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的在场与一代人的历史确证

2023-09-23 14:13刘成才
关键词:鲁敏中国故事

摘 要:在《金色河流》中,鲁敏以魄大气象通过财富讲述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最大的“现实”,完成了从人性探究到现实书写的美学转向,实现了对当代中国大时代故事的在场书写。《金色河流》标志着以鲁敏为代表的改革开放的同代人与在场者开始以文学来处理时代大问题,并谋求在历史与时代之中确证自己,这既是重大的文学事件,也是重大的精神事件,更是文学经典化的必经之旅。

关键词:鲁敏;《金色河流》;中国故事;在场书写;历史确证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5-0131-07收稿日期:2023-07-12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2022SJZD140):当代江苏文学批评的范式衍變与艺术贡献研究;江苏省作家协会2022年度“重点扶持文学创作与评论工程”文学项目:当代江苏文学批评的代际衍变与美学贡献研究。

作者简介:刘成才(1976-),男,安徽蒙城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作为70后代表作家,鲁敏已有20余年写作生涯,也收获了很高的文学声名。她不但揽获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诸多重量级文坛奖项,而且以“东坝”系列小说形成了自己的“文学名片”,更重要的是,她的小说技艺已近炉火纯青,被评论家赞誉为“站在时代前沿的优秀作家”①。

太多作家难以突破既有的圆熟写作经验只能无奈地进行自我重复式的写作,决意挑战自己、在小说叙事上“冒险”改变的作家少之又少,成功者也不多见。而在《金色河流》这部可以称之为彻底转向的小说中,鲁敏则真正完成了从人性探究到现实书写的美学转向,极富挑战性地在小说中以“财富”讲述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最大的“现实”,使中国故事真正在场。鲁敏的这一转向是极具症候性的精神与文学事件,它象征着与改革开放同步生长的一代作家逐渐摆脱精神困顿,开始以在场者的身份讲述时代与历史,进而试图在时代与历史中确证自己,而这,既是一个作家气象魄大的标志,也是走向经典化的必经之途。

一、从人性到现实的美学转向

“东坝”系列小说,是鲁敏最具标志性的“文学名片”。在小说中,鲁敏完全忽略了东坝“每户的茅房下面”“巨大的圆形粪坑”里“蛆虫翻滚”“黑头苍蝇更是满天满地”飞舞的现实②,刻意淡化背景,营造了一个纸上乌托邦,以凸显美好的人性。在“东坝”,哑女开音残缺的生命因剪纸而焕发光彩,成为超脱乡村的“仙人儿”(《纸醉》);哑巴来宝在照看中风的痴呆女兰小时使其怀孕,却仍得到众乡亲的真心成全(《思无邪》);已故丈夫的情人带着儿子来到“东坝”,虽经挣扎,红嫂不但接纳而且放弃治疗乳腺疾病省下钱给达吾提治疗眼病(《逝者的恩泽》);因大棚致富的木丹把最能卖上价钱的第一道瓜分给乡亲尝鲜,并让乡亲在大棚中干净洗澡过年(《颠倒的时光》);裁缝宋师傅为掩盖同性倾向与丑女望石苟合,其丈夫不恼怒反当做一种荣耀(《风月剪》);三爷尽心为交往不深的彭老人张罗丧葬仪式,只因彭老人的生前嘱托(《离歌》)。在这些小说中,人性的纯美与至善令人悠然向往,“东坝”俨然世外桃源般与世隔绝,成为“日月有情、人情敦厚之所”,“中国传统文人田园梦想中最悠然最惆怅的那一部分”。①

“东坝”系列小说始于2007年,此时的中国在市场经济大潮催动下,人的价值观念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纵使偏居苏北一隅的“东坝”亦难以独善其身,这也是鲁敏的“东坝”书写只有短短两年而不得不转向都市的内在根由。虽然鲁敏多次声称从“东坝”转向是出于美学追求,“近乎病态地渴求迎面的枝条与暴雨、某些紧张与慌乱”②,这固然体现了鲁敏不愿自我重复的小说抱负以及决意挑战自我的勇气,但同时又何尝不是“东坝”书写难以为继的无奈。当整个中国都在迅速向现代转型,“东坝”已经失去现实的可能性,如果再继续书写,所营造的也只能是“一个人的乌托邦”。

