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企业

2023-09-23 11:06岳林炜邢晓婧田亮牛志远
环球人物 2023年18期
关键词:核污染福岛核电站

岳林炜 邢晓婧 田亮 牛志远

2023年8月30日,韩国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前排左三)参加“日本福岛核电站核污染水排海投机谴责大会”。

“我和首相就‘核污染水排放后的评估等交换了信息。”8月31日,日本将核污染水排海第八天,日本农林水产大臣野村哲郎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就向渔民补偿问题商议后,对记者说了这句话。

没想到,岸田文雄立即要求他收回发言并道歉,因为他用了日本政府不承认的“核污染水”这个词。日本官员只能用“处理水”这个文过饰非、掩耳盗铃的词。

国际社会当然不会接受日本这种矫饰。8月25日,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启动核污染水排海的第二天,韩国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就痛斥“这是反人类罪行”,是“环境恐怖主义行为”。

作为该核电站的运营主体,东京电力公司(以下简称东电)是怎样成为“环境恐怖分子”的?

人祸

12年前发生大地震时,清水正孝66岁,当上东电社长(相当于总经理)还不足3年。他常对公司职员说:“我以前就喜欢一句禅语:看脚下。人在漆黑的夜晚走路时,必须看脚下。不能左顾右盼,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

在经过2007和2008年两年的净亏损之后,东电于2009年在清水正孝手上扭亏为盈。以他为代表的东电高层当时最大的目标就是提高营业利润。他们一边忙着赚钱,一边沉浸在“东电是‘安全神话”的美梦当中。然而美梦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

2011年3月11日14:46,一场里氏9.0级地震席卷了日本东北太平洋地区。福岛第一核电站因为地震丧失了外部电源,核反应堆的冷却剂泵一度停止工作。但万幸的是,备用柴油发电机仍然可以运行,冷却剂泵恢复工作,9.0级地震似乎没有给核电站造成损害。

直到当地时间15:32,地震引发的海啸来袭。海水很快冲进福岛第一核电站,冲毁了存放在地势较低地区的备用柴油发电机。福岛第一核电站失去了全部厂用电源。

2011年3月11日,日本岩手县宫古岛,海啸冲破堤岸,涌入市区。

东电高层似乎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会遭遇电源尽失的困境,毫无应对预案。调派来的应急供电车好不容易才到达现场,又因电缆太短而无法与机组联机。冷却剂泵停摆了,核反应堆内的核能产生的热量如果不尽快进行冷却,核反应堆堆芯将因高温熔毁,引发放射性物质外泄。

清水正孝曾公开表示:“我们以公益事业作为头等大事。如果出现大风大浪,我一定亲自前往现场。”此刻情况如此紧急,清水正孝却不见人影。日本《每日新闻》称,直到灾难发生一天后,清水正孝才出现在位于东京的公司总部,之后又消失几乎一周。他的解释是“火车停运,被困在日本西部”。

日媒曾引述清水正孝的话称,他愿意效力于一家“为公众利益服务”的公司。然而,毕业于庆应大学经济系的他显然更重视资本的营利性,这一本质在事故处理过程中暴露无遗——由于淡水供应中断,抢险人员在冷却1号核反应堆期间改用海水冷却。常驻首相官邸的东电专家武黑一郎却要求暂停海水冷却,原因是没有获得时任首相菅直人批准。2012年,菅直人在调查听证会上否认此事,说武黑一郎完全是自行其是,自己根本没那个意思。反正,清水正孝欢迎暂停海水冷却的提议,因为他担心注入海水会使核电站的冷卻系统受损。一些接近公司高层的东电员工曾向媒体透露,核电站发生事故时,清水正孝的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的念头是,“福岛核电站将有超过一年时间无法运转”,会影响企业利益。

