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日救济音乐会”缘起与春柳社首演《茶花女》真相

2023-09-20 17:35
关键词:青年会演剧茶花女

张 军

1907年2月11日,光绪三十二年(农历丙午)十二月廿九日,丁未年春节前两天,春柳社在日本东京首演据《茶花女》节选改编的《匏止坪诀别之场》。(1)为行文方便,本文所谓“首演”和“音乐会”特指1907年2月11日在东京演出的《匏止坪诀别之场》及“留日救济音乐会”,“水灾”指1906—1907年江北水灾,“青年会”指位于东京神田区美土代町的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因日记按日期即可查找,本文参考的以下七种日记皆于此说明版本情况,后文不再一一注释:王钟琦:《瀛洲百日谭》,上海:公益印刷所,1907年;黄尊三:《三十年日记》,长沙:湖南印书馆,1933年;严修:《严修东游日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宋教仁:《宋教仁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李宗棠:《东游纪念第八》,李宗棠:《东游纪念》,合肥: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黄山书社,2016年;杨泰阶:《杨泰阶东游日记》、文恺:《文恺东游日记》,杨泰阶等:《杨泰阶等东游日记三种》,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关于这次演剧,迄今发现的中文报道有三:一是《时报》1907年2月19日的《留日救济音乐会次序》,二是3月3日《大公报》的一则消息《日本留学义赈》,三是《时报》3月20日刊登的《记东京留学界演剧助赈事》。此外尚有《寰球中国学生报》第1年第4期“日本留学近闻”提到音乐会,却未提及有演剧。(2)这一期《寰球中国学生报》出版时间不详,据末页所署时间看,最早出版于1907年3月。以上材料中,《时报》的两则最为详细,且3月20日那篇明确指出演出日期为1907年2月11日;(3)在《时报》报道发现之前,日本学者吉田登志子依据日本报刊上的演出广告首先确定首演时间。见吉田登志子:《谈春柳社公演的〈茶花女〉》,《中国话剧研究》第5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论文日文版发表于1991年。学界也正是依据以上材料并结合欧阳予倩等人的回忆来分析首演情形的。笔者借助几种相关日记及其他史料,对首演再次予以审视,以补正研究的缺漏:首先,确认音乐会为清末两江及安徽官方直接促动,并非留日学界(包括春柳社)自发的孤立行为;其次,澄清音乐会(包括演剧)的运作内情、演出时机、现场及报道情况等,为欧阳予倩“记忆错误”之说翻案。

一、 赈灾义演

1907年2月11日的首演,是发生在东京留学界的一次赈灾音乐会的一部分,与国内多地的相关活动遥相呼应。据日本学者吉田登志子研究,留日学界这次音乐会演出事先在日本多家报纸发布了广告,均指明系留学生赈灾义演,虽然对水灾发生地的定位不够准确。(4)据前引吉田登志子论文,广告有称水灾发生在湖南、湖北或长江沿岸。

1906年江北水灾(或称江淮水灾、江皖水灾等),是近代引起广泛关注的重大自然灾害之一。因现代传媒兴起,1906年夏水灾爆发当即引起《申报》《大公报》《时报》等大报关注。进入秋季,百万灾民南下逃难,时有抢米风潮发生,灾情较轻的江南地区不仅财政负担加剧,且造成巨大安全隐患,安危系于一线。(5)1906年12月4日由同盟会发动的萍浏醴起义便是因湖南水灾引发,至下旬,领导人之一刘道一被杀,起义遂告失败。据统计,仅江苏一省灾民就达730万人,《大公报》估算灾民总数上千万,《时报》估计为1500万。1906年9月1日,清廷宣布预备立宪,救灾作为官绅学界展示新政气象的契机,当传统官赈方式已显迟滞之时,盛宣怀、吕海寰在前任和现任两江总督周馥、端方恳请下,出面发起民间义赈,以补官赈之不足。通过这种官义合赈(即官方督赈、义绅负责)方式,自1906年10月至1907年夏灾情平息,共计救助灾民730万人,支出白银合560万两。此次救灾由盛宣怀全面主导,捐募活动主战场在上海,上海总商会、申报馆、华洋义赈会、沪北仁济堂等机构发挥了强大的组织、宣传力量,(6)关于水灾救济情况,请参阅胡家广:《清末义赈研究——以光绪三十二年江北水灾为中心的个案考察》,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日] 堀地明:《光绪三十二年江北大水与救荒活动》,李文海、夏明方主编:《天有凶年:清代灾荒与中国社会》,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显示上海已形成巨大的民间动员力和自治力。