在之后的都市题材小说中,鲁敏没有像时下的流行文学那样以离奇曲折的故事去取悦读者,而是选取“暗疾”作为解剖“人性”的“取景器”。鲁敏不但让小说中的都市人物罹患静脉曲张、便秘、心脏病、肩周炎、癌症、偏头痛、眩晕症、中风、肺结核等诸多身体疾病,更让呕吐症、退货强迫症、嗜吃症、偷窃症、多梦症、偷窥症、收集癖、偏执狂等心理疾病时刻伴随他们,当然,也让他们深陷暗恋、出轨、婚外恋、同性恋等牢笼之中。但可贵的是,鲁敏并未让小说被这些媚俗元素淹没,纵然被“暗疾”缠身,其小说中的人物依然渴望“孕育出心酸而热闹的古往今来”(《惹尘埃》);即便面对情敌最具破坏方式的挑战,也依然以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微笑”视之若无物(《伴宴》);哪怕是过着被成功学压迫和蹂躏的人生,也依然是有情义的人(《隐居图》)。虽然从“东坝”转向了都市,但穿透“暗疾”,鲁敏聚焦的仍然是“人性”:“对于中国人的秉性,我总是带着无限的兴趣———其卑微,到了尊严的地步;其弱小,到了宽大的地步;其复杂,到了局限的地步;其上进要好,到了自圆其说的地步。”③

当然,写都市如果不写“身体”与“欲望”,反而有刻意回避之嫌,作为对小说艺术有高远抱负的作家,鲁敏自不会放过荷尔蒙书写。在她的小说中,何东城突发奇想在飞机上借身边女人的手“自慰”的背后,是人到中年后的悲凉感(《荷尔蒙夜谈》);柳云沉迷于网球陪练的性放纵背后,是内心只有自己抱着自己的孤独(《坠落美学》);床上好手小六周旋于男人之间,背后却是对庸常生活的质疑与逃离(《奔月》)。在这些荷尔蒙书写中,鲁敏似乎触摸到了都市男女隐秘的内心,但要追问的是,鲁敏是否真的触摸到了当代社会的现实呢?

要回答这一追问,只要回顾卢卡契的“伟大的现实主义”理论,想必就会有答案。在卢卡契看来,表达支离破碎的现实表象绝非现实主义,琐屑的日常生活反而推动文学远离现实,现实主义应该能穿透和超越日常生活的零散化,成为“现象与本质、个别与规律、直接性与概念等的对立消除了,以致两者在艺术作品的直接印象中融合成一个自发的统一体,对接受者来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④。

《金色河流》再一次证明优秀的小说家总能不断突破创作的局限。在之前的小说中,不管是写“东坝”还是写都市,鲁敏的重心是通过死亡、性、欲望、暗疾、残缺这些常见的叙事元素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是旁观者、是操控者、是引导者,却不是故事的参与者;而在《金色河流》中,鲁敏展现了宏大的叙事气魄,这些叙事元素不再作为小说叙事进展的重要推动,而是成为介入故事的切入口,鲁敏置身其中,催动这些叙事元素,如涓涓溪流般汇入小说的“金色河流”。

在《金色河流》中,鲁敏不再属意于“人性”这一“取景器”,而是直面大时代,对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故事展开正面强攻。

如果要用一个词概括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的话,想必任何一个改革开放的同代人和在场者都会脱口说出“财富”二字,用小说中何吉祥的话说就是“现在外头什么形势?完全就是赚钱的形势”。在“财富”这一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最大的现实面前,鲁敏过往小说中关注的“人性”,以及经由“人性”铺陈的死亡、性、欲望、暗疾、残缺等诸多叙事元素,在尝试描述中国民众的心路历程时,都显得孱弱无力,而与“财富”牵连的经济特区、工人下岗、下海经商、公转私、贫困资助、文化复兴等则成为小说展示中国民众追逐财富的重要场域,并且“以一种勃勃昂扬的时代基调折射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百姓物质创造与心灵嬗变的发展历程”①。

但小说毕竟不是历史,如果鲁敏执意要以非虚构的形式呈现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话,那小说中谢老师耗费二十年时间在大红皮笔记本上记载的有关“有总”的一百八十五个素材和三十多个场景,以及六条人物脉络和几组时代关键词最终只能放弃的锥心之痛,必然会成为她写作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幸运的是,鲁敏是小说家,不是社会学家和史学家,在小说中,谢老师的学生伟正建议谢老师去掉“非”直接虚构,其实又何尝不是鲁敏的心曲隐露。于是,小说中谢老师“虚构的非虚构”的写作思路,就成为鲁敏重要的写作策略。