左图:2011年4月17日,东电会长胜俣恒久参加记者会。右图:2011年4月13日,东电社长清水正孝参加记者会。

于是,眼里只有资本利益的清水正孝和东电高层采取了一系列隐瞒行为。

事故发生之初,核电站员工将核电站各种危急情况上报给了东电高层,然而高层向日本社会发出的却是“未见异常”的“平安报告”。

事故发生的第四天,即3月14日,东电就可以根据内部标准确认堆芯熔毁的事实。当时核反应堆中具有放射性的物质已经外泄,需立刻采取紧急应对措施。

东电却选择了遮掩,清水正孝更是和公众玩起了“文字游戏”,隐瞒事故的严重性——他让东电用“堆芯损伤”一词来粉饰已经发生的“堆芯熔毁”。

3月12日下午15:36,高温导致1号机组反应堆内部产生的大量氢气接触外界氧气发生剧烈爆炸。3月14日至15日,3、4号机组燃料厂房也相继发生爆炸。清水正孝慌了神,竟做出了让东电员工全部撤离现场的打算,这被日本媒体评论为“不负责任到了极点”。

3月15日凌晨4时,清水正孝就“撤离计划”去首相官邸“说明情况”。这个计划显然惹恼了菅直人。5时,菅直人驱车直奔东电总部,在场的人们听到了菅直人的吼声:“绝对不准撤退。你们必须下定决心。敢撤退的话,东电百分之百会第一个破产。”

清水正孝却第一个“撤退”了。3月16日到22日期间,他以生病为由,离开了岗位,让退居二线、已经71岁的会长(相当于董事长)胜俣(音同与)恒久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胜俣恒久自然也不想挑起这个倒霉担子。大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国外访问。他给东京成田机场打了个电话,得知地震对机场破坏太大,飞机暂时无法降落,立即心安理得当起了甩手掌柜——暂时不回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飞回东京,又慢悠悠坐了4个小时车才到达公司总部。这时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25小时,他自始至终没有给福岛打过一个电话。

3月30日,胜俣恒久就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向公众正式道歉,宣布核电站1至4号机组已确定无法使用,将被废弃。同时,日本原子能安全委员会证实,福岛第一核电站1至3号机组涡轮机房地下室存在积水,水中含大量放射性物质,这表明1至3号机组的反应堆压力容器和安全壳都应该已经破损。4月12日,日本将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等级由最初的4级提高至7级。

在以清水正孝、胜俣恒久为代表的东电高层的一系列操弄下,这场原本有可能控制的核事故终究演变成了一场核泄漏的“人祸”。直到当年5月,东电才不得不承认堆芯熔毁的事实。

踢皮球

福岛第一核电站使用的是美国通用电气设计的沸水反应堆。这类反应堆通过铀燃料核裂变释放热量,把水加热为蒸汽,从而驱动涡轮机来发电。一般情况下,核电站的冷却水是在密封的燃料棒外面循环,并不直接接触核燃料。但福岛核电站堆芯熔毁后,熔化的高温核燃料留在反应堆里。如果不对其进行冷却,它们将会直接渗入地下而造成更大的灾难。因此,东电必须持续向安全壳内注水对核燃料进行降温。这些直接接触堆芯的冷却水、反应堆原有的冷却剂、大量渗入反应堆的地下水及雨水等全都携带有大量核辐射物质,被称为“核污染水”。

东电将这些核污染水回收,储存在巨大的储水罐中。单座储水罐的容量为1000余吨,而每天产生的核污染水达数百吨,后期降为100多吨。也就是说,几天时间就能存满一座储水罐。越来越多的核污染水成了东电眼中的负担。

建设这些储水罐也需要时间。早在2011年4月4日,东电就将1.15万吨低浓度核污染水排入大海,理由是给高浓度核污染水腾地方。13天后,胜俣恒久公布福岛核事故处置时间表,称欲在9个月内控制核泄漏。可同时他又透露了引咎辞职的意向,并表示清水正孝也可能一并辞职。

高层人事安排,由股东大会定夺。6月28日,东电召开核事故发生后的第一次股东大会。这次会议创下了两个纪录:上午10时开始,开了6个多小时,直到下午4时9分才结束,持续时间为东电历史上最长;与会人数达9309名,规模为东电历史上最大。

“万人大会”现场,股东们对因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核泄漏赔偿问题和公司业绩恶化导致的股价暴跌表示强烈不满,怒吼与起哄声充斥于会场之中,场面十分混乱。有402名股东提出议案,要求东电退出核电业务。他们大声控诉,日本的核电站已经无法经受未来还将发生的大地震,应该迅速关闭!可当时的大股东之一日本第一生命保险公司等机构投资者支持东电继续运营核电。对他们而言,核电站可是赚钱利器,他们当然不忍心丢掉。

