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遁初次游历建康时间考辨

2023-09-19 03:20赵建成孙悠扬
关键词:京口建康晋书

赵建成,孙悠扬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支遁,字道林,人称支公、林公、林法师,是魏晋玄学与玄释合流的代表人物之一。据慧皎记载,支遁与王洽、刘恢(笔者注,即刘惔)、殷浩、许询、郗超、孙绰、王修、何充、王坦之、袁宏等人并为当世名流[1]159-160。支遁著作颇丰,《隋志》录《支遁集》8 卷、梁13 卷[2]1067。现存《支遁集》为明人初辑、清人续辑,收录作品包括诗、书、铭、赞等多种体裁[3]32-46。支遁作品另存目17 篇,现已亡佚[4]。同时,支遁提出的“即色义”“逍遥义”思想还对我国早期山水观念与山水文学产生过重要影响,清代诗人沈曾植言:“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开其先支道林。”[5]3212由于《晋书》不载其传,仅慧皎有《晋剡沃洲山支遁传》一篇,内容又多剪裁、拼接痕迹,导致后世皆颂支公美名,对支遁的生平事迹却不甚清楚。迄今为止,学界对于支遁生平事迹的研究,仅有论文8 篇、专著1 部。另有张可礼、汪春泓的“编年”类著作略涉支遁行迹。以上学术成果对于厘清支遁的生平有着重要贡献,考证了支遁于咸康四年(公元338 年)出尘,一生的重要节点有:初入建康—离京入吴—受诏还京—归隐终老。然而,对于一些关键性问题,如支遁初次游历建康的具体时间,始终未能取得一致性意见。因此,笔者拟就此问题作进一步考证。

一、支遁“入建康”与“出尘”的先后顺序问题

根据慧皎的记载,支遁先入建康游历,受名士王濛、殷融赏识,后隐居余杭山,25 岁出尘[1]159。若以此为据,则支遁应当在首次游历建康后,归隐余杭山。但慧皎的记述顺序却并不可靠,存在明显的剪裁、拼接痕迹,现试举两例加以说明。

例证一:慧皎在叙述支遁于余杭山出尘后,又言其曾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人谈论《庄子逍遥篇》[1]160,《世说新语》亦载支遁与冯太常在白马寺中论《庄子逍遥篇》[6]260。此两处所载白马寺当为同一地点,故清代学者程炎震就此考证,“此白马寺在余杭”[6]260-261,刘义庆《世说新语笺疏》[6]261、张可礼《东晋文艺系年》[7]204、汪春泓《中国文学编年史(两晋南北朝卷)》[8]112皆引述此观点。程氏之说显然是基于慧皎的叙述顺序进行合理推论,但却有两处谬误,其一是将“余杭山”与“余杭”等同,《越绝书》载,“秦余杭山者,越王栖吴夫差山也,去县五十里。山有湖水,近太湖”[9]38,张宗祥注,“即今阳山,亦名万安山”[9]67,据王晓毅考证,此山在吴县[10]。此程氏谬误一也。其二是误认为白马寺在余杭山中,然据刘孝标注引《冯氏谱》载,“冯怀……历太常,护国将军”[6]260,《晋书》又载咸康七年(341年),护军将军冯怀参与议定武悼杨皇后的祭祀礼仪[11]956-957,可知依据现有史料,冯怀自从任太常后,一直在京中任职。前往数百里外的山中寺院谈玄应当不合情理。《法苑珠林》载,“晋白马寺在建康中黄里”[12]1242,冯怀在京中寺院谈论玄理,当为合理解释。此为慧皎将两件事拼接在一起所致。

例证二:在白马寺谈玄事件后,慧皎记载,“后还吴,立支山寺,晚欲入剡。谢安为吴兴,与遁书曰”[1]160。按慧皎所叙,“谢安邀支遁来吴兴”之事,应发生于支遁未入剡之前,然考《晋书·谢安传》载,“温当北征,会万病卒,安投笺求归,寻除吴兴太守”[11]2073,而谢万在升平五年(公元361 年)仍有任职记载[13]286,故其去世应在哀帝即位以后,此时支遁已年近半百。故“谢安邀支遁来吴兴”之事应系于“哀帝征支遁”前后,即支遁最后一次入京之时。慧皎却将其置于支遁未入剡前,属于颠倒事件次序。

