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先锋小说”代表作家,余华以其鲜明的创作风格享誉文坛。他发表于1989年的《鲜血梅花》看似一篇武侠小说,却没有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动人情节和快意恩仇,“漫游”和“寻找”覆盖了“复仇”,成为叙述的主要指向,在武侠小说的外衣下蕴含着存在主义思想内涵。这种存在主义思想主要表现为个体生命历程的象征、荒诞而无目的的漫游和人生虚无与神秘的寓言三个方面。在这些存在主义表现背后还能够探寻到作者余华对人类生存的反思意识以及对人存在的真正意义的揭示。
【关键词】余华;《鲜血梅花》;存在主义主题;漫游;寻找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02
传统武侠小说母题多为行侠仗义、英雄救美,在人物的设置上也往往具有盖世武功、绝世武器,而余华写于1989年的《鲜血梅花》雖然有着一般复仇故事的叙述思路,却没有传统武侠小说中的动人情节和快意恩仇,“寻找”和“漫游”覆盖了“复仇”,成为叙述的主要指向。这篇小说是对古代武侠小说的戏拟,讲述的是毫无武功的阮海阔肩背梅花剑为父报仇的故事,它消解了之前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明里写的是“江湖”,暗里隐喻的是“人生”。本文主要从存在主义哲学角度出发,探寻余华的《鲜血梅花》所蕴含的存在主义特质,并揭示作为中国当代优秀的作家之一,余华表现出了对人的生存问题的深切关注,具有一种深彻的存在主义哲学意识。
一、个体生命历程的象征
在存在主义哲学看来,人是一种单纯的主观性的存在。人首先要先存在,然后在发展的过程中去确认自己的本质,认清自己。具体来说,一个人的本质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自由选择的行动来塑造和发展自己,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是个体在存在的过程中主动选择形成的。
余华有不少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在路上”不断地漫游和寻找,如《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我”是一个寻觅者与漂泊者,事件的背景与因果联系都不重要,而把重心放在展示人物的心理感受上。同样地,《鲜血梅花》中,找谁复仇和怎样复仇都不是文本的重心,“寻找”遮蔽了复仇,偶然无意间遇到的每个人都对他进行了哲学终极三问,“你是谁?”“你在找什么人?”“你将去何处?”这些人与他偶遇又分别,匆匆留下一个使命,促使他继续“漫游”和“寻找”。这就如斯芬克斯之谜,是人生的终极命题。在此不难看出西方古典文学传统如古希腊神话、戏剧和“流浪汉小说”等的遗泽,也可见西方现代派作家如卡夫卡等的影子。阮海阔的存在是为了复仇,当最后自己的杀父仇人被别人所杀,为复仇而生的阮海阔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在文中,作者安排了一种巧合和命定,阮海阔与文中主要人物的相遇好像一切都是外在力量的驱使和神秘力量的指引,其中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阮海阔随意地经历着所遇到的一切,任何直觉都是瞬间的、稍纵即逝的,所有的经历在下一秒觉得不曾有过,回想变成了空白。他就像飘在大地上的风一样,随意地往前行走,却遇见了复仇的关键人物。阮海阔的经历充满了随意宿命式的安排,使他的人生看起来奇特而荒诞。他本人也并不急于报仇,相反他是刻意地躲避着,当遇到白雨潇的时候他并没有记起母亲的嘱托,自己的杀父使命还没有陌生人的嘱托来得重要,他径自走向了大道的另一端,错失了最快找到杀父仇人的机会。阮海阔一直在漫游,复仇只是为他无目的的漫游提供了名义和理由。他一直走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他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甚至在漫长的漫游生活中他忘记了父母亲的死,忘记了自己从哪儿来,要去往何处……