发展核能也是当时日本能源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日本化石能源十分贫乏,极度依赖进口。在2010财政年度(2010年4月至2011年3月),99.63%的石油,100%的石油制品、煤炭、煤炭制品,96.27%的天然气来自进口,而核能发电和水力发电自给率为100%。2010年6月25日,日本政府颁布了修订后的《能源基本计划》,提出核电发展目标为:到2020年,新增9座核电机组;到2030年,至少新增14座核电机组;核电占总发电量的比重在2020年超过50%,2030年接近70%。

在这种背景下,大投资机构的“赚钱利器”当然要保住。股东大会上,东电弃核议案以89%反对、8%赞成的结果被否决。

清水正孝在股东大会上正式卸任,胜俣恒久留任。11月30日,胜俣恒久出席记者会,率东电众多高管在媒体面前一连5次鞠躬,为核泄漏给整个社會特别是核电站周边居民带来的不安和增添的麻烦而道歉。不久之后,他也辞职了事。

2012年5月14日,胜俣恒久到日本国会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调查委员会接受询问,当场踢起了皮球。他认为,自己“作为东电的一员当然有责任”,但是“事故处理的负责人是社长清水正孝,而现场的最高指挥官是核电站站长”,都不是他本人。

有委员指出,事故发生时胜俣恒久迟到的1天正是处理事故最重要的时间。对此,胜俣恒久说:“就算我在现场,也很难说会有多大的改变。”委员们严厉地斥责了他:“你就像一直在强调‘我没有责任一样,甚至让人觉得你是别的公司的会长。”

东电多名股东对东电高管提起诉讼,要求他们赔偿公司的损失。2022年7月13日,东京地方法院做出判决,要求胜俣恒久、清水正孝、武黑一郎等4人赔偿公司约13.3万亿日元(约合6600亿元人民币)。这是首次认定东电前管理层在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中承担民事责任的司法判决,赔偿额度为日本审判史上最高。截止目前,尚未见到该判决的执行情况。

大量核事故受害者也向东电索赔。2022年3月,日本最高法院责令东电向约580人赔偿11亿日元(约合5500万元人民币)。他们均以核事故给他们造成精神痛苦为由索赔。这次判决仅涉及3起集体诉讼,而东电面临的集体诉讼多达数十起。东电的赔偿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至少排放30年

胜俣恒久辞任后,新任会长难产。日本政府核能损害赔偿支援机构(以下简称支援机构)希望遴选经济界人士担任,可由于新会长肩负着处理赔偿和事故的重任,还需要承受向受害者赔罪、在国会答辩等压力,被提名的经济界人士几乎没有人愿意继任。经济界提出,希望能够起用管辖电力业的经济产业省前任官员。2012年5月8日,东电决定由支援机构运营委员长、律师下河边和彦担任会长。

支援机构成立于2011年9月,向东电提供了数万亿日元的资金支持,获得东电超过50%的股权。这实际上将私营企业东电纳入了日本政府支配之下。

下河边和彦在任期间,2013年3月,东电处理核污染水的关键设施“多核素处理系统”(ALPS)投入试运行,但此后不断出现问题:先是频繁漏水,后于2018年被曝经过处理后的水中锶等放射性物质仍超标,2021年又被发现用于吸附放射性物质的排气口滤网近半数损坏。而更大的问题是,它对核污染水的过滤效果也不像宣称的那样好。

自从ALPS投入运行后,日方就把经过处理的核污染水称为“处理水”。按东电的说法,“处理水”中的放射性核素只有氚,其他核素应该都已被去除。但东电2018年9月承认,对“处理水”的分析发现,其中80%放射性物质含量超标,部分储水罐的“处理水”中锶—90等的含量甚至达到排放标准的约2万倍,这些超标的水需要再次过滤。

2023年8月20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福岛第一核电站视察“多核素处理系统”。

东电之所以承认,是因为这一问题在同年8月的居民听证会上被人指出而广受关注。东电此前只在网站上默默公布了相关数据,但并未主动披露超标事实。日媒评价,若非听证会上有居民指出数据中的超标疑点,此事恐怕就被东电悄悄“埋没”了。

