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凤
摘要:《湘行书简》《湘行散记》是沈从文第一次返乡的产物,作品中对浦市进行了多处书写,可见沈从文对浦市的喜爱。对比两个文本可以发现,沈从文虽对同一客观之地反复书写,但写作过程中,作家的情感却发生了从“喜”到“忧”的转变。文章根据《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自身的特色,从两个文本形式的不同、创作主体身份的差异、文本阅读对象的不同、创作外部环境的变化四个方面探析沈从文在书写浦市意象时情感发生变化的原因。
关键词:浦市;意象;情感变化;沈从文
中图分类号:I2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437(2023)03-0056-04
1934年1月,沈从文从北京返湘探望病母。为避免新婚妻子张兆和的担忧,行前,他许诺每天向妻子报告所见所闻。返湘期间,沈从文一共向妻子写了50多封书信。回北京后,沈从文将这些书信进行整理、加工甚至再度创作,随后以旅行散文形式陆续公开发表,最后于1936年3月结集成册出版,即我们熟知的经典文本《湘行散记》。而这50多封书信作者生前并未公开发表,其经过近60年的生活变迁,只存留下来30多封,加之随信附上的沿途10多幅速写绘画,直到1991年前后被沈虎雏、向成国等人整理、编辑并取名为《湘行书简》,编入《沈从文别集·湘行集》,于1992年5月由湖南岳麓书社出版。最后,这两个文本和沈从文第二次返乡创作的作品《湘西》共同编入《沈从文全集(第11卷)》,由此形成了完整的返乡文本。可见,《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均是沈从文第一次返乡的产物,两个文本均书写了大量的湘西意象,传达出他对家乡的爱意。
一、《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浦市”意象书写及情感变化梳理
文学意象在文学创作中具有重要的象征作用,成为表达作者情感和思想的有效载体,通常包括物象、景象等。沈从文在第一次返乡作品中描绘了大量的意象。其中,“浦市”意象就是其书写的重要对象之一。
浦市是湘西四大名镇之一。该镇历史悠久,风景秀丽,水运发达,商业繁荣,其繁华程度大大超过泸溪县城,在地方上享有“小南京”的盛誉,沈从文少年从军时曾在此留住过,是沈从文年少时开始接触外面世界的第一个窗口,给沈从文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一个刚刚走出家门的孩子眼里,这个古镇的种种热闹情景给他留下了永生难忘的深刻印象和无限遐想。作为作家,沈从文对这样一个有深远影响的地方自然会有喜爱之情,同时也会将其作为一种意象进行书写。因此,“浦市”不仅是实际上的地名,更是作家倾入情感写作的一大文学对象。
关于“浦市”意象,沈从文在《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中均有描写,分别提及了10次和5次,但大多只是概念一提而过,而在《湘行书简》“横石和九溪”和《湘行散记》“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两篇文本中,作者除了对“浦市”意象进行概念提及外,还投入自身情感对“浦市”进行了大篇幅的文字书写,详细介绍了浦市的风土人情,同时抒发了许多感慨。从文本可知,浦市是个大地方,有比北京碧云寺好看的大庙,当地风景靓丽多彩;地方经济发达,出肥人,出大猪;出纸,出鞭炮,呈现出一片繁荣之景。“浦市”意象在沈从文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也传达出他对繁荣浦市的喜爱。但细细阅讀,我们发现两个文本中作者的情感却发生了变化。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描写“浦市”意象时,带有一种自豪感。他写道:
“你接到那电报时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从辰州到泸溪路上,晚上可歇泸溪。这地方不很使我高兴,因为好些次数从这地方过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风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个大地方,数十年前极有名,在市镇对河的一个大庙,比北平碧云寺还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猪,出纸,出鞭炮。造船厂规模很像个样子。大油坊长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摇曳长歌,河岸晒油篓时必百千个排列成一片。河中且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黄的船只停泊,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两丈左右,渡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一定还用金漆写得有一个“福”字或“顺”字!地方又出鱼,鱼行也大得很。但这个码头却据说在数十年前更兴旺,十几年前我到那里时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为的是河边长了沙滩,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业也随之而萧条了。正因为那点“旧家子”的神气,大屋、大庙、大船、大地方,商业却已不相称,故看起来尤其动人。”[1]93
书信中“但”字让我们知晓,相比泸溪全境,沈从文似乎只喜欢其中的浦市,因为浦市是个“大地方”,“市镇对河的一个大庙,比北平碧云寺还好看”。可见十几年前的浦市极其繁华,当时的繁华之镇在沈从文心中的印象很深。此外,这段话语中也透露出作者书写浦市时的兴奋与欣喜。
但在沈从文的《湘行散记》里,我们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意象感情流露:
“小船到达我水行的终点浦市地方时,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达到顶点的时代。十五年前地方业已大大衰落,那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干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皆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处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倍子,莫不在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皆是那种木筏。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印花布,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虽从那些大商号上,寺庙上,皆可见出这个商埠在日趋于衰颓,然而一个旅行者来到此地时,一切规模总仍然可得一极其动人的印象!