这种漫游的过程正是个体生命历程的象征,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错失与巧合、行走与寻找的过程,其中充斥着迷茫与思索,犹豫和跌宕。阮海阔虽然忘记了自己来时的方向和要去的地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仇恨,但他一直在漫游的路上,他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镇村庄,旅途中无意遇到的那些道路与河流,人物和嘱托,或与复仇无关,但与人生相连。他前行的道路因这些遇见的事物又有了意义,使他看到了自己面前广阔的前景,支持着他继续漫游。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漫游”往往并非自愿,或为家仇国恨、或被追杀亡命、或因背叛离弃,每每充满了不被社会接纳的精神痛苦。母亲自焚而死,也让阮海阔领悟到自此以后自己“再无栖身之地”,江湖上也不会有自己的一点地位,他成为像存在主义大师加缪笔下《局外人》中的默尔索一样,是一个边缘人,一个不被理解不被承认的时代弃儿,无父无母也没有武功的他被抛入了更悲凉的孤独和人生困境之中。他在无限漫游中“自我放逐”,孤独感更为强烈,他的命运更具对人类生存的反思意味和悲悯色彩。
二、荒诞而无目的的漫游
“世界是荒诞的”是存在主义哲学一个重要的观点,荒诞是世界的本质。“荒诞”也是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他认为世界是荒诞毫无规则的,人生是无意义的。萨特在其代表作《恶心》中,借洛根丁之口来表达世界的荒诞。世界是个虚无场,人处在一个虚无的世界中,在周遭一切的恶心和荒谬中,人发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人会更加孤独,明白“荒诞”才是人生的常态。就如阮海阔毫无目的的漫游,到头来杀父仇人被别人所杀,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荒谬的,最终的人生也是痛苦的。漫游之路正如人生之路,一路跌跌撞撞到头来却毫无收获,甚至连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人生的“实在”就是“荒诞”。
《鲜血梅花》中,阮海阔存在的意义是为父报仇,但实际上,他一直游离于“复仇”之外。首先,对于父亲的死亡,阮海阔的感受并不强烈,母亲在死去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具有复仇意象的两把黑柄的匕首,而阮海阔却捡起了沾有父亲鲜血的树叶。他没有复仇欲望,母亲才是真正具有复仇意识的人,他的复仇之路可以说是被迫的,母亲自焚而死的意义也是为了加强他的复仇动机。他去寻找仇人的脚步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毫不坚定,从这里可以看到阮海阔内心冷漠,麻木置外的精神特质。其次,他并不知道谁是杀父仇人,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母亲只留下了两个也许知道真相的人名。关键的是,他“虚弱不堪”“没有半点武艺”,他的躯体不断伸展,可是父亲生前的威武却并未寄托在他的血液里,而是朝着母亲期望的相反的方向发展,父亲的威武化为尘土,母亲的期望惨不忍睹。对于丝毫武功都不会的阮海阔而言,想要复仇比登天还难。让人感到难以理解的是,阮海阔的母亲作为一代宗师的妻子,自然也了解江湖的血腥风雨,即便为夫复仇的愿望再强烈,作为一个母亲,也不会强迫自己的“不会半点武功”“虚弱不堪”的儿子替父报仇,她内心肯定知道这复仇没有半点希望,并且连她自己也不知仇人是谁又在何处,才刚刚二十岁对江湖一无所知的阮海阔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她想要儿子为父报仇经过了十五年的漫长等待,在这十五年的磨炼中,为什么她没有自己或找人训练儿子的武功呢,甚至连一副好的健康的体魄都没有。然而最终,她还是把复仇的重担和梅花剑交给了儿子,然后烧屋自焚不给儿子留丝毫退路。作为一个母亲而言,这件事本身就不合常理,显得荒诞至极。即便如此,阮海阔还是踏上了他的“复仇漫游之路”,他随意地遭遇着一切,经过无数的村庄与集镇,遇见不同的道路与河流,本来这样没有一丁点线索的找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但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下,阮海阔不仅报了大仇,似乎还不费吹灰之力,但可笑的是阮海阔自己对此却懵然不知,充分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荒诞性”。