再一次,“人性”又成为鲁敏讲述大时代中国故事的着手点。“有总”穆有衡偏瘫在床后“谁生孩子谁继承财产”的遗嘱,表面上是“有钱而无后”的不幸笑话,实则是占据好友何吉祥所托财产的内心煎熬与救赎;王桑因父亲的巨大财富不得不承受偏见,转而选择以艺术来对抗被父亲安排的人生,昆曲在当代的落寞恰是他内心的映照;河山虽有满身风月却身世悲惨,她以肉体反抗世界却像从未开放过的百合般纯真无知;而谢老师则是推动甚至改变穆家诸人人生走向的关键,他对穆有衡的认识不断深入,内里则是对“人性”的逐渐体察。但在《金色河流》中,鲁敏并未重回过往探究人性隐秘的叙事轨道,而是让“财富”主题统摄“人性”,复杂隐秘的人性只是时代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折射并最终汇入“财富”这一时代大故事,而这,正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最大的现实。

通过《金色河流》,鲁敏真正完成了从人性探究到现实书写的美学转向。人性探究,虽让鲁敏取得小说艺术上的成熟与丰赡,但始终是以旁观者身份讲述别人的故事,总难免琐屑与破碎。直面大时代现实,鲁敏不再依赖圆熟的写作经验,而是以在场者与同代人身份为大时代赋形,在大时代中探究人性的深层意义和价值。在这一意义上,《金色河流》既是鲁敏回望写作生涯的“总结之书”,更是开启写作新征程的“转身之书”,②无疑,这一“转身”尤具象征意义。

二、财富与中国故事的在场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③,对当代中国的读者来说,再没有比这句有关金钱的论断更为知名了。这一论断与中国重农抑商传统和贱商抑末之风结合,虽不是导致中国当代文学缺少正面商人形象的直接原因,却也可以解释作家为何不在文学中展现对金钱与财富的热爱,即使是讲述有关金錢的故事,其叙事重心也只能是人物的奋斗精神,这在《温州一家人》《鸡毛飞上天》《大江大河》等近年来火热的文学及影视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金色河流》中金钱与财富书写的突破性在于,在当代文学中首次以全新的财富观直面金钱与财富,正面讲述金钱与财富对人的积极意义。小说对穆有衡财富积累的揭示,不作道德争议,只聚焦巨大财富这一结果。穆有衡的巨大财富源起于何吉祥,而何吉祥对金钱的渴望则源于小时候不得不烤羊肚子上蚂蟥血填肚子的饥饿记忆,这也造就了他“胆子大,舍得一身剐”,敢于只带一个头两只手辞职去深圳,他坚信必须发大财,“要赚上大把的真金白银,连家带口的,肥肥地过起日子啊”。当何吉祥因意外去世,并将财富托付给穆有衡时,穆有衡看似背弃了何吉祥托财寻孤的嘱托,但他爱趁绿地计划、全民健身计划、食品安全、环保等政策红利的偏门生意经,又何尝不是何吉祥冒险精神的不死。正是这种冒险精神,成就了何吉祥、穆有衡的巨量财富,也成就了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的经济辉煌,在这一意义上,作为“宏大、复杂的时代之子”,穆有衡直似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财富精神的缩影。在中国当代文学中,这一人物形象还是首次出现,其重要性与意义将会随时代而不断凸显,因为“一个文学人物的活力,和戏剧化的行为、小说的连贯甚至最基本的可信度——更不要说可爱度——关系不大,真正有关系的是一个更大的哲学或形而上学的意义,是我们意识到一个角色的行为具有深刻的重要性”①。

《金色河流》中金钱与财富书写的突破性还在于,鲁敏重塑了当代文学的财富观。在小说中,鲁敏不对穆有衡作任何的道德评判,在道德意义上,穆有衡也的确存在着巨大缺陷,但鲁敏并未沿袭金钱导致道德堕落的陈旧叙事模式,而是把金钱与财富视作人“解放”的重要支撑力量。何吉祥之所以多次鼓动穆有衡随他南下挣钱,就是因为他坚信钞票是“能跟人上人平起平坐,去叫板,甚至能压过一头的”硬道理;在听到穆有衡要让儿子替穆家祖祖辈辈翻出大官牌子、成为人上人时,他更是直言只要经商,“不出三年,最多五年,那可不是王桑一个人,是你们全家,包括小沧,就都是人上人了”。

