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雄,周兴阳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天山,横贯中国新疆地域中部,将新疆分为南疆、北疆,其高峻挺拔,巍峨迤逦,俨然成为西域地貌的代表之一。进入西域的文人墨客观见天山,无不感发情志,妙笔生花,将天山这一壮美景观留诸笔端。
而在清代以前的赋体文学中,对天山的描述可时而散见于相关赋作中,而未形成独立书写天山的作品。且以往赋作涉及天山,也多将其定位为神仙方术之地,或军旅征战之所。如明人桑悦《北都赋》:“天山识乐之帝江,哈烈弄球之狻猊”[1]5317,以神话之笔写天山;唐人王棨《三箭定天山赋》则称:“弓一发而天山未定,箭三发而铁勒如归”[1]2309,是运用史事以表达开疆拓土,歼灭外寇的愿望。而至清代大一统后,天山“脉五岳,源江河,绵络我神州”[1]12632之状景,在赋家笔下不再是玄远意象,而为五岳之脉、江河之源。此时天山成为赋者审美观照下独立的审美对象。现存清代天山赋计有王大枢《天山赋》、张澍《天山赋》、洪亮吉《天山赞》《冰山赞》(木素尔岭)、包国璋《三箭定天山赋(以将军三箭定天山为韵)》(主要是讲征战天山,军将雄豪),还有洪亮吉《瀚海赋》《净海赞》,从瀚海沙漠、雪山下的冷水湖泊状写出雪山周边的环境。另有署名欧阳镒、陈中骐《天山赋》,学界考证为仿王大枢《天山赋》所作,或为转抄之作(1)史国强教授在论文《天山赋著者考辨》中讨论了《天山赋》著者为王大枢,欧阳镒《天山赋》为剽窃之作。,在此不论。
纵观清代王大枢《天山赋》、张澍《天山赋》、洪亮吉《天山赞》《冰山赞》《净海赞》《瀚海赋》等,这类集中描绘天山的赋作,不仅充分体现了清人对天山地理形制的认知,更赋予了天山人文精神的蕴意,展现了他们对天山独特的审美观照。此文学现象值得予以关注。
天山山系是亚洲中部最大的山系,西起乌兹别克斯坦的克孜尔库姆沙漠,经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进入我国新疆境内,渐失于哈密市以东的戈壁中。赋家的认知大致如是,如张澍《天山赋》曰:天山“包乎盐泽、葱岭,控捩乎张掖、酒泉。高陵乎涿邪、稽落,平视乎沐楼、燕然……为匈奴之牧苑,实五郡之薮渊”[2]657。见之天山,胡儿拜而下马;失去天山,匈奴泣而沾襟。天山,以其包举西域、俯视新疆的独特地理位置,俨然成为西域的象征。
“天山”的名称、地域范围,随着朝代的更迭,疆域的变化也在不断地变化。天山名称颇多,一言祁连,一名雪山、又曰白山,一名南山,亦曰折罗漫、时罗漫。王大枢《天山赋》言“翳单于之旧号,杂羌纥之译言”[1]12633,可视为一些赋家对“天山”多种称谓的注脚。
天山高峻,直入云端,西汉始有“天山”之称。《史记·李将军列传》言:“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根据晋灼注:“在西域,近蒲类国。”[3]4196蒲类国,今新疆巴里坤湖附近。可知汉时“祁连天山”为今之新疆境内天山,华言称其为天山,而匈奴把“天”称为“祁连”,故又名祁连。此之“祁连”,非今之“祁连山”。今命名为“祁连”的山脉,为陇西通道、焉支祁连,位于张掖、酒泉、武威一界。古代文人常将“天山”与“祁连”混为一谈,如李白《关山月》中:“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4]171,此之“天山”为“祁连山”。清人称“祁连山”为“南天山”:史志载“其山伏地千余里,至嘉峪关外沙州之东,突兀起顶,东行名祁连山,所谓南天山也”[5]1673。可见,清人笔下,今之“天山”与“祁连”是有明确区分的。