到1906年秋,水灾消息已成为《申报》《时报》等大报头版的重要条目,几乎每日皆有。至农历十一月初五(1906年12月20日)盛宣怀与端方签署《江南北官义两赈合办章程》,官义合赈正式启动,赈灾活动随即进入高潮。(7)赈灾热潮出现较晚,一个原因是此前官赈行动较迟缓,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两江总督职务交接造成空档期。请参阅前引胡家广论文第1章第2节“急公好义:义赈组织的反应与行动”。据统计,《申报》刊登的赈灾广告于农历十一、十二月达到高峰,分别为46、38则,而此前自农历七月至十月,每月广告不过数则。于是,我们就看到上海出现名目多样的赈灾组织,掀起此起彼伏的募款活动,最醒目的就是在华西人发起组织华洋义赈会,面向海外募款,最终实绩超出国内全部义赈募款总额一倍多。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内各界自然不甘落于外人后,即便相对保守的华北地区,也一改以往民间阒寂无闻的状况,纷纷响应义赈,如天津公益善会即以电影和新戏为号召为水灾募捐。(8)《公益善会开演电影、新戏助赈启》,《大公报》,1907年2月6日。京津地区以往在赈灾活动中,除官赈外,民间少有附和者,此次水灾成为转折点。请参阅前引胡家广论文第3章第2节“华北慈善力量的兴起:义赈募捐地域的扩散”。上海学校更是群起义赈,以鬻画、放烟火、游艺会、运动会、表演各种才艺技能等方式登广告公开售票募款,(9)当然,这也与1904年初颁布并实施“癸卯学制”、1905年废除科举后新式学校成倍增长有关。据前引胡家广论文(第55页),仅就《大公报》《申报》《时报》不完全统计,为水灾募款的学校有38所,从京津到江南各地皆有。从统计表看,上海有5所。本文将指出,上海演剧赈灾的新式学校、社团已达9个,尚有以其他方式募款者。开演学生剧自然也是极具号召力的举措。在晚清新起的民族/国家、同胞/种族、公德心、男女平权等新思潮鼓荡下,借助赈灾之无可争辩的正义性,学生演剧遂有从上海及江南地区向全国扩展之势,事实上,这就是上海学生演剧由创始期迈入发展壮大期的标志(10)关于学生剧创始期、发展壮大期等阶段划分问题,请参阅拙作《清末上海学生演剧创始期活动之补正》,《戏剧艺术》,2021年第3期。(此次赈灾义演很可能也是国内其他一些地区学生演剧爆发性的起点)——此前于节假日、毕业典礼演剧,或为学校筹集资金募款的偶一为之的演剧活动,至此得到社会广泛赞许,甚至女生亦有登台献艺者,这在一年前,即便上海这样的国际化商埠,亦难以想象。目前已知演剧赈灾的上海学校和团体有华童公学、(11)《华童公学演剧助赈》,《申报》,1906年12月21日。女子中西医学堂、(12)《纪女医学堂学生演剧赈灾事》,《申报》,1906年12月31日。培才学堂、(13)《培才小学堂演剧助赈》,《新闻报》,1907年1月16日。开明演剧会、(14)《开明戏剧会演剧助赈》,《新闻报》,1907年2月19日。益友社、(15)《益友社演剧助赈》,《申报》,1907年2月21日。商部上海高等实业学堂(原南洋公学,1905年更名)附属小学、震旦学院、(16)《学生热心助赈》,《申报》,1907年4月12日。此次为上海高等实业学堂与震旦学院联合演出,徐汇公学一并演出音乐节目。上海中等商业学堂、(17)上海中等商业学堂创办于1906年,地址在西门外打铁浜,不久停办。请注意与1905年演剧的南市商会学堂区分。《记中等商业学堂运动会》,《时报》,1907年5月27日。中西书院扶雅会等。(18)《投书》,《时报》,1907年5月27日。短短半年时间,便出现上述9个演剧单位,而学生剧创始期(1901年初—水灾前),上海所有学生演剧团体不过8家(不含教会学校)。(19)另外,还有学校或团体在同一时期演剧,但与水灾无关,如寰球中国学生会以及清心女学校卓越音乐会社、中西书院乐部和虹口唱诗学堂联合演出。《寰球学生会演剧节目》,《新闻报》,1906年12月25日;《音乐大会之义举》,《申报》,1907年1月16日。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以民立中学校友和学生为主组成的开明演剧会外,此前参与创始期演剧的几家学校和团体皆未组织赈灾义演(1901年初南洋公学演剧者为中院即中学部,此次演剧为附属小学,应视为不同团体),此后也较少演剧,这意味着进入发展壮大期后,学生演剧社会性增强,跨校联合、专力演剧的业余剧社不断涌现(如此次出现的开明演剧会和益友社),以学校为单位的演剧活动遂逐渐被各种剧社取替(相应地,校内演剧便重新回归纯粹的校园游艺活动轨道),这也正是新剧从学生演剧中最终分化出来的原因——新剧从此走向商业化,与校园业余演剧分道扬镳。以上所列仅涉及学生和业余新剧团体,实则其时职业艺人演剧赈灾亦所在多有,不仅上海丹桂茶园潘月樵等捐款上千元,编演新戏《江北水灾》赈灾,京津、苏州等地艺人也加入赈灾行列,甚至妓界也登台串演为水灾募款。(20)《时报》1907年1月10日丹桂茶园演出广告;《补助华洋义赈第二次演剧广告》,《申报》,1907年1月24日。关于此次江北水灾赈灾演剧情况,可参阅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4—200页。

