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琦
“(历史)向我们呈现的东西并不是原本就封存在那里,我们随手就能取到的,而是要我们去寻觅,去将许许多多的碎片缝补起来。”“每次经过长沙铜官窑博物馆,我总会要停下车,整理好着装,在里面聚精会神地看一会。即便我已经数十次地正式而仔细地参观过这里了。”……读到这些熠熠发光的句子,我会有这样的感触:能把它们写下来的人,一定是有着一颗虔诚、温煦的心的人。
第一次拜访《彩瓷帆影》作者纪红建,他的案头正堆着有关陶瓷的著述。在浩繁卷帙里埋首翻阅,是他的必修课。一年后,这本书便以惊人之姿问世。我捧着它,感受着它的厚重;我读着它,体味着它的厚重。这本书把我带到了繁盛的唐朝,又领着我沿着文字的轨迹去到了东亚、南亚、西亚以及东非。海上丝绸之路,我在心间走了一遍。
作为土生土长的望城人,纪红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作者以近距离观察铜官窑千年窑火的视角,将匠人的钻研与坚守精神内化为创作源泉,揭开了“世界釉下多彩陶瓷发源地”前世今生的神秘面纱。
和纪红建之前的创作过程类似,该部作品中涉及的人物、事件、史料、文物,均经过了作者实地走访、调查研究,一字一句,体现着他对创作的严谨态度。
“我是一名报告文学写作者。我始终觉得,以事实为依据,追求事物的客观真实,不只是一种责任,更应该成为一种习惯。”诚哉斯言,随书附录的图书专著多达六十四本,涉及专业论文七十四篇。作者深知,《彩瓷帆影》记录的不仅僅是地方志,而是中国神采,是文化积淀的深入开掘,是故园情思的深刻表达,它必须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历史的研读。若把这本书比作一件陶瓷作品,它同样要经历开采、配土、制泥、练泥、试泥、成型、干燥、装饰、施釉、干燥、装窑、烧成、出窑等工序,同样要检验创作者的耐力和技艺。其间如琢如磨的艰辛,精益求精的钻研,可从整体架构中管窥。
“报告文学是一种选择性的写作,它是非虚构的。从现实和历史当中发现、选择有价值的写作题材,加以呈现。因此,非虚构的审美发现和非虚构的审美转化,我认为是其中的两大核心要素。”(丁晓原语)非虚构的审美,既要有“发现”,又要有“转化”,考查的是报告文学作家的看家功夫,即对描写对象的特质进行洞悉与抓取,这就要求作者以大量的文本阅读、生活体验为基石,在信息上进行对比、辩证和挖掘。当然,“发现”不能缺少天生的艺术直觉,如果没有这份可贵的直觉,做再多的阅读和采访,也不过只是话语的搬运工。“转化”考验的则是作者的文字功底,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叙事能力,即如何勾连历史人物的人生经历,以合适的勾勒方式将其带入文中。“转化”的手法直接影响着文本表达的效果,它需要作者波澜老成、补苴调胹。
在《题诗安瓶上》中,作者对“湖南道草市石诸孟子有明樊家记”的陶瓷作了添血补肉的描绘,这使得纯纪实的报告文学多了些想象与漫谈的张力。我仿佛看到作者就站在沉睡多年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瓷器前,正用他极大的专注力,去描摹这些瓷器背后的故事,解说陈年岁月里不为人知的浮泛往事。作者构想石渚窑工的生平遭际,以代表性人物樊翁为落点,仔细刻画他生命中的分厘毫丝。跳跃在文字上下的感性召唤,正昭示了作者对宏大题材老练沉稳的驾驭能力。
《彩瓷帆影》让我惊喜,它既包含着我所期待的,又带来了我未料及的。它实在、丰盈、灵敏、可靠。文本的底色恰如这本书的封面,呈现出陶的本色——米黄,这种颜色像一阵轻风,把人吹向悠远。深读其中,如同驾驶一艘小船,行进在悠悠的古运河中。陶器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浪漫寄怀,“不意多离别,临分洒泪难。愁容生白发,相送出长安”的离情别绪,以及窑工们创造性地将铁、铜、孔雀石等呈色剂掺入颜料,商家在器型、装饰上主动吸收借鉴外国文化元素的前卫营销理念……作者以书为媒,向世人开启一个个艺术盲盒。他用真实的表达激活了一份沉寂,让尘封的过往有了拭去灰尘焕发生机的通道。
纪红建谈到自己的创作理念:“要让创作回归文本,困境并不可怕,作为报告文学作家,既要真实质朴,也要有创新突围破圈思维,还要有包容平淡面对的自信。”因此,他的作品呈现出内秀、丰富、生动、耐读的特点便不足为奇,由此观照出其极强的文体自觉性和文体革新力。
《彩瓷帆影》叙写的步伐里装满了大地的重音。这种脚踏实地的阅读体验,彰显了作者在整部作品稳健的主基调上,进行了传统与现代的多重变奏,古今穿插,中外交融。作者在广博的信息中疏解出清晰脉络,一路行走,一路思考。文中提及诸多铜官窑的研究者、守护者、陶瓷收藏者、宣传推广者与手艺传承者,作者的创作初衷与费孝通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我们一方面要承认我们中国文化里边有好东西,进一步用现代科学的方法研究我们的历史,以完成我们‘文化自觉的使命,努力创造现代的中华文化。另一方面了解和认识这个世界上其他人的文化,学会解决处理文化接触的问题,为全人类的明天做出贡献。”基于如此站位,作者将创作格局放大,以纵横视野回望历史,立足当下,展望前路,传播中国形象,弘扬中国精神。这也凸显了当前报告文学的文体特点,即它是与新时代相适应的新文学,是最具时代性的文学。
在《我们回家》这一章节中,作者记述了“黑石号”上产自铜官窑的文物的回归经过。这一百六十二件(套)文物回归故里,让我想起电影《万里归途》。“祖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同胞”,影片中的“一二五”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而是代表着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同理,对于这些文物的出产地望城而言,自然也不会放弃漂洋过海逾千年的珍宝。它们的价值和意义不可估量。
彩瓷的碎片遍及世界各地,纪红建循着它们的踪迹,将它们一一搜寻与归拢。犹如漂泊的船终会靠岸,这些碎片,终会像零星的岛屿找到海一样,于千年前乘着帆影远去,于千年后驾着彩云归来。而“铜官窑”的这本传记,展示出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以及独特的艺术魅力,它也必将携着作者心灵行旅的印迹,走上丝绸之路,走向更广阔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