天山戴雪万仞,穷年积雪,竟体凝冰,故名“雪山”。冰雪之大,洪亮吉描述“一日数拆,亦终古莫解”[6]1055。其雪之白,如“云混山而一致,天与雪而交莹”,似“月下玩烛天之势,荒中余不夜之城”[1]12635。云山雾绕,雪天一色;白雪映照下,如烛天灯火三更市,似荒中拥有不夜城。故天山得雪山之号。而又有白山之名,如王大枢《天山赋》:“窦固耿秉,出昆仑塞。击白山虏,至于蒲类海。”[1]12640《后汉书·耿弇列传》言:“十七年夏,诏秉与固合兵万四千骑,复出白山击车师。”[7]214汉时破白山,临蒲类,取车师,城郭诸国震慑响应,开西域都护,此则天山白山之名,始见记载。
迨至魏太武击柔然,《资治通鉴》言:“魏主循弱水西行,至涿邪山,诸将虑有伏兵……引兵还。至黑山,尽以所获班将士。既得降人言:‘可汗被病,以车自载入南山,民畜窘聚方六十里,无人统领,相去百八十里,追兵不至,乃徐西遁。若复前行二日,则尽灭之矣。’魏主深悔之。”[8]7356柔然汗病匿南山,其在巴里坤之南,故又名南山,王大枢注言其至今犹名南山口。
至于唐时,折罗漫、时罗漫之名始用。《旧唐书·地理三》言:“天山,在州(伊州)北一百二十里,一名白山,胡人呼析罗漫山。”[9]451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道:“天山,一名白山,一名折罗漫山,在州(伊州伊吾县)北一百二十里……在县(伊州柔远县)北二十里……在县(西州前庭县)北三十里……在县(西州柳中县)东北。”[10]1029可见,唐时人们对天山的方位认知和多种称谓并存,然未对天山山脉的总体予以表述。
至清代大一统以来,“天山”这一名称最终正式成为如今天山山脉的统一名称,天山的绵延范围也得以清晰。《清史稿·外蒙古》载:“天山一名祁连,一名雪山,一名白山,又曰折罗漫山。自叶尔羌西南蜿蜒而来,曰葱岭,至辟勒玉山分脉……绕英吉沙尔、喀什噶尔之西,又北行,达布鲁特境,东行绕乌什之北,又迳阿克苏之北,又迳库车、喀喇沙尔、吐鲁番之北,绵亘七八千里,而至哈密东北百余里,为北天山,又百余里截然而止,则在巴里坤之东,名盐池山,伏入地中矣。此山为南路回疆、西路伊犁之分界。山阳为自哈密至叶尔羌南路,山北则由巴里坤至伊犁北路也。”[5]1673天山自哈密东北境绵亘而西,经吐鲁番西入准噶尔界,西南与葱岭相接。在清代赋作中,赋者们也明确了天山的绵延范围。王大枢《天山赋》言:“自西凉过嘉峪,抵乌孙即今伊犁,断续出没,遥望负雪崔嵬,冬夏皠皠如一者,皆天山也”,天山“突起伊吾庐,横绝巴里坤。接葱岭,辞昆仑。带黎轩,款玉门……过嘉峪,会祁连,蹑贺兰,达燕然”[1]12633。可知在赋家眼中天山不止哈密一段,从凉州嘉峪关到今之伊犁,皆为天山。洪亮吉《天山赞》亦言:“自凉州以西抵伊犁,凡七千余里。”[6]1053
天山多种名称,正是汉民族与少数民族间征战与融合的历史见证,显示了“天山”地名在中国历史上的变迁,而清代赋家笔下的天山更是成为“越硗度碛,牵支曳脉,夭矫矫而直走中原”[1]12633,可“连众脉之纷拏”“通震旦”“补岱华”的中华名山。
