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祯 陆欣立
【摘要】白血病作为现代社会中常见的一种疾病,本身就具有高度的戏剧性以及紧迫性,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当下影视剧创作中的热门题材。本文以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为依托,聚焦于两部白血病题材电影《我不是药神》与《活在当下》,旨在从个人、家庭以及社会三个角度,探究以“血癌”为代表的癌症背后的隐喻,挖掘“病灶”产生的原因;并以此作为疾病隐喻之消解的重要案例,让读者深入了解疾病叙事在影视作品当中的功能及重要意义。
【关键词】疾病隐喻;白血病;影视作品;消解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09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30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桑塔格的疾病书写与后疫情时代个体疾病困境的隐喻”(编号:202210332036Z)结项成果。
近年来,随着疾病电影作品的蓬勃发展,国内外学者不可避免地将研究视角转移到由“疾病的污名化隐喻”带给人们的心理和生理健康危机,并迫切地寻求其消解之策。本文选取的两部电影展示人物自我与白血病以及社会环境的斗争,逐渐为观众拉开了白血病的隐喻在疾病题材电影中消解的序幕。两部影片均在设计了患者最终接受疾病,以坦然的态度面对死亡,向观众传递了人性的真善美,引发了大众的情感共鸣以及对存在、生命和死亡这类宏大命题的深入思考。
近年来,与疾病叙事相关的艺术作品的研究正以破竹之势崛起,大量的创新视角以及理论已然涌现。王济远,王建成在《疾病的隐喻与影视剧叙事》中,主张疾病的隐喻始终在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阐释世界,因此使得“疾病”表现出浓重的道德含义和商业化标准,疾病的隐喻也由此渗透进影视剧叙事,产生深远影响;《〈妈妈!〉:爱的显相与疾病的隐喻》则以爱之名,创新性地以“爱”的显相让影片中母女二人身份和情感完成一次双生和互文,影片以女儿阿尔兹海默症为表征,从疾病的症候中挖掘家庭内在的“病灶”,从个体的疾病中窥探时代的隐喻;邓寒梅在《当代中国文学中疾病道德化解构及其伦理重建》中以独特的文学视角切入,强烈呼吁解除疾病的道德隐喻,重构社会对患者的人道主义关怀和患者的公共健康伦理意识。本文通过剖析疾病电影中人物塑造的艺术手法,通过展现病患的真实生活经历为观众提供个人生活、价值观和社会人际关系的新视角,从而更深刻地理解和体验生命的意义。
一、自我审视: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
白血病,民间又称“血癌”,是一种侵犯人体造血系统的恶性疾病。在现代社会,白血病扮演了一种“冷酷秘密的侵入者的疾病角色”[1],其出现通常具有突发性和偶然性。相较于其他病症,白血病的症状通常表现为贫血、出血、虚弱等,同时患者还需要经历漫长的医疗期,因此他们通常会陷入情绪压抑消极的阶段。癌细胞入侵患者身体,不仅逐渐破坏了患者的身体健康,还瓦解了患者的自我意识,让他们产生一种与社会分离的“割裂感”。这种存在于“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割裂感使得患者不再将自己视为社会健康王国中的一员,同时他们的社会权利也被大众忽视,甚至被家人遗忘。在“白血病患者”这个标签的束缚下,他们逐渐失去了自己的社会身份,最终沦为“赤裸生命”。
在《我不是药神》和《活在当下》这两部以白血病为题材的疾病叙事电影中,两位中外导演分别塑造了两个具有代表性的白血病患者形象。一位是明知可能触犯法律,也要为自己争取生命权利,最后却选择自杀的中年男性吕受益;另一位则是得知自己患病决定完成一份疯狂的遗愿清单,但最后却选择拔掉导管,陪在家人身边,享受最后的生命自由的年轻女性泰莎。尽管这两个人物在患病前期与后期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但其精神内核都是一致的——经历了个体生命意识觉醒后,二者最终都摆脱了世人强加于白血病之上的偏见,并意识到了个体生命的卓越价值。
在电影《我不是药神》中,白血病患者吕受益对自我生命的救赎是围绕着“白色口罩”这个意象而展开的。“口罩”作为一种屏障,不仅隔绝了外界的病菌,在某种程度上也将白血病患者這个群体与社会隔离开来。患者选择带上白色口罩隐喻了患者的“自我疏离”心理。[2]在患病前期,吕受益在主人公程勇肮脏逼仄的门店里摘下口罩,暗示他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对主人公程勇进行游说,一定程度上能够降低程勇的防备心。接着,他又利用程勇缺钱的心理,以走私白血病特效药获利为诱饵,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取印度盗版“格列宁”以延续自己的生命。在法律和生命面前,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但在患病后期,由于程勇迫于压力转让印度药的代理权,没有继续走私贩卖假药,吕受益失去了药源,身体每况愈下。