这些水怎么办?2013年12月,日本核能主管部门经济产业省设立工作小组,就“处理水”排放问题进行技术探讨。2016年6月,该工作小组发布报告称,经过对海洋排放、地下掩埋(加入水泥等固化后埋入地下)、地层注入(用管道注入地层深处)、蒸汽释放(气化为水蒸气排入大气)、氢气释放(电解为氢气排入大气)等5种方法的评估,将“处理水”稀释后排海是“成本最低”的方法。东电也曾回复媒体称,这5种方案里,核污染水排海所需的时间和资金最少,土地掩埋的成本最高,而水蒸气排放耗时则最久。

2015年8月,东电先后向福岛县和全国性渔业团体书面承诺,在没有获得包括渔业从业者在内的相关方理解前,不会擅自启动核污染水排海。但这只是“障眼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核污染水越积越多,截至2017年7月6日已达约77.7万吨,储水罐约580座。此时的东电会长是川村隆。他曾任日立集团会长,2010年成功化解了日立数千亿日元的财政赤字,帮助日立扭亏为盈。他的办法是处理大量不良资产,逐步退出无利可图的业务,剥离亏损严重的汽车系统和家电业务。接手东电后,在他眼里,核污染水显然是“不良资产”,要快速剥离。2017年7月,刚刚上任东电会长的川村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些储水罐妨碍清理和报废核反应堆,如果再发生大地震或海啸,它们也会构成安全隐患,因此东电必须把这些水排放到太平洋。这番言论引发社会广泛不满。他自己也承认,来自当地居民,特别是渔民的阻力仍然很大,但还是应该尽快实施排海计划。他成为首个在正式场合谈及将核污染水排放入海的东电高层。

截至2021年3月,福島第一核电站内已产生125万吨核污染水,其储水罐的容量上限为137万吨。东电称,2022年秋季这些储水罐将全部装满,且无更多空地用于大量建设储水罐。这种说法遭到各方质疑。有意见指出,针对东电提出的核污染水储存能力和空地不足问题,可以考虑使用10万吨级的大型石油储存罐,空地则可利用已确定废炉的福岛第二核电站。但这些意见都被无视。

2021年12月,东电向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提交核污染水排海设备施工计划。2022年7月,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批准该计划。2023年6月26日,东电宣布排海设备建造完成。7月7日,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将排海设备验收“合格证”交付东电。8月22日,日本政府举行相关阁僚会议后正式宣布,8月24日起将核污染水排放入海。

2014年9月23日,数万人在日本东京举行集会,反对政府重启核反应堆计划。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前排右三)现身集会队伍。

2023年5月,本刊特约记者在福岛第一核电站附近的东电废炉资料馆采访。( 徐可越 / 摄)

日本多个团体发表声明指责将核污染水排海罪行。市民团体“不要再污染海洋!市民会议”发表紧急声明,称这对福岛来说不是所谓形象声誉受损,而是实实在在的损害。排海作业的启动,对福岛的灾后重建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只会进一步撕裂日本社会。大海不是东电和日本政府的私有物。

目前,福岛第一核电站储水罐里的130多万吨核污染水中,绝大部分已经过ALPS处理,但达到东电定义的“处理水”标准的只占约三成,未达标的所谓“处理过程水”占比约七成。

即便核污染水都经过处理,如果核污染水排放系统出现问题怎么办?8月27日,在东电开启核污染水排海的第四天,有媒体带着这个疑问进入福岛第一核电站采访。对此东电工作人员的回答是:没有考虑过核污染水排海以外的办法。

9月11日,东电完成了第一批排海作业,向海洋排放了约7800吨核污染水。首批排海持续了19天,比预期多了两天。预计第二批排放最早于9月下旬开始。东电预测,核污染水排放将至少持续30年。福岛一名居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批评道:“30年内能取出核燃料残渣吗?能完成废炉作业吗?在和他们交涉的时候我们提过这个问题,他们不能清楚地回答出来。如果取不出核燃料残渣,那么就是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都会继续排放核污染水。”

造假成性

东电成立于1951年,20年后其在福岛县建设的第一座核反应堆实现并网发电。接着,一座座核反应堆在东电旗下的福岛第一核电站、福岛第二核电站和位于新潟县的柏崎刈(音同易)羽核电站建成。其中,柏崎刈羽核电站装机容量超过800万千瓦,是世界上最大的核电站。东电也日渐成为世界最大的私营核电企业之一。

