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先生是百科全书式的国学大师,其学术著作等身,有关简帛文献的研究仅仅是饶先生诸多学术成果中的一个不太显眼的组成部分,而有关马王堆帛书的研究和学术贡献,又仅仅是饶先生所作简帛文献研究的一个局部罢了。
一、有关马王堆帛书《周易》的研究
饶先生对出土文献的关注和研究,可以说是其一生学术研究的最大特点之一。无论是甲骨、金文,还是简帛文献和敦煌卷子,凡是新发现的资料都是他感兴趣的研究对象。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图版和释文,因种种原因一直迟迟没有公布。1992年,为了纪念长沙马王堆汉墓发掘二十周年,湖南省博物馆安排傅举有先生和我编印出版了《马王堆汉墓文物》一书,第一次刊布了帛书《周易》图版和《易传·系辞》的图版,引起了学界的高度关注。1993年,我应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第二届古文字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饶先生专门要其助手沈建华先生请我到他的办公室,详细了解马王堆帛书的整理进展情况,特别对马王堆帛书《周易》《易传》的原物保存和整理状况进行了询问。饶先生在听了我的汇报后很高兴,竟送我一幅手书条幅以鼓励我好好整理马王堆帛书。
有关马王堆帛书《周易》的研究,饶先生发表过好几篇研究论文,据陈民镇先生统计:1979年冬天,饶氏在湖南省博物馆浏览尚未全文披露的帛书《周易》后,特撰《马王堆帛书〈易经〉赞》,对易学学术史加以回顾,并对帛书提出初步看法。嗣后又撰写《略论马王堆〈易经〉写本》一文,提交1980年9月在四川成都举办的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三届年会,论其八宫卦序、异文情形,并与汉“中古文本”比较,是较早研究帛书《周易》的论文。饶氏在该文中推测帛书《周易》全书的卦序排列次第,后来得到验证,可谓其卓识。1984年3月,《文物》发表马王堆帛书整理成果《马王堆帛书六十四卦释文》,饶氏随即撰写了《谈马王堆帛书〈周易〉》一文,进一步讨论帛书《周易》,论及以某数为纪说、阴阳爻的表示法、帛书卦序与京氏《易》的关系、帛书卦序与北周卫元嵩《元包》无关等问题。
除了上述关于帛书《周易》的概论性的论文之外,饶先生还撰写过好几篇马王堆帛书《周易》的专题研究论文,如《论帛书〈要〉篇损益的天文意义:产道与产气》和《帛书〈系辞传〉“大恒”说》等,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关于“大恒”的考释。有学者指出,该文从帛书《系辞传》中与今本“太极”相对应的“大恒”入手,通过梳理楚地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资料,强调“恒”的概念在楚学中受到重视和普遍使用,认为“大恒”与“太极、太一”本是一事的异称。饶先生并不赞成“恒”是“极”字误写的看法,而认为“恒”之与“极”,只是同义互用而已。这种观点,得到了裘锡圭先生所撰《是“恒先”还是“极先”?》一文的响应。裘先生也认为,从楚简的用字习惯看,“恒”与“极”每每混用,而“恒”之观念在思想史上的内容和地位尚有待抉发。
二、有关马王堆帛书《刑德》的研究
马王堆帛书原整理小组认为《刑德》共分为甲、乙、丙三种。我在整理这三篇文献时发现所谓《刑德》丙本内容与甲、乙两本的差异较大,却与《阴阳五行》乙本多有相似,故我将其与《刑德》甲、乙本分開来谈。