在马克思的理论中,财富的意义既在于促进社会发展,更在于促进人本身发展,即财富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是“人对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谓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统治的充分发展”。②在《金色河流》中,鲁敏则借由何吉祥之口,触摸到了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最深层的时代脉搏,那就是金钱和财富给当代中国及中国民众带来的最大变革:人的自由的现实性及可能的途径。正是出于这一理解,鲁敏让穆家及周围人在最后都与金钱和财富达成了和解:穆有衡在历经后代与财富传承焦虑之后终于意识到孩子和金钱一样,“全在大街上,像河一样,到处流”;王桑扭转了对金钱的憎恨与偏见,转而理解和敬重父亲,意识到父亲是了不起的,应该“公正的看待金钱,像看待阳光和水”;河山则意识到“你是个宝贵的人”,进而将肉体从金钱的沦陷中一点点拉回,确认自己“从来都不是可怜虫,她是壮丽河山”;甚至连保姆肖姨都意识到自己不只是做钟点工的下岗女工,而且是曾经的最年轻的女车间主任,是“大大的一个人”。鲁敏之所以让穆家人与金钱和财富和解,不是为了妇孺乐见的大团圆,而是对金钱与财富给人带来解放与自由正面意义的认可与肯定。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关键,鲁敏多次在访谈中谈及对文学多以“上层建筑”的情怀视角把金钱与财富视为“通往生活的一种物化‘途径(a way to life)”的不满,而坚信金钱与财富不仅仅是手段与途径,更是“生活的道路和价值本身(a way for life)”。③对中国当代文学来说,鲁敏对金钱与财富的这一认知,其深刻与洞见,在某种意义上,要比《金色河流》的创作实践更具意义。

《金色河流》中金钱与财富书写的突破性更在于,鲁敏把叙事的重心从类似文学多讲述财富成功故事,转移到对将死之际的穆有衡财富去向何处的讲述,即她自述的“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创造、从何而来,更要紧的是,他和他的创造将去往何处”④。

诸多类似题材小说多讲述商人如何“富起来”的故事,而鲁敏在《金色河流》中则让穆有衡这一“生意场上出名的凌厉角色”出场就中面积脑梗死,曾经的“羽张似箭、带风如割”也只能演弄垂死气氛。穆有衡的财富积累是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万千创业小老板的典型,非大户、无后台,无可凭借的资源,走的是乱中取胜的野路子,“四下里共同搅动,最终发打出最肥的一层黄油,大家各自得利”。正因财富积累不易,所以他在财富传承和绝孙断代之虞间尤为焦虑,这是推动小说故事进展最根本的逻辑。

穆有衡的这种焦虑不是他一人独有,而是与他同代的创业者和企业家的共同心结。随着衰老降临,他们推崇轮回、笃信静修、迷恋“乌克兰”针,以抗拒衰老与死亡。穆有衡更是独辟蹊径,痴迷收藏,爱好捐赠,奢望留名人间,在无奈之际,只能通过没有孙子就捐赠全部财产的遗嘱试图逼迫一心丁克的儿子王桑就范。在动用“钱”逼迫儿女就范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钱会有它自己的主意和方向”,并进而坚信应该“让钱动起来,让钱做事情”,“像河一样,到处流”,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实现他的理想,如同他在遗嘱中拜托谢老师的,“得让我老战友老兄弟,何吉祥,他这个名字,能一直在”。在某种意义上,他与何吉祥是一体的,何吉祥的名字如能一直在,穆有衡就会一直在。

散尽千金反而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最佳方式,穆有衡对财富的这一处置方式,是对传统家族财富传承的超越,也让他在死后,对儿女的影响如涓如滔,使每个人都得到了自我的大拯救。当然可以把穆有衡的这一选择理解为鲁敏对生命与财富的意义及传承的哲学思考,金钱何用?生命何续?人生何为?这一连的追问都能在不同的小说中找到答案,而只有鲁敏在《金色河流》中将三者融汇为一体,把金钱和财富与生命价值及人生意义画上等号,“可谓是当代作家‘第一人”①。

值得注意的是鲁敏做出这一思考的时间。鲁敏自称“有总”的故事最早出现于1995年,历经20余年的故事沉淀,《金色河流》首刊于2021年秋,出版于2022年。这20余年间,万千创业者和企业家积累起巨量财富,不但改变了个人命运,更彻底引起中国社会观念的变革,推动当代中国不断向前。站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特殊时刻,鲁敏的这一思考既是对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40余年如河流般“奔过巨石、越过瀑布”激荡发展史的回顾,更是对未来财富发展的展望,坚信其必将愈加平静地融入时代的大河之中。

