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政府

2023-09-23 23:56冯群星
环球人物 2023年18期
关键词:排海核污染佐藤

冯群星

2023年8月21日,小野春雄在福岛的家中。

长期以来,福岛大学教授权田次郎(化名)感到一种困惑和深重的罪恶感。

福岛核泄漏事故发生后,权田次郎的妻子带着时年16岁、13岁的两个孩子移居东京,而他则留守家乡——按照政府制定的安全标准,福岛大学所处地区并非“强制疏散区”,想离开的居民需要自行撤离,而权田次郎作为国立大学雇员,只能按照所谓的安全标准留守岗位。多年来,他和妻儿一直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自己负责的招生宣传工作——自家的孩子已经撤离,却还要招揽别人家十七八岁的孩子到福岛来。他为此羞愧难当、夜不能寐。

权田次郎所面临的困境,只是千千万万仍在挣扎的福岛民众们的缩影。

福岛渔民,“回到原点”

核事故发生后,福岛渔民一直拼命努力恢复渔业发展,但日本政府和东电一再说服他们接受核污染水排海的方案。2015年,日本政府和东电向福岛渔业团体许下书面承诺称,在没有得到渔民等相关人士理解的情况下,不对核污染水做排海处置。如今,他们却单方面撕毁承诺,丝毫不在乎渔民的生死。

清晨5点多,曙光初现。71岁的渔民小野春雄从海上归来,在新地町的港口卸下渔获。

新地町位于福岛县北部。得益于寒暖流交汇,福岛沿海地区原本是天然的优质渔场,盛产鲣鱼、秋刀鱼、比目鱼等鱼类。小野春雄是家中的第三代渔民,自15岁起就以捕鱼为生。半个多世纪里,他几乎每日维持同样的作息,凌晨2点多出海,5点多回港,整理渔获、修补渔网;下午1点多去市场,把鱼卖给批发商。

但人生在2011年3月11日被彻底改变。如今清洗渔获时,小野春雄总会想起那一天:9级地震引发巨大的海啸,福岛核电站发生爆炸和堆芯熔毁。正在船上的小野春雄得以幸存,但陆地上的家被完全摧毁。

小野春雄弟弟堂吉在海啸中丧生,遗体4个月后才被找到。每年3月11日,小野春雄会带着弟弟最喜欢的啤酒登船,对着大海跟弟弟说说话。

核事故发生后,福岛县的渔民活动一度被中止,为了维持生计,小野春雄只能和家人各自去打零工。2012年6月,福岛县开始允许试捕“已确认安全的海产品品种”,小野春雄重新成为渔民。按照要求,福岛县渔业合作协会对捕获的海产品进行放射性物质检测,其结果全部公开。如果检测到放射性物质超标,相关产品的运输就要被叫停。

2023年8月21日,小野春雄坐在新地町港口的渔船上。

但是,日本东京筑地市场的批发商不愿意采购福岛的海产品。听到商户说“不需要”,那种绝望的心情,小野春雄永远不会忘记。核污染就像徘徊不去的“幽灵”,令渔民们面临诸多不确定性——今年2月,福岛县渔业合作协会检测发现,当地海鲈鱼所含放射性物质铯—137超标,禁止海鲈鱼上市。这一禁令持续两个月才解除。

近些年,福岛的海产品价格在逐渐恢复,但捕获量只有以前的两三成,渔民每个月只能出海捕鱼10次。做了一辈子渔民的小野春雄说,就算渔获的价格低,他也要继续当渔民。对于日本政府的核污染水排海,他感到愤怒和痛苦。“日本政府挨个儿嘱咐渔民们别说氚的事情,但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小野春雄回忆,日本首相和经济产业大臣来过福岛多次,但从未与渔民直接见面,从未倾听他们的意见。“为什么向福岛海域放水,为什么不向东京或大阪放水?” 他说,“12年过去,我们终于看到一些恢复生计的希望,但现在,一切不得不回到原点。”

有韩国团体邀请小野春雄赴韩国交流,分享福岛渔民对核污染水排海的真实想法。他很想去,但实在舍不得浪费每个月只有10次的捕鱼机会,最终还是婉拒了。

在小野春雄心中,保护大海不仅是为了生计,更是渔民们世世代代的使命。“大海不只是我们(渔民)的,也不只是日本人的,而是全世界各国民众的,政客们不能随便做出决定!”他加入了要求取消排海的原告团,计划于9月上旬向福岛地方法院提起诉讼。

小野春雄家附近的鹿狼山,以能够边爬山边欣赏海景而闻名。现在,他每天都要去爬一次山,希望自己能活到100岁,看到福岛核电站被拆除,看到福岛渔业振兴的那天。

受灾民众,故土难寻

日本政府將灾后重建期限设为10年,但实际重建进程缓慢,至今未能完成。香港岭南大学副教授刘健芝等学者指出,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不仅是政府的信息不透明、政令不到位,还有受灾地区政府官员的腐败,6.5万亿日元(约合3200亿元人民币)的赈灾援助并没能全部用于建设,有大量资金不翼而飞。