光环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2002年8月29日,日本经济产业省核能安全保安院披露﹐东电涉嫌自20世纪80年代末期至90年代初期伪造核电厂的检查记录,伪造记录达29次之多。据媒体报道,东电人员在检查中曾多次发现控制核反应堆的冷却系统有问题,但公司不仅没有对这些检测报告给予足够的重视,还篡改了上报的检测报告。对于当时隐瞒不报的决定,时任社长南直哉称,这是我们的“马虎”,如果公布就“辜负了公众对公司的信任”。随后,南直哉等高管辞职谢罪。此事件引起国际环保组织的强烈反弹,绿色和平组织称,这起丑闻显示日本的核能工业“从来都是不诚实和不可信任的”。

2017年9月,位于日本新潟县的柏崎刈羽核电站。

2007年,东电又在向经济产业省提交的调查报告中承认,自1977年起在对3座核电站13座核反应堆的199次例行检查中篡改检测数据,隐瞒反应堆故障。其中,福岛第一核电站1号核反应堆主蒸汽管流量计测得的数据,曾在1979年至1998年间被篡改28次之多。

此外,柏崎刈羽核电站1号核反应堆紧急堆芯冷却系统负责排出残热的一个泵,在1992年5月定期检查的前一天出现故障。检查当天,公司人员在核电站中央控制室做了手脚,使泵看起来运转正常,蒙蔽了政府的检查人员。在来不及修理坏泵的情况下,东电重新启动了核反应堆。

2007年7月16日,新潟县柏崎市附近海域发生地震,柏崎刈羽核电站6号机组核废水泄漏。事故发生12个小时后,东电才通报公众,并且一开始称泄漏的废水只有若干升,而实际达1200升。

对防波堤建设的疏忽则与2011年核事故直接相关。2002年,日本地震调查研究推进本部公布了一项地震预测的“长期评价”,指出包括福岛外海在内的日本东部海域存在发生大地震并引发大海啸的风险。日本政府曾要求东电就此进行评估,但东电一直拖延。2006年,日本原子能安全保安院认为福岛第一核电站的防波堤只有5米多高,这不够,将来发生海啸,有可能切断核电站的外部供电。2008年,有学者再次提出,一旦发生9级强震,由此引发12到15米高的海啸可能袭击核电站,东电应加高防波堤。同年,东电内部专家也得出结论,浪高超过15.7米的海啸就可以越过防波堤,淹没核电站。对此,时任会长胜俣恒久等东电高管嗤之以鼻。他后来回忆道:“公司大部分人都认为不可能发生重大海啸。”2011年3月11日,15米高的海啸冲垮了福岛第一核电站。

核事故发生后,东电的应对仍然杂乱无章。2013年8月19日,福岛第一核电站一座11米高的储水罐中的核污染水泄漏。第二天,水位下降到3米左右。东电称,该储水罐内没有放水位计,导致在泄漏发生很长时间后,工作人员才发现问题。据推算,300余吨核污染水泄漏了。

近几年,东电一直想重启在2011年核事故后被关闭的柏崎刈羽核电站,但该核电站却频频出问题。侵入检测设备曾被检测出存在16处故障,且其中10处替代措施不充分,不具备防护效果。2021年1月,该核电站发生员工用他人门禁卡进入中央控制室事件。4月,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命令其在“能看到自律性改善”之前禁止运行。然而两年多过去了,日本原子能规制委员会在对东电进行审查后于今年5月认定,东电改善措施不充分,27个项目内有4个项目仍需整改,维持柏崎刈羽核电站禁止运行的命令。今年8月10日,東电称,该核电站有38处本应连接在火灾防护区内的电源配线被接入了该区域以外。

“躬匠精神”

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日本历史研究室主任金莹认为,东电的背后存在盘根错节的“政官产学报”五角利益集团,它们相互纠结又相互依存,其影响已经渗透到日本社会管理机制的方方面面。

