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陆艾涢
鲁敏,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写作20年,出版作品20部,获得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
鲁敏
1998年,一个秋日黄昏,25岁的鲁敏即将下班,她像往常一样,从南京邮政大楼十七层的办公室窗户望出去,小半个南京城尽收眼底,城市上空风起云涌,阴云笼罩的地面上,则是无数看不见脸庞的头顶,人们像奔流不息的水在街道上起伏、涌动……鲁敏一下被击中了,她意识到,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感情和故事,每个人都有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她迫切想贴近他们,感知他们,走进每个人的人生。
鲁敏在电脑前坐下,她找到了一条通往隐秘世界的路径……
14岁之前,鲁敏的梦想是考大学。她1973年出生于江苏东台,从小就是学霸,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相较于普通乡村孩子,鲁敏更接近大学——她的父亲是村里最早一批大学生,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分配在南京工作,与家人一直分居两地。
中考时,鲁敏总分位居盐城市第三名,她离大学更近了。读过大学的父亲却连夜将女儿的中考志愿改成了中专:邮电学院。上世纪80年代,考上中专是很多乡村孩子改变命运的途径,不但可以获得城市户口,还能端上铁饭碗。父亲认为,对一个乡村女孩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前程。
这对鲁敏如同致命一击。1987年,她来到江苏省邮电学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字典,想知道“知识分子”的定义。她发疯一般地学习,参加学校各种竞赛,自学高中课程,获得全校唯一的特等奖学金。
14岁就开始的寄宿生活,以及缺少情感交流,鲁敏的青春期过得无比憋闷。孤独、纠结、乖僻、自我折磨,读书是唯一的排解和享受。她经常躲在学校图书馆里读书、抄书,还挨个儿地替《巴黎的秘密》《基度山伯爵》里的人物做年表、做故事线、做家族谱系等,“像进行一桩壮丽宏大的事业”。
两年后,鲁敏的父亲因病去世。不久,母亲放弃教师工作,带着小女儿来到南京。在父亲留下的那个小房子里,母女仨相携相依。
相较于父亲的不在场,母亲对鲁敏影响巨大。母亲是乡村小学教师,性格要强,无论教学、赛课,还是干农活,从来不愿居于人后。她一直对自己有要求,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考文凭、考职称。
母亲给了鲁敏同样要强的性格,让她懂得将有限的精力投放到有意义的事情上,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随波逐流,而是逆流而上。
1991年,鲁敏毕业被分配到南京邮政局工作。这时,几个初中同学已经读大二了,他们寄自各个大学的信封刺痛了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她充满羞耻感,因为此时,她本可以在大学里念书,她考上的或许是所名校。
但她只能向生活妥协,按部就班地工作。在新街口邮局,鲁敏做了3年营业员,卖邮票,拍电报,订报刊。刚入职时,哪个台上缺人,她就会被补充到哪里。一度,她甚至被分去大院里管理自行车。
之后,鲁敏历经劳资员、团总支书记、外宣干事、行业报记者、办公室秘书等职。做秘书的8年里,她用“入戏”的方式,让枯燥的文稿生动、鲜活起来,如替局长写讲稿时,就把自己想象成局长。“我念你的稿子恨不得停下来说,‘这个稿子写得真好啊’!”局长多次赞叹。
鲁敏在南京邮政局工作15年,其间,通过自学拿到了汉语言文学本科文凭、英语大专文凭,并恋爱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
决意写作的那个黄昏,她发自内心的渴望、野心草长莺飞:“非写不可、不写不足以交待此生。”当时,鲁敏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女儿,与此同时,一个小说家也孕育了。
至今,鲁敏已经写作20年,出版了《六人晚餐》《荷尔蒙夜谈》《九种忧伤》《惹尘埃》《奔月》等20部作品,斩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未来大家TOP20等。
鲁敏写作的这20年,社会变革剧烈,从文学被边缘化,到互联网兴起、网络写作涌现,再到数字出版、阅读碎片化,历经文学的喧哗躁动和静水流深,她是时代的在场者和见证人。
随着文化市场的繁荣,作家开始举办读者见面会、朗诵会等。而综合国力上升,带来外部交流的增多,作家参加世界书展、全球文学论坛,作品被翻译成德、法、俄、英、日、阿拉伯语等文字,中国文学加入世界文学版图。