在清前的史籍与诗文中,天山的描摹多为某一种象征或触及某一个侧面,而未能对天山景观全方位进行观照。如《旧唐书》载:“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9]751,天山为边关战事争夺之场;《山海经》言:“天山……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11]212,为神仙方术之所。清人则以赋摹写天山,以大赋广博的文体优势,既描绘了巍峨迤逦的天山、常年不化的积雪,还讲述了澄澈邃洁的湖泊、丰富多样的物产以及观照天山的深厚历史文化。凡此种种全面、具体、生动、形象的描写,尽显大一统王朝的恢宏。
清代的赋家以铺张扬厉之笔,虚实结合之叙事手法,对天山进行了酣畅淋漓的描述,彰显了天山的独特和神奇,从而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同时,赋者歌颂了天山区域雄奇瑰丽的自然风貌、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以及大一统王朝的恢宏。赋者“学步三都”,用大量的铺陈排比、奇特联想、生动夸张、传神比拟,竭尽渲染张扬之笔法,铺采摛文之能事,使天山之景穷形而尽相。如清人张澍《天山赋》:
赋者以铺陈手法,从走兽、飞禽、果木、卉草、矿产、虫虺等多方面铺叙天山物产之博硕、伙颐,令人目不暇接,并且以不乏夸张的笔墨,贴切生动地凸显了形貌动态各异的飞禽走兽、奇石异草。在赋家笔下呈现的天山,于冰洁雄奇之中孕育着世间万物,生生不息、郁郁葱葱。天山是静止的,又是充满生机的。
不仅张澍这样描写,王大枢《天山赋》亦有类似描述:“载物伙够,多生亭毒。动植飞潜,靡不并育……涧络芳荪,崖欹石发。藿茖盈途,蘼蘅蔽厀。野牧羊椒,宵明地蜡。芨萁箔卷而珠莹,菡萏牵丝而玉洁。露凝古戍之蔷薇,蜜湛高昌之羊刺……有无核之葡萄,似杞包之瓜瓞。草闲托命,夏卉冬虫;屋里偷安,湿死干活。食桴苡而宜男,活残生于易箦。”[1]12636-12637铺陈羊椒、地蜡、羊刺、葡萄、冬虫夏草、戎王桴苡等数十种植被,赞曰:“神农所未尝,离骚所莫识。无从考验其根株,固不得而悉。”[1]12637把品类繁多的植物描绘得情态摇曳,目不暇接。同时又将植物生性各异的品质彰显出来,时而还介绍了它们的食用价值和药用疗效。
赋者尤以奇特的联想、夸张的手法、形象的比喻,铺张扬厉,大开大合状写天山山势,尽显天山的雄奇气象:
尔其山之为状也,则如龙如虬,如沈如浮。鲸呿鳌掷,风骇云流。聚如矢束,散若丝抽。平行若,曲转如钩。直奔九虎,横回万牛。……又况苍霭缅邈,寒云参错。乍阴乍阳,可惊可愕。奇峰每擘絮将飞,怪石直粘天不落。朝旭曜则黄金射牓,暮霞烘则胭脂染萼。无端而翠隐楼头,不意而靑悬屋角。似幻蜃之朝浮,讶藏舟于夜壑。[1]12635
千岩刻玉,万壑雕琼。沆漾皛溔,通透玲珑。碎翦流沙之月,横堆二品之金。冻银河而下坠,战玉龙而上升。增元英之寒冱,陵朱夏之炎蒸。皲瘃幽崖之魍魉,蛰藏太古之雷霆。夜半结沆瀣之气,终朝连叆叇之阴。……五月无花空有色,四边伐鼓不闻声。……然而山泽潜通,有时消融。流澌淅沥,倒壑漎淙。雹飞白日,练破青空。[1]12635
天山常年积雪,其雪有如玉般玲珑剔透之美。天山雪之大,雪如数不清的星辰从天而降,如战退玉龙的败残鳞甲满天飞舞;天山之雪寒,冻得幽崖的魍魉手足拆裂生疮,伏蛰覆盖隐藏上古的雷霆;其雪之白,五月无花空有雪,唯有天山雪花寒;其雪之大,四边伐鼓声未闻,雪海翻涌气势盛。雪山消融,汹涌而下,如白日飞雹,声势之大。夸张的比喻中生动呈现了天山冰雪之恢宏。
