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羊

2023-09-23 18:14阿布都里海克阿布力孜著王辉译
伊犁河 2023年4期
关键词:阿帕德尔羊羔

阿布都里海克?阿布力孜著 王辉译

村里给的黑头母羊,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肚子越大,走路便愈发慢了起来,每走一小步都那样小心翼翼。

“这羊的肚子愈发大了!”阿帕喝罢早茶便进了羊圈,脸上露出笑容。

“这是要生一个还是俩?”

“嗨呀,怀了几个就生几个呗。小羊羔在它的肚子里,我哪儿能知道哩!”我无可奈何答着。

“像是要生双胞胎呀。”阿帕依旧是笑盈盈的。

“或许会生一个,也可能会生俩。生娃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啊!”

“别信口开河,这是啥话呀!肯定是生得越多越好哩,不是吗?”

“我觉得不生才好。”

“别说傻话了,啊呀……这即将出生的双胞胎小羊羔,一个是我的心肝宝贝儿,一个是我们这个家的小幸运星。若是能平安降生,那敢情才好哩!无论是生一个还是俩,都挺好。瞧瞧你说的啥话。”

阿帕用她那饱含着慈爱的双眸看向我。我活了三十多岁,还是头一次听说用“心肝宝贝”这种词汇形容牲畜。大概过去也没有在意过,反正我一直本能地以为这个词汇只适用于人身上。可能只有我阿帕这样只混了个小学文凭的乡下人才会这么形容吧。通常我只听过母亲将孩子唤作“心肝宝贝”。怎么能这么形容羊呢?它可是牲畜啊。羊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只能是用来果腹的食物或是用来卖钱的牲畜。

阿帕以略带怒气的回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怎么,我这么说不行?”

阿帕注视着我。她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可能所有的母亲都会很容易看穿孩子的心思。

“啊呀,哪有这回事?阿帕,我只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种比喻……”

我不知道这段对话是如何糊弄过去的。阿帕用一双深邃的眸子将我打量了一番,随即深叹一口长气,摘下那双破旧不堪的手套,放在了柜子上面。阿帕每每从羊圈回来,都要顺便戴上那双残破的手套给屋里的炉桶里捡些炭来。原本,我还对此感到不解。直到后来,我终于懂了。原来,喂羊的草料和煤炭上面锋利的棱角总是容易磨破手的。我做那些事时并不会像阿帕一样,我从不戴手套,总是潦草敷衍,阿帕偶尔才会使唤我添些草料或是捡些碳。再后来,阿帕便索性自己包揽了所有活计,我变得更加无所事事了。

“你不是总说,人都是爱子情深吗?其实,世间万物不仅仅是人,动物亦是舐犊情深的。这种感情在有些动物身上体现的比人类更甚。”

我亦是明白动物是有感情的。即便如此,相较于养羊多年的阿帕而言,她更加能够深刻体察到动物之间的情感。

“你可知道,”阿帕继续着她的话,“羊与羊之间的情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恰恰是人类情感表达中所看不到的。虽然它们不会人类的语言,但依旧能够互相理解彼此间表达的情愫。所以,每只羊的叫声并非千篇一律,即便是同一只羊在不同情境下叫声也是不同的……”

阿帕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阿大生前为她修葺的炕上。新年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凛冽。阿帕自顾自地说着,我低头默不作声。她的话似乎是在指桑骂槐。那段时间,父亲才去世不久,我们皆万分悲痛。在为父亲治病的八年光阴里,羊圈里的羊,无论肥硕还是瘦小,皆被我们卖光了。从此,一连几个月,羊圈里一直空空如也。直到这三只母羊住进圈里,家里才添了些少许生气。提到冬季喂养牲畜的艰难,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寒气逼人,令人一点想进羊圈的欲望都没有,莫说是喂料添水。