“如今小船到了这个地方后,看看沿河各码头,皆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有十二只船,除了有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有七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蒿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的标志。
“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了,是谁的责任?希望到这个地面上,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这责任应当归谁?”[1]219
沈从文关于十几年前的“浦市”意象介绍,《湘行散记》的书写比《湘行书简》的描述丰富,但其中的情感却是失落的,十几年前的风景不再,呈现出一片凄凉之景:繁华商埠早已衰颓,码头也破烂不堪,昔日的船夫不知去处,岸口只见挂有“此船出卖”标签的运船。以往曾在市集上碰到肥人,但现在却是瘦子,连卖肉的屠户都十分瘦弱。此情此景,作者写作时的心态早已不再那么欣喜,而是一种沉忧。
二、《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浦市”意象书写变化之因
“文学创作是一种特殊的复杂的精神生产,是作家对生命的审美体验,通过艺术加工创作出可供读者欣赏的文学作品的创造性活动。”[2]作家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是丰富的,其进行文学创作时,必然会带着某种情感写作,但会呈现出不同的情感表达,而影响作家情感表达的因素很多,有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长时因素和即时因素、生活经历和学识修养等,沈从文的《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浦市”意象情感发生变化也不例外。笔者现根据《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自身的特色,从两个文本形式的不同、创作主体身份的差异、文本阅读对象的不同、创作外部环境的变化四个方面探析其变化的原因。
(一)文本形式不同
《湘行书简》与《湘行散记》是不同的文本体裁,具体而言,《湘行书简》是私人书信文本,而《湘行散记》是公开的散文文本。书信具有私密性和随意性,写作上没有复杂的文本表达要求,这给作者书写和真情实感表达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从《湘行书简》“横石和九溪”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书写“浦市”意象时的思绪是自由的,写作的篇幅也不受限制。他根据自己的意愿对“浦市”意象的几个场景进行了描述,还任性地直接说出自己喜欢浦市而非泸溪,但这些任性的写作在《湘行散记》中却受到约束。因为散文是独立的文学体裁,有自己的一套写作要求。散文强调“形散而神不散”,这要求作者在文本运笔时要注重语言表达、修辞使用以及文本的主旨体现等。可见,《湘行书简》中的内容成为散文写作的素材,沈从文对其加工需加大篇幅对“浦市”意象进行全面书写,以表达更完整的文本。
(二)创作主体身份不同
文学创作的主体是具体社会中的人,而人的不同身份的选择必然会影响其文本写作情感的表达。《湘行书简》中的书信是一个丈夫写给自己妻子的保护。新婚不久的恩爱夫妻,自然是爱意浓浓,但因沈母病重,沈从文需回家探望母亲,从北京到湘西,旅途遥远,在京的妻子必然会担心丈夫的行程安全。沈从文为了免除妻子的担忧,故意用轻松的笔调书写情景。书信中,他以丈夫的身份落笔,尽情地用柔和的言语向妻子表达爱意,因而在《湘行书简》里展现的湘西世界是自然、灵动和秀丽的。十几年前的繁华“浦市”意象在沈从文心中留下了深厚烙印,他将记忆中最美好的事物与妻子分享,一方面是向妻子介绍自己的家乡,另一方面则用好的事物来掩盖其行程的悲凉,也以此打消妻子担忧的念头。而《湘行散记》的创作是沈从文以作家的身份进行的,作家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十几年前和十几年后的浦市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曾经繁荣之地不再,这自然会引起作者思绪敏感,探寻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湘行散记》中,沈从文除了介绍浦市繁荣之景外,还对现状发出疑问:破烂的码头和浦市人民凄苦生活现状该由谁负责?