通过小说,鲁敏成功地使个体与时代互为指涉,她讲述的不仅是穆有衡的个人故事,也是一代创业者和企业家的群体故事,更是当代中国的时代大故事。通过财富主题,鲁敏切住了时代的脉搏,与时代同频共振,成为中国故事在场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在这一意义上,《金色河流》可以理解为当代中国的寓言,而鲁敏则成功地使“写作的寓言性和时代性几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②。

三、鲁敏的转向与一代人的历史确证

在有关《金色河流》的自述性文字中,鲁敏多次提及小说的内核是“作为改革开放的同代人和在场者,感受到的一种激流勇进的时代情感与精神投射——这是写给一代人的”③。“一代人”,这应是理解《金色河流》的意义与价值至关重要的关键词,它意味着鲁敏之前以探究人性为方法的写作经验已不足以把握这40余年来气象万千、生机勃勃的当代中国,随着时间的推进,“一代人”参与历史、创造历史、成为历史,也必然会在历史中确证自己。

“一代人”首先指的是以穆有衡为代表的改革开放第一代创业者和企业家这群“将要成为历史的人”。对他们来说,最深的恐惧即是被他们视为生活本身与全部价值和意义所在的巨量财富不知去往何处,这是他们这一代人面临的最大焦虑,也是他们无力处理的时代难题。这种焦虑和时代难题,是迄今当代中国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等学科没有触及的,而作为改革开放的同代人和在场者,鲁敏在《金色河流》中用文学遭遇了这一代人的“焦虑”,并为这一时代难题的解决提供了文学方案:这一代人的成就来源于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的大时代,他们也必将在时代与历史中获得价值与意义,进而确证自己。这就是文学的价值与意义所在,因为“文学的伟大就在于让新的一种焦虑得以显现”①。

《金色河流》还是鲁敏写给“70后”作家一代人的。评论家与当代文学史家通常把鲁敏视作“70后”作家的代表,但尴尬的是,与早已完成经典化的“50后”“60后”作家和成功攫取商业利益的“80后”“90后”作家相比,“70后”作家的文学面孔与文学位置是犹疑的,即使是同为“70后”作家的徐则臣也不得不承认,依赖经历写作、人生经验同质化、追随潮流等是他们写作被诟病之处,因此“70后”作家被认为是“没有‘故事和‘历史的一代人”②。在之前的写作中,鲁敏虽然认为“微小或者个体写作与宏大叙事的作品只是體量不一样,但审美上没有高下之分”,并决意做“时代巨躯上的苍耳”,③其写作也的确取得很大的成功,收获很高的文学声名。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鲁敏小说的辨识度尚不足以使其成为当代文学中独特的“这一个”。当然,她所面临的遭遇,或许也是中国当代作家共同的困惑。幸运的是,“鲁敏是一位有抱负的小说家。这不仅体现为她对小说的高远理解,更重要的是她在持续的探索中不断自我更新”④。这种小说抱负与对小说的高远理解,注定会推动着她与时代相遇,之前成功的文学经验则使这种相遇几近水乳交融,那就是,作为改革开放的同代人和参与者,只有融入历史与时代,才能在新的高度上书写历史与当代。

在之前的写作中,鲁敏关注的重心是人性,人性虽具超时代的意义,但也随时会有沦为支离破碎现实之表象的危险。在《金色河流》中,鲁敏成功地运用了既有的圆熟写作经验,只是她不再聚焦人性,而是让人性为历史与时代书写服务。穆有衡对何吉祥的背信弃义始终如头悬利剑般拷问着他,而他在攫取财富过程中的种种凌厉手段也成为难以磨灭的“原罪”,让他从赚下第一笔钱起就感觉不该是他的。这是鲁敏之前写作探究人性的最佳切入口,但在《金色河流》中鲁敏却不对此做道德拷问,而是将之化为推动穆有衡对金钱与财富深入思考的潜在因由,并最终如河流入海般自然地让穆有衡和他的巨量财富融入社会,从而不但实现了穆有衡与家人的和解,更实现了他与时代之间的和解,在生命终了完成了与金钱的最后一笔单子,化金钱为“源源不断的江河湖海”,汇入了时间的河流。

正是在这意义上,《金色河流》的写作使鲁敏的眼界开始阔大,开始超越之前既有的写作经验,逐渐思考个人在历史与时代之中的存在方式,她也终于意识到应该成为“一个时间中的写作者”,尝试“如何在更大的世界中确立个体的价值”。⑤而这,当是鲁敏对时代高度认知的思想能力的展现,也必将推动她步入新的文学高度。