“孩子,这天气愈发冷了,大队发的煤所剩無几了,看样子这天气还得冷上一阵子,要是能想法子提前弄些煤就好了。羊的饲料也快没了,好在秋天还留了些秸秆,提前储备了些芝麻杆和玉米杆。”

阿帕用她那特有的圆溜溜的双眼看向了我。

“不是还有大队嘛。阿帕,实在不行就把羊卖了吧,最近羊肉的价格也涨哩。”我道。我心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些羊了。这些天来,羊圈里传出的此起彼伏的叫声,在我看来就像是“驴叫”一般不堪入耳。所以,我一点都不愿进羊圈。

“什么,难道你说这话就不感到惭愧吗?你呀,整天就知道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人是不能没有良心和自尊的!党和政府给我们的帮助还少吗?你瞧你说的话,一点都不知感恩。哎呀,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要知道,这些羊可是咱家脱贫的希望,每一只羊的身上都承载着党对我们殷切的关怀和深厚的感情。”

阿帕从羊圈出来时,面庞早已由之前的阳光灿烂转为乌云密布。这让她额头上的皱纹凸显得更加明显,好似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好了,阿帕,我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不是还有卖葡萄的钱嘛,不如用它买碳和饲料吧?”

“俗话说三思而后行,即便是你开玩笑,也要三思,以后要想好再说话。还有两个多月才能开春,那点钱能派多大用场啊?凡事我们不能全依赖组织,他们已给予了我们很多帮助。怀孕的母羊就和人类的准妈妈一样,如果不能及时为它们提供养料,便很难撑到生产,即便这头母羊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但同样会面临着痢疾的威胁和分娩的痛苦。”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阿帕那双充满了担忧的、盯着我的眼睛。此刻,我已然预感到她还想说些什么。自父亲去世以来,便只有我和阿帕相依为命。我都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能成家。在村子里,我的大多同龄人都已经抱上了两三个娃娃了。年过古稀的母亲,不停歇地在羊圈、屋子、田地三点之间奔波。我呢,也没读过什么书,更别提什么手艺了,只能靠干些粗活糊口。父亲本就走得早,却没想到母亲也会这么快老去。有时候,我会干些维修水管和电路的活计。就这,还是跟着镇上的托乎提后,帮他打下手时学到的一知半解,也算不上什么好手艺。除了我自己,并没有其他同伴。听阿帕说,她曾怀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是个女孩,我是阿帕的第二个孩子。后来,阿帕就再也没怀上过孩子。正因如此,家里对我更是百般宠溺。随着年龄一天天地增长,我亦渐渐地理解了阿帕的良苦用心。然而,年轻的我却不知该从何做起,我仿佛如同一只彷徨在寒风中的孔雀,在这隆冬时节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朝外头走去。

“你去哪儿?”

“我去外头走一走。”

“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羊的饲料也快喂完了。你每天闲着没事干,哪怕是在树林里拾些树叶也好。桑树叶、葡萄叶,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喂饱羊就行呀!那母羊快要生产了!”

“这些羊是用来扶贫的,怎么连饲料也不给发呢?”

“你别胡搅蛮缠。我说你怎么连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呢?你是不是喝驴奶把脑子喝坏了?”

阿帕话音未落,我便匆忙走出了屋门。或许,越是不顺,人便越乐得借酒消愁。我索性将所谓的羞耻感抛之脑后,沉浸于醉生梦死之中。用卖葡萄赚的钱买醉,本就令我懊悔不已,这件事同时也违背了我的本性。我都可以预感到阿帕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会说些什么。近来,阿帕的一系列唠叨已令我头痛不堪。

正逢隆冬时节,家里开销也日渐增多,阿帕一天比一天忧虑。冬季真是个令人烦恼的季节,加之母羊怀上了小羊羔,更让人不得安生。我因惧怕阿帕的唠叨,不敢再多喝了。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令阿帕满意呢?夏季里,我仿佛就像一头老黄牛,在葡萄树下面辛勤劳作,从不敢叫苦。难道生而为人就只是为了吃苦受罪吗?