由以上二则例证可知,慧皎的记载能够把握支遁生平的大概轨迹,但对于事件之间的次序、具体细节的记述,却是值得商榷的。因此,慧皎的记述,并不能解决支遁“初入建康”与“出尘”两件事的先后顺序问题。

目前,学界对于支遁“初入建康”与“出尘”孰先孰后,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遵从慧皎的叙述顺序,认为支遁“初游建康”当发生于出尘之前,如王晓毅认为,支遁游京师当发生于咸和八年(公元333 年)以前,此时支遁未满19 岁,与王弼、卫玠成名时年龄相仿,当符合王濛所谓“不减辅嗣”、殷融所谓“重见卫玠”之赞誉[10]。倪晋波也认为,支遁与谢安等名士交往应发生在咸和九年(公元334 年)前后[14]。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支遁“初游建康”是出尘以后的事情,如张可礼《东晋文艺系年》、汪春泓《中国文学编年史(两晋南北朝卷)》均将“初游建康”系于咸康八年(公元342 年),即支遁出尘四年后,理由是此年支遁与骠骑将军何充共同参加“八关斋会”并赋诗三首[7]239[8]119(笔者注:此说仍存疑,详见本文第三部分考证)。

由以上论述可知,两种观点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二人之上:文坛代表王濛,政坛代表何充。此二人既是东晋中期的风云人物,又都对支遁的人生轨迹产生过重要影响。笔者拟从这二人与支遁的交往入手,厘清支遁“游历建康”的准确时间。

二、支遁初入建康时间考:以王濛行迹为中心

由于史料的匮乏,目前关于支遁“初入建康”仅有慧皎记载,“(支遁)初至京师,太原王濛甚重之曰:‘造微之功,不减辅嗣’”[1]159一句。另有两处与之类似,《世说新语》载,“王长史叹林公:‘寻微之功,不减辅嗣’”[6]563,刘孝标注又引《支遁别传》,“遁神心警悟,清识玄远,尝至京师,王仲祖称其造微之功,不异王弼”[6]563。这两处记载应可佐证“王濛赞支遁”事件的真实性。考虑到释慧皎的《高僧传》作于南朝梁代前期,早于侯景之乱与江陵焚书,当时可能有更翔实的文献记载支遁的生平。综合《世说新语》与刘孝标注的记载,以及《高僧传》的成书时间,可以认为慧皎的记载可信度是比较大的。

既然如此,是否可以通过上述材料中“王长史”之称呼,认定“王濛赞支遁”一事发生于王濛任司徒左长史以后?答案是否定的。据笔者考证,王濛于永和三年(347 年)才被授予司徒左长史官职,当年即离世,《世说新语》中大量的“王长史”条目,只是对人物的一种尊称,在人物身故后取其官职最高者,并不能证明人物当时所处官职。笔者对王濛生平的考证过程列举如下。

《晋书·外戚传》载王濛先后任职司徒掾、长山令、司徒左西属、中书郎、司徒左长史[11]2419,其中司徒掾乃王导征辟,司徒左长史为司马昱辅政后任命,其余官职的任职时间均无明确记载。

咸康元年(335 年),王濛任司徒掾。《资治通鉴》载,“(咸康元年)导辟太原王濛为掾”[15]3001。

咸康八年(342 年)六月,王濛此前一直担任司徒左西属。据《通典》载,“成帝咸康中,恭皇后山陵,司徒西曹属王濛议立奔赴之制曰”[16]2173,次年成帝崩后,殷融所上之书仍以“司徒西曹属王濛”[16]2173称之。考《晋书·成帝纪》,恭皇后逝于咸康七年(341 年),成帝逝于咸康八年(342 年)六月。可知342 年成帝崩逝前后,王濛依然担任司徒左西属(司徒西曹属)之职。

建元元年(343 年),王濛任长山令。《资治通鉴》载,“(建元元年)江夏相谢尚、长山令王濛常伺其(殷浩)出处,以卜江左兴亡”[15]3054,则王濛任长山令应在343 年前后。推测342 年康帝继位后,王濛外放。

