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朵马格》悲剧意蕴的多维解读

2023-09-19 07:54李偲
今古文创 2023年34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抗争男权

【摘要】本文從审美的角度切入,以“抗争与超越”为主要维度对《昂朵马格》的悲剧意蕴进行探讨。昂朵马格在两难境地中奋起反抗,爆发出强烈生命力。她有一定的女性意识,在男权压迫下依然坚持主体选择。作为战败国国君的遗孀,她抗争的手段极其有限,但在极低的物质限度下寻求了超越。同时她对世俗权力与社会规范的妥协,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悲剧性,让作品的悲剧意蕴稍显不足。

【关键词】《昂朵马格》;昂朵马格;悲剧

【中图分类号】I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03

《昂朵马格》作为拉辛的代表作品,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特洛伊战争过后,昂朵马格与儿子被俘虏,她们母子的性命被掌控在仇人卑吕斯手里,而卑吕斯却爱上了她。在昂朵马格与卑吕斯反复斗争,想要救回儿子时,卑吕斯的未婚妻爱妙娜的嫉恨与希腊要求处死阿斯佳纳的要求让情节变得更加紧张。

历来对《昂朵马格》的研究集中在伦理层面(个体欲望、社会法则、伦理意义等方面)与艺术层面(艺术技巧、表现形式、结构分析等方面)。此外也有学者或探讨其命运观,或对其进行问题学兼修辞学解读(米歇尔·梅耶)、精神分析解读(夏尔·莫隆)。本文从审美的角度对《昂朵马格》内含的深刻悲剧意蕴进行多维解读,为探讨作品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而学者们大多从政治、哲学、伦理、生理、宗教的角度探讨悲剧性,如此一来悲剧性很难具有普遍意义,只能各取所需地运用。邱紫华学者回到人自身,从审美上重新定义了悲剧性,即人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本性。①悲剧美就是指主体遭遇到苦难、毁灭时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旺盛的生命力的最后进发以及自我保护能力的最大发挥。②本文便采用了邱紫华学者对于悲剧性的阐释,以“抗争与超越”为主要维度对《昂朵马格》的悲剧意蕴进行探讨。总的来说,昂朵马格的抗争让她具有悲剧性的一面,但是在她身上也存在妥协。

一、两难境地中的抗争与超越

在尖锐复杂的环境中,人物往往处于“两难”境地。所谓两难,是指悲剧主体无从选择,任何选择都指向毁灭。

对昂朵马格而言,如何在坚守贞节的同时保存性命是最大的困境。当她还未从丈夫战死中的悲痛中走出,便要面临仇敌的强娶。而其子阿斯佳纳更是性命堪忧,不仅是卑吕斯用来威胁她的筹码,希腊人也想杀之泄愤。但倘若昂朵马格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屈从认命,那她只有软弱,《昂朵马格》只是哀情故事,充其量人们只能表达同情而无从谈起悲剧。正如斯马特提到的:“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 ③人的精神风貌与人格力量只有在抗争中得以展现,便如俄狄浦斯王以正直的品质、坚强的意志在与命运苦斗的过程中展现了强烈的抗争与超越精神。昂朵马格算不上英雄人物,但邱紫华教授肯定了弱小人物在抗争中显示出的超常性,即对自身的超越。他提出:“在抗争中,他们焕发出日常少见的能量和勇气,这种气势和顽强的意志超越了他们平日的自身,使人格得以超常的提升。” ④昂朵马格明显属于这一类别,她在困境中也爆发出了超常的抗争意识和坚毅的行动意志。“我要到祭坛上接受他的誓言,使他同我的儿子永远连结在一起,但是我这双手只要我一个人的命,立刻就要了却我这不贞的残生。” ⑤不满于妥协命运,昂朵马格在保全贞节和血脉的两难中,她显现出了人的主体性所做出的坚定抉择与不可遏制的超越动机。

而值得注意的是,昂朵马格的身份加剧了作品的悲剧感。在朱光潜先生看来,“悲剧感正如崇高感一样,宏大壮观的形象逼使我们感到自己的无力和微小……而在悲剧感中,这种力量呈现为命运。” ⑥要知道,昂朵马格是死去的特洛伊统治者厄克多的妻子。“请你宽恕我那养尊处优的荣耀给我留下的不愿求人的高傲性情” ⑦,跌落尘埃后不得不与仇敌周旋,她曾经的身份越是高贵,性情越是高傲,越让人感觉到不可控的、压倒一切的命运是多么无情,让人在恐惧中自觉无力,在世俗权力面前自觉微小,从而使悲剧感更加壮烈。

