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象世界的延展与文学史重构

2023-09-28 13:51叶诚生
百家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文学史

叶诚生

内容提要: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其代表性成果一方面积极回应时代论题,同时也开始搜寻文学史对象世界中被遮蔽的缺席者。从《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到《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再从《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到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孔范今先生以“历史结构论”“文学的补偿式发展说”“现代新人文主义”等创辟性史观,在一个被不断延展的文学时空中完成了对象世界的重建与百年文学史的重构。

关键词:孔范今 文学史 历史结构 新人文主义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一直伴随着现代中国的历史转型与精神裂变,其间的思想潮涌、社会演进与审美嬗变跌宕起伏,复杂多义。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宏阔深远的文学史对象,如何重建这一段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对象世界,早已成为一个学科史与思想史上的重要论题。在这一背景下,孔范今先生有关“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研究及其文学史建构,以其完整的历史视野和独到的史观史识,在激荡不已的学术发展进程中留下了厚重的印迹。

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在当时那样一个求新求异的观念频生的历史氛围中,孔范今先生一方面积极回应时代性的理论课题,同时也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开始搜寻文学史对象世界中那些被遮蔽被压抑的缺席者。就前者而言,孔范今先生在80年代中期便展开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研究”,力图从思想观念和学术范式上反观本学科的演进过程,从而在根本上为文学史重构奠定某种史观的基石。就后者而言,14册、800余万字的《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于1991年出版,这项文献史料的大工程极大地弥补了文学史对象世界的缺损与不足,一个不断延展、更为完整的对象世界的重建,为后来的文学史整体研究与文学史重构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史料支撑。

就“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本身而言,因其产生于1980年代思想解放的时代语境之中,所以,它一方面直接体现着人文学术追求观念变革的急切愿望,同时,如何将这一富有新意的文学史命名坐实于有关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研究实践之中,也成为当时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大挑战。事实上,在随后的若干年里,人们期待的这样一部富有新质的文学史著作迟迟并未出现。一直到1997年,国内第一部真正以“20世纪中国文学史”命名的现代文学史由孔范今先生主持编定,至此,相关研究终于克服了迷恋于做局部翻案文章的不成熟心态,走出了对价值颠倒的过分沉浸,“重写文学史”的研究实践也获得了某种平实健全的学术可能性。这部最先面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不仅改变了对象世界缺乏有机整一性、遗落诸多作家作品的缺失,而且通过独到的文学史观的充分阐发,使得既往那种时代热浪中的学术亢奋与重写冲动渐趋冷静,新的文学史叙事法则得到较为科学的阐释。今天看来,这种独具历史认知与文学史识见的眼光的确是值得珍视的,因为某种新的命名与新的观念最终还是需要一种研究范式的创造性转换才能得以落实,这是比简单的概念发明与个案重估更为根本的学术创新工作。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建构正是由此体现出“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既有论题所隐含的学术目标——从历史惯性与学术陈规中突围而出,在新的问题意识中重构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历史进程。在此之前,学界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叙事已有某些新的尝试,比如以人性、人道主义所代表的近代启蒙理性替代激进的阶级叙事和左翼传统,重新考量百年文学史的思想潮流和文学成色。当然,也有不少研究者试图从经典化的审美提纯中拣选现代文学的标志性实绩,从而凸显本学科学术工作的学理价值。凡此种种,自有其时代的合理性和学术上的特定意义。然而,在孔范今先生看来,果真如此,百年文学史演进中的纷繁复杂的多向度多层面的意义指向不免失落,人们对这一段从未有过的中国文学新变的理解也不免陷入某种单一的价值迷思之中。为了回应这些研究实践中的既有问题,同时更是为了全面考察现代文学演变的历史全貌,从而寻求和确立一种足以有效阐释20世纪中国文学多义性的理论话语,孔范今先生在这部文学史著作中,以同类著述所罕见的长达14万字的《导论》完整阐述了他的“历史结构论”和“文学补偿式发展说”,为重写文学史提供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叙事范式和理论新知。《导论》分别从经济变革、政治变革、文化变革等诸多方面论述新文学史概念提出的依据和意义,尤其阐发了历史发展和社会变革与20世纪中国文学之间的交互影响与双向作用,从而最终提出了“历史结构的悖论性与文学的补偿式调整和发展”这一判断。“20世纪中国历史所进行的是向近代化和现代化转型的深刻而艰难的变革。而这一历史目标的实现,需要的是经济、政治、文化三种历史基本因素向近、现代转型的全面的综合性的实现。然而,一方面,从客观上来讲,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三项变革尚无在同一历史时空内获得综合性实现的可能。另一方面,从历史主体来讲,由于历史变革动机萌发的非自觉性,和人们的认识只能在矛盾的心态中一步步调整、深化,所以历史行为的选择必定表现为对某一历史因素单向突进的方式。”a可以说,正是有了这样一种历史认知,孔范今先生才最终给出了文学转型与发展的一个新的诠释,也才会阐明经由异向性的规约作用而实现的克服历史悖论的文学的补偿式的新拓展,并最终发现了源于“历史结构悖论性”的文学调整发展的内在机制,从而揭示了一个世纪以来现代文学回旋式发展的深层原因。