建元元年(343 年)至永和三年(347 年),王濛任中书郎。《通典》注,“王濛为中书郎四年,无人对,以濛难比肩故也”[16]2173-2174;《初学记》引《王濛别传》云,“王濛别传曰,濛为中书侍郎,四年无对,又迁司徒左长史,少选四人,年频满,以濛难与比肩也”[13]274;唐代“燕许大手笔”苏颋亦自谦曰,“乏钟会五字之敏,多王濛四年之任”[17]2584。可知“王濛任中书郎四年”之事,在唐代应有可靠记载。考王濛卒于永和三年(347 年)[18]252,343 年仍为长山令,则任中书郎时间应为343 年至347 年间。

永和三年(347 年),王濛任司徒左长史。《晋书》记载司马昱入朝辅政为永和元年(345年)[11]220,则王濛任司徒左长史的时间应当在345年以后。又根据上述“四年中书郎”记载,则王濛任司徒左长史的时间可确定为347 年,当年卒于任上。王濛任职情况见表1。

表1 王濛任职年表

由表1 所示,《世说新语》全文共三十余处“王长史”(即表中“司徒左长史”),岂能皆为347年之事?可知文中所谓“王长史”乃是敬称,取其官职最高者,并非指其任“长史”期间之事。如“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许”[6]735一句,“王长史”为敬称,“中书郎”为王濛时任官职。

那么是否可以假设,支遁恰恰是在347年,也就是王濛任“长史”期间初入建康?答案亦是否定的。《世说新语》载“褚季野语孙安国云”[6]255一条,褚裒、孙盛、支遁三人共论“南北学风”,此事在“六朝学术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然按《晋书》本传记载,褚裒的任职轨迹围绕江、扬、徐三州,而孙盛生平大部分时间皆在荆州,考二人本传,孙盛、褚裒共同在京任职的时间,仅为343 年:此年褚裒任尚书令,次年离京镇金城;孙盛此年任廷尉正,两年后返回荆州。因而“褚、孙、支共论南北学风”之事,应当发生于建元元年(343 年)。结合此条证据,可知支遁初入建康时间,应当在343 年以前。又考虑到342—343 年王濛外放长山令(笔者注:长山属东阳郡,在今浙江金华附近),并未在建康,故可知支遁初入建康并结识王濛,应至少在342 年之前。

综合上述论证可知,支遁与王濛初识的时间,具有两种可能性:若支遁出尘前游历建康,则支遁与王濛相识应早于咸康四年(公元338年)。若支遁出尘后游历建康,则支遁与王濛相识应在咸康四年(公元338 年)与咸康八年(公元342 年)之间。此即支遁初入建康的时间范围。至于支遁“出尘”与“游历建康”的先后顺序问题,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实难考证。笔者拟尝试作如下推论。

慧皎载支遁俗家姓关,陈留人,抑或河东林虑人[1]159。两晋时期为门阀社会,谱学与家世文学繁荣,谱牒成为世家大族垄断特权之象征[19]。而支遁的俗家陈留关氏或河东关氏却未见于史籍,可推测其并非当时高门大姓。支遁既非上层士族,又如何结识当时士族文化活动的中心人物——王濛[20]。在那个“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的时代,寒族子弟在政务方面无进身之途径,只得在谈玄方面迎合上层士族的趣味。考察东晋士人谈玄的地点,不外乎三种:府邸、宴会、寺庙。前两种如“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谈《庄子·渔父》[6]281,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其参与者身份主要是高门大姓、社会名流,寒门子弟难以获得邀请。像刘勰一般的下层士族,甚至无法进入沈约的府邸,只能“干之于车前”。而寺庙则不同,在东晋时期,名士慕佛法之玄妙、名僧之风度,乐意与僧人交往[21]184-186,名僧也可借此机会跻身上层社会。《世说新语》中有多条支遁在寺庙讲经的记载,其听众既有王濛、刘惔、孙绰、许询、王修等名士,也有冯怀之类的高级官员[6]258-270。可推测支遁正是凭借“僧人”这一特殊身份,利用自己“善标宗会”的特长,在讲经过程中获得诸名士的青睐。