二、 特派筹赈

1907年1月19日(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星期六),安徽教育总会副会长李宗棠“奉江督端(方)、皖抚恩(铭)先后札派劝募皖北义赈并饬赴日本、朝鲜一带,广为筹集”,以江南省特派委员身份,从上海启程赴日朝筹赈。此次募款过程中,李宗棠马不停蹄,自1月21日于长崎登岸后即展开游说攻势,冒着严寒辗转神户、东京、横滨之间。2月12日(丙午年除夕),李宗棠于马关再次登舟,丁未年正月初一(2月13日)抵朝鲜釜山,于汉城、仁川等地华商中募赈,2月17日事毕,折返马关。此后在神户休整并清点募款账目,于3月4日(农历正月廿日)返航上海,前后历时一个半月,在行旅中度过了春节,诚如日记所说,“客中度岁已成习惯”。日记对于募款细节记载极少,按照晚清官绅公开出版此类日记、游记的一般做法,过程中来往函札将在出版时补缀,然目前所见仅此简略记事。不过,从李宗棠简约风格的日记中,已能了解到此行与“留日救济音乐会”的直接关系。

李宗棠此行最重要的目标自然是实力最雄厚的横滨华商。1月24日,李宗棠抵达东京,次日即面见清政府驻日公使杨枢,午后乘火车到横滨,由总领事吴仲贤陪同,与广东和江浙华商“商募赈事”,当晚返回东京。想必是横滨筹赈较为顺利(事实上横滨华商此次捐款最多,领先其他各埠),李宗棠与在东京的亲朋开始“料理印刷缮发募捐册”等事。1月27日(星期日)午后,李宗棠来到位于神田区骏河台的清国留学生会馆。

清国留学生会馆成立于1902年3月30日(光绪廿八年二月廿一日),(21)据《开馆式记事》,《清国留学生会馆第一次报告》,东京并木活版所,1902年。是留日学生团体活动的场所,也是与国内来访者接谈的地方,一般来说,“来自中国的视察人员抵日时,也会循例会晤这里的干事。”(22)关于清国留学生会馆,请参阅[日] 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3章第4节“中国留学生会馆”,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宁金苑:《清国留学生会馆研究》,武汉大学硕士论文,2018年;徐志民等:《团体与日常:近代中国留日学生的生活史》第三章“清国留学生会馆及其功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一年前的1906年1月13日,李宗棠作为两江总督周馥任命的三位特派委员之一,与马良、梅光远一起赴日,处理棘手的“取缔风潮”问题,(23)1905年11月2日,日本报载文部省将颁布《关于准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十五条,被风传为《取缔中国留学生规则》,留学生认为此举意在监控,遂以罢课、集体退学回国等方式表达抗议,陈天华即因此蹈海自杀。请参阅前引实藤惠秀专著第8章第6节“反对《留学生取缔规则》运动”。期间就曾多次出入会馆,事件过程记载在他的另一部日记《东游纪念第七》中。实际上,留学生会馆的创建与李宗棠直接有关,在其首次赴日日记《东游纪念第一》中有详细记载。这座会馆建筑体量不大,上下两层共八个房间,设有会议场、演说场、日语教室和俱乐部等,自成立之始,留学生总会即以时任驻日公使蔡钧为名誉总长,可见会馆有着官方性质。(24)据《朝日新闻》称,“清国公使馆为维持此会馆,每年支出数百万元之保障金”。引自《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纪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55页。一年前,李宗棠在这里与两江三省一府(江苏、安徽、江西及江宁府)的留学生们频繁接触,熟人不少,孰料一年后再来,“竟无一旧识者”,可见“风潮”过后,会馆昔日的凝聚力和“权威性”已不复存在,除了反满思潮影响下留学生的急剧分化,另一个原因是,位于神田区的另一处更为宽敞、新颖的场所吸引了留学生们的注意,这就是半个月前刚刚落成的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馆。

