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诚
湘西凤凰县文昌阁小学位于古城南华山下,古树掩映,浓荫蔽日,是湘西最美的校园之一。
在校园的一个角落,有一股天然的泉水,从石头缝隙中汩汩流出,汇成一井,里面的泉水清澈见底,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这股山泉,便是凤凰有名的“兰泉”,以前是整个学校师生的饮用水源。
两个学生课间到山上掏鸟窝,刚从树上滑下来,身上、手上甚至脸上,粘上树皮上的泥垢,黑乎乎的。跑到泉水边,掬几捧水来洗脸、洗手,拍去身上的污垢。那脸洗干净后,白皙,无瑕,显得眉清目秀。
一个青年男子站在泉水边的古碑旁,看到孩子们的这一幕,不自觉地笑了。
孩子们猛然抬起头,看到一个老师模样的陌生人注视着他们,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此时,上课的钟声响了。孩子们飞跑着向教室奔去。教师模样的年轻人也稳步向教室走去。
一进课堂,老师的目光向学生一扫,和刚才那两个学生对视,怔住了。老师心里说,原来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孩子的心里也在打鼓,莫不是新来的班主任老师?脸一下子变得绯红,羞愧得赶紧低下头来。
这位新来的老师便是田名瑜先生。两个学生中皮肤最白、眉清目秀的便是沈岳焕,也就是后来的沈从文。
兰泉淙淙,流淌着他们的传奇故事。
沈从文,1902年出生于凤凰的一个军人家庭。因为祖父曾任贵州提督,家庭条件比较优渥,加上人很聪明,简单而枯燥的私塾教学根本无法满足他的求知欲望。那些每天需要背诵的课文,他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倒背如流。于是,在大孩子的带动下,沈从文开始逃学,捉蚱蜢,斗蟋蟀,爬大树,掏鸟窝,进果园偷橘子,下河跳水游泳……什么荒诞的事都干过。父母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送进凤凰的新式学校——文昌阁小学。
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位生平最敬重的老師,从而慢慢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老师叫田名瑜,字个石,1890年出生于凤凰县城一个油漆工人家庭。
田名瑜少年时顽劣不羁,是一个名闻遐迩的小顽童,还是一个标准的小赌徒。他是一群孩子的“孩子王”,经常在腰间别一片一尺多长的楠竹块,裹腿间插一把黄鳝尾小尖刀,终日带一群小孩在附近城乡集市和庙会戏场热闹处游荡、寻衅打架、聚赌哄人,成了人见人厌、人见人恨的“小刺头”,好人见了他们都绕道走。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田名瑜长大后必然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弟。
然而,人是发展变化的。到了十六七岁的紧要关头,他忽然有所醒悟,改邪归正,把所有旧家当一齐摔去,投拜到本地著名诗人田星六先生门下刻苦读书。
田星六是凤凰的一代名儒,1904年留学日本,就读于弘文师范学堂,与黄兴、秋瑾等常相往来,是近现代凤凰教育事业的开创者之一。文昌阁小学便是他创办的。
田名瑜有了名师指点,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因为刻苦攻读,学业进步很快,后考入凤乾永晃四厅中学堂读书。毕业后,又考入湖南高等学堂。后同老师田星六一起加入南社,并与毛泽东、周恩来、柳亚子等交往甚密。
1916年,他应老师田星六之聘到文昌阁小学任教。在这里,正好遇见了沈从文。
在凤凰这个小城,大多数人都互相认识,有些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对于新来的老师田名瑜,沈从文早有所闻,有些害怕,也有些好奇。
及至见到老师后,却是另一番感受。
老师中等个子,瘦长身材,慈眉善目,显得容易亲近,但眉宇之间有一股正气,有一种威严,给人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沈从文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老师的一些来头,所以不敢造次,尽量表现得好一些,以免受新老师的惩罚。但孩子的性情总是比较野,很难控制住自己。
有一次上课时,他又被同学拉出去看地方戏。原想一会儿就回来,结果沉溺于戏中,逃学了大半天。待到放学时,他们跑回学校取书包,几个人被新来的田老师拦在校园的大楠木树下,被要求当众跪下。
此时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都背着书包从楠木树下匆匆经过。见到几个被罚跪的人,像见到稀有动物一样,围着观看。那些认识的同学则向他们做鬼脸,搞得他们几个人无地自容。
学生们放学走了。这时,田老师走过来,问他们干什么去了。他们开始还想扯谎,在田老师严厉的目光下,只得据实回答。
这时,田老师训话了:“你们这些小儿科,我小时候都玩过,比你们还要出格,还要疯狂。但是,老师后来变好了。为什么变好了?觉得那么玩下去没有出息。到学校是来学知识的,想玩,可以课外去玩……要记住,自轻必然自贱,自尊才能自贵……”一席话,虽言语不重,但说得沈从文他们脸红一阵白一阵。
田老师对学生的管理自有一套。他很少对调皮的学生发火,说话轻言细语,有条有理,反而让人觉得和蔼可亲,别具一种吸引力。奇怪的是,老师越显得彬彬有礼,学生们越感觉害怕,越敬重老师。从此,田名瑜老师上课时,学生不再逃学,也不再捣乱,教室里格外安静。一群逃学的顽童在田名瑜老师的教导下慢慢变好了。
