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四言诗引《诗》法的继承与流变

2023-09-25 19:11:03郑永辉
阜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原句嵇康小雅

郑永辉

摘要:归纳整理嵇康的四言诗,可以发现其四言诗创作的引《诗》法可以分为摘取《诗经》原句入诗及摘《诗经》原句易以一字入诗两种。其引《诗》的动机在于留下文本痕迹,昭示《诗经》为其四言诗创作的典型。这种作法并非嵇康独创,汉末时已蔚然成风。纵观四言诗的历时性和共时性发展,置于篇首的引诗法一直沿用到清代,且应用于五、七言诗;置于除篇首外任意位置的引诗法,则演变为集句和“摘句为题”。

关键词:引《诗》法;四言诗;嵇康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437(2023)03-0060-05

嵇康的四言诗在其诗作中占有很大比重,清人对其评价颇高,如王夫评曰:“虽体似风雅,而神韵自到。”[1]10“二章似可节其一,然欲事安详,故不得不尔,非强学《三百篇》也。”[1]12又陈祚明评:“前数章皆规模《三百篇》,此章乎作健语,体气高古,远似孟德(人生寿促)。”[1]14“高致超超,顾盼自得,竟不作《三百篇》语,然弥佳。”[1]21又邵长蘅评云:“清思峻古,别开生面,刘舍人目为清峻,信矣。陶公四言,便是此种。”“脱去风雅陈言,自有一种新生之致(良马既闲)。”[1]17三人均认为嵇康四言诗学习《诗经》而有所新变,兼有曹操和陶渊明四言诗的风味。据此,嵇康的四言诗可谓继往开来,自成一格。但仔细揣摩嵇康的四言诗,不难发现其诗句在字面上多出自《詩经》,且在句式上刻意规模,有时甚至以《诗经》中的原句入诗。于是就出现了以下几个问题:第一,嵇康的四言诗具体是如何模仿《诗经》的?这种引《诗》法的根本性质是什么?第二,嵇康四言诗模仿《诗经》的动机是什么?第三,嵇康的四言诗创作模式是独创还是有所继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引《诗》法?

一、嵇康四言诗的引《诗》法及其动机

以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中的十八首四言诗为例,可以发现其引《诗经》句子入诗主要有两种模式:第一种,从《诗经》篇目中摘取原句入诗;第二种,摘《诗经》句子,变动一字入诗。嵇康这种摘取《诗经》不同篇目中的原句组合入诗的作法,似乎有抄袭之嫌。如《鸳鸯于飞》一章头两句“鸳鸯于飞,肃肃其羽”,第一句来源于《诗经·鸳鸯》,第二句来源于《诗经·鸿雁》;《咏彼洛川》一章“陟彼高冈,言刈其楚”,第一句来源于《诗经·卷阿》,第二句来源于《诗经·汉广》;《所亲安在》一章“言念君子,不遐有害”,第一句出自《诗经·小戎》,第二句出自《诗经·泉水》;《咏彼长川》一章“仰彼凯风,泣涕如雨”,第一句出自《诗经·凯风》,第二句出自《诗经·燕燕》。上述所举例子,皆原句搬运《诗经》中的句子入诗。第二种引《诗》法在《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的十八首四言诗中有三处:《咏彼长川》一章“陟彼高冈,言刈其杞”,第一句是《诗经》原句,第二句则易《诗经·北山》“言采其杞”中的“采”为“刈”;《穆穆惠风》一章“伊我之劳,有怀佳人”,第二句出自《诗经·小宛》“有怀二人”,易“佳”为“二”;《我有焉之》一章“谁谓河广,一苇可航”出自《诗经·河广》“谁谓河广,一苇航之”,也仅换一字,句意不变。嵇康的四言诗创作拼接《诗经》成句的现象一目了然,而前人在评价此组诗时,对此种现象却熟视无睹。但这种现象在魏晋时期也并非个例,“魏晋士人在四言诗创作中直接引用《诗经》成句的现象非常普遍,曹操《短歌行》开此先河”[2]。(按:据下文历时性考察结果,目前所见最早引《诗》入四言诗的是张衡),今人杨青芝《魏晋学风之变与诗经学走向研究》列举了包括嵇康在内的19人引用《诗经》原句32条。

