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
张东晓的这个短篇八千来字,叙述的故事也不复杂,却读得让人内心不断起伏。
小说描写了子俊一家。从子俊妻子35岁的年龄和两个孩子读小学五年级的年龄段来看,作为一家之主的子俊应该还不到40岁。就常理而言,这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年龄,也是事业走上正轨的年龄。但常理不等于生活本身。子俊不是纵横商海的企业家,也不是被一些部下奉承的某个单位领导,从他后来收到某本杂志样刊的喜悦行为来看,作者赋予他的身份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
我觉得这是整篇小说的一个关键——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在今天会遭遇什么样的生活处境。
文学很早就不再吃香,子俊妻子的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你写那玩意有啥用?海子、顾城哪个不是把自己写神经的?”从表面上看,子俊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从生活上看,会发现文学已在旁人眼里不靠谱到了什么地步。
一个到中年的文学爱好者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小说的开场就是子俊接两个孩子放学回家的场景。出学校后,儿子想和一些同学打闹,女儿则想吃糖葫芦。子俊对两个孩子的想法都无法满足,因为他已经压抑了整整一天,而且,他记得上次给女儿买过糖葫芦,结果却在回家后被妻子夺了去,后者还埋怨他不该给女儿吃这些不干净的零食。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都表明子俊家的家庭气氛有些压抑。
作者随即以子俊回家给孩子做饭时接到二姐电话为契机,告诉读者子俊的压抑到了“胸口宛若插一把刀子”的原因。他父亲住院了,心脏需要搭桥。这就意味着子俊正在承担一笔不小的家庭开支。
看病、住院、做手术,都是今天普通家庭难以承受的重压。子俊的压抑原因一下子展开,但作者的笔力颇为老辣,他不是一笔交代,而是通过子俊只能给儿子做青椒鸡蛋面和给女儿做凉拌茄子来表明子俊家庭的艰难。当作者将子俊的做饭过程写得越细致,越令读者感到一股从生活深处迸涌的酸楚。但生活不论给人带来什么,都最终让人不得不低头接受。接受了似乎就会习惯,所以子俊自己没抱怨生活有什么公不公平之感,只是在接到二姐电话后,在“咱们耗不起”的现实中感到某种无法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的生活压力在迎面扑来。
生活的确需要钱。子俊还没有从父亲做手术的焦虑中摆脱出来,又听到女儿说学校要缴饭钱的要求。子俊似乎想避开这一打击,但“我记得我缴了”的自欺欺人抵挡不住没缴的现实,而且,作者在这里一笔荡开,让读者看到子俊小时候也是经过母亲的四处借钱和父亲的不断叫骂才进入学校读书的。
我读到这里的想法是,子俊从小知道生活不易,为什么偏偏选择文学?如果说,生活的任何选择在开始都没什么道理,他在青春阶段爱上文学也谈不上是错误,甚至,文学本身还能带来精神的享受和美好,但问题是,人到中年的子俊仍然没放弃文学,甚至为自己被发表的一篇文章而感到喜悦,这让人不得不想,文学是否还应属于并未取得成功的中年人?
就子俊的现实情况来看,给女儿缴饭费都极为困难,更雪上加霜的是,子俊的妻子也被公司裁员了。子俊面对的生活到了让人不敢想象的地步。文学有时候会让人背对生活,但子俊显然没有背对,他不是不想,而是家庭的担子已经扛在肩上,由不得他不去面对——小说中子俊的梦魇是小说核心中的核心。子俊恍惚梦见母亲回来了,妻子回来了,在医院的父亲无人照看,连自己的头发也在嘲笑自己,然后,他看见插在自己胸口的刀子掉了下来,镜子中的自己容颜惨淡,随后镜子也打碎了,女儿要他赔镜子,儿子也哭闹着责备他是不是不舍得花钱给爷爷看病,随后父亲也从医院回来了,说自己没有病……子俊的梦魇读来惊心动魄,其实也就是让读者清楚看到子俊对生活的抗拒和压力。他不是不懂生活,甚至在妻子告诉他,一家教育机构招人,自己是不是可以去试试时,子俊的回答还是充满理性,劝妻子“找工作不能急病乱投医,改行可是大事”。
到此为止,作者的叙述和笔力都特别吻合昆德拉对自己提出的几个小说创作原则,一是“以一种极度精简的方式来处理”——几千字的篇幅,让读者看到一个家庭的全部内在;二是“创造一个具有揭示性的存在处境”——小说的场景几乎全部集中在子俊的房门之内;三是“写的是社会历史,而不是人的历史”——文学曾经的大行其道和今天的落寞正是这篇小说隐含的历史背景;四是“不仅是历史情境该为小说人物创造一个新的存在处境,而且历史本身也应该当作存在处境来进行理解和分析”——作者巧妙地安排快递上门送来样刊,甚至还交代子俊将杂志收进书柜后,还“很是满意地审视一番书架”。这是小说的点睛之笔,也使小说的张力猝然到达紧绷的时刻。
作者随后的分析是借助子俊在阳台上默默面对夜晚,发现自己的所有反抗都以失败告终。这是生活强大的原因。无论面对得了还是面对不了,人都得去面对。作者从这些片段的描写中让人看到生活的整体——生活不是让人去逃避的,而是令人在窒息中也得去接受的。所以我最后感到意外和可惜的是,作者安排子俊去洗澡时,没理由地先让妻子摁掉父亲打来的电话,而且,子俊一边洗澡还一边唱起了歌,妻子也很安静地在沙发上打开一本书细细翻看。这个结尾令我意外和可惜,是我觉得它不太符合整篇小说的内在逻辑,也不太符合生活逻辑。在现状必须面对和将无情来临的前提下,子俊和妻子不可能突然得到安静,甚至子俊的妻子也不可能在刚刚失业的现状中还能“嘴角露出一丝惬意的微笑”。不知作者是不是希望给小说提供一个明亮点的结尾,但这样一来,反而冲淡了小说的张力,在读者那里构不成信服。如果作者将小说的结尾推到一个更残酷的状况,不仅能给读者造成更强烈的冲击,还能使小说获得更现实的反映。
当然,瑕不掩瑜的是,这篇小说毕竟显示了作者架构故事的能力,语言也不无流畅,对细节的描写更使人如临现场,对一个年轻的小说作者来说,这些都是成熟的优点,也使人对作者未来的小说有理由抱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