阿帕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唠叨令我更加压抑,仿佛空气凝固在了这寒冷的冬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凛冽的空气,不觉松快了些,继续朝前漫无目的地走着。再朝前走一段,便到了乡里的十字路口,虽然我并没有打算去那里,但依然默默地往前走着。我的脑海里开始浮想联翩:“该死的母羊,就是因为你,阿帕才会指责我。就应该在你生产之后再喂你吃树叶,要我说最好是让你饿死。该死的母羊,你最后的下场还不是被人宰了下锅,成为别人的下酒肉?剩下两只应该还好吧?大队当初为何不给公羊呢?要不也宰了算了!不然又得接二连三地怀上小羊羔……要不连羊羔一起扔了!不、不,阿帕一定会把它们捡回家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番在凛冽的寒风中突如其来的念头令我心乱如麻,我不禁打了个激灵,这番臆想便没了下文。我原本善于思考的脑袋如同一个没有饭菜的便当,空空如也,毫无内容可言。我已经捡了足够母羊食用数月的吃食:这些该死的羊真是太能吃了!

“喂,艾力,你怎么像丢了魂似的垂头丧气?你是不是又在哪里吃了瘪?”

“你快闭嘴吧!我又不是你,等我成了家,可不会像你一样。你等着瞧吧!”

“我们拭目以待,哪来的现成姑娘等着你来娶呀?”

吾斯曼江跟我是發小,我们同一年出生。他出了名的怕老婆,人称“萨依玛洪”(本意为怕老婆的人,即“妻管严”)。每年干完地里的农活,他便利用农闲的时间在镇上十字路口的一角靠宰牲畜赚些钱。即便是所有人知道他是个怕老婆的主,他的收入也比我们高好几倍,家里格外殷实。他只有一见到我就会嘴痒难耐,少不得挖苦我几句。

“怎么,你的脸怎么像老母羊的皮一样皱巴巴的?”

“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别提有多烦了!都是被生活所迫,还有那只该死的母羊。”

“母羊?是大队给扶贫户发的羊吗?哪一只怀孕了?”

“那只黑头羊。”

“其他那几只呢?”

“嗨呀!谁知道呢!”

“这是件大喜事儿啊!母羊怀孕了,到时候能产一两只羊羔呢。肚子大不大?”吾斯曼一向熟悉羊的习性,便问道。

“一天比一天大,似乎在不停地长,能估计出来啥时候生产吗?”

“怀的是不是双胞胎呀?有空我去看一看。你家又要‘添丁了,恭喜你啦!”

“恭喜什么啊,快别提了。”

我十分不悦地离开了吾斯曼江卖肉的那个拐角。吾斯曼江忙着为顾客称肉,分别时也没顾上和我打招呼。如若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挖苦我哩。我朝家的方向走着,但心里却一点也不想回家。不知古丽苏玛在不在家?突如其来的念头令我精神振奋,之前漫无目的的脚步仿佛找到了新的目标,走起路来也显得异常有劲儿。顿时,古丽苏玛那婀娜的身姿、如同玫瑰香(葡萄的品种)一般又大又黑的双眼、如同冰糖心(苹果的品种)一样又圆又红的脸庞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我的心开始像小鹿一般砰砰乱跳,恍然间一股甜蜜遍布全身。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古丽苏玛的前夫因一场交通事故而丧命,从此她便成了寡妇。为何一想起她,我就会感到莫名地紧张呢?难道是因为我阿帕向她家里提过亲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事儿已经在村里传得老少皆知?或是因为我是个大龄男子,整天无所事事且没怎么见过世面?不知为何,自今年入冬以来,每每进入漫长的冬夜,我便会浮想联翩,久久难以入睡。有时候,我也会和一群同龄人买醉,但酒劲儿一过,我就又陷入了这种糟糕的状态中,甚至大不如前。我到底是怎么了?这隆冬时节的漫漫长夜使我感到惧怕,我只能将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被褥之中,捎带着想些无聊的琐事。我怎么也想不通:都说怀了羊羔的母羊会让我们的日子好起来,那些羊会改变我们的命运,会为我们带来财富和安逸的生活。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啊?哪有羊能带给人类好运的奇闻啊?况且还多了张吃饭的嘴。