嵇康在四言诗创作过程中引《诗经》成句入诗的创作模式表明,《诗经》是嵇康个人心目中四言诗的创作范式,以致于《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处处可以见到模拟《诗经》的痕迹。从一般诗歌创作论来说,以《诗经》为四言诗创作的典范,只需要在意、格、法上进行模拟,以求在艺术成就上并列,甚至超过《诗经》,此外是否还有必要引入《诗经》文本中的原句?若有必要,其引入的动机是什么?日本荒井健日认为“古今东西的诗人,大致都是在前辈当中设定自己的目标或典范”[3],嵇康的四言诗创作就是以《诗经》作为创作目标及典范。总的来说,嵇康的四言诗属于拟古诗,而他的拟古如清人所评,虽然可以看出前人的痕迹(“体似风雅”“规模《三百》”),但已经具备个人风格。不过,嵇康的四言诗追求的是形似和神似并取的模拟。其后的江淹《杂体诗》则主要取神似,因为在他的拟作中,前人诗作的文本痕迹已不明显。张健《沧浪诗话校笺》第四十五条(“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总说”云:

“他(江淹)之所以要作《杂体诗》,正是要呈现自古以来诗人风格的多样性,并表明对各种风格的肯定。他是自觉地以创作来作文学批评。但是,后人却将其这些作品放到拟古诗的传统中来评论。既然是拟古诗,追求的就是与所拟对象的相似性,所以‘似就成为评价这一类作品的价值标准。严羽评江淹,所持的正是此一标准。然似有形似,有神似。体格声调是相似是形似,韵味相似是神似。严羽尚未有从理论上作出这种分辨,而他这里所强调的实质上是体格声调之似。到明清时代,七子派从格调上拟古,受到批判,王士禛出来,提倡神韵,强调学古要得古人之神。这样学古中的形似与神似问题就被凸显出来了。”[4]

嵇康四言诗和江淹《杂体诗》从创作层面上看,其根本区别在于:嵇康文本中留下《诗经》文本的痕迹,即追求形似,也追求神似,而江淹就只追求神似。这种通过模拟创作来入门、超越、批评的模式,发展至杜甫时,大抵完备。而将这种模式上升到方法论的则是宋代的赵次公和林希逸。林希逸《学纪》云:

“赵次公注杜诗,用工极深,其自序云:‘余喜本朝孙觉莘老之说,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又王直方立之之说,谓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因留功十年注此诗,稍尽其诗,乃知非特两字如此耳,往往一字綮切,必有来处,皆从万卷中来。至其思致之貌,体格之多,非惟一时人所不能及,而古人亦有未到焉者。若论其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事凡四种。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拟似依倚为势,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渗合而用,则李善所谓文虽出彼而意殊,不以文害也。又至用方言之稳熟,用当日之事实者。又有用事之祖,有用事之孙。何谓祖?其始出者是也。何谓孙?虽有祖出,而后人有先拈用或用之别有所主而变化不同,即为孙矣。杜公诗句皆有焉。世之注解者,谬引旁似,遗落佳处固多矣。至于只见后人重用重说处,而不知本始,所谓无祖。其所经后人先拈用,并已变化,而但引祖出,是谓不知夫舍祖而取孙。又至于字语明熟混成,如自己出,则杜公所谓水中著盐,不饮不知者,盖言非读书之多,不能知覺,尤世之注解弗悟也。

“次公所注杜公诗,读者正之,遗者称之,且原其事因,明其旨趣,与夫表出其新意,未见则阙,以俟博闻。疑则论而弗泥,以俟明识。其间所言来处有四种,与夫专用、借用、直用、翻用,或用其意而不在字语。专用之外,又有展用,倒用,拈摘参合而用,凡八个字。观者,知公之用心苦矣。惜此板在蜀,兵火之后,今亡矣。予尝及见于杜丞相子大理正家,京中书肆已无有。前两行有男虎录者是。”[5]