早在20世纪50年代,日本学者中村忠行就指出,可能是在1907年1月11日,青年会馆——一幢“73.3坪、三层楼会堂”——举行落成典礼时,(25)“坪”为日本面积单位,1坪≈3.3平方米。这栋大楼的二楼和三楼为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租用,“一楼有理发室、浴室,二楼除事务室外还有教室和娱乐室,三楼有大厅。”引自[日] 中村忠行:《春柳社逸史稿》,中村忠行等著、曹布拉译:《新艺术的发轫——日本学者论李叔同与丰子恺》,杭州:西泠印社,2000年,第33页。该文日文版发表于1956—1957年。另,陈星编著:《李叔同—弘一大师年谱长编》(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第123页出示的青年会照片有误。1907年1月11日落成的这座会堂为三层建筑,位于神田区美土代町,书中图片则为数年后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在北神保町独立建造的另一座新馆。或稍晚几日,美国红十字会将为江北灾民提供300吨面粉等赈灾消息已传布开来。前引吉田登志子论文亦指出,当时日本已有“有关部门欲意两三日内拟定救济(江北水灾)方法……以回报西太后曾对我东北地方饥馑所给予的厚谊”的报道。可见1907年元旦过后,中国水灾消息已在东京坊间传布。前文说过,盛宣怀与端方签订《江南北官义两赈合办章程》正式拉开义赈活动大幕是在1906年12月20日,而1月中下旬正值日本开学季,(26)据王钟琦日记,1907年1月22日他从上海启程时,他的内弟亦同船返校。留学生黄尊三日记称,早稻田大学于1月11日开学。与李宗棠同船赴日的30多位山西留学生也是因开学返校的。返校的留学生也会将在上海候船时目击到的赈灾情况带到东京。(27)当时上海与东京之间每周皆有往返航船,赴东京者多在神户或横滨登岸,转乘火车抵京,两地间往来交通、讯息传递,比之上海至国内一些城市,并无大异。据1905年《上海杂志》、1909年《上海指南》水运资料可知,当时英、法、德、日四国皆开有上海与日本长崎、神户、横滨间来往航船,但多无定时,“惟日本三菱行轮船常川来,礼拜三准到,礼拜六准开”(李宗棠即搭乘该公司“春日丸”)。当时上海与国内沿海港口间的轮船亦无定时,仅上海至较近港口如杭州(走京杭运河)以及长江内河航道轮船有定时,可见当时从上海赴日与到国内一些港口相比,便捷程度无大异,甚或稍显便利,更遑论从上海至铁路尚极为稀见的内陆地区了。见熊月之主编:《稀见上海史志资料丛书》第1册第99—104页,第4册《上海指南》卷六“交通”之“甲 水路”部分,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另外还有一个信息传递渠道,就是“预备立宪”宣布后,官方鼓励赴日考察,并提供经费,东游人数激增,(28)1905—1906年是中国向日本派遣留学生和考察者的高峰期,“以考察、游历名义而东渡的人数,数倍于留学生人数。”这与中日双方当时所推行的国策有关。见汪向荣:《日本教习》,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61页。当时赴日考察者多从上海出发,抵日后,又往往聘请正在留学的同乡担任翻译,考察之余还要与留学界及当地日人展开公私见面活动,为本地搜求资讯、延揽人才(包括日籍教员)等,日程排得很满。如江苏宝山人王钟琦在三个月考察中,几乎每日皆有公私会晤活动,或由同乡导游、导览。笔者粗略统计,王钟琦日记记录的有名有姓的留学生和赴日考察、游历者近50人(绝大多数与其会面不止一次,其中包括与他同船赴日的九人),这尚不包括当地日人及留学界同乡组织的两次欢迎会上未记录姓名的70多人。这也可能使赈灾消息加快传布。实际上,青年会发起义演,除了以上与水灾相关的间接因素外,直接促成者是两江特派赈灾委员李宗棠的到来。

1月27日下午,未遇一个熟人的李宗棠不免有些失望地走出留学生会馆,“又至神田美土袋(代)町中国青年会”。迈进半月前刚刚落成的漂亮洋楼,“访干事王君治昌,议筹赈事”。当天日记至此打住。

据欧阳予倩1929年回忆,1907年2月11日的音乐会上,青年会总干事王正廷曾出场,似乎是担任主持人,李叔同为扮演茶花女剃去胡子的故事就出自其口。虽然王正廷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时报》1907年2月19日刊出的《留日救济音乐会次序》中,作为1928年走马上任的南京政府外交部部长,欧阳予倩应不至于张冠李戴吧?(29)欧阳予倩:《自我演戏以来》,《戏剧》,1929年第1卷第2期。总干事为青年会负责人。前引中村忠行论文称,1月11日青年会馆落成典礼系王正廷主持,可见音乐会举行时他应在东京。但李宗棠日记始终没有提及王正廷。而王治昌这个名字,则列在《留日救济音乐会次序》的首位,是演出时第一位出场演说者。王治昌(1876—1956)日后自然是以王光英、王光美的父亲这一身份为人熟知,但在当时,他是早稻田大学大学部(即研究院)商科的一名清国直隶省天津府留学生,同时担任青年会干事及青年会早稻田分会负责人。当时早稻田共有中国学生800多人,早稻田分会应数青年会开创期最重要的业绩之一。同时,王治昌还与王正廷一起担任青年会英文夜校教员,这也是青年会立足之初最成功的事业。(30)关于早稻田分会的情况,[美] 来会理:《中国青年会早期史实之回忆》有如下记述:“早稻田的支会,离著名的早稻田大学不远,在该年(1906)之冬方告成立。该大学共有(中国)学生872人,已有221人加入该支会所办的教(转下页)在追溯会史时,青年会都会提及王治昌在开创期的贡献,足见其堪称青年会之重要干将。(31)(接上页)育班。该支会又为这些学生举行演讲会与宗教会,到会学生的踊跃,不亚于中央支会(指美土代町本部)。”请参阅赵晓阳整理:《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初期史料选》,《近代史资料》总109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135页。另,宋教仁、黄尊三日记均提及王治昌为青年会英文夜校教师。(32)王治昌与王正廷、钱树芬等五人被称为留日基督教青年会成立时之“五大柱石”,见梁冠霆:《留美青年的信仰追寻:北美中国基督教学生运动研究(1909—1951)》,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页。