“政”为一党独大的自民党,“官”为经济产业省,“产”包括电力公司及三菱等设备供应商,“学”为大学和研究机构,“报”为《读卖新闻》等右翼大媒体集团。这个五角利益集团的中心在产业界,他们不但诱使政、官等公权力在法律法规和政策的制定、执行方面为产业界私利服务,而且还通过对学界、报界的拉拢,使自己在道德、价值体系中能够回避甚至免于监督。通过给政党捐款、安排官员“下凡”(国家公务员离职后在与原部门有关的法人机构等任职并获取巨额报酬)、推选学者出任高薪“特别职公务员”,产业界得到了来自政官学三界的庇护。

比如,2006年,日本共产党在国会的议员曾提出过东电公司涉嫌造假、掩盖安全隐患的问题,但长期蒙受东电“恩惠”的自民党政权立即挺身为之开脱,使这样的问责从无结果。从1959年至2010年,至少有4名政府监管部门的高层官员曾“下凡”至东电担任副董事长的职务。

出事的不只有东电一家。

2018年,三菱电机被发现存在质检数据造假问题。当时,三菱电机由社长牵头开展了自查,认为“没有不当行为”。2021年6月,三菱电机再次被发现其设在长崎的一家工厂自1985年以来未按合同约定对列车空调产品进行检验,而是伪造检验数据。

由外部专业人士组成的调查委员会对三菱电机展开了调查,原计划在2022年4月结束调查,又因发现了新线索,延期调查。直到2022年10月,持续1年4个月的第三方调查终于结束。调查报告显示,三菱电机下设的22个生产企业中,有17个存在数据造假等不当行为,共涉及197起。

存在违规行为的工厂数量占三菱电机日本国内工厂总数的七成以上。例如,20世纪80年代至2022年3月,三菱电机赤穗工厂一直向顾客提供虚假的变压器品质试验数据;姬路工厂至少从2010年开始对汽车发电机的质检结果进行篡改;2000年至2022年3月,三田工厂对汽车零部件产品的试验数据造假……相关工作人员在接受调查时说:“没想到会被发现。”“过去一直这样做的,无法突然改变。”

2020年12月,生产处方药的制药企业小林化工遭到举报,100多人报告称服用了该公司生产的一款治疗脚气的口服药伊曲康唑片后,出现身体不适。有患者开车途中失去意识,撞上中央隔离带。有人出院后再次服药,结果症状反复。截至2021年2月上旬,服用这一药物的患者中共239名报告健康受损。一些患者服药后失去意识,造成了22起交通事故,两名患者服药后死亡。

小林化工承认,由于一系列违规操作,本来原料放在圆形的容器内,取料员取用的却是方形容器内的原料。因此原本应该加入的一种主要成分被错误地替换成了睡眠诱导剂成分,添加量还达到了日本最高限量的2.5倍。

随后,调查人员发现,小林化工里的生产流程有两套,一套是应管理要求制订的,另一套则是在生产中具体使用的。调查还发现,这家药企竟在40年前就开始捏造质量检验结果,而且企业管理人员承认从16年前就已经掌握这一情况,却放任不管。这次接受调查被发现问题后,小林化工依旧出厂问题药品,且近八成药品制造记录涉嫌造假。2023年3月,小林化工的药品生产销售许可证被撤销。如今,公司网站只有一个网页,显示着停产信息。

2016年,三菱汽车承认,早在1991年,公司对车辆的燃油数据测试就存在违规行为,相关车型的实际油耗比申报数值高出5%—10%。2017年,神户制钢承认篡改部分铜、铝制品的检查数据,将未达标准的产品提供给客户,影响全球600余家公司,造假史超过30年。2022年6月,日本制造业巨头川崎重工召开记者会,承认旗下子公司存在多项质检造假的行为,跨度长达38年……

这些企业出事后,高管纷纷引咎辞职,鞠躬谢罪。有网友说:日本哪有什么工匠精神,分明是“躬匠精神”。他们除了追求企业自身利益最大化,从不考虑国民的利益,在自保方面倒是颇具“工匠精神”。

在东电以及这些动辄有组织舞弊数十年的日本企业里,在目前尚未被查出问题的日本企业里,到底还有多少丑陋真相没有浮出水面?我们不得而知。

猜你喜欢
核污染福岛核电站
如果离我不远的核电站出现泄漏该怎么办
日本约18万人署名反对核污染水排海
福岛:日本宣布将把污染水倾倒入海
核电站护卫队
核电站的“神经中枢”
核污染伤员医学洗消站的建设要点
海上核电站提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