因此,笔者推论,支遁初入建康应在其出尘以后,即公元338 年(咸康四年)至公元342年(咸康八年)期间(指支遁入建康的时间范围,并非在此期间游历建康)。在这次游历建康的过程中,支遁在寺院讲经而引起了东晋名士如王濛等人的注意,并借助这些名士的引荐,结识了何充、司马昱等东晋上层官僚,从而名声大振。

三、支遁初次离京时间考:以何充行迹为中心

据慧皎记载,“(支遁)后还吴,立支山寺,晚欲入剡”,后“俄又投迹剡山,于沃洲小岭立寺行道”[1]160。《世说新语》亦载,“孙兴公、许玄度共在白楼亭,共商略先往名达。林公既非所关,听迄云”[6]572。可知支遁在游历京师后,又返回吴地,先后游历会稽、剡县等地。然而对于支遁离京的确切时间,学界依然众说纷纭。张可礼、汪春泓等认为,支遁离京入剡应为建元元年(343 年)[7]248[8]122,即上一年入京与何充参加“八关斋会”后,于次年离京,但并未给出详细考证。王晓毅则认为,支遁离京应为咸康八年(342 年),与骠骑将军何充赴吴县参加“八关斋会”后,即留在吴县,并建立支山寺[10]。李正西也持此观点,但将“八关斋会”之事系于建元元年(343 年)[22]34-35。由此可见,诸位学者争议的焦点,在于支遁与何充参加“八关斋会”的时间、地点、目的。这就涉及了支遁生平中另一重要人物——宰相何充。笔者拟就此展开考证。

《支遁集》载有《土山集会诗三首并序》,这是支遁唯一标明时间地点的诗作,其序言,“闲与何骠骑期,当为合八关斋。以十月二十二日,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3]126。按序言所说,斋会发生于某年10 月,参加人物为骠骑将军何充。其序又言,10 月24 日,众贤人离开后,支遁“既乐野室之寂,又有掘药之怀,遂便独住”,在独自游览后,“遂援笔染翰,以慰二三之情”[3]126。倘若支遁早就隐居于此山,则无需等到今日才登山游览、滋生诗情,可以推测支遁应与何充等人共同来此,斋戒完毕后,何充等人先行离开,支遁自行登山游览。至于支遁登山采药后,是返回建康,还是乘兴游览三吴,由于缺乏相关记载,就暂未可知了。总而言之,支遁离开建康的时间,系于此次“八关斋会”以后,应属合理。上述诸位学者皆以“八关斋会”事件作为支遁“离京”的时间节点,也是对序言内容的充分把握。

此序言既为支遁自序,则知“何骠骑”应当为何充当时的官职,并非如《世说新语》般的敬称。那么此次斋会发生于何充担任骠骑将军期间,应是无疑的。那么,何充任骠骑将军的准确时间是多少?《晋书·康帝纪》载,咸康八年(342 年)六月,成帝驾崩,康帝继位,七月,以中书令何充为骠骑将军[11]184;《晋书·何充传》载,建元初(笔者注:考虑何充于建元元年即重返建康,此处“建元初”应为建元元年,即343年),何充出为骠骑将军,领徐州刺史,镇京口[11]2029;《晋书·穆帝纪》载,永和二年(346 年)正月,“使持节、侍中、都督扬州诸军事、扬州刺史、骠骑将军、录尚书事、都乡侯何充卒”[11]192,可知何充直到去世时,仍有骠骑将军封号。综合上述记载,可以确定何充担任骠骑将军的时间,应为342 年7 月至346 年正月,或343 年至346年正月。对于起始年份,“本纪”与“列传”所载稍有不同。

何充与支遁共同参加“八关斋会”的准确时间,应当在咸康八年至永和元年期间,仅存4种可能性,即:342 年10 月、343 年10 月、344年10 月、345 年10 月。这四年恰恰是东晋政坛风云突变的四年:帝位两度易主,朝廷再次北伐,颍川庾氏权力达到顶峰又顷刻败落,谯国桓氏崛起。何充身居宰辅之位,相较于常人,其行动受政局影响应更为显著。由东晋政局推导何充之行迹,应是具有说服力的。上述4 种可能性对应的时局如下。