帛书《刑德》甲、乙两本的内容基本相同,都是由干支表、九宫图和军占文字三部分组成。其中甲本上的干支表上有“今皇帝十一年”的记载,而乙本上却只有“孝惠元”的记载,且两者所抄写的书体大不一样,前者是古隶,后者是汉隶,从其中有些文字的差异来看,乙本应该是在抄写甲本的基础上撰著的一个本子。1991年,我们在编辑《马王堆汉墓文物》一书时,仅选刊了保存状况比较好的《刑德》乙本,当时对九宫图中的诸神名并没有作释文和考释。该书1992年正式出版后,饶先生即以非常敏锐的眼光发现这些神名很有研究价值,于该年10月就撰写了《马王堆〈刑德〉乙本九宫图诸神释:兼论出土文献中的颛顼与摄提》,1993年发表于《江汉考古》第1期。该文指出九宫图中的“北方湍王”与炎帝相对,非颛顼莫属,并考释曰“湍”字从水从耑,为“颛”字异文,“王”则是“顼”的省写,故称之为“湍(颛)王”。对于九宫图中四隅图上居于西南的“聂氏”,饶先生指出“氏”与“是”常可通用,“聂氏”即“摄提”,绝无疑问。同时,他引用典籍文献考释曰:“摄提星名,本随斗杓所指,《史记索引》引纬书《元命苞》云:‘摄提之为言提携也,言能提斗携角。《御览》星下引《天官星占》:‘岁星一曰摄提。石氏有《摄提六星占》。聂氏之为摄提,既是星名,亦为神名,《淮南子·地形训》云‘诸稽、摄提,条风之所生也,为八风神之一。摄提出现于考古资料,此为初次,原亦作‘聂氏,以往有人认摄提格为外来语,此可证其不确。”
可以说,饶先生所考证出来的“颛顼”“摄提”二神名,是学界已高度认可的重要发现,迄今仍无异议。此外,他文章所考的“司鬭”或为“司闓”,读为“司开”,“矛强”疑为“禺强”,“大昊”当为“少昊”,“北昌”或为“昌光”之类,都很有参考价值,而他所考的“大音”即“大阴”之说,亦当为定论,其所论云:
六神以刑德为首,刑德居子午对冲之位,次为大音,居卯酉相对之位。《刑德》乙本先言“大阴始生子”,同书下文风占及雷公发气二段均改称大音,据此知大音即大阴。《说文》:“阴,暗也。”大音读如大暗,亦即泰阴。《史记·天官书》:“涒滩岁:岁阴在申,(岁)星居未。以七月与东井、舆鬼晨出,曰大音。昭昭白。”扬雄《甘泉赋》:“诏招摇与泰阴兮,伏钩陈使当兵。”张晏曰:“太阴,岁后三辰也。”王先谦引《宋史·天文志》说:“诏招摇与泰阴,犹云诏天矛与天驷。”非是。泰阴或名岁阴,《广雅·释天》:“太阴,太岁也。”岁阴左行,岁星右行,太阴即左行之岁阴,本图亦作大音,大音主卯酉,与刑德之主子午正相对。
三、有关马王堆帛书《天一图》的研究
所谓马王堆帛书《天一图》,是马王堆帛书《阴阳五行》乙本中的一幅与九宫图颇为类似的图,该图最早发表在《马王堆汉墓文物》一书中,饶先生见之,迅即展开研究,撰写了《马王堆〈阴阳五行〉之〈天一图〉:汉初天一家遗说考》一文,他开篇就说:“马王堆出土之《阴阳五行》,为术数书罕见之賸篇,犹以乙本之《天一图》,最为瑰异可贵。此图以天一居中,列其四维,备记四方神煞之名,为汉文帝时之写本。”
接着,饶先生从“天文学及兵阴阳之天一”“汉《九宫经》中之天一与太一”“马王堆《刑德》中之九宫图”“宅中主位之神煞”“武威医简之天一大兄”和“天一家与道书《龙首经》《金匮玉衡经》”等六个方面,详细地梳理讨论了“天一”与“太一”的异同,认为天一与太一为不同的两个星座。同为天帝之神,天一主战斗,太一星次天一之南,知风雨水旱饥馑疾疫,主使十六神。《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有《天一兵法》三十五篇,以天一星主战斗故列于兵家。同时,他指出:兵书常以太一与天一联合。《太平御览》卷七百三十六引《黄帝出军诀》云:“昔者蚩尤总政无道……黄帝讨之于涿鹿之野,暴兵中原。黄帝仰天叹息,愀然而睡,梦西王母遣人披玄狐之裘以符受之曰:太一在前,天一备后,得兵契信,战则克矣。”但马王堆《阴阳五行》中的《天一图》则以“天一”二字为中心,“太一”则列于右方,与“刑德”并举,可见天一地位之隆,而原为楚人至上神的太一之地位逐渐降低,故此图所绘当是汉代天一家之说的图像表示。同时,他还对《天一图》中四方位的神煞名进行具体的分析和考证,如释“天李”为“天理”星,释“天维”即“东维”,读“恒陈”为“常陈”,释“地宫”为“土公”之类,大多为学者所信服。最后,他在结论中指出:太一原为南方楚人之至上神,《九歌》有“东皇太一”,宋玉赋云“礼太一”,及湖南马王堆出土之《太一将行图》可以为证。自天一家兴起,太一地位逐渐降低,此天一九宫图中竟以太一与刑德、太阳、太阴同列,而天一地位上升,跻于中央之位。
