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

2023-09-23 18:14赵佳昌
伊犁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凯扁鹊医生

赵佳昌

那年仲夏的一个午后,暑气肆虐,明亮耀眼的阳光洒下一片酷热。热气自地表而升,远处的物体似在无形无色的火焰中扭动着身躯,整个空间都被热浪拉扯得杂乱无章。大街上除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外,看不到行人,马路两旁的树木是一派委顿的景象。幸运的是我身处在一个空调制冷的环境里。儿科病区内的空调卖力地工作着,营造出了体感舒适的环境。病房里的孩子们都在午睡,眼前的一切是安稳的,工作中紧绷著的神经可以稍稍放松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决定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嘈杂的儿科病房里,这样美好的时光简直是稀有。

在一片迷蒙的空间里,午睡的大门徐徐向我打开。我向它走去的脚步也是轻盈的。可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美好。在我准备将一只脚跨进那扇门的时候,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拽离那扇门。那是一只由声浪组成的巨手,如倾泻而来的山洪,杂乱无章的奔跑声和大呼小叫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儿科病区,形成不可阻挡的碾压之势。寻着那股声音传来的方向,可以判定患者已经被值班护士引领进了抢救室。这是儿科病区里经常遇到的事。在多年的从医经历中,我可谓身经百战,因此并不慌张,当务之急要做的是赶紧过去查看患者的情况。

被送来的是一个发热抽搐的孩子。送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抽搐。从孩子均匀的呼吸节律中可以看出他已经从险情中脱离出来。抱着孩子冲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白色短袖的男人,年龄四十岁上下,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它们在男人的脸上汇聚成更大的汗珠,最后因为不能控制重量而摔下来。与此同时,男人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比太阳还要毒辣,燎烤着一起跟进来的两个幼儿园老师。她们在一旁不停地颤抖着。

手机里的监控视频显示,在准备午睡的时候,小凯发病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小凯躺在小床上没多久便大喊一声,然后四肢直挺挺地伸着。两个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冲过去,一个按住身体,一个掐住人中穴。老师被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到了,大声呼喊着小凯。大概半分钟后小凯的抽搐停止了。视频里有老师给小凯测体温的过程。老师说话打着颤音。她说她那时发现孩子的额头很烫,给小凯夹上体温计后便冲了出去,没敢有丝毫的耽搁。

白衣男子极为不满,他质疑的焦点是为什么小凯发烧老师没有及时发现,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定要砸了幼儿园。男子咆哮的声音响彻整个病区,有部分孩子的家长过来围观。孩子的呼吸是平稳的,抽搐的过程中发生了缺氧,现在只是暂时睡着了。男子还在质问跟进来的两个老师。她们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还带着女孩所特有的稚嫩。我制止了男子的吼叫,他的吼叫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冲着路人狂吠时的样子。当前最要紧的是赶紧给小凯办理入院手续,而不是听他在这里咆哮。

开具住院通知单,办理入院,开始检查和治疗,这是每一个住院患者都需要走的常规流程。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该谁去办理入院手续的环节上又出了问题。男人一把将入院通知单甩给了两个女孩,理由和先前一样,住院费用应该由幼儿园负责。两个女孩满脸委屈地拿着通知单去办理入院了。小凯被父亲的声音吵醒,大声哭着。男人赶紧抱起孩子,搂在怀里,眼睛里盛满了疼爱。男人眼中流露出的两种目光只在瞬间就完成了切换,这并没有让我有丝毫的错愕感。类似的事情我不止一次经历过,我需要做的是分析病情,并制定治疗方案。毕竟孩子的病情是最主要的。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不得不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了。

下午五点半,太阳毒辣的余威还在,但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了。太阳偏西,角度恰到好处,一束阳光落在小凯病床的白色床单上。小凯坐在病床上玩弄着小汽车。这个是救护车,这个是消防车,那个是洒水车,他如数家珍地数着自己的每一辆玩具车,满脸认真的样子。炎症的急性期,小凯还会发热的。我叮嘱小凯的父亲给他勤测体温。嘱咐他的时候,他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了。

小凯果真又烧了起来。发现孩子发烧,他的父亲像被火焰灼到了一样,他的身体因激动而颤抖着。这个升起来的体温点燃了男人心里的那团烈火。他站在病房的门口大声呼喊着大夫:“别磨蹭,麻利点。”这句话带着粗鄙的语调在走廊里四处寻找着我的踪影。然后男人又嫌护士的动作太慢,像对待幼儿园老师一样,对护士大声吼叫。