李宗棠是从何处了解到青年会这个成立不久的机构及“王君治昌”的,日记没有交待。翻开各种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史,当提及位于东京的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时,皆以1906年春为立会开端。1906年1月李宗棠来日处理“取缔风潮”时,青年会还没有成立。不久后,租借日本青年会一隅为会所,在总干事王正廷领导下,青年会才展开活动。实际上,若回到历史现场,会发现1907年1月11日三层新馆落成,才是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正式成立之始。(33)据《朝日新闻》1907年1月10日报道,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将于本月十一日午后五时半举行成立式”,引自宁金苑:《清国留学生会馆研究》,第65页。可见当时是以1907年为正式立会。所谓1906年春成立之说,是日后修史时将草创期追认为开端。也就是说,李宗棠来到东京筹赈时,青年会刚刚摆脱局处日本青年会一隅之窘况,正式宣告成立不过半月。可以想见,与“房屋甚窄迫”的清国留学生会馆形成强烈对照,(34)这是1902年载振自欧返国路过东京时对留学生会馆的观感。载振:《英轺日记》,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194页。这栋漂亮洋楼三楼那个宽敞的大厅吸引了李宗棠的注意,并可能成为他决定与青年会合作筹赈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对青年会来说,甫一成立就恰逢两江特派员为筹赈募款,这无异于一个绝佳广告,必定将使会务走向繁荣。(35)据来会理:《中华基督教青年会二十五年小史》(出版者未详,1920年)、《留日基督教青年会二十周纪念册》(东京:留日基督教青年会,1926年)、余日章:《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史略》(上海:青年协会书报部,1927年)等资料可知,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是针对留日学生激增的情况,“为若辈学生尽扶翼指导之责”,于1906年春创立的,王正廷为第一任总干事。起初会务并不顺利,“谈及宗教,掩耳而走者,比比然也”,于是以开办英文夜校为号召吸引留学生。其他活动尚有举办演讲会、开办娱乐室等,几年后更开设寄宿社,解决留学生住宿问题。前引实藤惠秀著述亦称:“该会因教授英语,吸收了很多会员。……从此成为中国留日学生的大本营”(第173页)。对比清国留学生会馆的迅速衰落,可以体会到青年会运作之成功。另请参阅[日] 鹿岛茂:《神保町书肆街考》第316—317页相关内容,台北:马可孛罗文化,2020年。干练的“王君治昌”迅速领悟了这个机会,并抓住了它。

第二天,1月28日(星期一)晚,李宗棠“接邮信。青年会拟定阳历来月十一日开救济音乐会,印入场券万张,头等每位二元,二等一元,三等五角”。(36)2月11日为日本纪元节,即“建国纪念日”,明治时期改用公历后,定于每年2月11日,二战后废除。关于青年会选择2月11日(农历十二月廿九日)举办音乐会,从效果看,异常成功:这个日子,既是农历新年前夕(日本此时已取消农历,正月初一照常上课),又是纪元节,全国放假(当天是周一,正好形成“小长假”),所以才能充分便利各方人士赴会。据笔者查阅到的五种演出当天正在东京的中国人日记(见本文首条注释,除严修、李宗棠外其余五位作者均在东京),可看出:已开学近一月的留学生、已到东京一段时日的考察者,共有五人去了演出现场;刚到东京的两位考察者,因旅途劳顿、要去使馆办手续(中国使馆正常办公),未能去现场观看,但有一人捐款两元(很可能是买了一张头等入场券);有一位留学生没有到场,就是同盟会重要人物宋教仁,因为一个多月前失败的萍浏醴起义和领导人刘道一的牺牲,赈灾显然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当然,笔者的统计样本太小,不足以得出“大多数留学生都可能去现场打了一转”这样的结论,但由此微小样本亦可看出主办者心思之细密:值此春节前最后一个休息日,东京的官方机构都在休假(宋教仁去上野图书馆遭遇闭门羹),对于留学生和那些正愁无处可去参观考察的中国考察者来说,音乐会(转下页)王治昌果然干练非常:一天时间,他已经全部安排妥当。此后日记中,李宗棠又马不停蹄与各方人士接洽,日记中没有再出现王治昌和青年会字样,直至最终收款。从结果看,音乐会共募集到1800日元,在日记最后罗列的共23项款项中,数额排第5位。今天看,很难想象这笔钱在当时意味着什么:这自然不能与“横滨华商”(13550.3日元)、“朝鲜华官华商”(6000日元)的捐助数额相比,但已经与整个长崎华商(“三江帮”1215日元,“粤帮”355日元,“闵帮”230日元)募款总额持平,足见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37)(接上页)不正是聊慰乡情、放松一番的最佳去处么?——整个东京,乃至日本,那天的青年会一定是中国人最多的地方。另,前引吉田登志子论文披露的几则广告有称2月10、11日两天皆有音乐会,但实际上只有11日一天,作者对此未予解释。李宗棠日记1月31日有“劝皖赈译日文,倩人登各报纸”之说,想来日本报纸上的演出广告便来自此,未详青年会是否一度计划连续两天办会?无论情况如何,都不影响此处的结论。

