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人的悲哀》中的“隔膜”书写与女性反思

2023-09-28 11:13:03李婷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庐隐隔膜爱情

⊙李婷[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新文化运动唤起了知识分子的觉醒,最先觉醒的人往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作为“五四”文坛的女性知识分子之一,庐隐有着先驱者的苦闷,也有对女性启蒙的反思。在当时,“妇女解放”并没有让女性获得真正的解脱,反而让新女性面对婚姻、事业的选择,充满了困惑。为表现女性的生存困境与艰难苦闷,庐隐在创作中刻画了在现实中四处碰壁、希望幻灭的女性群像。在“五四”落潮之后,这样的女性群像依然活跃在作品中。其发表于1922年的书信体小说《或人的悲哀》,就描写了以亚侠为代表的女性在婚姻和社会事业的边缘体验中走向死亡的生命轨迹。其中,小说对人际“隔膜”关系的书写为我们探究亚侠的婚姻与事业的冲突提供了路径,同时也反映了一代知识女性对社会与自我命运的审视。在“隔膜”的层层包裹下,庐隐笔下的女性往往以“游戏人间”的态度对抗混沌现实,但这种扭曲反抗的方式注定失败,这更将她们引入无尽的悲哀,从而让新女性产生对整个时代的质疑。文章从庐隐小说人际交往的“隔膜”关系出发,探究女性在个人苦闷与时代苦闷中对自身出路的探寻与反思。

一、“隔膜”书写与脆弱反抗

在以“人的文学”为主流的时代环境中,觉醒的知识分子担当起“立人”的责任。他们通过思考社会症结、关注人类命运来实现自我使命。而“隔膜”关系作为一种人类的普遍生存困境,也因此受到了众多作家关注,成为他们借以“立人”的手段之一。鲁迅在《故乡》中感叹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①,体现了人与故乡风物的“隔膜”;叶绍钧在小说《隔膜》中以“我”之口说道“他们各有各的心,为什么深深地掩埋着,专用蓄音片说话”②,则体现了日常交往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随着知识分子对社会的深入体验与对自我的全新审视,他们将这种人际交往间的隔膜关系写入作品,以思考社会症结,引起“疗救”。

作为“文学研究会”的一员,庐隐始终保持着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五四”的落潮,使青年对理想社会的憧憬化为灰烬,面对现实的破灭,他们要么“纵欲”,要么“虚无”③。虚无的人生体验让新女性还来不及享受恋爱自由的胜利果实,就已经陷入新的矛盾与困惑中,这使她们在婚姻与社会现实的撕扯中产生了深刻的忧患意识。庐隐的小说创作中,人际交往的隔膜关系是表现新女性在时代浪潮里的彷徨歧路与苦闷自我的方式之一。她发表于1922年的小说《或人的悲哀》就以主人公亚侠面临的与他人、与爱情、与社会以及与自己的隔膜,集中揭示了新女性的生存困境,表达了“人生究竟”不可知的虚无感伤。

(一)“隔膜”的体现

《或人的悲哀》中,庐隐以书信体的写作方式演绎了亚侠的生命悲剧,“书信体小说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而且在书信体小说中情感是比情节更为重要的先决条件,他们更多地关注个人与自我意识,它们通过削弱‘公共的和传统的关系’,展现‘个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精神生活’”④。在以自我意识为中心的讲述中,亚侠不自觉地就隔离了外部事物,既无法让真实读者与其进行直接交流,也容易让自我沉溺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继而让“我”与外界形成一种“隔膜”关系。另外,书信体小说以主人公的个人自叙将故事娓娓道来,“个人型叙述声音的优点在于可以明确为女性角度的发声,在女性声音沉默的年代,具有帮助女性发出女性声音,说出女性自我的作用”⑤。小说中的写信人/叙述者亚侠用个人的声音讲述了自己在社会中遭遇的生活困境,随着叙述视点不断游移在与其接触的人物上,人物之间呈现的关系——“隔膜”与否就逐渐变得清晰。借“隔膜”关系的凸显,亚侠的边缘化女性体验也一步步显露出来。