在核污染的威胁和政府的不作为下,当地民众被迫自救。大到“坚守故土还是背井离乡”,小到留在家乡后“吃什么、要不要戴口罩”,他们要面临一连串的抉择。

单亲妈妈佐藤美香属于留守的人。核事故之后,小儿子出现低血压、进食困难、腿部无法活动等症状,辗转多年求医却始终未明确病因。2014年,佐藤美香加入了大型原告团,要求日本政府和东电查明核事故对人体的危害并作出赔偿。但法院认为原告团无法证明疾病与核辐射间的关系,判决原告团败诉。

多年来,日子虽然清苦,但儿子一直很懂事。初中毕业时,他在信中对佐藤美香写道:“母亲,您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都能笑着继续努力。看到您这样,我就会想还有我在您身边支持您。”如果没有核事故,儿子会不会健健康康的?佐藤美香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福岛居民佐藤美香认为,当地核辐射量超标。

2017年10月10日,福岛地方法院命令日本政府和东电向核事故受害者支付总额约5亿日元(约合2929万元人民币)的赔偿金。

根据核辐射污染程度,日本政府把福岛划分为多个区域,在污染最为严重的区域开展除污工作。2018年,在计划完成时间多次延期后,日本政府草草结束了除7个市、町、村之外的核污染清除工作。但福島的核污染问题依然严峻。

这一年4月,佐藤美香所在的市拆除了核辐射强度监测牌。但据她自测,自己和孩子每天出行的必经之路,辐射量竟然是一般标准的150倍。在听取民众意见的说明会上,佐藤美香向市长提出,孩子们因此感到不安。市长竟然当众嗤笑说,核污染已经清除,一直放着监测牌会影响经济发展。“什么经济发展,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看到政府完全不顾民众的生死,佐藤美香感到寒心。

正是在政府官员“核污染已清除”的虚假宣传下,许多日本人不相信福岛存在核污染,将佐藤美香这样的上诉民众污蔑为“传谣者”。因为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佐藤美香和朋友出庭或进行抗议时不得不遮住面容。她说:“不管经历什么,我要继续战斗。”

民间团体“福岛第一核电站周边环境放射线检测队”的负责人青木正巳注意到,政府只在房屋周围20米内进行除污,“超过范围的就不管了”。福岛有大概70%的地区是山林,这些地区都被政府抛于脑后。检测队发现,多处区域在政府做过除污、解除避难指示后,辐射量仍然超标。

队伍总共有80多人,招募队员的标准之一是年龄要在60岁以上。今年77岁的青木正巳说,年轻人还有很长的人生,所以检测工作就由他们这些“寿命所剩无几”的老人来完成吧。

此外,核事故发生后,日本政府将公众可接受的辐射量从每年1毫西弗提高到每年20毫西弗,比国际标准足足提高了20倍。联合国曾希望日本将可接受的辐射量降回事故前的水平,但日本政府却置若罔闻。

留守的民众要忍受超标的核辐射,离开家乡避难的人则要面对另一番艰难景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家乡的重建越来越没有信心。

鹈沼久江的老家双叶町距离福岛第一核电站仅有2.5公里。核事故后,她和家人辗转多处避难,于5年前落脚在埼玉县。如今,丈夫已经离世,孩子们也都去了百十公里之外的其他县,她只身一人在埼玉县谋生。在老家时,鹈沼久江主要养牛、种稻,现在则改种蔬菜。生计勉强能够维持,但电费从去年开始不断上涨,她舍不得开灯,夜里只能小心翼翼地摸黑行动。

去年夏天,鹈沼久江回老家看了一次。稻田早已荒废,老房子也破败不堪。随身携带的辐射量测量计不停地发出警报,让她心惊胆战。“我很想回老家去,但是就算回去了,也无法生活下去。我已经上了年纪,没有勇气回到那种环境。回家的路太难了。”

2023年8月18日,抗议者在日本东京首相办公室外参加反对日本政府计划排放核污染水的集会。口罩上的文字意为“守护生命”。

据统计,福岛县离开原住处到各地避难的“核事故灾民”人数最高峰时达到16万余人。截至今年3月,仍有约3万灾民未能返回家园。他们遭遇种种生活困境,如家庭成员长期分居、孩子遭遇校园霸凌、女性在他乡难以找到工作、老人难以融入当地社区等……

长期有家不能回、不敢回,给灾民带来极大心理压力。据主管灾后重建及核事故处理的日本复兴厅统计,截至2022年3月底,“地震相关死亡”人数已经达到3789人。所谓“地震相关死亡”,指的是在地震或海啸中未直接受害,却在之后的避难生活中因健康恶化等原因致死的情况。