赋者观见天山丰富多样的物产、迤逦巍峨的气势、绮丽恢宏的风光,莫不叹其偃蹇,从而触发情思。赋家以铺张扬厉之笔将天山描绘得生动具体,读之如身临其境。此类天山赋作,辞情畅达,以汉大赋铺排辞藻、罗列名物之气,尽展西北物产之盛、风景之奇。
赋者大量引用史书典籍、神话仙灵、轶闻传说入于赋作之中,又因亲履西域,遍览边塞风物与民俗,或直写所见所闻,或以虚实结合之叙事笔法,将边塞风物与民俗移入视线。故而清人天山赋多能将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呈现出天山深厚的历史底蕴。如张澍《天山赋》叙写了西域与中原征战与融合的悠久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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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武启疆之季,非唯断于左臂,实乃裂乎右肩。遣绝幕之骠骑,爰极武于居延。获休屠之金像,状高冢于山巅。及贰师之远略,又奋击乎右贤。乘炎暑而鏖战,抆佩刀以飞泉。迨窦、耿之出塞,歼谷蠡而陷坚。振威棱于老上,降倔强之裘旃。厥后高昌不靖,李唐狙征。盖嘉运之画地,姜行本之移营。颉利解辫而入侍,铁勒劙面以抒诚。[2]665
这段文字内容源自《汉书》《后汉书》《旧唐书》《新唐书》诸史书典籍,并叙写了汉唐以来中原汉民族政权与周围少数民族政权的战争和融合,歌颂了汉唐盛世的文治武功,作为王朝边地之西域得以和平与安定。
赋作内容不仅联系正史,其他山经地志、神话故事、轶闻传说也被征引于中。如王大枢《天山赋》述天山仙灵:
吾知其连层城,通元圃。住禺疆,过夸父。轩帝受金液以来游,老聃出函关而托处。篯彭一去越千春,和仲宅流万古。闲敲木客之诗,静接云阳之语。拍肩常比于洪崖,采药何需乎赤斧。[1]12639
这些人物仙灵多引于《淮南子》《山海经》《九州要记》《列仙传》《神仙传》等神话传说。如“闲敲木客之诗,静接云阳之语”。东坡诗《虔州八境图》云:“山中木客解吟诗。”[12]270木客,山魈也。又《抱朴子》曰:“山中有大树,有能语者,非树能语也,其精名曰云阳,呼之则吉”[13]258,此乃引诗赋传说。张澍《天山赋》:“轩皇驻銮,受神丹与金液;帝江鼓翼,无面目而知音”[2]657,也引用有神话轶闻。此外,王大枢《天山赋》“雪兽示迈往之踪,雪鹰示迷途之返”[1]12635,冰梯中有神兽,视其踪循而践之,不致迷途。又有神鹰,迷途者闻其声,遂往之,必归正道。引入神话轶闻之虚写,为赋作增添了神秘感。
对西域风物与民俗的铺写,更是赋家深入当地,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如知天山雪融利于农耕,能解夏暑。王大枢《天山赋》:
暗春郊之厌浥,解夏蕴之隆虫。清渠交躔于绿墅,阴膏普浃于三农。布穜稑之先后,滋戊已之屯丰。不藉滂沱之毕,何关鲊荅之风。洵天一之遗泽,实滕六之丰功。[1]12636
蚊行蚁步,蛇枉鱼擘;咸震慄失形,回皇堕魄;然舍此以往,别无他道。若天风不鸣,月魄晃朗,涉其巅者,又辄闻百丈以下,弦管丝竹,嘈嘈并举,聆其清声,绝肖子夜,或以为流澌沙石,上下抟击,其幽咽吞吐,响或类斯,亦卒莫究其奇矣。[6]1055
冰梯是在木素尔达坂间,清初日拨回户二十,凿冰栈冰梯,以通过客。赋者登上冰梯,方知冰山的高耸云端、冰道的曲折蜿蜒。过冰梯乃见空谷传响、奇异幽奇的冰川景观。冰道盘旋履战兢,清商夜聆谷无垠。蜿蜒的冰道、幽深的雪谷蕴含着的是开凿冰梯的艰辛,是当地人民与自然抗争的智慧与勇气。