小说开始,亚侠便借“人生究竟”的问题来说明世界是充满“隔膜”的:“人生哪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像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⑥这段话揭示了人具有虚伪性,人际交往缺乏真诚,彼此之间的感情也就不相通,“隔膜”由此产生。接着,梅生和昭仁的订婚与离婚让“我”看清爱情是靠不住的,因此更产生了“游戏人间”的人生态度。这种由爱情带来的“隔膜”关系还体现在一些追求者身上。叔和有爱人,却因为爱慕于“我”抛弃了未婚妻,叔和的见异思迁让向往“灵肉合一”的爱情的“我”产生了隔膜。在日本,孙成与继梓因为“我”互相猜忌,互相倾轧,他们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人不惜损害他人利益。在厌生厌世的亚侠眼里,他们的追求只是为了内心欲望的满足,因而亚侠与这些追求者之间也充满了“隔膜”。爱情的不可靠让亚侠关闭了获得爱情的大门,这也意味着她拒绝了更多的快乐,内心苦闷的积聚让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除了与人交往产生的爱情隔膜外,小说中还刻画了亚侠与社会事业之间的隔膜。“五四”时期,女性回归劳动之中,但妇女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亚侠带着困惑东渡日本,希望在日本学习到妇女解放的真正路径,但她在东洋妇女和平会上见到的不是纯洁的、热诚的会员,而是“满面脂粉气,贵族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谓的和平只是虚伪的表象,这与“我”理想中的和平与寻求解放相离甚远。在日本,面对警察的盘问,“我”深深察觉到人权受到了侵犯,而那些为巩固自身阶级利益的人是自私的。因而,“我”与他们之间的隔膜是无法消融的,“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异国他乡,亚侠既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也没有获得妇女解放真正的答案,甚至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都是无法相通的。她的自我价值无法在社会劳动中得到确认,在脆弱的婚姻与社会的边缘人身份中,亚侠愈觉心中苦闷。

“爱情”与“社会事业”没有让亚侠找到“人生究竟”的答案,她带着悲哀回到杭州。在得知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后,“我”后悔于自己“游戏人间”的态度让那些钟情于“我”的人失去了生命或健康,“我”的自私让“我”陷入了无尽的苦恼悲哀中。道德的约束也让“我”无法与自己达成和解,“我”和自己形成了隔膜。亚侠一方面想要追求自然的情感,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另一方面想要寻找人生的出路,找到理想的生活。但两者都无法实现,并且自己也困于两股力量的撕扯之中,迷失了自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旋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在激烈的“情智冲突”中,“我”和自己有着深深的“隔膜”。自我的分裂导致了亚侠自杀的结局。

(二)反抗“隔膜”的失败

鲁迅指出“娜拉出走”以后要么“堕落”,要么“回来”,亚侠在日本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与社会的“隔膜”,于是她选择了回来,然而在回来以后,面对“智情冲突”的精神折磨与彷徨无路,她最终“深陷堕落之海”。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下,亚侠最终以死亡结束了一切。

但在此之前,死亡并不是亚侠的选择,她在身患心脏病时也曾积极地配合治疗,以期病好,再与大家探讨“人生究竟”的问题。在看到婚姻自主的谎言后,亚侠投身于社会事业,希望在事业中确立自我价值。在面见社会主义者之后,亚侠有过短暂的激情,但此后她并未将这股激情付诸行动。她在行动上表现出的迟疑、软弱决定了其寻找出路的失败。在日本住院期间,亚侠甚至想过投身于“彼岸”世界,寻找自身的皈依。现实生活的走投无路让人试图在宗教世界里找寻救赎,尽管这在我们看来是一种消极反抗,但对于新女性来说,这是她们为挣脱现实,极力寻求出路的渴望。在医院的日子里,亚侠除了为自身出路感到困惑失望以外,在与人交往过程中愈发感觉与周围人的“隔膜”犹深,于是对外界的一切产生厌倦。回到杭州后,她又试图以环境的改变实现内心的释放,但无奈终究是被“人间游戏”了。亚侠怀着希望寻求人生意义,但在困难面前又缺乏勇于斗争的底气,于是陷入了无用的“零余者”的悲哀。“当她越是以介入者的姿态进入到社会的洪流去时,她就越清楚地看到自己力量的弱小,越发认识到自己只是个无法扭转乾坤的弱者。”⑦亚侠积极干预生活,但在遇到困难时,却又踟蹰不前,缺乏勇气。所以,当她努力在消除隔膜时,不断出现的新的困惑与矛盾又让她无法做出有效的举动来对抗,最终只有放逐自我,遁入虚无。