为了营造福岛的“复苏”形象,日本政府采取多种措施变相强制灾民返乡,其中之一是从2017年3月起取消自行撤离者的住房补贴。在当年4月的发布会上,有记者就此提问复兴大臣今村雅弘:“在没有国家支持的情况下,仅靠福岛县来处理灾民安置问题非常困难,会出现一些走投无路的灾民。你觉得国家应当承担怎样的责任?”今村雅弘答道:“与其说国家该负责任,不如说是灾民自己要做判断。”在记者指出今村雅弘推卸责任后,今村雅弘竟然大发雷霆。此举引发社会哗然,今村雅弘最终引咎辞职。

救济支持措施也在缩水。2018年3月,日本政府停发民众的避难补贴。主要用于心理关怀的“受灾者支援综合交付金”年度预算已经从2016年度的220亿日元(约合11亿元人民币)逐年减少至2022年的115亿日元(约合5.7亿元人民币),减幅近一半。针对灾民实施的医疗费减免政策将于今年调整,目的是减少支持力度并最终废止。

日本政府,蓄谋已久

2011年8月,因核事故处理不当、日本国会两院对抗严重等原因,民主党的菅直人辞去首相职务。当时在野的自民党人安倍晋三抓住机会,撰文猛批菅直人指挥失当,气得菅直人下台后要状告安倍晋三“侵犯名誉权”。

而安倍晋三又做了什么呢?

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教授周永生表示,将核污染水排放入海是日本三届政府持续推动的事务。安倍晋三执政时期就有此计划,菅义伟政府在2021年4月作出决定,现在岸田政府付诸实施。日本有更优方案却执意排海,其目的在于甩掉负担、节省成本、减少经济消耗、消除本土核污染风险。

将核污染水排海是日本三届政府持续推动的事务。左起依次为安倍晋三、菅义伟、岸田文雄。

2012年底,日本政权轮替,第二次出任首相的安倍晋三指示:“核污染水问题将不再交由东京电力公司解决,而是由国家主导采取对策。”

此后,日本經济产业省设立工作小组,研究核污染水的排放问题。2016年6月,该工作小组发布报告称,经过技术研讨,在海洋排放、地下掩埋、地层注入、蒸汽释放、氢气释放等5种方法中,将核污染水稀释后排海是“成本最低”的方法。这份报告为后来的排海方案奠定了基础。尽管遭到日本农林渔业等团体的强烈反对,安倍政府还是提出构想,打算用30年时间将核污染水排入大海。

2020年9月,安倍内阁时期的官房长官菅义伟就任首相。次年4月,菅义伟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政府的排海决定。排海准备工作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进,在没有与当地渔业团体达成任何协议的情况下,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批准东电建设排海隧道工程。

2021年10月,安倍内阁时期外相岸田文雄出任首相,继续推进排海计划。2022年6月26日,东电宣布排海设备建造完成;7月7日,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向东电交付排海设施验收“合格证”。“理论上,新一届政府完全可以重新审议上届政府的内政外交决策,但菅义伟和岸田文雄在核污染水排海问题上都坚定贯彻执行安倍政府的决策。其原因就在于,他们不得不依赖安倍晋三和安倍派的支持。特别是现任首相岸田文雄,若在核污染水排海问题上做出有违安倍的决策,不仅将难获安倍派的支持,还有可能被贴上‘政治背叛者的标签,得不偿失。”辽宁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陈洋分析。

讽刺的是,日本政府一边不顾各方反对强推排海,一边拨出大笔公关经费颠倒是非、维护形象。

2021年2月,日本国会审议的2021年度预算案中,复兴厅申请了20亿日元(约合1亿元人民币)预算,作为消除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形象受损的费用。日本政府在媒体上为排海计划打广告,并要求媒体抛弃“核污染水”“辐射水”等表述,改称“ALPS处理水”“净化处理水”。

就在日本政府决定排污入海的当天,日本复兴厅发布了一份传单,将核污染水中的放射性元素氚拟化成为可爱的吉祥物。这一举措引发日本网友的强烈不满,复兴厅收到大量抗议邮件,内容包括“低估核电站的危险性”“试图淡化核事故的影响”等。当天夜间,复兴厅紧急撤下相关海报及视频。

8月底,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报道,考虑到国际舆论,日本外务省拟加强应对措施并制定“战略性”对外传播政策,预计将为此申请逾700亿日元(约合34.8亿元人民币)的下一财政年度预算。 根据日本经济产业省2020年2月发布的核污染水处理报告,这笔“公关预算”几乎是核污染水排海预算的20倍,蒸汽释放预算的2倍。宁愿烧更多的钱去“公关”,也不愿花更少的钱妥善处置核污染水,简直是咄咄怪事!

正如研究者所言,福岛核事故发生以来,世人看不到日本政府有什么深刻的反思和自责,反而在掩盖真相和转移话题,与核电企业狼狈为奸,进行各种拖延和自私自利的处理。这种不管不顾、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处理方式,暴露了日方频频鞠躬“谢罪”背后的丑陋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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