通过对沈从文学业的了解,田名瑜觉得他记忆力好,接受能力强,读书过目成诵,字也写得不错。只要认真学习,是一个可造就的人才,因而对他格外关注。田名瑜对古文诗词和书法都有很深的造诣,沈从文在老师的引导下认真学习,作文和书法进步很快。
从一个顽皮捣蛋的莽撞少年到一个好学上进的英俊男生,沈从文最好的青春年华是在文昌阁小学度过的。正因为此,他对母校、对恩师始终怀有一种崇敬和感恩之情。
一年后,田名瑜离开了学校,先后任常德《沅湘日报》编辑兼总经理,大庸(现张家界永定区)、沅陵和黔阳县县长。抗日战争时期,任第十集团军总司令部秘书,兼任一二八师驻衢州办事处主任。抗战胜利后,任湖南、湖北省政府秘书。程潜回湘主政后,田名瑜担任凤凰县县长。1949年,参加凤凰和平起义。新中国成立后,任湖南省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1951年8月,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第一批馆员。以后,从事文史研究工作近三十年。
两年后,沈从文也离开学校,参加地方部队,在沅水流域漂泊。后来到了北京,成为著名的乡土作家。
虽然天各一方,但他们总是寻找机会相聚,共话师生情谊。
1934年1月,沈从文接到母亲在凤凰病危的消息,匆匆从北京赶回湘西。在凤凰陪母亲小住一段后,又准备返回北京。路过湘西的门户沅陵时,专门去拜访了老师田名瑜。师生二人相见甚欢,田名瑜特作《送沈从文序》相赠。在序中,田名瑜称沈从文“才峻而气清,怀虚而志亢”。
1951年9月后,田名瑜先生来到北京工作。这样,师生二人见面的机会更多了。沈从文几乎每两个月都要去看望先生一次。田名瑜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他的《苦学斋日记》留下了沈从文来访的许多记录:
1952年4月29日 晴
沈从文学弟来视,赠隶碑一幅,游览馆内一周说:前系禁地,未能莅止,景色最为宜人,可爱已极。
1952年5月3日 晴
至从文处一谈,他赠《大云山房文集》及《种松书屋藏帖》八册,归时已晚。
1952年11月26日 晴
沈从文到访,并约三十日吃饭,其工作情绪较好,语言形态比前畅适。
1953年5月24日 晴 风
沈从文、黄永玉与其家眷来看我,永玉方自香港来京工作。青年努力,非常可喜。
1956年5月2日 阴 后雨
沈從文今天晤我,谈及凤凰二三十年事及其在地方某个人的贤否,用新的观点笔法写出来,亦是重要的。并言若不写存,则后人无从能知道了。
1974年2月10日 晴
沈从文于我情谊笃厚,常劝我节劳为事烦走,凡需物件,可写信告之决能办好送到。
1975年10月3日 晴
沈从文到此相晤,谈笑风生,惜我耳小塞,未能备闻,坐晤时余方别。
……
1953年5月24日那一次,沈从文带着从香港归来的表侄黄永玉一家子去探望老先生。黄永玉后来回忆,他与田名瑜先生既是凤凰同乡,家族之间也是世交,他称田名瑜为世伯。当时田名瑜虽为大学者,但居住仅几平方米小屋,条件简陋,甚至连客人坐的板凳都没有。生活贫寒,甚是清苦,令黄永玉看不下去。黄永玉刚从香港回来,快言快语,当着沈从文的面问老人,您老人家同毛主席有旧谊,为什么不反映一下,改变这种处境呢?田名瑜先生很严肃地用凤凰话说:“伢仔(孩子),我们读书人是不兴这个的。”老人看起来有点穷酸、迂腐,但显示出老知识分子的铮铮骨气。
1965年初,年近八旬的田名瑜带着孙子田光孚到灯市大街东堂子胡同二十一号探访沈从文,受到沈从文一家的热情接待。回寓后,他对孙子谈及自己任小学教师这段往事时,情真意挚地谈到沈从文:“凤凰出了个沈从文,我们引以为自豪。然而沈从文过去许多年,真正理解他的人太少,而误解他的人又多。在旧社会里,他在那如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中,对生活充满了勇气,走自己的路,脱颖而出,成为一代著名的作家,是难能可贵的。这就是凤凰人的性格。”
对于老师,沈从文敬佩先生的诗书文章,更敬仰先生的为人。他在田名瑜先生的《北海寄庑图册》上题写了一首诗,表达了对恩师的无比崇敬和赞美之情。
京华寄身久,醇朴犹老农。
作书拙愈秀,行文晚益工。
临水赋鱼乐,登高送塞鸿。
心目两明健,为近广寒宫。
田名瑜先生晚年跟随儿子在甘肃生活,1981年病逝,享年九十一岁。
黄永玉曾说,田名瑜是“湘西老一辈人的道德学问精神代表”。他早年曾参加南社和国学会,所作诗文颇获同辈人称赞。常与柳亚子、田星六等人唱和,早期诗作多发表于南社诗刊。代表作《沅陵杂兴之一》写道:“一夜春风绿了坡,故园杨柳近如何?裁书寄予山妻去,为我安排旧钓蓑。”一时广为传诵。他著有《思庐诗集》十二卷、《思庐文稿》六卷等。
其书法作品也有很高成就,曾于1960年9月参加“日本书道文化联合会”举办的“现代中国书道展”展出。
1962年深秋,沈从文从北京回凤凰探亲,专门到母校参观。母校请沈从文题写校名,因为沈从文是书法家,其蝇头小楷和章草是很有名的。沈从文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的老师田名瑜先生还健在,他的字写得比我好,应该请他写。”从沈从文的推让中可见沈从文对老师的敬重和推崇。
1982年5月,沈从文八十高龄,最后一次回到故乡凤凰,来到母校文昌阁小学。
这次是在黄永玉、黄苗子夫妇等陪同下回来的。参观校园后,他专门来到兰泉古井前,看到清澈的泉水汩汩流淌,沈老情不自禁,俯下身子,手捧泉水,深情地喝了一口。
饮水思源,他或许想起了在母校读书的青春岁月,想起了田名瑜老师的亲切教诲,一时间心潮起伏,激动不已,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清澈的兰泉水映照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