不同的诗人在创作不同诗体的作品时,他的用字、用语、语法、篇章结构都具有一定的个人特征,大家、名家更是如此。所以说,赵次公所谓的“无两字无来处”“体格之多,非惟一时人所不能及,而古人亦有未到焉者。”可以说,是杜甫从字、句、典故、风格上,模拟并超越前人,即形似兼神似,达到一种无体不备且无体不好的创作境界的。嵇康所处的时代,是四言诗尚未没落的时代,他可以学习模拟的作品,无非是前代先秦、汉代和同时代人的作品。从他的四言诗内容及他人的评价来看,他无疑选择了《诗经》。

如上所述,这种超越与齐梁文士“赋得”“拟”体诗创作的形式来超越、扩充前人的诗作不同,似乎是“抄袭”《诗经》。但事实上,如果将以上所列之诗句放入整章之中,或者放入一组诗之中考察,不难发现其每章使用《诗经》原句(或者变动一字)的数量,最多只有两句。因此,嵇康引《诗》法的目的显而易见,即他要在四言诗创作中留下《诗经》文本的痕迹,才能让读者意识到他的四言诗与《诗经》二者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是竞赛。因为《诗经》刚跳出经学的牢笼,复归《诗经》的文学本位在当时是较为先进的思潮。经学家扬雄据《易》《论语》拟《太玄》《发言》,又据《离骚》拟《反离骚》《广骚》,既然拟了五经中的两经和《离骚》,为什么不拟《诗经》?“诗”“骚”并称始于西汉,扬雄生活在西汉末,按理是可以拟《诗经》的,但是扬雄没有。其原因在于《诗经》属于经学范畴,而《离骚》属于文学范畴。骚为赋之源,尽管赋有讽的作用,但赋在西汉极具游戏色彩,比如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北大汉简的《反淫》等。文学其实是一种游戏,如果扬雄拟《诗经》,与《离骚》同列,那就意味着他把《诗经》和《离骚》放在同一层级上,等于是把《诗经》的经学地位下降到文学。赵培在《波动的权威游移的道统——经典化视域下儒家创经、拟经、广经、续经与补经现象》中认为拟经是一种希圣行为,而扬雄作为一个经学家,他不可能使《诗经》的地位受到撼动,所以在西汉末,经学本位的时代,扬雄是不可能拟一部体例和《诗经》相同的四言诗集。但是到扬雄这里,赋体文学已经出现了偶尔一用《诗经》成句的现象,如《长杨赋》中“爰整其旅”,即引自《大雅·皇矣》(原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四言诗则至张衡始见。所以嵇康有意引用《诗经》的原句入诗,以留下痕迹,提醒读者《诗经》的定位已不限于经学。赵次公认为杜诗“无两字无来处”的运用达到内容与形式完全融合后,造就了“水中著盐”的艺术效果。反过来看嵇康的引《诗》法,可以用水中著油来比喻,即又要见着水(嵇康的个人风格),又要见着油(《诗经》的文本痕迹),二者难以分开,与赵次公所言“水中著盐”是两种艺术效果。汉末晋初,经学没落,《诗经》的文学本位得以复归。诗人有意识地以《诗经》入诗,是一种文学自觉的重要表现。当时有“贵远贱近”(见曹丕《典论·论文》)[6]的风气,《诗经》跳出经学的牢笼,在一定程度上复归文学本位,往上朔源,也就成为了四言诗的“诗祖”。所以,嵇康在碑、铭、哀、诔、颂中的四言体诗极为发达,尽管没有明言四言诗学习《诗经》,但从他的创作实际来看,已经把《诗经》视为文学作品,且以之作为四言诗创作的追摹对象。