古丽苏玛的家和我家隔了三条街,她家的大门都是由红色的砖瓦砌成的,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富裕的人家。冬日里,柏油马路被冻得坚硬无比,鸟儿为了能顺利挺过冬季的寒冷,将小小的脑袋缩进翅膀下面,蜷缩着身子站在路边裸露的树枝上面,紧紧地闭上眼睛,也不叽叽喳喳地鸣叫了。今天,村里的路上不知为何莫名地冷清,四周都没什么人。我也随即加快了步伐,村里唯一一条通往闹市的捷径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人头攒动。最近烦躁的情绪让我不大愿意主动与人交流。我顺着这条路走到了住宅区的街口,仔细一看街的深处,也不见人迹。啊哈,这么看来,冬天也挺好的,要是在夏天,这里从早到晚必然是人来人往,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在嬉戏、吵闹、闲聊的人们。也不知道她在不在家。这会儿她正在干啥呢?一定是在准备午饭吧。我听说她厨艺很好,啥时候才会有机会尝到她亲手做的美味佳肴呢?嗨呀,真是的,我怎么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她家门口附近呢?要是碰上熟人,那该多不好意思啊,人家会怎么想呢?

“喂,艾力!”

我朝着这叫声的方向惊慌地望去。

“卡迪尔大叔!”

“你这是去哪儿?”他凑近我问道。

“哦,哦,我去见见斯迪克。”

天哪,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遇见卡迪尔大叔,令我紧张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我却从卡迪尔大叔眼里看到了焦急的神情。

“斯迪克家是在旁边那条马路上吧?你……哎,算了,遇到你正好。我家厨房的水管坏了,我也是束手无策,水不停地往外淌。古丽苏玛正在做饭呢,你能不能帮忙去看看。我联系不到水利公司的人,我本想到街上看看有没有会修水管的人,这不,就遇见了你。”

“哦,哦,我本想顺着这条路去斯迪克家的,真是巧啊。”

卡迪尔大叔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微微一笑。

“你过一会儿再去他家吧。先跟我回家看看水管,听说这种小事儿对你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听到卡迪尔大叔的夸赞,我顿时满脸通红,心里却乐开了花……我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话却句句说到了我的心坎儿里,任谁都不忍心拒绝这位老实本分的古稀老人。家里的田地永远都会被这位眼勤手快的老人打理得井井有条,总会及早施肥、浇水,地里的野草被他除得干干净净,他都算得上是村里的农业专家了。我们一路聊着,转眼便到了他家门口。

“快进来,”卡德尔大叔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大门。

“您先请。”

“哎呀,你是客人嘛,快请进吧。”

可能是听到了开门声和我与卡德尔大叔的对话声,也可能是惦记这坏了的水管和不停地往外淌的流水,只见古丽苏玛迅速走出屋子。看到是我们,她欲言又止。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好似垂柳的苗条身上系着一条绣有石榴花图案的围裙,紫色的毛衣下若隐若现地覆盖着她姣好的身形,螓首蛾眉,秋波流动,笑颜醉人。就在那一刻,我内心暗潮涌动。眨眼的功夫,我的双脚好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开步伐。宽敞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积水,古丽苏玛为了避免厨房被淹没,便用水桶盛满水不住地向院外泼着。

“慢点走,注意脚下有冰。”

卡德尔大叔的提醒让我回过神来。地面上的冰像玻璃一样又薄又透,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冰面朝屋子走去。

“怎么这么多水啊!”卡德尔大叔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向女儿嘟囔着。

古丽苏玛默不作声,转身进了屋子。

“你瞧,裂缝更大了。”