在叶圣陶看来,“隔膜”是后天形成的,是“非自然”的与“可消解”的⑧,徐立平在研究鲁迅小说中的“隔膜”关系时指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只能是在相对意义上存在,并没有达到绝对意义上的彼此完全理解”⑨。而在庐隐的文本中,她并没有指出这种“隔膜”是否可以消除,虽然其小说中常常流露出想要消解“隔膜”的努力,但这种努力常常是以失败告终。失败一方面来自女性自身知识结构的局限,另一方面,在中国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国情中,刚刚“浮出历史地表”的女性,与封建价值体系和道德标准有着密切的关系。正是这种联系之下的男权压制与道德束缚,让女性在“妇女解放”的口号下产生了对女性启蒙的反思与质疑。

二、“隔膜”的产生与女性反思

(一)“隔膜”产生的原因

庐隐对人际“隔膜”关系的书写处处透露出苦闷的心绪,这种心绪一方面来自她的个人经历,另一方面更来自“五四”女儿在时代转型中身居传统伦理和现代伦理时个人与传统、与现代社会的“隔膜”。庐隐出生于福建的一个旧式家庭,出生当天,遭遇外祖母去世,因此她被家人视作“一颗灾星”,从小不得父母疼爱。为节省学费,父母将她送入教会学校,在那里,庐隐精神上遭受了持续的“异样的压迫”,周围人的欺辱让她产生了厌倦人世的心,也让她渐生与周围人的隔膜之感。童年的孤寂与异样眼光的压迫使庐隐性情倔强,成年后四处奔波的教员生活,又让她无法安于一隅。在这之后经历了丈夫郭梦良、母亲、挚友石评梅与兄长的相继死亡,人世的无常更加剧了其内心的悲凉,也使她的创作染上悲哀的底色。“一切的伤痕和上当的事实,我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才想得起来,而也是我写文章唯一的对象”,庐隐在以描写伤痕为对象的写作中,自身的“隔膜”体验所带来痛苦为其提供了“养料”。

如果说庐隐自身的生命体验是小说中人际“隔膜”关系突显的起源,那么在新旧交替的社会更迭中,个人在面对传统、现代伦理时产生的挣扎更为直接地导致了“隔膜”关系的滋生。庐隐作为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在接受新文化的熏陶后对各种新知却感到无所适从。面对婚姻、事业的选择,她充满了怀疑与困惑,这也是她笔下的女性知识分子在时代洪流中面临的难题。“五四”时期,在“妇女解放”的思潮下,女性在一些方面实现了解放,获得了自由。当她们走出父权的大门,希望以婚姻自主作为归宿,实现自我的解放时,才发现自己依然担负着传统的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等责任,这些责任让她们拘囿于家庭的狭小圈子。于是这些新女性深觉爱情不过是从父权体制跳入了夫权控制的又一陷阱。所以当亚侠看到梅生和昭仁从订婚到离婚时,她觉得爱情是靠不住的,产生了与爱情的“隔膜”。庐隐以亚侠拒绝爱情消解了爱情的神话,虽然在创作中她并没有刻画出尖锐的男女冲突,但在其文本之下依然隐抑着男权压制。叔和对未婚妻的抛弃,以及以死亡威胁“我”的行为是一个男性权威之下的隐形压迫;孙成与继梓的纠缠也是在男性以自我为中心,将女性视作征服对象的强权体现。面对男性的侵扰,女性尚未做出坚决而顽强的抵抗,而是以逃离的方式来拒绝异性的接触,以“游戏人间”的态度来达到对女性自身的保护。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指出庐隐小说中异性间的“冰雪友谊”实际上是“凭借对女性自身欲望的否定,完成了对男性欲望的否定与拒绝。借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这是以自虐的方式完成的施虐行为,女儿们以否定自身的方式将男人置于一种无所适从的性焦虑中,从而成了一种对男性的阉割形式”⑩。女性以压抑自身的欲望完成对男性的拒绝,这是女性在以男权话语为中心的时代中为凸显自身女性意识的抵抗。在这种两性抵抗中,男女之间的“隔膜”关系也逐渐显露,从而造成女性对爱情的不信任。