二、嵇康引《诗》法的继承与发展

翻阅逯钦立编辑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对四言诗的发展进行历时性考察,不难发现从先秦至汉,四言诗原句化用《诗经》语句的诗篇寥寥无几。目前可见的传世文献中,篇中最早引入《诗经》原句的是《石鼓诗》。《石鼓诗》其一,首二句“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出自《小雅·车攻》;其四,首句“我来自东”出自《豳风·东山》。据逯先生考证,“《诗纪》以为此诗,本之杨慎,风雅逸篇云。石鼓诗,周宣王猎碣也,于诗属《小雅》”[7],那么此《石鼓诗》很可能本为《诗经》之篇章,后因某种原因变成逸诗。如果是这样,那《石鼓诗》就不是四言诗创作化用《诗经》原句(或化易一字)的开端。西汉初至东汉初,四言诗引用《诗经》成语几不可见,更不必说原句引用。直到东汉初,张衡乃有全句化用《诗经》原句的诗作:《怨诗》“之子之远,我劳如何”,第一句出自《小雅·白华》,第二句出自《小雅·绵蛮》。张衡《怨诗》是目前所见最早原句化用《诗经》语句的诗篇。与张衡所处年代接近的班固在《汉书·景十三王传》中称赞河间献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8],“只是古文学家的一个标识”[9],但是班固的称赞未尝不能反映到当时四言诗的创作上。“修学好古”反映到四言诗的创作上就是拟古和用典的兴起,“实事求是”则与此相反,其注重即事直述,比如时事的直接陈述和情感的直接抒发。先秦至东汉初的四言诗,从整体上看多偏向“实事求是”,用典之四言实不多见。此时还有《伤三贞诗》,其“窈窕淑女”出自《周南·关雎》,“其心匪石”出自《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仅易一字。至东汉中末期,蔡邕有《答对元式诗》“穆如清风”句出自《大雅·烝民》。蔡邕碑诔文多化用《诗经》中的句子,而其四言诗却罕见。可见其在碑诔文创作上注重引《诗》,在四言诗创作上似乎不大重视。其中的缘由或许是蔡邕传世的四言诗作较少,有所遗漏。

至汉末魏初,经学式微,四言引《诗》法才开始盛行。其典型为三曹及七子等诗人的作品,如王粲《赠蔡子笃》“嗟尔君子”出自《小雅·小明》,“如何勿思”出自《王风·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赠士孙文始》“既度礼义,卒获笑语”出自《小雅·楚茨》“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易一字变换顺序,句意不变;“悠悠我心”出自《郑风·子衿》;“人亦有言,靡日不思”,第一句出自《大雅·荡》,第二句出自《邶风·泉》;“允矣君子”出自《小雅·车攻》。又其《赠文叔良》“温温恭人”出自《小雅·小宛》。应瑒则有《报赵淑丽诗》“嗟我怀矣”出自《周南·卷耳》“嗟我怀人”,易一字。又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两句出自《郑风·子衿》;“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皆出自《小雅·鹿鸣》。曹操八首纯四言诗,仅有《短歌行(其一)》大量化用《诗经》原句,其他则即事写物抒情,毫不涉及《诗经》文本。从此可见,曹操在创作《短歌行》(对酒当歌)时,是有意识地化用《诗經》原句,与创作其他四言诗时截然不同。又如曹丕《短歌行》则有“忧心孔疚”出自《小雅·采薇》;“呦呦游鹿”出自《小雅·鹿鸣》“呦呦鹿鸣”,仅易一字。其《秋胡行(其一)》虽非纯四言,却多为四言句,“企予望之”出自《卫风·河广》。《善哉行(其一)》“今我不乐”出自《唐风·蟋蟀》;“载驰载驱”出自《卫风·载驰》。《善哉行(其二)》“嗟尔昔人”出自《周南·卷耳》“嗟我怀人”,易一字。其《黎阳作诗四首(其一)》“载驰载驱”出自《卫风·载驰(其二)》;“言刈其楚”出自《周南·汉广》。以上曹丕四言诗七首,有四首引《诗》,其余三首不着《诗》之痕迹,亦可证其是有意识地引用《诗经》,企图在形式上与《诗经》文本靠拢。再如曹植《鸠》“载飞载鸣”出自《小雅·小宛》;《责躬》“率由旧则”出自《大雅·假乐》,易一字;“昊天罔极”出自《小雅·蓼莪》;《应诏》“载寝载兴”出自《秦风·小戎》;“忧心如酲”出自《小雅·节南山》;《矫志》“万邦作孚”出自《大雅·文王》。《曹植集》收录四言体篇目众多,其四言诗十五首(除去四言表、颂、诔、文、铭),引《诗》原句(或易一字入诗)有四首。其他魏晋诗人的四言诗引用《诗经》文本的例子,今人杨青芝《魏晋诗经学研究》中的“魏晋诗歌对《诗经》的模仿与借鉴”一章有详细的统计可以参看,不再赘举。可见,嵇康所使用的这种引《诗》法在东汉末已经出现并且流行。