水压很大,接在下面的水桶也快溢满了,厨房到处都湿漉漉的。我毫不犹豫地将溢满的水桶换成空水桶。就在那一瞬間,我浑身上下被一股暖流席卷。就在这一番操作的过程中,我与古丽苏玛指尖相触,她手上的温度刹那间如同一抹暖阳触及到了我的心灵,将我的心房照得明亮无比!接着,我将桶里的水倒进大门旁的白杨沟里,随即回来关闭了阀门。

“你之前不是说有专门修水管的地方么?我咋没找到呢?”大叔见水停了便说,“我看家里有个儿子也挺好的。”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将我们所有行为尽收眼底的古丽苏玛。

卡德尔大叔共有三个女儿,古丽苏玛是他最小的女儿。他的大女儿买赫图木阿依嫁给了邻县的一个葡萄商,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十几个年头了;二女儿米勒克阿依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听见大叔的话,我本想接着回应道:“您不是还有两个女婿和几个外孙吗!”但,话到了嘴边儿,我又咽了回去。他刚刚说的话又一次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想他也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的。

“这个水管老化了,不能用了,我得重新再去店里买一个……”

“你去买吧。”卡德尔大叔说着,看向依旧系着围裙的古丽苏玛。

“不,不,还是我去吧,她不知道该买什么型号。”我道。这么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怎能从我手中白白流失呢?此刻,我内心正为这从天而降的“任务”感到欣喜若狂。随即,我连看都没看卡德尔大叔奉上的钱,便麻利地穿上厚外套,小跑着出门了。“结过婚又怎么了,反正又没有孩子,又比我小四岁,重要的是我喜欢她。”返回的途中,我的脑海里闪现出许多甜蜜又酸涩的想法。我默默地将刚刚卸下的旧水龙头放进口袋里,因为在它身上留有无数个关于古丽苏玛的印记。

“修好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儿,您就尽管叫我来。”我完工后道。

“咦?怎么不见阿依木汗大娘?”我突然问道。待了这么长时间,我确实没见到她。

“呵,她正巧去你家找你去了。”古丽苏玛朝我腼腆地一笑。

“艾力,午饭就在这儿吃吧,古丽苏玛做的包子可是难得的美味啊!已经包好了,放进屉子里蒸一会儿就熟了。哦,对了,你把买水龙头的钱拿上。”卡德尔大叔道。我顺手将他给的五十元推了回去。

“您这是干什么,不就是一个水龙头嘛,您这是瞧不上我们穷人?”

一定是他们嫌我穷,嫌我家只有我和阿帕相依为命,所以才没有答应我们的婚事。为了能让古丽苏玛听到这话,我刻意提高了分贝。

“哎呀,阿依木汗大娘到现在还没回来,是不是家里的母羊生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母羊?”

我顾不得把话说完,便往朝家里跑去。和别人解释真是件麻烦事儿,有时候连自己的话都会难以理解,更不必说理解别人的话了。自从大队的驻村干部给我们贫困户发了三只母羊后,我过去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我曾劝过阿帕很多次把羊卖了。每每这时,阿帕总会言辞拒绝:“不,绝不可以。”

我根本无法说服阿帕。后来,我想既然不让卖羊,那宰了吃肉也好呀。

“要不宰了吃吧,反正家里没肉了。”我说完这话,阿帕更加坚定:“不,绝对不行!”接着啜泣起来,比父亲去世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两家相隔并不远,也就隔着三条街的距离。但,即便如此近的路程,即便我的脚步如此急切,但这路却依旧让我觉得越走越长。那只母羊的肚子大得出奇,会不会难产呢?也许是因为我今天做了这件好事,也许是因为我对古丽苏玛心生爱意,也许是因为我对卡德尔大叔说出了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反正,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那坚硬得如同寒冰一般的心好像在一瞬间融化了。我开始满血复活,浑身上下有了些许暖意,不知从何而来的甜蜜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我,我似乎隐约察觉到了生活对我的感召。我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我了,我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母羊怎么了?顺利生产了吗?”我又想起了阿帕对我说的话:“这些母羊对于我们来说是脱贫致富的福音。”如若果真如阿帕所说的那样,母羊一下生两只小羊羔,这两只小羊羔长大后再接着生羊羔,如此周而复始……那我和古丽苏玛的事……