值得关注的是,孔范今先生的“历史结构意识”与“补偿式发展说”在其出版于2012年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又有了新的发展,这就是孔范今先生晚期学术思想中最为凸显的“新人文主义”。质言之,“新人文主义”延续了“历史结构论”中将“历史现代性”问题化的思路,通过再次梳理现代文学的整体脉络,对统摄百年文学史发展的历史功利主义文学观做出了进一步的反思,同时又发掘和表彰了重返“人文文化”立场的文学思潮和创作表现。对照现代文学自身的发展实际就可以看出,孔范今先生从“新人文主义”视点出发所重建的新文学全景图,恰恰符合现代文学思潮从“祛魅”到“返魅”、从强调“历史认同”到重识“人文立场”的不断延展、不断深化的演进过程。需要指出的是,“新人文主义”对“人文文化”的重释并非回到某种“历史与人”的二元对立的固有模式之中,而是从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充分理解与分析中,找到足以合理解释文学转型的基本动因,并再思对其进行相关性价值评估的真实依据。事实上,在“新人文主义”的视野中,“历史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恰恰从简单二分转换为一种深刻的有机对话关系。孔范今先生也正是由此展开了对现代性问题的辨析。中国文学中的现代性所面临的困境,并不仅仅在于历史现代性对文学实践的广泛覆盖,而且在于历史进步与审美创造之间能否相对稳定地保持一种张力。所以在面对现代性问题时,历史与审美无法相互替代,即使是在进行文学现代性的反思时,这两个层面或向度也都无法独立支撑起文学发展的时空。这其实也再次印证了孔范今先生以“历史结构意识”诠释百年中国文学发展,并呼唤人们生存状态的根本改变和历史诸种因素综合性发展,改变或消解历史结构的悖论状态,从而促生文学多元并存新景观的文学史新观念。的确,将中国现代文学置于“新人文主义”的视野中来考察,其主要意图也正是通过对文学发展的某种历史情境的相对还原,呈现审美现代性历史境遇的若干侧面,并尽力探讨一些修复或重建现代性制衡机制的可能性,以期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中国现代文学自身及其被阐释过程中既有的双重困境。可见,在反复申说“人文文化”立场的同时,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观并未失去必要的历史感,因为他始终坚信意义呈现于对象置身其间的结构性情势之中,也始终致力于恢复结构诸要素间相互激荡制衡的原貌,勾画出文学发展的“歷史合力”。实际上,现代性反思的问题意识也正是要求人们对现代价值及其文学表现做出细致的梳理和评判,某些可能的历史新见也就发生在这种复杂的历史对话活动之中。