汉初以来,太一家与天一家分途,而天一家言见于兵阴阳者凡二十九卷,今皆亡佚,马王堆此图存其端倪,十分可贵。
四、有关马王堆帛书《太一将行图》的研究
马王堆帛书《太一将行图》是一件学者参与研究很多的帛书,该图的定名、性质、图像以及题记文字的拼缀和释读,一直是学者们反复讨论的问题。有关该图的定名多达十几种,现在看来比较准确的还是定为《太一将行图》比较准确,至于所谓的社神图、神祇图、辟兵图、太一辟兵图、太一出行图、太一祝图等,都不足以概括这件帛书所绘图像的全部内容。这方面,有学者已做过全面细致的讨论和分析。饶先生在1996年撰写了《图诗与词赋:马王堆新出〈太一出行图〉私见》一文,将马王堆帛书《太一出行图》与《楚辞·远游》合证,第一个从楚辞研究的角度、从文学的角度对帛书《太一出行图》进行研究,展示了饶先生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进行合证的深厚功力和学养。
此外,饶先生对这件帛书的定名虽未展开讨论,但从他的论文题目就可知道,他是认准了这件帛书中的太一就是图中的主神,这也是现在学界比较认可的意见。
五、有关马王堆帛书书法艺术的研究
书法艺术和书法史的研究,一直是饶先生特别关注且用力很勤的一个重要方面。大家知道,饶先生早在1985年出版的《楚帛书》中,就专门撰有《楚帛书之书法艺术》一节,并在2000年出版的《饒宗颐五体书法:篆、隶、楷、行、草》一书中指出:“近百年来,地不爱宝,简册真迹,能发人神智。清世以碑帖为二学,应合此为三,以成鼎足之局。治书学者,可不措意乎?”将简帛学与碑学、帖学三者并列而论,这是独具慧眼的。此外,他在其主编的《上博藏战国楚竹书字汇》一书的小引中说:“窃以为上博简书法(以至于楚地简帛书法)之研究,实属方兴未艾之学,有志者宜乘兴而来,用力于斯,必将有所得,此余所深信不疑者也。”由是可见,饶先生对简帛书法与书法史的研究有着怎样的先觉先知。饶先生虽没有专门撰写马王堆帛书书法艺术的研究文章,但他在给《马王堆帛书艺术》所写的序言中,就对马王堆帛书的书法艺术有过很独特的论述。
他指出:汉初高祖、孝文之际,为书体篆、隶蜕变之关键时期。陈松长此书分析軑侯墓出土文书为三大类:篆形而隶势,一也;古隶旧貌,二也;汉隶新型,三也。譬之草木,区以别矣,所论可谓扼要。
这是对我所作马王堆帛书书体分类的高度归纳和充分肯定。同时,他对马王堆帛书各书体的具体分析亦相当精准,如:
《春秋事语》与《老子》甲本自为一型,以肥钝圆拙之笔,表欹侧错落之姿。《纵横家书》又是一路,则横画伸长,略带震颤,近《石门颂》而宽绰有余,宛然西汉气度。至所谓谨严之汉隶体,可以《周易》《相马经》为准绳,扁平、渟蓄而平稳,成熟定型,可谓八分中之章程书。《书断》“八分”项下云:“楷隶初制,大范几同”,“时人用写篇章,或写法令,亦谓之章程书,故梁鹄云钟繇善章程书是也”。云梦秦简即写法令者,已为秦隶之章程书树立楷模。马王堆《老子》《周易》则书写篇章,亦应属之章程书,开钟繇之先路,可谓儒、道书之写经体,与十六国以降敦煌所出释道之写经体,足以后先媲美。
从这些简短的评述,可以看出饶先生对马王堆帛书书体中的古隶和汉隶体的认知和鉴赏是非一般涉猎者可比的。由于饶先生对书法史上名碑和书学文献非常熟悉,此文可谓是信手拈来,全不费力。
归纳起来,饶先生对马王堆帛书的研究可以说有如下三个特点:
一是对经典文献,也就是经学典籍的高度关注。因《周易》是六经之一,故饶先生连续写了几篇有关帛书《周易》的研究论文,对帛书《周易》的研究贡献颇大。
二是对数术文献的高度关注。因马王堆帛书中大量的数术文献都是已失传的珍贵文献,整理研究这些文献,既可道夫先路,发人新知,又可解读传世文献中的诸多疑难问题,在学术史上的贡献巨大。
三是对马王堆帛书图像和书法的高度关注,这当源自先生在文学史、艺术史、书法史等方面的深厚学养,故其所论,往往能另辟蹊径,给人以众多启迪而嘉惠学林。
以上仅仅是作为晚辈的我在怀念饶先生的同时,就我与饶先生在马王堆帛书研究过程中有所交往的记忆片段所作的简单报告,或有不当之处,还请大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