当他与程勇再次见面时,他戴上了口罩,这像是在两人中间竖起了高墙,吕受益对程勇因走私假药而产生的依赖感瞬间土崩瓦解,这也是他后来选择自杀的原因之一。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他人,他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比起永无止境的化疗所带来的痛苦,主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能想到摆脱这种依赖感和“自我疏离”最好的方式。对于观众来说,这种方式是极具悲剧色彩的一种疾病电影题材的表现形式,但对于吕受益这样一个白血病患者来说,却是一种精神与灵魂的升华。当你愿意为了自己的生命做出一切努力却还是摆脱不了走向死亡的命运时,那就坦然接受它的到来,保全自己最后的体面。
在电影《活在当下》中,女主人公泰莎经历了从自身对白血病满怀偏见到最终平静接受死亡到来的过程。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中提到,白血病“不止被当作具有致命性的疾病,它们被等同于死亡本身”[1]。伴随着“流鼻血、贫血、面色苍白”等症状,白血病患者就是“虚弱、死亡”的代名词,尤其是对女性角色,大多数电影会倾向于突出主人公的病美人形象。[1]在这样的隐喻背景下,白血病患者泰莎理所当然地认为社会应给她这样一个白血病患者更多的优待与纵容。因此,在她与好友在商场偷窃被抓到警察局问讯时,她主动放弃了自己社会意义上理应守法的公民身份,而是试图以自己身患白血病这样的理由来“道德绑架”,乞求离开警局。但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一次又一次因白血病而打破自己的计划、搁置与男友的约会等,这让她变得易怒,甚至拔掉导管,反抗由白血病给她带来的不公,这时候已经初步觉醒了个体生命意识,开始反思命运的不公。但伴随着男友的陪伴,泰莎完成了一件又一件以“正常人”标准来看都极具刺激感的疯狂遗愿清单事项,在这过程中她感受到了父母对她的爱、弟弟对她的不舍、男友对她的留恋……这些胜过千言万语的情感让她有勇气去直面死亡,丰盈内心。这种对死亡的超脱态度使得泰莎的在有限的生命尾声也执着地向观众传递着生命的希望。这是疾病隐喻的视角下,生命主体意识的伟大觉醒,也是个体生命“化茧成蝶”的崇高价值体现。[2]
二、以爱之名:消解疾病之丑陋
如果说疾病是将个体从健康王国剥离出来,抑或是病人不得不从他或她的日常生活中被隔离出来[1],患者如同粘连在巨大蛛网上的蝼蚁,被付诸在疾病之上尖锐的隐喻义裹挟着,无处可逃,灵魂与肉身逐渐被吞噬。为解开疾病隐喻的结,需要对患者报以爱与包容,以此消解消解疾病的丑陋与不堪,化解情绪上弥漫的消沉与恐慌。
影片中有关亲情、爱情的镜头,用“爱”浇灌、救赎沉浸在“赎罪”困苦中的病人[3],是把深陷疾病痛苦之中的病患从幽闭的无底洞之中拉了回来,是把人与病、灵与肉放置在了观众眼前,把“癌症=死亡”这个所谓的等式画上不等号,把爱是可以延缓、甚至逆转疾病进程这一诉说全部泄出。
之所以我们会感叹于爱的力量,是它荡涤了疾病之上丑陋、不堪的隐喻符号,是在可怕的、鬼魅般的白血病的阴影之下唯一家人与病患能够抓住的一根绳。疾病似乎将患者和其家庭置于时空河流的两岸,疾病留下的扑朔迷离的隐喻,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迷思让人把玩与纠缠。显然,它在分隔,在疏远,在消解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结,而不计成本与回报的爱则是唤起人类本能想要靠近与救赎的力量,不断跨越空间、时间、世界所造成的障碍。[4]当《活在当下》中泰莎被问及对于白血病是否恐惧时,纵使大部分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神经病跟踪,每分每秒都害怕,因为男友的陪伴,她的恐惧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亚当在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写上了泰莎的名字,在泰莎说出“他让世界知道了我的名字”这句话的一瞬间,跨越疾病鸿沟的爱达到了极致。这一种爱,是霎人的!是可以霎住时间的!《我不是药神》之中吕受益的妻子无论如何想挽救老吕那颗迫切焦灼的心,清创时不想家人担心而咬住毛巾忍住撕心裂肺疼痛的老吕,因为彼此有爱,才让我们看到了疾病阴影之下闪着光亮的人性。最沉重、最可怖的疾病压迫着患者连同其家属,消毒水混杂着血腥味、透不过气的窒息感是疾病在叫嚣,让人屈服于它。而这般疾病的压迫,恰恰也成了至美的爱、至美的人性的影像。唯有疾病越是将要把人压垮,生命越是贴近大地,也越是让人感受到爱是真切存在的,爱是义无反顾托举着生命的。
影片中愈是细小的一个回眸、一个眼神,愈是爱意在翻涌,在病症中诉说无穷的爱。所有白血病患摘下口罩送别程勇的那一双双湿润的眼睛,陪伴泰莎熬过漫长黑夜的那一次次拥抱,无一不是把疾病与其隐喻义割裂开的救赎。疾病源自失衡。[1]爱让秩序的天平归位,无论生命的质地有多皱褶,爱会缝补,让一切都平整。
三、集体记忆:社会语境下的人道主义关怀