还未完全走出思绪的我,恍然间便到了那熟悉的破木头门前。我稍稍放缓了脚步,喘了口气。走进那破败的小院落中,却不见阿帕和阿依木汗大娘,她们是不是去别人家了?这时,从羊圈那边传来了说话声,阿帕的声音我还是辨认得出的,另一位说话的应该是阿依木汗大娘。我径直走进羊圈,说话声便听得愈发清晰了。

“用力,再用点力。”这是阿帕的声音。

“这只羊没喂好,所以没什么力气。”

听到阿依木汗大娘的话,我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去。我想起了阿帕当初说的话:“怀孕的母羊,就和人类的孕妇一样,要悉心呵护,为它补充营养。”我开始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懊悔。我把大把的钱不惜浪费在了喝酒、抽烟和吃喝玩乐上面,也没舍得为怀孕的母羊买些有营养的饲料。

“这孩子去哪儿了啊?”阿帕道,“这母羊可能要难产了。”

听到阿帕的话,更加羞愧难当的我连忙进了羊圈。羊圈顶上的几处缝隙已经被旧棉被遮盖住了,羊圈里漆黑冰冷。

“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摸摸羊肚子到底是什么情况?”阿帕蹲在了羊头的方向不停地喘着气,同情地望着这只可怜的母羊。

只见阿依木汗大婶蹲在另一头,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那只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母羊正在无力地抖动着尾巴。母羊右边的两条腿朝前蹬着,左侧的两条腿无力地瘫在地上,剩下的两只羊已经被吓得躲在了羊圈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同伴。羊圈里充斥着黑头母羊的惨叫声。摸着母羊的肚子,就像充满气的气球,我能感受到母羊的艰难。它不会因难产而死吧?脑海中一出现这个念头,心里便开始担心起来。我的双眼开始潮湿,扭头看向阿帕。阿帕已然双眼浸满了泪水,阿依木汗大婶也是泪流满面,她们默默啜泣了许久。

“用力,再用点力。”阿帕一边怜爱地抚摸着母羊的头,一边啜泣着。

我盯着母羊的肚子轻轻摸了摸,母羊竟然流出了泪水。“母羊哭了?”我想,也许是我们的爱抚缓解了母羊的疼痛感。我多么希望母羊能顺利生产,尽快摆脱疼痛的折磨。于是,我便在心里默默祈祷:“原谅我吧,再用点力吧,平安生下小羊羔,我今后一定会善待你、照顾好你的。”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卡德尔大叔的声音:“原来你们都在羊圈啊,母羊怎么样了?”

只见他一边询问母羊的状况,一边脱下厚厚的棉衣顺手挂在了羊圈的栅栏上,紧接着卷起袖子,蹲在了母羊旁边。

“做母親可不是件容易事哩!”

“就拿阿依木汗你来说吧,生一次孩子就像经历了一次生死。动物又何尝不是呢?”

听到两位母亲的对话,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又一次涕泗纵横。

“快看!是小羊羔的头!”

“小羊羔的前腿也能看到了!”

“啊呀!生了!里面好像还有一个。这母羊的肚子又大又圆!刚看它躺的姿势我就猜到了。”

“什么?是双胞胎?”

阿帕喜极而泣,泪水顺着她消瘦的脸庞流了下来。我一向无法直视如此触动人心的场面,于是乎快步走出羊圈,我怕再待下去自己也会忍不住动情流泪。正在这时,楚楚动人的古丽苏玛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缓缓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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