当新女性发现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是解放女性的“谎言”时,她们将目光投向社会事业。庐隐在《“女子成美会”希望于妇女》《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今后妇女的出路》等文章中都十分关注女性解放的问题。她鼓励女性走出家庭,接受教育,获得经济的自主权,实现女性的真正独立。“我对于今后妇女的出路,就是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她将这种带有启蒙性质的思想投入小说创作,但当女性进入社会时,面对的却是资本家不对等的压榨剥削,是寻求女性出路的徒劳无功。因为女性自身行动力有限,所以她们无法与整个旧社会实行对抗。这不仅让这些新女性对社会产生了深深的“隔膜”,更让她们陷入无尽的悲哀。亚侠在日本寻求事业无果之后,深觉与周围人的彼此不相通,最后又选择了回来。“五四”的思潮风暴让女性的天空不再是低矮的,新式教育也让一部分女性意识到要实现自我的解放,就必须走出家庭,积极争取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地位与权利。恰如郁达夫所说,“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⑪。获得主体意识之后的女性,却在爱情的神话里发现自己仍然担负着“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投身于社会事业时又缺乏顽强抵抗的勇气,最终她们与自己身处的环境充满“隔膜”,自己也陷入彷徨苦闷的境地。

(二)对“妇女解放”的反思

在茅盾看来,《或人的悲哀》标志着庐隐的创作转变,即由描写现实社会问题到叙述女性悲观苦闷的转变。这种转变是“五四”落潮的结果,也具有社会意义。“因为这也反映着‘五四’时代觉悟的女子——从狭的笼里初出来的一部分女子的宇宙观和人生观。”⑫庐隐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勾勒出了社会中存在着的“隔膜”关系。“隔膜”背后不仅隐藏着庐隐对人与人之间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损害他人、侵扰他人的控诉,也在更深层次上揭露了“五四”落潮后新女性的彷徨歧路。作为“娜拉出走”后的女性,她们有着觉醒的心,却找不到人生归宿,她们以自身体验表达了“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悲哀。婚姻爱情成了束缚女性的枷锁;想要投身于社会事业,却发现自己被排拒在外,这不得不使女性在边缘身份的体验中落入空洞虚无的人生困境,于是产生了对“女性解放”的质疑与反思。

“妇女解放”离不开教育的加持,但教育的发展给女性带来知识的同时却让女性陷入矛盾,因此产生了对知识的质疑。庐隐是第一个提出“知识误我”思想的人,在以启蒙、教育为主的“五四”时期,此观点的提出无疑是对主流思想的挑战。在今天看来,“知识误我”也许是一个谬论,回到历史现场,它却是一个接受了教育的新女性对那个时代女性命运的思考。在庐隐的写作中,“知识误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女性获得知识后试图放纵自己的欲望时,又受到旧道德的干扰。女子教育的完善,将女性逐渐从传统道德的束缚中挣脱开来,重新审视自我,但作为在封建传统体制下长大的她们,骨子里又沾染了旧道德的血液。正如亚侠感慨道:“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想要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这里的“他”便是指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知识的获得让女性站在更深层次上想要寻求自我的满足,但在现实社会中,又常常受到旧道德的影响,从而阻碍自身的判断力与行动力。二是女性想要自我放逐、堕落的时候,获得的知识又催促她们去寻求人生价值。《或人的悲哀》中,“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旋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化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亚侠一方面想放任自己的情感,放逐自我;另一方面,因为获得的知识与理想又让“我”想要不断寻求人生的意义,在追寻人生无果后,“我”又对自己获得的知识产生了怀疑。《海滨故人》里,露莎感叹道:“十年读书,得来只是烦恼和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云青感觉“越有知识,越与世不相容”。宗莹也感受到“进了学校,人生观完全变了。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觉得自己孤独,什么悲愁,什么无聊,逐渐发明了”。知识本该是使人更具有思想性与方向感的东西,但在新女性的身上,知识成了思想负担。如果她们接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也许便可接受自身的悲哀命运,但知识让她们认识到女性应该有自己的行动力,以实现自我的价值,在爱情与事业都落空的情况下,新女性产生了与知识的“隔膜”。