需要一提的是,与王治昌敲定演出事宜后,1月30日(星期三),李宗棠又一次来到清国留学生会馆,“因劝赈开职员(即留学生总会干事)会”。想来这或许是应青年会请求,以两江特派委员的官方身份(自然也可能是以留学生会馆创办者及赞助人的身份)与留学生总会干事们协商如何推销入场券及宣传事宜。日记云:“干事长为陈君,余皆不相识。人数甚多,未能一一问名索片。”3月2日,即将踏上返程之旅的李宗棠逐条记下此次募款的成果,有“日本东京留学生救济音乐会捐助日币一千八百元”一条——“日本东京留学生”,而不是“日本东京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可见留学生会馆还是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2月11日(星期一),日本纪元节,丁未年春节前两天,青年会三楼大厅内的音乐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李宗棠未克出席。此时,他已在奔赴朝鲜募款的旅途中:“……风雪。午前七时,乘火车行。晚九时,抵马关,颇疲倦,投宿春帆楼。(38)即《马关条约》谈判处。泥泞载道,不克游行。”

三、 “末了一个”

1907年1月23日(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初十,星期三),刚刚接任江苏省宝山县学务公所总董一职的王钟琦从上海出发——比李宗棠晚了四天——官派赴日考察。十九天后,他在现场观看了音乐会。日记云:“是会为江苏留学生所发起。”王钟琦一向热心新学和实业,此番考察系因宝山留日学界公举,经江苏巡抚陈夔龙批准资助成行。三个月考察结束后,王钟琦整理日记,以《瀛洲百日谭》为题,1907年7月出版。当时规定考察人员归国后必须呈递日志,由“凡例”可知,日记出版时有删节,与考察无关的“私人话语”大约都已删去。于此可见,王钟琦并未将音乐会视为个人休闲娱乐;作为一次公益慈善演出,他自然会联想到二十天前在上海候船时感受到的那股义赈热潮。身为江苏人,在公开出版的考察日记中特别指出义演与江苏留学生的关系,这不仅为赴会提供了最佳理由,这种形式新颖(上海也兴起不久)的音乐会本身也转而成为其考察对象。这就可以解释为何目前发现的两部现场目击者(另一位为湖南留学生黄尊三,从日记看,到会主要目的是娱乐)日记中,以王钟琦的记述较为详细,认真得近乎刻板:

二十九日微雪。晨九时至神田区美土代町。青年会馆。观音乐救济会。是会为江苏留学生所发起。以救济江淮灾民者。其顺序。(一) 开会辞。(二) 洋琴独奏。(三) 洋琴合奏。(四) 昆曲合奏。(五) 月琴独奏。(六) 合唱。(七) 合奏。(八) 演茶花女匏止坪诀别一幕。(九) 洋琴独奏。(十) 洋琴合奏。(十一) 演说。(十二) 活动写真。是日适日本纪元节。中西士女。到会者约三四千人。后至者几无容足地。特别捐款亦颇不赀。(39)此处所谓“特别捐款”,似指音乐会进程中尚有现场募捐环节。1937年尤兢曾出示与此次演出有关的残破的半张明信片,刊登于《光明》第2卷第12期(1937年5月),但未说明明信片来历。上海图书馆张伟于数年前购得明信片两张,他认为这应是演出时的纪念品,见张伟:《春柳社首演〈茶花女〉纪念品的发现与考释》,张伟:《纸边闲草》,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考虑到演出筹备时间仅半月(且已开学),明信片似无可能于演出前印制完成(制作服装、布景亦须时间,从画面看,摄影最早当在彩排时),或许是演出后才制作发行的。

对于当天演出情况,自从本文开头提及的《时报》两篇报道重新发现后,学界便以之为依据,对欧阳予倩等人的回忆予以校正。对比《留日救济音乐会次序》(以下称《次序》,“次序”即演出节目单之意),会发现王钟琦日记与之有出入,记述节目数量比《次序》少两个,似可解释为记忆遗漏。不过,现场演出常会出现不可控因素,实际演出不一定与节目单内容、顺序完全一致,故王钟琦日记虽简略,却不容忽视,比如日记第三、第十两个节目“洋琴合奏”——洋琴即钢琴,合奏即四手联弹——为《次序》所无,想来王钟琦不至于连什么是合奏都无从分辨吧,由此可知,《次序》即便是依据正式节目单转载,也与当天所演有出入,据以分析演出情形时,似不可胶柱鼓瑟。实际上,不论《次序》是否来自正式节目单,考虑到李叔同早在《时报》创刊前即与其社长狄葆贤,主编陈景韩、雷奋等熟识,而雷奋当时正在东京考察,音乐会演出两天前的2月9日上午还与王钟琦晤面,(40)《时报》1904年6月12日创刊于上海,狄葆贤任社长,陈景韩、雷奋任编辑。狄葆贤字楚青,江苏溧阳人,出身名门望族,在京沪交游甚广。《时报》在他主持下,与《申报》《新闻报》并称沪上。陈景韩、雷奋与李叔同皆为南洋公学最早几批学生,其交往最晚应在1901年李叔同入学后。据郭长海研究,李叔同赴日前曾在沪学会主持会务,1905年4月9日《警钟日报》有广告称沪学会“敦请客员狄君、陈君、雷君到会演说,……所有开会报告等,均请李叔同君代理”。这三位“客员”显然正是《时报》社长狄葆贤及李叔同的两位老同学陈景韩和雷奋。载郭长海:《中国近代文学史证——郭长海学术文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04页。《时报》连发两篇报道——《次序》发表于演出八天后的2月19日(如果不是《时报》因春节于2月9—15日休刊一周,或许见报更快),早于《大公报》两周且远为详细,尤其第二篇《记东京留学界演剧助赈事》,堪称有史以来首个“春柳社内部独家报道”——个中情由,细思不觉莞尔。