不难见出,从《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到《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再到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孔范今先生走出了一条依托扎实的文献史料建设、立足于创辟性的文学史观的“重写文学史”的新路。孔范今先生向以理论思考见称于学界,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前述“历史结构论”“新人文主义”的提出,其实又是此前极为耐心、细致的文献工作的一种自然的延伸与深化。实际上,除了20世纪90年代的史料发掘之外,孔范今先生在新世纪之初,还主持完成了两项较大的文献工作,一是《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收入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论共13卷,除了其中的经典作家代表性文本外,多为不易见到的作品,而且全部选用初版本。二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除了各体文类研究资料之外,还收录文学思潮、文学史研究以及重点作家个案研究资料多种,凡24卷。这些庞大的文献史料工程对于孔范今先生而言,是内在于他的文学史整体研究之中的,对象世界的重建一方面解决了文学史自身的整一性、完整性的难题,同时也在呈现出了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之后,必然地带动有关文学与历史的相关性的深入辨析。反过来看也一样,构筑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论域自然会带动“对象世界”的重新整合与完整呈现。任何一个学科的发展都需要依赖对特定对象的经验与反思,而最终又要在新的学术实践中重建对象世界。由于时代更迭与现实语境的多重影响,20世纪中国文学史所涵盖的文学现象与创作实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缩减与缺失的状态,于是,自觉挖掘对象世界中被人为压抑或者被时代弱化的文学史资源,便一度成为重构文学史的当务之急。而当文献史料的发现已有相当积累之后,人们期待已久的还原与重建工作并不会自动完成。这也合乎人文学术发展的一般规律。就重写文学史而言,材料发现还需要转化为史观发明,而且这一转化还应该是一种涵盖文学史整体视野的新知新见,而绝非简单地止于做翻案文章。文学史研究的新拓展自然也要得力于“新材料”,更为重要的是,相对完整的研究对象不仅能够进入研究视野,而且可以得到新的观照与有机整合,从而在新的意义诠释中得到“史”的显现。《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就是这种意义上的文献工作,因为它不仅是现代文学物质文本的重新呈现,更是研究者自觉以“新人文主义”文学史观重释文学秩序与历史脉络的精神写照。在论及编选这套丛书的初衷时,孔范今先生说过,“十五六年前,我曾主编出版过一套《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意在展示为历史和成见的流播所长期遮蔽的现代文学的丰富性,不想此举还果真起了些作用。现在,我又主持编选了这套《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目的则在于仍然以作品集束出版的方式,向人们揭示中国新文学发展中所实际存在,而迄未为人们所明确认识到并作为特定价值视域给予认定的现代新人文主义内涵及其意义。”b可见,在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研究中,文献整合与观念创新始终是相互作用的,无论是较早展开的有关五四文化模式的反思、走出历史峡谷的审视,还是晚年较多申发的“现代新人文主义”,均是源于对文学史全部丰富性的体认和感受,而观念层面的批判性思考又为浮出历史地表的史料文献赋能,使它们重获理论生机和文学史意义。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酝酿与编纂期间,孔范今先生连续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人民日报》等重要园地发表《五四启蒙运动与文学变革关系新论》《论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与文学史重构》《历史现代转型中的文学潮涌》等系列论文,对20世纪中国文学作出整体回望,并对价值重建之于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重要性做了深入辨析,同时也在观念与方法上回应了有关五四现代精神传统的再评价等重要论题。在史料梳理与理论阐释并重的同时,孔范今先生为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所做的学术准备还包括回到文学研究本身、特别是回到作家作品研究本身的诸多实实在在的工作。孔范今先生在相关论述或学术访谈中对鲁迅、郁达夫、老舍、沈从文、巴金、萧红、师陀、穆旦等均有重读或新论,其宏阔的文学史观并未脱离作家创作实际,二者相互发明,相互烛照,从而呈现出新人文主义视野中丰富而多样的文学表现。