二、女性意识的抗争悲歌

昂朵马格蕴含了拉辛对一个美好女性的期许,她热爱祖国,忠于亡夫,不畏强暴,誓死保卫遗孤。无论是母性或是妻性都在昂朵马格身上得到了极大展现,也具备一定的女性意识。

一对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之时有男人送上坚强有力的臂膀,给出承诺:“夫人,你只须告诉我一声有希望,我就把你的儿子还你,而我就代做他的父亲,我亲自教他替特洛亚人复仇,我必为你我的痛苦去惩罚希腊人。” ⑧这一承诺无疑充满了诱惑力,但是昂朵马格并没有接受这么一个安全的港湾,她的拒绝是对自我意愿的坚持。哪怕她的坚持并非完全是独立思考过后做出的选择,即伦理道德规范要求的忠贞在她身上发生了效用,但并非完全不是自觉意识的结果。她并不愿意屈从于仇敌,“你想象一下卑吕斯,两眼冒火,趁着我们宫室焚烧的火光闻进来,从我所有死去的兄弟的尸堆中打开一条血路,他满身是血,鼓动着残杀……你看他是由于什么样的战功取得了王冠。难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的配偶吗?不,我绝不能做他的罪恶的从犯。” ⑨昂朵马格的一个“不”字,体现出的“自决意识”实现了对男权樊篱的突破。她身处异邦,孤苦伶仃,四面受敌之时拒绝依附仇敌,在百般煎熬中仍然不肯屈服,两难困境中仍不肯顺理成张地妥协。因为,国破之时昂朵马格清楚看到了卑吕斯的残暴就不会让情欲滋生,“你想想这惨酷的一夜,对一个民族永远不能忘怀的一夜” ⑩,她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

然而,昂朵马格的反抗较少地从自身价值出发去追寻和确立自己的存在意义,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她提及了国破家亡带来的仇恨,更多的依然是从父母兄弟丈夫乃至整个家族中寻求自己的定位。她有着自我主体意识缺失的一面,不仅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欲望倾向,也没有展现出个人利益的追求。即使是昂朵马格具有将厄克多的骨血延续下去的欲望,也更多出自家族利益,并非个人利益带来的个人欲望。

放在文学史上,这可能是较早地显现出了女性诱奸故事程式——女主人公的年轻美貌唤起了不负责任的男人的色欲,女主人公丧失贞操而遭遗弃。女主人公既没有自我肯定的勇气,更没有自我选择和行动的力量,几乎绝大多数的人物只具有年轻美丽的外貌,而无丰厚的内心世界,她们处于一片混纯、柔弱之中?,如《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昂朵马格拒绝成为男人玩弄和摆布的“木偶”,在卑吕斯的炽热追求中依然坚持自我,体现出了女性的坚强一面,也提供了全新的女性形象。

三、在有限力量中寻求抗争

美狄亚以“杀子惩夫”这种残酷、果敢的报复行为实现了对男权社会激越的反叛,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既不能够触碰到现实政治权力,更不能够像男人一样掌握军队,发动战争。而昂朵马格作为战俘也只能对仇人乞求怜悯,作为女人只能凭借美色与男人周旋:“你看看我这眼睛的魔力” ?。同样当她既为卑吕斯也为厄克多向代表希腊的奥赖斯特复仇时,凭借的是男权的力量。“这里一切都听从昂朵马格的命令。他们把她当王后看待而把我们看做敌人。” ?她掌握的权力是被男性所赋予的身份带来的,并非通过自身能力夺来的。与美狄亚一样,爱妙娜面对男性的背叛,在复仇时也没有自身的强大力量去支持她杀掉一个国家的国王,她只能够求助于奥赖斯特,利用男性的爱慕来达到复仇的目的。她们是依附于男性的,复仇手段与主体力量都是有限的,这无疑体现了女性受到的压制。

在复仇手段的选择上,奥赖斯特更占优势。“我们再一次让希腊燃起烈火,使出我的武力,扬出你的大名” ?“我以诸神的名义,请你容许希腊同他讲理,要他将来由于人们的公愤而死” ?,奥赖斯特不仅仅寻求全希腊人民的支持,选择光明正大的战争,还希望在道义上彻底击垮卑吕斯。这不同于爱妙娜仅仅希望把卑吕斯这个人杀死,而是得到一场完全的胜利,在雄性竞争中完全占据主动。

但是应该看到,哪怕在男女力量悬殊之下的男权社会秩序之下,昂朵马格和爱妙娜都在不断挣扎。有眼泪就以眼泪为武器,有美色就以美色为武器,有智慧就以智慧为武器,她们在极低的物质限度之内寻求超越,“立足于現实物质条件去抗争去突破,是实实在在去打破周围的平静,使自我欲望得以实现,人格价值得以提升” ?。