写作脉络上,鲁敏和大多数70后作家一样,从乡村进入城市,迁徙特征明显。随着世事变迁,个体经验的局限扩展到与外部的呼应,她的写作也已超出单纯的个人经验。个体写作的变化,也是当代文学的变化,与日新月异的时代相一致。
在写作上,鲁敏果断孤勇,敢于冒犯,挑战四平八稳的审美。在她的小说里,不论是乡村东坝系列、城市暗疾系列,还是荷尔蒙系列,小人物都在与自己的困境做斗争,为爱和梦进行着艰难而渺小的努力,波澜不惊的水下暗流涌动,千百种“小”构成了整个时代的“大”。
暗疾系列,鲁敏开始聚焦人性毛茸茸的幽微地带。不安全感、选择恐惧症、抑郁症等常见都市病,信任危机、厚黑学、养生骗局等社会现象,人们都被各种亮闪闪的成功学所勒索、所奴役。曾有人在论文里统计,鲁敏2001年至2012年的小说里,共出现88个病人、100多种疾病。“这数据我不知是否准确,但起码说明,在某一个阶段,我成了鲁大夫或鲁病人。”
而荷尔蒙系列,鲁敏让她的小说人物从沉疴中奋起,以荷尔蒙为突破口,打破困局。“我不欣赏中规中矩与高度正当,我倾向于困境中的逾越乃至创造。”
2010年,鲁敏凭借短篇小说《伴宴》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评语是:“鲁敏关切复杂的都市生活,敏锐地探索人的精神疑难,不避尘埃,与她的人物一起经受困惑和考验,体认善好的生活价值,在有限的尺度内开拓出丰厚深长的心灵空间。”
人存在于当下,与时代同频共振,作家所创造的世界与现实世界血肉相连,互动互映。对鲁敏来说,每次写作解决的都是自己和主人公相同的问题,书写的既是个人经验,也是群体感受与时代共性。
“人在生活中是胆怯的,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做正确的人,我们被各种东西束缚,但文学可以让我们进行最大胆的尝试,冒险、背叛、逃离,彻底的勇敢或无情。”在写作中,作家的疑惑、不甘、叛逆,得到了和解与释放。
鲁敏
2017年年底出版的《奔月》,是鲁敏的最新长篇小说。小说的主角名叫小六,这也是鲁敏的小名。这本书探讨了人们打破固有、逃离庸常的渴望和对自我身份的困惑。
鲁敏认为,“作家的能力和任务,在于呈现出生活中不同面貌的人、不同的生活状态,以及个体困境。但个体的问题能否解决或有答案,应该交给读者感受。好的作品如盐入水,化于无形。我觉得生活的真谛,就是无解无答案。”
正如作家麦家谈到鲁敏新作时所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奔月》里,鲁敏替这个永恒的哲学追问戴上了悬疑与戏谑的面具——我估计没人能猜到结尾:因为生活本身就没有结尾,因为鲁敏本人就一望无际。”
散见于各种媒体的鲁敏照片,每一张都笑容灿烂,眉眼英毅,透着一种平静的硬朗。
鲁敏自称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使她从来做不到真正的散漫自由与天马行空,总是不自觉地服从效率和规矩。秘书生涯则养成了她谨慎的性格,以及和环境的高合作度。她倾向外圆内方的处世方式,让自己和对方都舒服,态度和立场是自己内心的事,可以通过写作呈现,没必要在生活中打扰、干扰到别人。
鲁敏喜欢置身人群,喜欢市井生活、烟火气息。或许平静庸常的生活,才能让她内心的叛逆与惊涛找到栖居之处,找到平衡。她喜欢生活中保持一些粗糙的层面,比如早上坐地铁上班,晚上坐公交车下班。或许在人群中挤一挤,能够让她“看到”正在构思的小说人物。
身兼江苏省和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敏繁忙工作之余,还要照顾家庭、写作,因而她自律到近乎严苛,害怕无所事事地坐着吃饭,视浪费时间为犯罪。她有个记事本,提前写下每天要做的事项,完成后逐条划掉,“划掉的时候挺有成就感的”。
不喜欢应酬的鲁敏,有一个地方的活动却从不缺席,那就是先锋书店。在她看来,先锋书店是江苏的文化大客厅,也是自己的另一间书房。她乐于为同行站台,向读者推介、分享新书,因为她能深深体会到作者点灯熬油三五年写出一本书的不易。
更多时候,鲁敏处于写作的焦虑与紧张中,饱受孤独和不自信的折磨,她形容自己每一个与写作相关的夜晚,都是艰难而结结巴巴的。除了跑步、游泳,阅读和看电影也是她转移焦虑的方法。读书对她来说,不读什么,比读什么更重要。此外,美剧《生活大爆炸》她追了很多年。再不行,她就去修剪花草,有一次,她把家里近十盆吊兰的枝条全剪掉了,最后又出门理了发,才缓解了困扰多时的焦虑。
鲁敏注意到,近些年来,文化正以一种持久、耐心、细小的力量在复苏。在这股复苏潮流中,写作呈现出多元化的形态与样貌,每种形态都生气勃勃,为不同读者提供不同的阅读文本。
小说肩负着对文化的责任和使命,“(文学的)核心部分、所认领所介入的,恰恰不是事件与物质,而是‘精神’,是肉眼所不及、非物质的部分;是被深深遮蔽起来、被节制或掩饰起来的人性,是属于灵魂的那一部分。”在《我们的取景器》一文中,鲁敏这样描述,“面对果实累累,风景重重,但我们不收割麦子,也不收割风景。我们只收割人性与命运,我们收割人们看不到的、但是让人疼痛或让人宁静的那一部分。”
鲁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