桑塔格指出,现代疾病认为致命的疾病是一种对道德人格的考验。[1]社会群体对于白血病的歧视与偏见源于对此类疾病的误解。社会“健康王国”中的公民过于习惯从自我出发,对患病个体做出给予自己道德认知水平的道德审判。白血病作为一种致死率高而又具有漫长潜伏期的癌症,使得患者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下自然免不了被他人指摘,人们谈病色变的现象开始变得越来越普遍。因此,要消除大众对白血病的偏见及其隐喻,需从大众的道德层面出发,重构社会群体癌症的认知框架以及对患者的人道主义关怀,提高患者个体的公共健康伦理意识。[5]
在影片《我不是药神》中,先后出现了三次对白血病病患的群体特写。第一次是在患者吕受益去世之后,主人公程勇前来吊唁。他穿过一群带着白色口罩的病友,甚至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些病患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期待着由他来打破这份来自社会、来自命运的不公,向正版格列宁发起挑战。在一双双辛酸与苦痛、失望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希望的眼睛中,他还是选择了遵从内心,希望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他们燃起新的希望。第二次特写发生在程勇被捕之后,警察盘问患者群体问他们提供盗版药的线索,却被患者一声“我不想死,我想活着”的殷切希望击中了那颗良善之心,勇敢地迈出了向警察局长申请不再追查盗版药的那一步,尽管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观众能清楚地感知到由于患者对于自身患病情况的科普,法律似乎也在为生命让步。第三次特写则是在程勇被押送监狱之时,所有接受过他帮助的白血病患者站成一排,摘下口罩,以目光送行。这样的举动引起了政府的关注,逐步落实对白血病天价药的医保支持。程勇以一己之力,让大众对这类患病群体产生了更多的包容和关怀。患者最终在重构社会的保护中,得到了生的希望与灵魂救赎。
众多学者认为,疾病不仅仅是身体的疾病,更是社会的疾病,区分疾病的标 准因社会文化而异,受社会历史影响。罗格斯大学社会学教授霍威斯特也指出,是社会文化创造了疾病。[6]在電影《活在当下》中,身患白血病的女主人公泰莎厌倦了周围人怜悯的目光。在流血不止之时,她因为害怕男友对自己做出与社会群体类似的举动,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选择躲在家里而不去赴约;出于对她的担心,泰莎的父亲限制了她的行动,而为了发泄疾病带来的区别对待而产生的不满情绪,泰莎采取了一系列疯狂的举动;在当她误以为男友也会因为她的病情而要离开她时,她发疯似的砸东西来表达对自身患病的痛苦以及无奈……直至生命的尽头,泰莎也不希望自己因为“白血病”这个标签而与社会隔离开来。但泰莎又是幸运的,她并没有放弃自己去选择遗憾地等待死亡,而是始终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完成了那份生命疯狂清单,跳脱了由社会强加给“白血病”这个标签的道德困境。对她来说,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因疾病而失去自身在社会中的“存在感”。尽管泰莎的生命在电影的结尾逝去,但她的形象将足以激发人们对于生命的珍视和社会对于疾病产生偏见的反思。泰莎这一角色的塑造,使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女性的真实经历和情感冲突跃然纸上。她所经历的身体痛苦、心理困惑和社会压力在影片中被细腻而真实地描绘出来,使得观众们对她的疾病抗争精神为之一振。也正是在这样的现实向影片中,社会对患病个体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理解和关怀。当沉默的大多数能够展现对患者的同情和尊重时,整个社会便处于一种紧密相连的共同体中了。
四、结语
桑塔格以亲身经历与观察所得呼唤消除疾病的隐喻,让疾病回到疾病本身。而疾病的影视化表达为人们重审疾病与病患的关系提供了新的出口。《我不是药神》与《活在当下》并非囿于白血病本身,而是以特定的疾病展现出更为广阔的现实含义。患病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托举灵魂的爱均有助于摆脱疾病的隐喻带来的偏见,重塑社会秩序。正因如此,肉身的苦痛、心理的重压中透出人类社会至美人性的折光。
参考文献:
[1](美)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2]张春梅,王天昊.“迦梨女神的救赎”:《我不是药神》的疾病隐喻与叙事策略[J].文艺评论,2019,(04):101-109.
[3]王海洲,张琳. 《妈妈!》:爱的显相与疾病的隐喻[J].当代电影,2022,(10):14-17.
[4](法)阿兰·巴迪欧.爱的多重奏[M].邓刚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5]邓寒梅.当代中国文学中疾病道德化解构及其伦理重建[J].求索,2012,(12):163-164+160.
[6]黄雨楠.新世纪中国电影中的疾病隐喻[D].南京师范大学,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