四、对世俗权力与社会规范的妥协

悲剧主体遭遇到苦难、毁灭时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最大限度发挥出自我保护能力。面对生存还是毁灭这个永恒的话题,昂朵马格自愿地拒绝生存并自由地选择死亡以此与现实世界相对抗,无疑具有悲剧性。但是戈德曼认为《昂朵马格》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只是一出“标准悲剧”(quasi-tragedie)。他提出:“当她(昂朵马格)接受在自杀前与卑吕斯结婚,当她对现实世界耍花招,用身后物质的胜利取代精神上的胜利的时候,她就不再是悲剧性的了。悲剧在最后两幕突然转向正剧。” ?这段言论是深刻的,他看到了《昂朵马格》悲剧意蕴的不足。

昂朵马格饱含对敌人的恨意却不得不屈从于对道德伦理规则的承认。“一个何等样的丈夫啊!瞎!惨痛的回忆呀!” ?确切喊出了对丈夫的思念及对敌人的痛恶。然而,她却不得不遵从于妻子忠于丈夫的设定,对臣民忠于国王的设定。“在救了我的贞节的同时,我还能偿还我负于卑吕斯的,负于我儿子,我丈夫,和我自己的义务。” ?她口里的自杀,不仅仅是证明对厄克多的忠贞,还有对卑吕斯的忠贞。如果说在坚守贞节与保存性命的困境中,自杀是她在寻求抗争,那么在个人的国仇家恨与社会的伦理规范的困境中,自杀完完全全就是一种逃避。她一旦与卑吕斯成婚,必须对这第二任丈夫忠贞,但昂格马朵不仅不能够爱上还恨着这个杀夫之敌,那么自杀以求毁灭,便成为一种最好的逃避方式。但这样的逃避仅仅是她的设想,现实是卑吕斯先于她而死,那么拥有自由丰沛情感的个体在社会伦理规范的重压下真正地毁灭了,恨着卑吕斯的妇人,国破家亡的异邦人,最终永远地成为卑吕斯的妻子,爱比尔的王后,“昂朵马格自己,本来对卑吕斯是那样反对,现在倒为他尽一个忠实寡妇所应尽的本分。” ?

昂朵马格为了血脉延续不得不向世俗王权低头。“我本来能够把这剑推开的,难道我反会把你送去死吗?” ?保存儿子的性命是她首要顾虑的。“为了你,你母亲要受多大的罪呀!我们去吧!” ?“纯洁妙计”并不那么纯洁,而是一种妥协退让的表现,是一种道德上的失败。?但是这样的妥协同样展现了昂朵马格的生存价值与生命光辉。她理智清醒,衡量出对自己更加重要的是血脉延续,就尽一切力量去保全儿子。她的母爱源远流长,不肯断绝,清澈见底,毫无污垢,舍身救子同样展现出决心和勇气。昂朵马格低下了头,却遮掩不住英雄遗孀的高贵和尊严。

五、结语

朱光潜先生指出:“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 ?在符合人性的积极抗争与超越中,主体的人格力量得以提升,人的本质力量得以超常地展现。总的来说,昂朵马格具有抗争的悲剧性,但是她也存在妥协的一面。

面对敌人的强迫,昂朵马格坚守对丈夫的忠诚,却屈从于爱比尔国王的强权;身处异邦,她坚守对故国的忠诚,却成了敌国的王后;面对卑吕斯的追求,她坚守住一个女人的底线,却最终失身。昂朵马格具有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本性,但她战败国国君遗孀的身份,男权社会中孤弱妇女的身份却让她不得不妥协。这妥协也是一种成全,选择了更大的自我价值的坚守——血脉延续,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但悲剧中的美是对生命之美、生命力之美、人的抗争意识和超越的意志的赞美与肯定,而不是任何其他的社会功利性的实现。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昂朵马格因妥协缺少了悲剧意蕴。

注释:

①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②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③斯马特:《悲剧》,见《英国学术论文集》第八卷。转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页。

④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⑤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⑥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7页。

⑦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5页。

⑧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

⑨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9页。

⑩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9页。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6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53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90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8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页。

?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页。

?郭宏安:《安德洛玛刻的形象及其悲剧性格》,《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2期,第30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1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90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1页。

?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2页。

?郭宏安:《安德洛玛刻的形象及其悲剧性格》,《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2期,第29页。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页。

参考文献:

[1]斯马特.悲剧[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3.

[2]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3]Jean Racine.拉辛戏剧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4]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5]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6]郭宏安.安德洛玛刻的形象及其悲剧性格[J].外国文学研究,1982,(02).

作者简介:

李偲,女,四川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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