其实,本文开头提到的《寰球中国学生报》那则消息,很可能也与李叔同有关。1905年成立的寰球中国学生会(《寰球中国学生报》即该会会刊)总干事朱少屏,为南洋中学首届毕业生,1905—1906年曾在东京音乐学校选科学习唱歌和风琴。(41)选科是日本大学的一种学制,当原定学额出现空缺时,允许外校生申请修习。当时在该校兼修音乐的还有早稻田大学大学部政治科学生曾泽霖(字志忞)。早在1902年,还在弘文学院就读的曾泽霖就与南洋公学教师沈庆鸿(号心工)在东京发起“音乐讲习会”,沈庆鸿回国后,曾泽霖继续主持后续的“亚雅音乐会”;当时还在上海的李叔同也追随沈庆鸿研习音乐,其对音乐的兴趣即发端于此。(42)请参阅郭长海:《李叔同和沈心工》,郭长海:《中国近代文学史证——郭长海学术文集》。由此可以想见《寰球中国学生报》的消息来源。事实上,1905年10月朱少屏与曾泽霖曾联名发起“国民音乐会”,广告就登在《醒狮》第2期上,而刚刚抵达东京的李叔同正是该刊主要撰稿人之一。

由朱少屏、曾泽霖与东京音乐学校的关联,便会注意到该校此时已有一个小型中国留学生群体,这次音乐会的不少演员都来自这里(可惜《次序》未完整收录所有演员姓名)。比如音乐会上的演说者辛汉、钢琴独奏者王志超都在这所学校选科学习,其中尤以辛汉成绩卓著,为中国学堂乐歌主要开拓者之一。《次序》所列与一位谢女士合唱了一首歌的余女士,不知是否该校女生余边申?她与李叔同一起列名在直隶官费生名单中,(43)据王维军:《李叔同留日期间自费改官费之史事探考》,《光风霁月:第六届弘一大师研究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后来任教于北洋女子师范学堂;而那位唯一没有透露姓名的男性钢琴演奏者林君(他还与一位西人白小姐合唱了一首歌),(44)《次序》显示音乐会表演者有不止一位西洋女子,很可能是青年会为英文夜校聘请的六位外国教员的女眷。请参阅前引来会理:《中国青年会早期史实之回忆》,《近代史资料》总109号,第135页。另,前引中村忠行论文也指出,1月11日王正廷主持的青年会落成典礼中亦有音乐节目,包括“外国人的合唱和赵等四位女士的英语歌曲合唱,谢余二位女士的风琴联奏等”,与《次序》所列演员有重合,见中村忠行等著、曹布拉译:《新艺术的发轫——日本学者论李叔同与丰子恺》,第34页。在前后相距一个月的这两次演出中皆出场表演的几位赵女士,当为信仰基督教的横滨华侨富商赵峄琴的几个女儿,其中的赵兰子(1888—1914)在此前后成为王治昌的继室,另一个女儿赵竹子也擅长音乐,嫁朱少穆。或许李宗棠得知“王君治昌”其人即是在横滨筹赈时。请参阅张绛:《我所知道的王光美》,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9页;冯自由:《朱少穆事略》,冯自由:《革命逸史》(上),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年。大约就是正在该校学习的林则徐之孙林淤吧,后来长期在家乡福建执教。以上这几位很可能都是曾泽霖主持的“亚雅音乐会”的成员。(45)1937年4月尤兢、赵慧深笔录的《中国剧运先驱者怀旧座谈会》(载《光明》第2卷第12期)中,欧阳予倩称秋瑾曾亲临“留日救济音乐会”现场,此说恐有误。据郭延礼:《秋瑾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秋瑾归国当在1905年底至次年初,与“取缔风潮”有关。欧阳予倩称与秋瑾一起赴会的有天津女留学生潘英。潘英本姓王,浙江嘉兴人,与其夫潘志憘(江苏吴县人)一起留日,“长于音乐”(《记事:女界之英》,《女子世界》1905年第2年第3期),夫妇二人皆系“亚雅音乐会”创始成员,1904年7月17日曾在“亚雅音乐会”中双双出场表演节目(《亚雅音乐会开会式为甲辰卒业生送别记》,《新民丛报》,1904年第3年第3号;《严修东游日记》当日日记),可能欧阳予倩将“亚雅音乐会”某次演出与“留日救济音乐会”记混(这似乎说明潘英可能也是当天观众之一)。潘英夫妇后定居天津,这可能是欧阳予倩误以其为天津人的原因。此次座谈中,欧阳予倩还提及王正廷在音乐会演出时“管前台,弄票子,和在下面维持秩序”,与1929年的回忆略有不同。