再进一步探究嵇康所使用的引《诗》法,上述的第一种模式还可以再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在篇章之中除首句外的任意位置引用《诗经》原句;第二种是在篇章首句直接引用《诗经》原句。第二种尤需关注,因为这种引用之法,一直沿用到清代,运用到五言和七言诗作中,如南朝宋刘骏《自君之出矣》摘徐幹《情诗》“自君之出矣”句为题为首句进行创作,金张建《拟古丘中有一士》以白居易《丘中有一士(二首)》“丘中有一士”句为题为首句进行创作。清代也有同样的例子,如龙顾山人纂《十朝诗乘》卷七载:

“诸陵设守护大臣,例用满员,而国初汉大臣有奉派守陵者。海甯陈文简,康熙季年官大宗伯。世宗御极,命守景陵,结庐马兰峪。东偏门有古槐,用杜少陵“独树老夫家”句为首句,云:‘独树老夫家,衡门静不哗。庭空喧鸟雀,墙隙补菜葭。落日枝头挂,疏星叶底遮。徘徊新月上。团扇满平沙。”[10]

此外,这种引《诗》法还是齐梁陈时期“摘句为题”的先河,也是唐宋科举考试命题方式的原型。摘句为题进行创作,齐梁陈时期盛行,是文学集团赋诗的主要形式之一,从而出现大量的同题诗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六十五:

“(《须溪四景诗集》)宋刘辰翁撰。考晋、宋以前无以古人诗句为题者。沈约始有《江蓠生幽渚诗》,以陆机《塘上行》句为题,是齐、梁以后例也。沿及唐、宋科举,始专以古句命题。”[11]

以上为嵇康引《诗》法的历时性考察,若做共时性考察,可以发现,嵇康的四言诗除上文所述《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外,其《幽愤诗》“民之多僻”出自《大雅·板》;“惟此褊心”出自《魏风·葛屦》“惟是褊心”,易一字;“匪降自天”出自《小雅·十月之交》;“嗈嗈鸣雁”出自《邶风·匏有苦叶》;“亦又何求”出自《王风·黍离》“谓我何求”,易一字;“无馨无臭”出自《大雅·文王》“无声无臭”,易一字。引《诗》在嵇康的四言诗中随处可见,不仅嵇康自身如此,其所赠答的对象也有此种作法。如嵇喜《秀才答诗四首》“其四”中“驾言出游”出自《邶风·泉水》;郭遐叔《郭遐叔赠五首》“其一”有四句,“其二”有三句,“其三”有两句,“其四”有一句。可见,与嵇康同时代的诗人存在着四言诗创作引《诗》的风气。四言引《诗》法发展到傅咸则变为集句,已经不能称为“引《诗》”。杨慎称“晋傅咸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略曰:‘聿修厥德,令终有淑。勉尔遁思,我言维服。盗言孔甘,其何能淑。谗人罔极,有腼面目。此乃集句诗之始,或谓集句起于王安石,非也。”[12]王仲镛笺曰:“此所录为《毛诗诗》第二篇,全诗八句:‘聿修厥德,出《大雅·文王》;‘令终有淑,出《大雅·既醉》;‘勉尔遁思,出《小雅·白驹》;‘我言维服,出《大雅·板》;‘盗言孔甘,出《大雅(当是‘小雅)·巧言》;‘其何能淑,出《大雅·柔桑(当是‘桑柔)》;‘谗人罔极,出《小雅·青蝇》;‘有腼面目,出《小雅·何人斯》。”[12]