同时,赋家灵活运用当地俗语。如“况梨梨之可口,实饤盘之所录”[1]12636,梨梨,土人呼物每双声,如呼牛曰牛牛子,呼梨曰梨梨子。“马耨以皮相名参,阿魏则方音读遏”[1]12636,马耨,香草似人参,俗呼鞑子参。阿魏,出天山及博克达山,每三年而一茁,根如莱菔,塞外呼阿魏曰遏魏,盖阿有遏音,与阿曲之阿音有别,识此聊见方言方音。又如“抵乌鹊以羊脂,错三分于百琲”[1]12634,引用俗谚:西石三分玉。赋家灵活运用民间俚语俗谚,乃见赋家深入当地、贴近民间,赋作真实自然。
总之,赋者实地深入天山,在赋作创作中,恰如其分地引用史书典籍、神话传说、俚俗巷语,秉持着虚实相间的叙事原则,将历史与现实完美结合,表现出天山深厚的人文色彩和历史底蕴。
赋体文学“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当清代赋家深入天山,对“天山”进行审美观照时,观见天山的壮美恢宏、幽美遐荒,莫不获得感官的刺激,从而融情于景。天山独特的景色与赋者内心情感交相呼应,赋者从不同的审美视角观照天山,进而赋予“天山”多样的审美意蕴。
清代天山赋的创作,正是源于国家一统,文人墨客或戍边、或游历至天山地区,观天山之瑰丽,无不油然而生自豪之感,且感念国家的伟大。“若非黄图远及,安得落吾辈眼中。”[1]12633感慨之语正由此而发。也正因如此,天山成为国家富强、民族统一的象征,彰显了赋者对大一统的颂扬。
王大枢《天山赋》言:
于铄皇清,天覆地载。雷动风驱,无远弗届。万物归并育之中,四海在邦域之内。雕题凿齿,重九译以来庭;乌弋黄支,验三阶而款塞。东极汤谷,西通蒙汜。南至俱蓝,北过骨利。狼弧西射,何需薛箭之三;宛马东驰,焉用李师之贰。七十二家所未闻,二十一史所未志。莫不延颈喁喁,皆向风而慕义。于是乎以大瀛为外藩,指昆仑为中岳。悬斗柄于中央,睹南星之夜灿。[1]12640
今国朝疆宇之盛,恢宏壮阔,万物并育,囊括四海。威震四海,四方来朝,天下和平,国家一统。故而,狼弧西射,不用薛之三箭;宛马东驰,无需李之贰师。此之明丽恢宏,乃七十二家所未闻,二十一史所未志。此时,西域地区不仅在大统一的王朝统治之下,而且在清人眼中,西域还成为国家地理的中心。今人莫不延颈跂踵,仰慕盛朝之辉煌,皆向风而慕义,赞颂国朝之一统。张澍亦赞版图远涉,物杰地灵:“版开白阜,萝奠黄图。嶰取沟竹,管吹塞芦。玉英贡于钟峜,蒲稍腾自余吾。得河源于星宿,集仙凤于答苏。”[2]668天山自古便是中华之名山:“汉家荒之而弗彰,唐人徂矣而不久。宋割西夏,如朗月之亏弦,明划峪关,似占星而遗斗。……岑参高咏,惟闻白雪轮台;嘉运遥吟,但着黄花戍守。”[1]12640前人未能尽述天山之美。而天山之美笃实刚健,其光辉长远而耀目,普天之下,惟今盛朝能够全面尽观其美:“笃实辉光,远自他而有耀;敷裒时对,待其人而后行。”[1]12640
此类天山赋作,颂扬中华民族在历史斗争和融合中所逐渐形成地域辽阔、物产丰富、民族和睦的辉煌盛大气象,赋家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在赋中完美彰显,“天山”于此时已然成为国家富强、各民族统一的辉煌象征。
天山风光绮丽、澄澈恬静。天山“水美草茂,一往幽深”[2]660,“缀翠迎眉,敷丹悦目”[1]12636。天山湖泊,“深涵雪乳,倒浸晴岚。秋光写练,晓镜开奁”[1]12638。雪水融化汇入湖泊,湖水清澈如明镜,蓝天白云、青枝翠叶映于水中;湖水随风猗萎,或“袅微飙而潗”;或“骇惊涛之”。赋者观见天山幽美风光,忘却尘芜,灵魂仿佛得到了净化,进入物我相融的审美境界,获得愉悦的审美享受,从而展现出对天山的热爱与赞美之情。洪亮吉《净海赞》盛赞雪山湖泊之美:
百树之叶,随云外驰;四山之禽,擘霰东迈,若有所避,不容稍迟,心始异之。……西南北三面尽皆雪山,中波外沙,俨欲分界,流既百折,绿若再染,怪石林立,颓峰敛容,晷刻已移,心形并澈。……凉风萧萧,弦月欲落,携此枕簟,坐卧岸侧,不复就舍馆矣。山寡别木,惟松之竦而上者;岸之杂草,惟茎之翠而圆者。块坐无事,因历数宇内灵川秀壑笠屐所至者,或同兹幽奇,实逊此邃洁。[6]1055
洪亮吉长途跋涉到达“净海”(即今赛里木湖),观得净海的澄澈幽美,乃赋《净海赞》,赞扬净海乃“西来之异境,世外之灵壤”[6]1055。洪亮吉观净海“不生一物,不染一尘”[6]1055,历数所至的宇内灵川秀壑,虽有同其幽奇者,但无处可与净海的邃洁媲美。其观见百树随风摇曳,云卷云舒;山中万物生灵自然悠闲。水流百折,聚碧凝翠,峰峦叠嶂,心形并澈。赏清风明月,坐卧忘返;观劲松幽草,清净悠闲。净海的邃洁静谧,仿佛能涤洗内心的尘垢,使得观者游览过后感到“心形并澈”,身心世界进入了“澄怀味象”的审美境界,由此有了“表里俱澄澈”之感、“心迹喜双清”之乐。王大枢《天山赋》中亦言:“谁为排闼送青而入我室者,非此山也耶?凡使我悠然静对,怡然而可以永日者,非此山是耽也耶?情与往还,口不能缄。”[1]12641天山排闼送青,开门便见,推窗挂碧,天外飞来;赋者静对天山草泽,内心空明宁静,怡然自乐,达到“欲辨已忘言”的虚静玄远境界。
天山风光绮丽、澄澈恬静的幽静秀美,使赋者心灵澄澈、悠然忘机。由此,于天山的独特审美体验中,表现出赋者对天山的喜爱赞美之情。
巍峨壮丽的天山给赋者带来了强烈的感官震撼,使赋者顿感自然的神奇和自身的渺小,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天山,进而刺激赋者心中的雄伟抱负,希望能包揽天山、实现人生理想:
天山巍峨挺峻,南溟天池在天山之下,北陆虚宿并列于天山山峦。客者观见天山之高峻挺拔,莫不感怀赋诗,激发斗志,攀其山峦。天山高峻绵长,“高撑层霄,下绝九地”[6]1055,“规之莫穷其首,度之莫究其尾”[1]12633。张澍观见天山,为其雄伟壮美之景所震撼,其言欲穷其胜景,造其边界:“攀樠枝而盼远,踞马埒而望辽。观黑流而趾染,指弱水以毛漂。尝新陶之旨味,迎瀚海之秋潮。”[2]664赋者表达出天山的高大恢宏,颇有登天山而小天下之感。赋者观见天山崇高伟大,不由感叹:“恨壮游之未果,嗟夙志之难销。”[2]664此时的天山不仅是实体的山脉,亦象征着理想之峰;赋者希望能够投身天山游历,亦渴望能实现跨越险阻、攀登高峰的人生理想。
皇朝统治下,天山地区道无往而不通,通无奇而不悉:“居不闻黄竹之歌,行无俟垂棘之假。出阳关而故人转多,度玉门而春光更洒。”[1]12641此时天山俨然已非偏远之地,而是赋者们欣赏赞美的第二故乡。故而,张澍言:“不羡万里封侯,效班超之投笔”[2]668,而是“自可五岳蜡屐,学李克之负图”[2]668,无需金戈铁马、弃笔从戎,只愿能优游山水、潜心学术,为国家的富强作出自己的贡献。
赋者观见天山巍峨高峻、广博多姿的雄奇壮丽,感到天山的崇高伟大,激发雄心壮志,从而体物写志,寄托希冀施展才华、报效国家的人生理想。
天山地区环境恶劣,当狂风大作、尘沙弥漫之时,人生悲苦之感也会油然而生,在赋作中也时有吐露。如王大枢《天山赋》中所言:
无如硗碛童断,怪风狂洒。火泽孤睽,雷雨失解。黑水坐昧其所归,青春不知其何在。生刍如玉,嗟落日以难逢;沙路扬丝,遇风吹而即改。迷屈子于赤蚁元蜂,困张骞于星河宿海。所以寻河者伥焉而莫得其源,闭关者略之而不通其贿。[1]12634
山无草木,狂风忽作,水火乖戾。黑水坐守游子归路,春风不度天山边关。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却难逢落日,如君子未得贤礼;沙路风起,动沙堁,扬浮尘,而归路更改,使游子归途难寻。赋家如屈子、张骞一般被困于西域,难寻河源、过边关。从而赋者们思及此路径绝远、荒凉苦寒,今故土难归、壮志未酬,不由产生人生悲凄之叹。“羾寒门而路绝,临瀚海而人稀。独冢埋靑,上国之青蛾不返;孤踪啮雪,南天之雪雁长飞。”[1]12634凄如羾寒门,路绝而人稀。昭君冢独青,佳人未能归故乡;苏武啮白雪,只能遥望南飞雁。赋者感叹自身如昭君、苏武般远离故土,借用历史人物,将隐于胸中的悲凄惆怅之情流于笔端。此时在赋者眼中,天山俨然已是回归中原的阻碍,更是生活险阻、命运坎坷的象征。
在洪亮吉《天山赞》中亦言,天山半岭以上,灵禽不飞,径路绝远,有流沙瀚海火山风穴之险。虽然有天地之奇、山川之秀,但世人不知,逸客不访,便不足以尽其奇。“汉世虽尝通西北国矣,然票骑浞野,挺剑持戟,既无意于搜奇;博望定远,凿空进孰,亦不期于揽胜”[6]1053,惟经由“行役而过”之人,或是“迁谪而至”之人,才能“发其底蕴”的。其言天山高可抗天,“其标挺外,其秀贮腹”[6]1053,自己也是如天山一般俊秀的贤才,如今却未得揽胜与赏识,一股隐含于文中的“怀才不遇”之情呼之欲出。
赋者在对天山进行审美观照时,将自己的幽凄之情寄托于天山。但此类天山赋作继承汉大赋劝百讽一的模式,哀而不伤,未直言愤懑,只是借用天山之景物于文中隐晦流露出一种人生凄苦、命运坎坷的悲怨壮阔。
清代“天山”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出现在赋体文学之中,清代西域天山赋呈现了民族一统、国家富强下更为立体的天山。清前文学中,天山名称繁多,天山山脉地理范围也未完整概述。迨至清人笔下明确了“天山”名称和地域的具体指向,由此清代天山赋中的“天山”形象得到明确指实。
作为赋作广博的文体优势,天山被清代赋家书写得生动形象、具体全面,呈现出一个不同于史书方志、神话传说的真实天山。清代赋家以铺张扬厉的赋家之笔和虚实结合的叙事手法,不仅展现出天山雄奇瑰丽的自然风貌,更揭示了深厚的历史文化意蕴以及大一统王朝的恢宏。作为重要的文学体裁,清代天山赋中的“天山”书写弥补了清前文学对“天山”描绘的不足。
又,清代赋者对天山审美观照时,天山的壮美恢宏、幽美遐荒,莫不激发感思,从而赋予“天山”独特审美意蕴,彰显了天山具有的独特历史、文化与现实意义。在不同审美视角下,赋家赋物寓情,天山被赋予了多样的审美意蕴:因其壮丽恢宏,天山成为国家富强、民族统一的象征,表达出赋者对祖国大一统的赞颂;因其迤逦秀美,观者心形澄澈、忘却机心,表现出对天山的喜爱之情;因其崇高伟大,作者激发雄心壮志,从而寄托报效国家的人生理想;因其边荒遥远,谪者倍感荒凉凄苦,由此寄予怀才不遇、悲凄人生之感。
清代西域天山赋的书写,是清代对天山认识成熟下的文学创作,同时亦促进了对国家大一统的认同,也从文学角度呈现出了一个生动具体的“天山”。清代赋家对天山形象的认识及其对赋予的独特天山意蕴,值得再次去发现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