在当下的学术话语中,“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当然早已经受过不止一轮的反思与质疑,作为亲身实践过这一文学史理念的代表性学者,孔范今先生自然也有过主动的回应,比如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的论文《绝对化思维无助于文学史的科学建构》就是一例。实际上,在我们看来,这种理论性的讨论本身固然必要,而更为重要的还是如何将某一“概念发明”化为切实有效的文学史研究实践。前述孔范今先生的两部厚重的百年中国文学史著作分别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和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可以说真切表征着重写文学史的实践进程和新的进境。这种学术实绩是任何停留在理论论辩层面上的肯定或质疑所不能比拟的。尤为可贵的是,从“历史结构意识”到“现代新人文主义”,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观对于发端于清末民初、成长于20世纪、至今生生不已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具有一种整体上的诠释力,这种阐释有效性是其文学史研究工作具备真正的学术品质的体现。在笔者这样一篇浅论孔范今先生学术思想的短文里,当然无法展开有关其学术实践的全部侧面,不过,有一点尚需强调,即孔范今先生实际上也一直是一位深度介入当代文学批评与研究的重要学者,他的那些有关当代文学思潮与创作的代表性成果,与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著述其实始终是相互交织、相互会通的。前述《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就体现出孔范今先生敏锐的学术眼光和超前的当代文学“史的意识”,因为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像这样的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建设还较为稀少,如同当时的出版者所言:“与文学界和研究界的繁荣局面相比,新时期文学的资料工作则显得有些滞后:到目前为止,国内尚没有一套权威性的能完整反映新时期文学发展全貌的文学大系,也没有能够全面反映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历程和整体成就的系统资料汇编。这无疑为我们在新世纪全面展示、回顾、总结新时期文学的文学成就,反思新时期文学的经验教训,深化对新时期文学的研究工作带来了诸多困难和不便。”c这正是孔范今先生主持编选这套丛书的一个直接背景。如果我们对比当下的当代文学史料汇编热潮,更能见出孔范今先生在这一领域先行一步而又一以贯之的文献意识,而这种文献自觉其实始于孔范今先生早年的现代文学研究,实际上贯穿于更早的“补遗书系”直至当代文学研究的整体脉络之中。除了这种文献史料方面的贡献,孔范今先生对一些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的关键论题也多有阐释,仅以有关“现实主义”的思考为例,孔范今先生对于这样一个不时会搅动当代文学研究者神经的重要思潮与创作现象做过深入辨析。在新世纪之初,孔范今先生借由回顾20世纪9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的两次冲刺,对深刻影響着当代文学批评与研究的现实主义问题作了专门的论述,在他看来,如果要在开放、创新和多元的状态中促进中国当代现实主义的发展,就需要认真回顾和总结“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和“托尔斯泰式的现实主义”的异同,尤其是被窄化了的“批判现实主义”所摈弃在外的托尔斯泰式的现实主义对于我们重释具有丰富情感内涵和人类精神救赎意味的文学传统具有深远的启示意义。d孔范今先生的这一分析,在聚讼纷纭的现实主义论辩中真正抓住了当代现实主义发展的某种突出症候,不再是停留于创作现象表面的批评,而是从当代文学史的高度把握对象,他所强调的现实主义的人类性和文学性,又与“现代新人文主义”的价值指向相一致。

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研究与近四十年来中国人文学术的发展演变是同步的,他提出的许多独具学术个性的判断已成为学界同仁时常引述或积极对话的对象。现代中国的历史激荡与文学转型始终牵动着人文学者的精神触角,重温孔范今先生的文学史论著及其学术思想,对于我们直面和回应文学研究中的复杂新变无疑是非常有益的。

注释:

a孔范今:《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页。

b孔范今:《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总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c《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出版说明》,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d孔范今:《人文言说》,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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