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华
缠绵、悱恻、粘稠的二胡声,穿过
秦巴山隙罅,在汉江浪花上起伏
那些音符如水鸟,从岸边柳林里飞出
灌进山城耳朵。把人心掏空
老人坐在石堤上。把一生的荣辱
和悲欢,拉进扯出,然后用无尽的黑
自慰内伤。那些无色无味的音符
像春药,正从弓弦上鱼贯而出
他的身份复杂。大儿子是烈士,葬在
麻栗坡。老二却因抢劫被判了无期
去年,老伴抱着一块石头投了江。坐在
江边,他努力把弯曲的日子拉直
那些时急时缓,时悲时喜的二胡声
如同汉江今年通过的一号洪峰
把公园里的花木、鸟鸣、晨练的人
和这个秋天,一齐摧毁
某个早晨,一位诗人在滨江公园
被下了蛊。他感到巨大的忧伤
正在把虚构的阳光埋葬
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茶花,突然
从窗前抬起头来。它伸展
关节的动静,让我多钙的骨头
再一次发出童音
草木、泥土和动物怀春的腥味
弥漫在空气中,这个春天被
裹上浓郁的宗教。现在我试图迈出
左脚,从一棵青草上返回
返回60年前,那个叫茶园的故居
返回东城门外旬河的浪花,返回
被我磨损的好汉坡石阶。返回己亥
9月,一棵茶花温暖的子房
曾经爱我的人,还在活着
而我的肉身已在许多年前死去
汉江河滩上那些疯长的芦苇
为了谁,一年白一次头
那些自然生长的草木,大多数
出生有序,死亡却没有先知
爱我的人,后来都成了神
而我下了地狱
在人间。一个人细微地爱着
直至枯萎,像树上的叶子
我身体里储存的煤,一生都
没有机会燃烧,或者溅起
几朵火花。风平浪静的工作
和生活,让我内心安宁
我一生未骗过人,却经常被人骗
没有骂过人,被一个醉汉骂过
没有领过处分,身上也没有标签
甚至没闯过一次红灯
没有生过大病,小病却不断
没有救过人,却经常被人
扶起。一身书生气甚至
没有轰轰烈烈爱过
没有多余的房子、存款和子女
中年之前没有了爹娘。现在
只剩下敬畏之心,伴我阅尽黄昏
这一切让我灵魂安宁
我知道你一直在夜间赶路,每个月
都努力圆一次。这是在天堂
而人间,仍有残缺
我这一生都在奔波,期待有个
圆满。可是,月光落在我身上时
都碎了。像故人的脸
请原凉。我始终捧不住月光
有时她是水中一张照片,有时
是一块月饼,让我咬出伤口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白,而我的
人生已坠入下弦,圆缺相生
呈现给人间残缺之美
野草天生命贱,寿命却令人惊讶
那些苦苣、灰条、水芹和牛尾巴蒿
无忧无虑地长在街道旁、墙根下
和小城不起眼的角落
饥荒年代,它是唯一的证据
今天,它也许是一些人口中美食
也许是一把救命稻草
如果允许时光返回45年
我愿意把自己填进
母亲冰冷的胃里
现在,它们一部分长在了人头顶上
另一部分,长进了人心里
橡树林站在蓝天之下,它们是
安静的,如脚下禁声的秋虫
林中穿行的翠鸟,像风中飞舞的树叶
秋天,树上偶尔有橡子落下
砸在动物们空秕的胃里
石头一样尖锐
一群黑色石头在树荫下
坐地成佛。林间溪水常年洗濯
几块寂寞的骨头
还有些更阴暗的植物
隐身小溪彼岸,把内伤远远隔开
更远处有伐木声传来
嘭嘭、嘭,一声,又一声
一朵花儿开了,另一朵花儿榭了
桃树摇晃了一下
一枚桃子熟了,另一枚桃子落了
大地摇晃了一下
儿子出生时,妻子摇晃了一下
父亲去世那天,乡下的老屋塌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年迈的妻子
怀抱夕阳,摇晃在这冷暖交集的人间
还有些征兆,可能也适合比喻
我的摇晃停止了。那是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