敏锐的发现,都值得作为课题深入研究。

二、孔范今先生的育人方法和情怀

孔老师是一位文艺理论素养极高,同时又对传统文化有自觉维护的学者。所以我们从他那里既能看到对现当代文学现象近乎犀利的批评和剖析,也有对传统文化精神的坚守和激赏。孔先生不仅自己学问做得扎实,在教书育人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回顾当时在博士期间听课的笔记,我认为那真是最好的人类学口述笔记,在他的课堂上,他不经意地已经在告诉我们做学问搞科研深入理论研究的方法。他认为真正创造性的学术研究大都是一种自主性的研究、创生性的研究。高明的学者不仅是课题的主体,而且还是理论方法的主体。对那些不属于你的先进的方法理论观念不要生搬硬套。即使面对的是感性对象,也要意识到同时那也是你预设理论的质疑。让研究者自己探索理论,让自己成为理论的建构者成为理论的主体,这比较难,但这是学者应有的追求。

他认为无论理论、方法看起来是共性的,其实也是局限的,受文化、地域、理论所关系的对象本身的局限性的限制。反对学科研究中的普遍主义倾向,面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要突破理论的局限性。现代主义理论必须要针对现在的研究对象本身突破自身局限性,才能有所发展。如果迈过“个性”照搬照用就会出现机械的方法观。任何人如果做“一元化”要求,或者认为自己的理论就是具有普遍性的,那是很荒谬的。e他发现一些刚入门的年轻学者没有宏阔的视野,有一点理论知识就来套整个新文学的研究,想用一套理论概括整个研究对象,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中也带着些许无知的莽撞。所以,他早早就提醒了学子们,任何理论都有自己可能的局限性,要发现局限性,审慎对待,既不能盲目妄自尊大,也不要限制自己的视野,做一些跨学科的努力,打开自己的视野。所以,你如果仔细回顾孔范今先生治史的能力和方法,你会惊叹于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自觉应用,你会发现他对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的深刻认识。正是跨文化视野,他能在分析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时,突破过去学界的审美一唯研究的局限,找到文学和历史发展必不可少的三大元素的关系,认识到文学史发展之于历史发展的独特性和其对历史发展的依赖性。

他认为真正的全球化是对个性极其尊重的互动、平等的蓬勃向上的状态。“中庸”在中国文化中既是观念论又是方法论。他认为近年来国学研究出现几个问题,新国学的毛病是用西方的方法论阐述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命题,那就好像西方羊皮披在中国的驴身上,显然不行。f在2003年10月31日的一次授课中,孔老师提出:我们要对面对的对象,在历史的折皱处看出其深刻的变化。高明的学者不会被哪一个理论牵引,要对对象的特殊性充分认识时,发现对象独特的意义,同时也是学者理论自我完善的过程,如果没有独到的领悟和价值生成,那是毫无意义的。他又具有敏感的现代意识,认识到了现代主义研究的与时俱进,现代主义和当代研究对象的必要的联系和发展。发现在变革时代里,文学可能发生的微妙变化。当他发现了全球化的主题,发现了转型期的中国问题时,他也意识到了随之在文学创作中可能发生的变化。所以,你看他后期的关于新文学的论述,更凸显了他思考一直向前的特点,他抓住了文学史研究最为关键的,不是审美,不是政治,不是历史,最终还是要在大的历史氛围中,考察关于人文主义的立场,他的人文主义的提出看似已经是老调重弹,但当把人文主义立场作为治史的基本观念时,整个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史将发生重大改观。发现人,关心人,关心人内心的痛,关心人类和世界这些重大的命题,那些经典的作品和作家,那些被遮蔽的作家和作品也将回到重写文学史的行列中。

不要盲目信靠某些所谓的西方理论,要将它们和中国的对象实际结合,找到适合的阐释方法,不要认为宏观的理论研究是空洞的,那是偏见,没有宏观的自觉理论解构很难全面理解文学和社会,理解文化和历史。那些太过于细读研究的学者,常常也会因为极端化的强调而将文学的研究引向偏执或者狭窄的方向。微言大义常常带有学科的偏狭和主观性,只看到片面没有总体观。我们常常在做科学研究时,图以小见大,图用巧劲儿获得世俗认可的声誉,但我们常常忘记了国学的根基,理论的素养,宏观研究的重要性。其实孔先生一直在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告诉后来者,“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的人,没有资格研究当代文学”,孔先生主张:对文学的打通研究,即找到古典文化与当代文化的联系。g一方面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性宏观认识,另一方面提出了研究者个人知识体系的建立。不能因为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就对古典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一无所知,这也是孔老师对我们的鞭策和警示。后来你从他的编年史中可以看到,他曾经对中国唐宋诗词做过编校,对中国传统文化做过专门著述,用力十余年看古书,古籍,弥补在现当代研究中传统文化研究的缺失。所以,当我们看到一位治史大家,既能关注到整个历史长河中中国新文学的位置和脉络,又能清晰而认真地认识到每个时期对应作家及作品表现出的文学品格时,你就只能心服口服。他真的做到了将学术融会贯通,古今贯通地研究,也才能达到最后通透的认识。

三、孔范今先生的精神传承

孔老师已经不幸于2023年5月30日离世,在送别的时刻,看到来自全国各地赶来的他的老朋友、老同事、老学生时,我们也有一种释然。一个學术的倡导者和人文精神的传播者,用他毕生的经历做了最好的见证。他身在20世纪中国文学现场,用传统的文化滋养着自己和后学,用自己治史的眼光提高了学术研究的门槛,用他宽厚的仁者之心得到了众人的爱戴。正如一段视频采访中他所说:“我不惧怕死亡。我这一生做到了两不负。一我对学术界做出了应有的贡献,二我作为老师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他真正做到了厚德载物,做到了对学生们对学界的正向影响。学术可以通过学生们继承,可以通过那些著作不断流传,更重要的是孔先生从学术到育人的高尚的情怀,宏阔的视野对推动严肃的学风将影响深远,那是一种学脉的传承,责任必将落在我们这些后辈身上。

注释:

a孔范今:《孔范今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128页。

b孔范今:《重构对话,治史者的角色定位》,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页。

c孔范今:《重构对话,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总序》,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

d孔范今:《重构对话,论中国现代人文主义视域中的文学生成与发展》,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1—230页。

ef2003年10月23日,地点:山东大学老文史楼二楼会议室,主讲:孔范今 记录:马知遥

g2003年9月4日,地点:山东大学老文史楼二楼会议室,主讲:孔范今 记录:马知遥

猜你喜欢
现当代文学人文情怀
高中语文课堂教学美育实践研究
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大学生人文精神培育的探究
论宋代豪放词中的人文情怀
浅谈《舌尖上的中国》系列纪录片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必要性与途径
立足听读说写,渗透人文情怀
“胡杨精神”与塔里木大学人文情怀教育
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空洞化”现象研究
“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改革路径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