(三)阅读对象不同
“文学创作的过程是作家与读者心灵交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家的创作意向实际上在受着阅读对象一极无形的吸引和制约。”[3]换言之,面对的阅读对象不同,作家的说话、用语、情趣等方面都会不同。
《湘行书简》是书信,张兆和是信件的唯一阅读对象,这与共同读者群不同。张兆和对沈从文而言,是独特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其通过长达4年不懈追求才娶到的妻子,但两人在人生履历、教养、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使他们仍存有一些隔阂,且近10年间的不幸遭遇让沈从文产生了一种自卑情结。这引起沈从文内心的警戒,内心不愿过多地向妻子展现自己及家乡不好的一面;且结婚初期,张兆和并未到过湘西,作为丈夫,沈从文有责任和义务向自己的妻子介绍家乡及风土人情,而最好的方式便是文字。
此外,从《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中的文本可以看出,沈从文当时进入沅水流域后,就陆陆续续看到了湘西的败落,自然会意识到浦市也会有所变化。但沈从文并没有在到达浦市时写作,而是提前写出十几年前的浦市,可见《湘行书简》中的浦市介绍是其有意为之。而《湘行散记》的每一篇章均是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的基本特点是用形象反映社会生活,作家在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中会赋予一定的思想,文学创作是功利化的写作。沈从文的人生,经过近十年的打拼,已经实现了一个华丽转身,是当时“京派”文学的领军人物、作家及《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主编,这些社会身份让他有一种自觉和责任意识,本能地会引发自己再次书写的欲望。因此,沈从文在探母回京后对“浦市”意象的再创作则是一种功利化的写作,因为这次作品的阅读对象将是大众读者,特定的读者群体要求其进行作品创作时要赋予一定的思想。《湘行散记》中,沈从文的写作身份发生了转变,他以冷静视角对“浦市”意象进行书写,文本中也少了几分赞美情绪。《湘行散记》对“浦市”意象的追忆是沈从文内心情感的理性表达。
(四)创作外部環境变化
文学创作除了受文本体裁、创作主体和阅读对象影响外,还受到作家所处创作环境的影响。创作者所处的地方不同,必然也会引发创作的不同。
经过近十年的打拼,沈从文虽在北京开创了一片天地,但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情结,喜爱家乡的沈从文也不例外,前期的作品便流露出其对家乡的眷恋。这次探望病母是沈从文时隔十年的首次回乡,虽一个人独自返程,但长达十年的回乡梦终于得以实现,内心仍然存有一份喜悦之情。随着小船行走,十年前的美好记忆跟着所见所闻清晰浮现,湘西的一草一木诱发出游子创作的欲望,荡漾起作者内心深处的涟漪,本能地引发作者回忆起自己离开前的一切美好事物。《湘行书简》中,沈从文时刻沉浸在自己记忆中的世界里,其书写的湘西世界是绚丽多彩的,有靓丽的风景、旺盛的生命,处处彰显出作家对湘西世界的怜爱,浦市也不例外。《横石和九溪》一文对浦市的描绘是作者还未到达浦市之前书写的,于他而言,浦市仍然是十几年前那个繁华之地,因此,书信中的追忆是沈从文内心情感的感性表达,我们可以看到他说起记忆中浦市时的兴奋。
而《湘行散记》“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一文是沈从文回京后的创作,北京是文学思潮发生的重地,是知识分子思想发生变化之地。沈从文的湘行返乡让真实的浦市之旅浮现眼前,一直沉浸的梦境已破碎,他也知晓过去繁华之地原有的风土人情与体面已不在,浦市的衰败让他几乎再无观光的兴致,也让他内心伤痛无比,今昔对比的沧桑之感使他产生抒发情感的欲望。返乡旅行已结束,沈从文不用顾忌妻子的担忧,他的文学创作面向的是读者,情感表达可以真实地流露。《湘行散记》文本以作者的视角冷静叙事,用审视的视角向世人展现出破败的湘西世界。这里展现的“浦市”意象不是《湘行书简》里的那个十几年前的“浦市”,而是他亲眼见证的十几年后衰败的浦市。我们可以从其《湘行散记》字里行间读出他的伤感与悲痛,并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的文字去思考浦市衰败的原因。《湘行散记》文本少了几分书信里的感性表达,这里对浦市情感的表达是沈从文内心情感的理性流露。
三、结语
影响文学创作的因素是多重的,本文仅根据《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自身的表达特色,从两个文本形式的不同、创作主体身份的差异、文本阅读对象的不同、创作外部环境的变化四个方面探析了沈从文书写“浦市”意象时情感变化的原因。《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除表明沈从文书写“浦市”意象时情感发生变化外,也表明沈从文书写湘西人物及其他意象时情感亦发生着变化。因此,本文“浦市”意象情感变化原因探析也可为两个文本中的其他意象分析提供一些参照,便于研究者更好地解读之。
参考文献:
[1]沈从文.湘行集 [M].长沙:岳麓书社,1992.
[2]狄其骢,王汶成,凌晨光.文艺学通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831.
[3]魯枢元.创作心理研究[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