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明
很大程度上,“博识”是由个人的心量、气度、格局或者说境界来决定的。我们可以环顾我们周围的学术环境,能够容忍“他者”的学人,一定是具有大气度和大境界的人。可以说在“我者”“他者”之间,单以“我”为中心是不行的。
以蔡元培为例,他不但是清朝的进士,而且在海外留学多年,可谓学贯中西。他恰恰是有着博大的世界眼光以及厚重的家国情怀的爱国人士。他在主掌北大期间,提出了“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这个办学理念不光是事功的策略,而是他个人品格的外化。我认为蔡校长之伟大,更在于他的人格之美善。比如他对陈独秀的礼贤下士,当他从汤尔和处听到陈独秀北上的消息时,执意“三顾茅庐”,吁请再三,聘任陈为文科学长。在陈独秀来北大后,很多学者质疑陈独秀无留学经历,只会写时论文章,不会写学术文章。这时蔡元培能够出来为陈独秀“站台”,并列举陈独秀在《国粹学报》上发的两篇文章,强调这足以代表陈独秀的学术水平。与此同时,他还为陈独秀的留日背景提供背书。这些力排众议的担保让陈独秀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文科学长的位子。
这种胸怀在陈独秀身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从他对海归博士胡适的延揽上就可以窥斑见豹。他不但有以自己暂时“充任”的文科学长之职拱手相让的谦恭,而且对小自己一轮的青年学者许以二百六十块大洋的高薪,真正做到了情感留人、待遇留人与事业留人。蔡元培、陈独秀们“文人相重”的情怀与胸怀,堪称近代学人为人为学的典范。他们可以为自己的理想、信仰、思想而争论、批评乃至红脸,但在礼贤下士、包容异见上却有着空前的大度与海量。他们对旧派人物诸如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的惜才也历历可见。当旧派学者对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不以为然之际,蔡元培以人格、学识为担保,成全了陈独秀,也成就了北大。不以门户之见办学、不以个人成见看人,这是“文人相重”并开启一个时代的经典个案。
一个人学业的成功、一个学院的成功和一个学校的成功其实是相通的。我们说一个大学决定于一个校长,大学的人才的发展来源于个人的胸怀,没有这一点就无法谈“文人相重”。因此,怎么互相看待、怎样对待“他者”,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如果一个老师只允许学生读自己的书、看自己的论文,这样的学生注定走不远,只有转益多师,才能补正老师的不足,才能开阔视野,进而达到“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而如果一味地故步自封,培养的学生在最后硕士、博士论文的“致谢”里也只能突出导师、感谢导师,这里且不说树人,单说“立德”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常识”,这里我说的是学术写作应回归到常识,或者说学术研究要从“常”计议。常识也就是符合人性、符合客观实际的人事与物质之律。
我们以一个自然科学的例子来说,如果对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常理都不顾,硬要反过来说,就是反自然、反科学的,这也是我们老师要求学生做学术史的根本原因。我们做学术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做的。学术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不是孙悟空那样,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样的“无中生有”听起来振聋发聩,其实根本站不住脚。话又说回来,没有问题意识,就如老话儿所说“老牛跳到了枯井里”,出力不讨好。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国家硬要将大粪加工成粮食,这就是在做违背常识的工作。甚至连“打鸡蛋”都分为“大头党”或“小头党”,以此来争论鸡蛋从大头打碎合适还是从小头打碎合适,而且没完没了。这又能产生什么生产力呢?这样的例子放到学术上就是没有问题意识,即是做无意义的争论,且是违背常识的。还有,前一阵子网上广为流传一个说法,“释迦牟尼佛就是古羌人,儒释道都源于上古湖湘文化”。甚至还有人说,“英国人和英语起源于湖南湘西”“熟鸡蛋能孵出小鸡”。这些其实是违背常识、“哗众取宠”的异想天开之说。凡此种种,都是不可取的。这样的“研究”告知我们一个道理:学术要从常识出发,才能有正确的判断。
如果说我们上面在“常识”一词上重点讲的是“常”,接下来我们要谈的则是“识”——即超常规的要求。事实上,光有常识的叙述是构不成学术的。
以历史学研究为例,它要求学者的论述或说记录的是特殊的、个性化的甚至可以是“常识”“常规”之外的“异说”。比如1840年的鸦片战争、1919年的五四运动等都是常识,这些常识已经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思维、理论的无意识依据,或说基本依据,不必再重复,只是作为我们从事这项工作的出发点。常识一旦形成共识,就不再需要鹦鹉学舌或者画蛇添足了。从常识中升华出思想或梳理出因果统绪,这才是历史学研究的应有之义。常识往往是必然,或说即将成为必然。但是历史还有另一个诡异的地方,那就是其与生俱来的偶然性、不确定性。这也正是历史的神秘与迷人之处。即是说,它还有应然与必然的吊诡与诡异,这里的问题是需要个性和特殊性的寻绎。
同时还必须看到,在“识”的意念上,只有第一问即“问题”意识是远远不够的,尤其是对人文科学来说,还要再加一个“问道”意识。这才是人文学科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这个意义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问道”说的是意义追寻,即面向天下的“问道”意识。
符合人性的“道”才是至高无上的法则。我想用一个穿越杏坛千年的“问题”与“问道”之合体的命题来说明:孔子在周游列国时,到了陈国,“混到”灰头土脸、山穷水尽、绝水断粮甚至斯文扫地的绝境。其弟子子路问道:“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以同样的问题问了身边其他学生,最后孔子从容而淡定地总结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句话既回答了问题,也说出了君子,也是从事人文学工作的学者的应有之道。这个对道的研判历经千年时空,不绝于耳,直到现在都不过时。
孔子告诉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有君子的淑世情怀。作为一个传道、布道的人,有文化担当的人,沧桑坎坷是正常的人生轨迹。孔子非常坚定的回答仍在耳边回响:天生德于予!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困境就自怨自艾,我们仍然需要去做好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仁者。西方世界在受苦受难中引入来世观念,而我们的先贤则教导我们勇于面对现实的苦楚,并坚守自己的人格。他断绝了中国人的“后路”,所有的善必须在此岸完成。这就是文明的造化:即使没有好报,我们还要做好人。做好人没有理由,或者说,做好事本身就是理由,这就是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丈夫气概!
有一点可以肯定,孔、孟的伟大就在于其人性善的哲学谱系的造就。有了他们,我们才有了几千年生生不息且从未失去自信力的精神支柱或说脊梁。我们的民族文化之所以對人类有所贡献,根本还在于他们为我们奠定了一个超越人性幽暗的心灵密钥。有了这个密钥,我们才不至于在茫茫黑夜中迷失方向。
这也是我们今天的人文学者应该活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