接受知识没有让女性获得自我救赎,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妇女解放运动中,新女性更无从实践知识,因而产生了对女性自身的怀疑。“为什么妇女本身的问题,要妇女以外的人来解决?妇女本身所受的苦痛,为什么妇女本身反不觉得呢?妇女也有头脑,也有四肢五官,为什么没有感觉?样样事情都要男子主使提携。这真不可思议了!”“妇女解放”的命题只有放在女性的实际处境中才能体现出它的意义,但为何失去了指引,女性却处于彷徨无措中呢?庐隐对此提出了质疑。她在写作中常常通过女性拒绝爱情的方式来拒绝男性压制,在“五四”女作家普遍歌颂“爱”的思潮中,庐隐却揭开了爱情的虚伪面目,这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女性的主体意识与精神在场。如《或人的悲哀》中亚侠对叔和、孙成等人的批判,《云萝姑娘》中云萝对凌弟的拒绝,都体现了在父权、夫权仍然占据主导的时代背景下,作者有意想要突破局限,发出女性的声音。在女性与男性的隔膜中,一些新女性将目光投向同性结盟,以女性互助实现女性自身的解放,却以失败告终。《丽石的日记》中,丽石与沅青的“姐妹情谊”在沅青接受包办婚姻后离散;《海滨故人》中,露莎、云青、宗莹、玲玉、莲裳之间互相理解的友情最终在婚姻和女性既定的命运中冲散,彼此之间也产生了隔膜。“姐妹同盟”的离散意味着新女性未能找到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而那显露在文本中的女性在爱情中的“情智激战”中的理智又“显然是那个基本上缺席的父的呈现;是父的名、父的法的内在化,是已然完形的新的象征秩序中隐抑了女性欲望与自由的编码”⑬。女性试图用拒绝男性来否定自身欲望的方式解救自我,但又常常受到那已被“内在化”的父权的干扰,因而这些新女性只能不断地产生对自我的怀疑,与自己形成“隔膜”。

从自身的感受与生活体验出发,庐隐发现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冷漠,不管是对现实的揭露还是试图用各种方法消除隔膜,庐隐都体现出了对女性生存与人类生命的思考。如何冲破封建的枷锁,实现“女人”作为一个“人”的精神独立,是她始终关注的问题。但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妇女解放”运动中,女性对自身既定的命运更充满了怀疑与困惑,爱情神话的破灭、徒劳无功的事业都让她们重新反思这场关于女性的启蒙运动。

三、结语

庐隐以一个“悲哀的叹美者”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并将这种悲哀的情绪融入小说创作中。《或人的悲哀》中“我”的内心孤寂与“他者”的自私冷酷之间形成了深深的“隔膜”,于是“我”被永远锁在悲哀的自我里,郁郁而终。但从中可以看出,庐隐对人际“隔膜”关系的细致描绘为我们进入她的悲哀世界提供了一条通道,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代知识女性在新旧文化冲突中的理想与牺牲。从女性的生存状态与面临的困惑来看,当今时代给予女性更多的选择,但回到庐隐的时代,去了解一个觉醒的女性知识分子的悲哀世界时,也许可以发现历史的某些因循重复,反思当时社会存在的种种困境,这便是庐隐人际“隔膜”关系书写的现代价值。

① 鲁迅:《故乡》,见《鲁迅全集·第1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00页。

② 叶绍钧:《隔膜》,见叶忘忧、徐沉泗编:《叶绍钧选集》,中央书店1947年版,第157页。

③ 钱永祥:《纵欲与虚无之上:现代情境里的政治伦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94—95页。

④⑤ 舒凌鸿:《女性言说的自由与禁忌:中国现代女作家小说叙述声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

⑥ 庐隐:《或人的悲哀》,见钱虹编:《庐隐选集·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卢妙清:《论庐隐〈或人的悲哀〉中亚侠的生命悲剧》,《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7年第9期,第89页。

⑧ 叶圣陶:《〈隔膜〉序》,见《叶圣陶集·第一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页。

⑨ 徐立平:《关注人类生存的一种普遍困境——鲁迅小说“隔膜”主题探究》,《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10 年第6期,第533页。

⑩⑬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4页。

⑪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见《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贵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页。

⑫ 未明:《庐隐论》,见肖凤、孙可编:《庐隐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4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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