退热的药物缓缓注入,所有人在焦急地等待中盼望着小凯的体温能够降下来。事与愿违,一个小时过去了,小凯的体温没有丝毫下降。体温计像故意给人难堪一样,比先前还涨了0.2℃。这涨起来的0.2℃仿佛是一颗炸响的惊雷。男子嚯地站起来冲到走廊上,破口大骂医生的无能。“白痴”是从他嘴里飞出最多的词语,他如对幼儿园老师一样威胁我们,如果他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定要医生和护士陪葬。面对男子的谩骂,我的心里也有一团愤怒的火焰升腾起来,随即拨通了警务室的电话。他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在禁止喧哗的病区内宣泄着不良情绪。有部分陪床的家长上前劝说,也遭到了他的恶言相向。小凯的父亲被得到消息的安保人员请到了警务室,从此没能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次事件之后,陪床的亲属换成了小凯的母亲,出院的手续也是他的母亲办理的。临走时,小凯被母亲领进医生办公室。女人很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小凯也很懂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叔叔”。他母亲露出微笑,笑容略显尴尬。这笑容让我又想起了那个男人。在小凯漫长的人生里一定会时不时地遇到疾病。于他的父亲而言,小凯就是整个世界,小凯的事情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疾病在小凯身上停留的脚步,也像藤蔓一样爬满男人脆弱的心。

我时常思考医生、疾病与病人三者之间的关系。疾病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事物发生在病人的身上,它使病人的身体机能发生异常改变,而让病人感到不舒服。病人是受害者,医生是帮助病人战胜疾病的帮手,两者之间是身处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疾病来袭时一起向它发起进攻。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本是亲密同盟者的关系被打破了,而且渐渐生出了嫌隙,让一场共同对敌的战斗看起来异常滑稽。前段时间看到过一幅漫画,一个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的医生,一只手拿着手术刀挥向伸出爪牙准备扑向病人的魔鬼,另一只手则举着一个盾牌抵挡病人们扔过来的石块。看到这幅画时,有种隐隐的痛感袭上心头。

某日出门诊的下午,我坐在诊室里听一位母亲对乡村医生的控诉。时值隆冬,窗外的风打在窗子的缝隙上,发出嘶鸣般的吼声。从她嘴里飞出的恶毒的语言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割在人的脸上生疼。她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我的儿子小凡就是因为吃了他的药才病情加重的。”她把装药的袋子放在诊桌上,里面有头孢菌素,还有一种中成药,具有抗病毒的作用。男孩四岁,能够听话地配合着我的指令张开嘴发出“啊”的聲音。他的扁桃体肿着,像长出的两个小核桃,表面还有黏黏的白色分泌物附着。“是扁桃体化脓了。”我对小凡的母亲说。如我料想的那样,我听到了“误诊”两个字。我很坚决地制止了她,并告诉她诊所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并没有错误,只是病情进展太快,口服药物未能控制住,需要输液治疗而已。听我这么说,女人机关枪似的咒骂熄了火,拿着我开的入院通知单离开了诊室。她满脸充满仇恨的样子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总有一种感觉,我和她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在我十几年的从医经历中,我倾听过若干次这样的控诉。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病人的病情没有好转,甚至加重,医生便成了被控诉的对象。不管是什么原因,终究是他们没给治好。家属们带着病人来到我这里看病,可似乎又不像是来看病的,只为了把我当做倾听者,接受他们的委屈,甚或眼泪,听他们将我之前的医生们贬低得一无是处。他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可我的心却在颤抖。无论怎样,我也是医生,在他们的口中,我也有可能会成为被人唾骂的庸医。

药物沿着深色的静脉缓缓注入小凡的身体。如果把人体比作大地的话,错综复杂的血管网络就是分布在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治病的药物们沿着河道的走行涌进大小不一的江河、溪流、渠道,渗进组织里,润泽沿途的田地。小凡的体温逐渐正常了,嗓子里的情况也好了很多。他的脸上荡漾起了久违的笑容。小凡开始不安分了,咯咯咯地笑着,踩着落在地上的阳光欢快地跑着。他快乐的样子是病区里的一道风景。