可能性1——咸康八年(342 年)十月:何充任徐州刺史,居京口

据《晋书·何充传》,何充早年因平定苏峻之乱而闻名,在王导去世后,与庾冰共同担任“录尚书事”的官职[11]2029,此官职是东晋实际上的“宰相”,职无不总,东晋的世家大族往往借此官职掌控朝政大权[23]188-197,由此可知,庾冰与何充是成帝朝后期的实际掌权者。然而成帝驾崩后,权力平衡被打破,庾氏拥立康帝有功,独揽大权,何充被排挤出京,镇京口,“以避诸庾”[11]2029。

何充外放京口,其性质与谢灵运赋闲永嘉、唐宋时期的士人贬谪均不相同。从地理政治学的角度考察,建都长江以南、仅有半壁江山的王朝,其位于长江下游的中央朝廷,与位于长江上游的荆襄地区,始终处在微妙的博弈之中:中央朝廷既需要荆襄地区拥有强大的军力,以抵御北方政权南下;又担心荆襄地区无法掌控,顺江而下颠覆中央朝廷。纵观六朝历史,王敦、桓玄、萧衍等人皆是依靠荆襄军力行问鼎之事。回到东晋王朝本身,中央朝廷为了抗衡荆襄势力,一方面,征发南渡流民,拱卫京师(如东晋后期的北府兵);另一方面,则兴修漕运,调三吴地区的粮草支援建康,以减轻对长江水运的依赖。而京口,既是南渡流民的聚居地,又是会稽至建康运河的枢纽,还是建康的东方门户,因此成为东晋时期的军事重镇[24]84-95。成帝时期,任徐州刺史、镇京口者,先后为郗鉴、蔡谟,其中蔡谟为郗鉴临终举荐,郗鉴又是琅琊王氏的姻亲。因此,自成帝朝开始,京口的军政大权实际上由琅琊王氏政治集团掌控,直到后来的桓温专权。王导执政末期,陶侃、庾亮妄图将其废黜,正是忌惮掌握京口驻军的郗鉴而导致计划未成[24]67-69。

由上述论述可知,何充出镇京口“以避诸庾”,与其说是失势外放,不如说是主动回到琅琊王氏集团的“大本营”(笔者注:何充亦为琅琊王氏姻亲,其仕进过程离不开王导的提携),借京口驻军保全自己,以待来日。而事实也证明了何充“身在京口,心在朝局”。《晋书·康帝纪》载,建元元年(343 年),庾氏北伐,何充随即入朝辅政[11]186,《晋阳秋》中更是生动地写道“及冰出镇武昌,充自京驰还”[25]42,可见其意图重掌中枢之迫切心理。怀有如此迫切政治目的、时时刻刻想要“驰还建康”的何充,在此时期是否会离开京口驻军,前往三百余里以外的吴县参加八关斋会,应该是值得商榷的。同时,鉴于《晋书》“本纪”“列传”关于何充始任骠骑将军时间的记载互相矛盾,若按“列传”所述,何充于建元元年(343 年)始任骠骑将军,则本年也不可能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参加“八关斋会”。因此,“八关斋会”发生于本年的可能性也应慎重考虑。

可能性2——建元元年(343 年)十月:何充任中书监,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居建康

《晋书·康帝纪》载,“(建元元年)秋七月,石季龙将戴开帅众来降”[11]185,后赵内乱,以庾冰、庾翼为代表的东晋朝廷再次掀起北伐战争,庾翼镇襄阳,庾冰镇武昌。田余庆认为,庾氏北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是为了完全掌控荆襄地区的军政大权,进而控制整个长江上游地区[24]132-134。不论其目的为何,庾氏离京造成的事实影响,就是何充“驰还建康”,重新掌控朝政。《晋书·康帝纪》载,“冬十月辛巳(笔者注:十月初三),……以骠骑将军何充为中书监、都督扬豫二州诸军事、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辅政”[11]186。