有意义的是,这一转向不仅仅是鲁敏个人的选择,也是“70后”作家不约而同的文学选择。在“70后”代表作家中,徐则臣、李浩、路内、葛亮、朱文颖、魏微、乔叶、金仁顺等人近年的创作书写都从早期的个体经验转向历史与时代,试图用历史叙事建构起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联。

徐则臣早期小说多讲述底层“边缘人”在北京的漂泊生活,这为他带来一定的文学声名,但也逐渐有沦为同质化写作的危险,这让徐则臣警醒如果固执于既有写作经验极有可能发现不了“那些洞穿现实照亮幽暗的精神世界的光”⑥。正是出于这种文学自觉,在《耶路撒冷》中他通过初平阳的个体故事进入“70后”一代人的精神史,而在《北上》中,他则借由大运河向历史更深处溯源,将个体命运与历史和时代同步共振。与徐则臣的创作转向类似,葛亮在《朱雀》中将许家三代人命运弥漫在南京城的历史烟尘中,进而在《北鸢》中将一家和一城的故事放大为几个家族与北方几个大城市在动荡时代中的兴亡;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朱文颖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时代变迁中探寻莉莉姨妈的生活;在《花街往事》和《慈悲》中,路内则试图通过小城镇故事进入当代历史的隐秘深处。“70后”作家的这种转向,“既是对自身存在与精神血脉的探寻,也是对历史时间中个体与家国命运的思考,更是一种存在之思”①,它标志着“70后”作家开始从文体自觉走向历史自觉,并尝试在历史与时代中确证自己。

《金色河流》更是鲁敏为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这个大时代作传。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不但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改变了世界格局,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和心灵图景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虽然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以及文学对这种转变都有记载,但关注的重心多为发展史,对未来的思考语焉不详。《金色河流》不同,鲁敏虽也关注当代中国辉煌的创造史,但聚焦点却是如何通过文学思考未来,而这,也是《金色河流》书写当代中国最为有价值的地方。

当然,鲁敏在小说中同样遭遇到如何讲述未来的困惑。《金色河流》中,谢老师是勾连并推动全书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他从开始收集穆有衡的“黑暗原罪史”,逐渐介入穆有衡的内心和生活,对穆有衡处理身后财产的方式即穆家的未来产生决定性影响,到最终放弃非虚构而采用“虚构的非虚构”的方式讲述穆有衡的故事,其实又何尝不是鲁敏自己在讲述大时代的未来时的一种策略。或许,这就是鲁敏以“虚构与非虚构的不同叙事策略”作为硕士论文研究对象的原因所在吧,对她来说,她所遭遇的,不仅是理论难题,更是现实困惑,她要用理论思考去直面现实困惑,并为之提供文学方案。

结   语

在《金色河流》中,鲁敏以极为魄大的气象抓住了“财富”这一“今天社会围绕着转动的问题”,塑造了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第一代创业者和企业家的代表穆有衡这个“我们今天需要的人物”,实现了对当代中国大时代故事的在场书写。鲁敏的这一转向,意味着作为改革开放同代人与在场者的“70后”作家,开始以文学来处理时代大问题,并谋求在历史与时代之中确证自己,对“70后”作家以及当代文学来说,这既是重大的精神事件,也是重大的文学事件,更是文学走向经典化的必经之途。

“我们自己创造着我们的历史”②,恩格斯的经典论断是对当代中国大时代故事最好的预言。在“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之后,相信这一金色的大时代一定能如河流入海般自然、平静。而这,既是鲁敏在《金色河流》中为一个时代的赋形,更是这一大时代中亿万普通中国人的期望。

The Presence of Chinese Story and Historical Confirmation of a Generation:  On Lu Mins Novel The Golden River

LIU Cheng-ca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Nantong University,Nantong 226019,China)

Abstract:In The Golden River, Lu Min talks about the greatest reality in contemporary China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with great courage and fortune, completed the aesthetic shift from exploring human nature to writing reality, realized the writting in presenc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story. The Golden River marks the same generation and present of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represented by Lu Min, starting to deal with major issues of the times through literature, which is not only a significant literary event, but also a significant spiritual event, and a necessary journey for literary canonization.

Key words:LuMin;The Golden River;Chinese story;write in presence;historical confirmation

[責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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