在清末民初语境中,所谓音乐会,其涵义与游艺会基本一致,当时亦称文明游戏,内容包括朗诵、唱歌、演戏等文艺表演,经常穿插演说、手工甚至物理化学实验等“新鲜玩艺”,绝非今日正襟危坐之“严肃音乐会”。上海学生演剧中,有不少是以音乐会、游艺会之名举行的,混杂着其他表演形式,并非单纯演剧。明白这一点,才能理解青年会2月11日当天举行的实际是“留日学界迎新春联欢会”,自上午八九点开始,晚间方结束,(46)前述吉田登志子论文披露的几则广告皆称音乐会上午八点开始,王钟琦则称九点到场。我以为八点开始很可能是指青年会馆八点开门迎客。实际节目应该比《次序》列出的更多,而且可能包括一些娱宾互动环节。

既然是联欢会,留学生黄尊三迟至下午才被同学拉去现场,晚上九点方回到寓所:“……下午一点钟,李仲书来,以青年会开音乐会,约同去参观,颇有兴趣,于是有学音乐之意。九时返,……”结合吉田登志子披露的日本报纸广告及王钟琦日记,可见音乐会为全天演出。王钟琦虽未指明全天观看演出,但当天所记仅此一条(其日记常按上、下午分别记述全天活动,考察日程排得很满),且罗列了从“开会辞”直至最后的“活动写真”等十多个节目,说明他在现场盘桓了一天。可见音乐会很可能是分上、下两个半场进行,黄尊三看的是下半场,电影放映完已是夜间。这就解释了为何《次序》所示春柳社演出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全部十四个节目中之第十个,王钟琦日记也印证了这一点):《匏止坪诀别之场》应该是上半场最后一个节目,这自然是考虑便利装卸布景;晚间“大轴”则是一场电影。

另有一位名杨泰阶的考察者,其人虽未到场,却从现场两位观众处得知演出情况:“……是日,旅东学生为江淮水灾劝助赈捐演剧,捐洋两元,未往观焉。午后,同乡王君企华、王君荩臣来寓,谈及今日东西洋人观剧颇多,所演皆以劝善为宗旨。”这段日记印证了上述猜测:午后即返的王企华、王荩臣只看了上半场演出,所以提到有“演剧”,而仅仅观看了下半场的黄尊三显然是错过了春柳社首演,只字未提演剧。有趣的是,如此一来,几乎被所有研究者判定为记忆错误的那句“末了一个节目是《茶花女》”便可以得到解释:欧阳予倩只看了上半场。

另外,杨泰阶日记还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即“所演皆以劝善为宗旨”,由此可以揣摩《匏止坪诀别之场》中添加原著所无的“按风琴之乞儿”一角的立意:按照喜迎新春的演出格调,如果该乞儿为一操江北方言的灾民,(47)曾孝谷的父亲曾培为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曾任兵部主事,1900—1902年署山东潍县。曾孝谷长期随侍父亲身边,在北京、山东都生活过,应熟悉北方方言。博与会者一粲,亦不算出格吧?甚至亚猛之父劝说马克与亚猛绝交,也可能出诸“劝善”角度。结合一些现场记述,为何曾孝谷所获评价最高,当与他扮演这一颇富喜剧性的角色有关。可见这场音乐会确系联欢会性质。(48)这场音乐会的观众绝大多数应为留日学生,其次为在日华人。留学生因有同乡会及清国留学生会馆等组织,交往并非仅限于同学关系,演出现场遇到熟人的可能性不小。杨泰阶日记提到的现场观众之一王企华,音乐会次日,王钟琦日记即有“访太仓王企华舜成,三时回”的记载。此前王钟琦曾先后出席宝山和太仓同乡组织的两次欢迎会,后一次是在音乐会前一天举行的,可以想见,王钟琦与王企华可能就是在太仓这次欢迎会上结识的(杨泰阶也出席了欢迎会,后来曾与王钟琦一起进行考察),次日很可能又在音乐会上相遇。春柳社为何选择外国“悲剧”《茶花女》(改编后的《匏止坪诀别之场》看起来更像一出喜剧小品)为中国灾民募捐义演,理由应不出上述。

最后还要澄清一个问题,就是现场观众人数。《时报》所谓“约二千人”的说法,自发现以来似乎已成定论,有学者针对青年会馆73.3坪的面积,认为现场不足以承载这么多观众。从以上考证可知,当天观众人次可能成倍于此,这是因为演出分两个半场进行。作为目前所知唯一观看全天演出的观众,王钟琦给出的“三四千人”的说法应该最接近真相;而《时报》提供的数字,当指午前观看《匏止坪诀别之场》之现场观众人数,“约二千人”确是青年会大厅容量的极限。结合李宗棠最终收款1 800日元及三种不同定价的入场券,也大致可以估算入场人数;自然,还应考虑印制入场券的费用及杨泰阶这样购券但未入场者人数,这有待于更多相关记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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