他的母亲舒展开了眉头,但一说起那个乡村医生,还是不能释怀。小凡在病房里玩,他的母亲盘着双腿坐在病床上,向同病室的其他家长历数着那个乡村医生的种种不是。说起她的孩子高热不退、浑身打着哆嗦的样子,她就要毫不客气地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医生的全家。她说小凡吃了他的药反而加重了,就足以说明他是个庸医。她重重地拍了医生的诊桌,把医生吓得没敢出声。说到这个情景时她满意地笑了,她一定认为自己的样子特别威猛。看到我们进来查房时,她满脸堆笑,千万种赞许的语句从机关枪似的嘴中弹射出来。我们都被冠以“神医”的头衔。我很讨厌这个称谓,神医只存在于传说和电视剧中,现实中哪里会有神医的存在。

事情的反转是在我们被冠以“神医”头衔的第二天发生的。一阵腹痛之后,小凡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从那一大堆呕吐物中发现了没有消化完全的方便面、圣女果、香蕉、烤肠。孩子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很显然他的腹痛和呕吐是因为进食不当引起的,只要针对性地用点药物就能够缓解。小凡的母亲抱着膀子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伸直了脖子,瞪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射出逼人的寒光。我想起了那天她坐在门诊里的情形。我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是的,她的声音在突然之间就响彻了整个病区,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从她杂乱无章的语句中总结出的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小凡的呕吐都是因为输液输坏了,医生对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医生对此事的解释是苍白的。她毫不客气地把亲手给我们贴上的“神医”标签撕下来,又把它踩在脚下。她无法接受孩子躺在床上腹痛时的样子。在一顿谩骂之后,她哭了起来。糟糕的是还没等孩子的腹痛完全缓解,女人就坚决地办理了出院手续,任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

她也许会带着小凡去另一家医院,也许会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去跟别的医生控诉我的无能。这个外表看起来强势的女人内心是否真的坚强,也许从她的眼泪中就可以找到答案。可谁又能有高超的医术医治她内心的顽疾呢?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这些历史上的名医们,他们在给人把脉时是否也遇到过小凡母亲这样的人,他们精湛的医术医治肉身的同时能否医治心里的顽疾,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又是一天出门诊时遇到的,男孩的情况不太好。那个疾病的名字一直在我的嗓子里徘徊。我不愿意轻易地说出它,可作为医生我又不得不把它说出来。害怕家属难以接受,我事先做了很多铺垫,说了些当前医疗技术的新进展,目的是告诉家属孩子得的这个病是可以医治的。对面坐着的家属一直看着我,没有多余的反应。我觉得时机成熟了,那几个字终于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孩子得的是“肾病综合征”。我经历了三秒钟的静默。孩子的母亲直愣愣地看着我。她的目光让我觉得这段时间痛苦且漫长。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惊悚了,孩子的母亲嚎啕大哭。我被她的反应吓到,开始安慰她,并一再强调这个疾病可以治疗。女人瞬间收拢住了哭声,她的身体在发抖,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凌厉且凶狠,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惊人的言论:“都是因为你,不找你看病,我的孩子就不会得这个病了!”她愤怒地起身摔门而去。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没弄明白整个事件的起承转合。即便是多日以后,当我再次提起这件事时,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有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大很沉的包裹压在我的肩上,里面有听诊器,还有很多专业书籍。我背着沉沉的包裹向前奔跑,后面不远处传来叫喊声,有数不清的人手持棍棒追赶我。追我的人群里有小凯的父亲,有小凡的母亲,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有人向我扔过来一个石块。在那个石块即将砸中我的时候,我被恐怖的梦境惊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我想起了古文中扁鹊见蔡桓公的事。扁鹊说君有疾在腠理、在肌肤、在胃肠都是可以医治的。蔡桓公却以不屑的态度将扁鹊拒之门外。疾病发展到深入骨髓的时候,扁鹊已经无力回天。扁鹊深知,如不能把蔡桓公的病治好会落得什么下场。一个夜晚,他趁人不备仓皇出城。他的内心有对无知者的愤怒,又有对王权的恐惧,唯有出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才能安全,也才能再次普济众生。羡慕扁鹊,起码还可以任性地出逃,我却无处可逃。我每天天刚亮的时候就得出门,去面对那些有疾在身却更深于心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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