综上,嵇康的引《诗》法并非独创,而是有所继承。通过摘他人诗作中的一句作为句首然后敷衍成章,或者用前人所用之字句、意象进行拼接,可以认为是诗人独立创作。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清人评嵇康四言诗并不言及此问题:第一,嵇康的四言诗虽引用《诗经》原句,但一章之中不过两句,并未超过全章之一半(若篇章较长,也不局限于两句范围内);第二,嵇康引用《诗经》的句子,是为了让读者意识到其与经典(《诗经》)竞赛的意图;第三,嵇康四言诗摘引《诗经》原句且作为首句后的续写,写出了自我之风格,自成一家,故清人评其四言诗“清思峻古,别开生面”“脱去风雅陈言,自有一种新生之致”;第四,嵇康引用《诗经》的句子,并模仿其句式,等于间接承认了《诗经》的文学性,是魏晋时期文学自觉的重要标志,且符合后代诗人视《诗经》为诗家之祖的普遍认知。

三、结语

从四言引《诗》法的历时和共时性考察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引《诗》法并非嵇康独创,而是继承于东汉张衡等诗人。嵇康的四言诗不仅集中体现这种创作手法,而且在继承的基础上写出了个人风格。西汉中前期四言诗基本是即事写景,直述其情,由于《诗经》尚未跳出经学领域,此时人还没有以《诗经》为四言诗祖并进行模仿的自觉意识;自东汉张衡以后,此种创作方法开始流行,发展到三曹七子至晋初时,蔚然成风,诗人均有意识地引《诗》入诗,体现了当时文学的自觉意识,其中以嵇康的四言诗最为典型且成熟。嵇康创作四言诗,不仅能够熟练地运用汉末引《诗》法,使其四言诗自成一格,且对于后代集句、“摘句为题”“赋得”和以他人诗句为诗作首句四种创作方式的出现具有重要影响。

参考文献:

[1]嵇康.嵇康集校注[M].戴明扬,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

[2]杨青芝.魏晋学风之变与诗经学走向研究[D].保定:河北大学,2015:5.

[3]本荒井健日.沧浪诗话[M].东京:朝日新闻社,1972:315.

[4]严羽.沧浪诗话校笺[M].张健,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463.

[5]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续集[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434-435.

[6]萧统.新校订六家文选:第6册[M].吕延济,注.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15:3392.

[7]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7:57.

[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4:2410.

[9]钱志熙.魏晋诗歌艺术原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23.

[10]龙顾山人.十朝诗乘[M].卞孝宣,姚松,点校.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274-275.

[11]永瑢.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4册[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328.

[12]杨慎.升庵诗话笺证[M].王仲镛,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

猜你喜欢
原句嵇康小雅
作家现在时·徐小雅
小说月报(2022年5期)2022-07-02 06:44:02
再论“声无哀乐”——嵇康笔下的声音与受众
乐府新声(2021年1期)2021-05-21 08:09:06
嵇康 山涛 绝交于江湖,相知于内心
艺术品鉴(2020年10期)2020-11-27 01:53:24
嵇康
四川文学(2020年10期)2020-02-06 01:22:34
Micronodular thymic tumor with lymphoid stroma:A case report and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Grammar Teaching in Foreign LangUage Learning
科学与财富(2017年9期)2017-06-09 10:34:31
小雅山房
宝藏(2017年3期)2017-05-09 03:21:53
仿写句子
嵇康“自然和音”的美学意境
托福阅读句子简化题解题策略
新东方英语(2014年4期)2014-04-09 11:1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