何充辅政后,北伐战争仍在继续,是否需要亲自过问军机要务暂且不论,其于十月初三接替庾冰重掌中枢,应该需要一定的时间安置僚佐、平衡新旧势力。从各方面史料来看,何充“与王濛、刘惔好尚不同”,是一个“器局方概”“总录朝端”的实干之人,因而“见讥”于当时的谈玄名士[11]2028[25]44。《世说新语》有“王、刘、林共看何骠骑”[6]216一条,何充埋头文书,无心玄言,可见对政务十分重视。基于此种性格,何充选择在接任宰辅后不足一月内,出京赴四百里外的吴县参加八关斋会,也是值得怀疑的。

可能性3——建元二年(344 年)十月:何充任侍中,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居建康

《晋书·康帝纪》载,“(建元二年)九月戊戌,帝崩于式乾殿”[11]187;《晋书·穆帝纪》载:“建元二年九月丙申,立为皇太子。……冬十月乙丑,葬康皇帝于崇平陵”[11]191,康帝于九月戊戌(九月廿六)驾崩,十月乙丑(十月廿三)下葬,此国葬时间恰与“十月二十二日”的八关斋会相冲突。何充此时作为宰辅,当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出席国葬而去参加斋会。因此,这种可能性应当排除。

可能性4——永和元年(345 年)十月:何充任侍中,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居建康

与前一年相比,本年的东晋政坛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庾冰、庾翼的相继去世,导致庾氏家族苦心经营的长江上游势力不复存在,《晋书》庾翼、何充本传皆载,庾翼临终时,奏请让其子庾爰之继承其职,然而此请求立刻被何充否定,庾翼二子也被改任他职,远离荆襄地区[11]2030。至此,始终困扰东晋王朝的“上下游对峙”问题似乎暂时消失了。《晋书·何充传》载何充言:“桓温、褚裒为方伯,殷浩居门下,我可无劳矣。”[11]2030此时桓温任荆州刺史,掌长江上游兵权;褚裒任徐州刺史,掌下游京口兵权。谯国桓氏在庾氏多年打压下,暂无割据一方能力,桓温又是何充亲自提携上位,尚无背反之心(至少表面上如此,考虑到此前何充曾让桓温镇守京口,也体现了何充对桓温的信任);褚裒是褚太后之父,自然忠心于朝廷。本年四月,会稽王司马昱任录尚书六条事,辅助何充管理国政。综上可知,穆帝朝前期的政治局势,处于一种难得的平衡状态,何充总揽全局,垂拱而治。永和年间多文人雅集,正是受益于这种稳定的政局。

在此种情况下,何充外无政敌,内有司马昱辅佐,而司马昱又是“无济世大略”[11]224之人。此时何充出京赴四百里外的吴县参加八关斋会,可能性相对较大。

综合上述内容,可以将4 种可能性进行排序:345 年10 月、343 年10 月、342 年10 月,三者可能性依次递减。344 年10 月为国葬期间,何充不可能在此时参加“八关斋会”。

根据支遁与王濛、何充等名士的交往经历,参考前文所述“孙盛、褚裒、支遁于343 年共论南北学风”一事,可以对支遁“初次游历”建康的时间范围进行总结。若支遁在“出尘”前游历建康,则支遁“入京”与“离京”的时间均应在公元338 年之前,并于此年在余杭山出尘。若支遁在“出尘”后游历建康,则支遁“入京”时间应在公元338—342 年期间;“离京”时间则有345年10 月、343 年10 月、342 年10 月三种可能,其中345 年10 月的可能性最大,342 年10 月的可能性最小。

四、结语

支遁于公元338—342 年之间初次来到建康,公元345 年10 月以后离京入吴,在此期间广泛结交朝廷重臣与玄学名士。这些重臣名士对于支遁所提出的“即色义”“逍遥义”等思想可能不求甚解,但名士与名僧超逸的生活方式、高雅的人生志趣,却引得后世争相效仿。支遁离京入吴后,与江南隐士寄情山水,其“即色游玄”“至足逍遥”的思想也促成了“玄学自然观”向“山水审美观”的转化[26],为士人模山范水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唐宋以后,支遁的“即色义”早已无人问津,但其所开创的僧俗交流、佛禅入诗却被发扬光大,孟浩然、李白、杜甫、温庭筠、苏轼、秦观等诗人,往往把自己与僧侣的交流比作支、许之谊,以此追仿先贤[27]。支遁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已成为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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