從存在主义哲学上看,阮海阔和萨特笔下的洛根丁一样有他的自由,但这自由只是空虚的自由;他也做出选择,但这选择并不自由,只能被动地接受既定的事实;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并不想承担这种责任。从与现实的关系看,他感受到现实的无力与荒谬,但他无心去改变,更不用说付诸行动。在文中,阮海阔的复仇是一种“无目的的漫游”,在他的眼里,世界是荒谬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复仇指向的也是无意义,唯一真实的就是当时当下所感受到的自然,只有延伸的道路和逝去的河流。所以当真的得知大仇得报,他感到内心一片混乱,因为他本就是以复仇为借口来行自己漫游之实,如果连这毫无目的的漫游也失去,他的人生更毫无目的和意义。这对他来说不是幸运,是悲哀。
《鲜血梅花》明为“寻仇”,实为“漫游”,对阮海阔而言,至为重要的人生意义就是“自由”上路的”过程”。寻找杀父仇人的过程在他那里是美妙的漫游和漂泊,当他得知杀父仇人已被别人杀死,他感到遗憾和混乱只因他的“自由”也即将失去。
三、人生虚无与神秘的寓言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写道:“因此无论如何,应该有一种存在(它不可能是‘自在),它具有一种性质,能使虚无虚无化,能以其存在承担虚无,并以它的生存不断地支撑着虚无,通过这种存在,虚无来到事物中。”萨特认为,人是绝对自由的,人先存在,然后选择,即便是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所以人经常会处于两难处境。
在《鲜血梅花》中,阮海阔就是萨特所说的那孤独“虚无”的象征。他从小丧父,由母亲一手养大,虚弱不堪却肩负重要使命,从家族继承到名扬天下的宝剑却毫无武功派不上用场,跌跌撞撞一路闯荡到头来发现一切皆是虚无。文中余华用他那散文般诗化的语言,漫不经心的笔调讲述了一则人生虚无与神秘的寓言。从个人人生经历甚至从整个人类生存状况而言,人生最终归于虚无,始终处于某种困境之中。在整篇行文中,所有的一切都为人物做了背景,放大突出的只有阮海阔那虚无孤独踉跄前行的背影。阮海阔不断地在大道与河流中选择徘徊,从作品中大道与河流的关系也能看出余华的创作观—— “人物与河流、阳光、街道、房屋等道具在作品中组合一体又相互作用,从而展现出完整的欲望,一部真正的小说应该无处不洋溢着象征,即人类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人们理解世界并且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征。”阮海阔寓居世界的方式就如同河流在世间的流动。河流无法掌控自身,只能根据河岸和地形来改变流向,阮海阔的漫游则受到偶然的外在的现实世界的支配。阮海阔就如同河流随波逐流没有方向,在作者的笔下,阮海阔与河流是具有同质性的,胭脂女“看着阮海阔走来,如同看着一条河流来”。阮海阔的存在隐喻着“虚无而孤独”,他不断地漫游和寻找,却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鲜血梅花》表面来看是一部武侠小说,本来按照读者阅读期待应该设置阮海阔拜师学艺为父报仇或梅花剑遭武林高手抢夺的情节,可是文中并没有这样的情节,江湖风雨和梅花剑的传说只是人物活动的背景,重要的是诉说一则人生虚无与神秘的寓言。文中:“阮海阔行走了半日,虽然遇到了几条延伸过来的路,可都在河边突然断去,然后又在河对岸伸展出来。他觉得自己永远难以踏上对岸的路。”“阮海阔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镇村庄之中的寻找,便显得十分渺小和虚无。”从这些文本语言中可以感受到人在面对大自然面对外部世界时的渺小和卑微,有一种茫然无措和荒谬无知的感觉。作者在文中渗入了一种“永恒寻找”的人类隐喻,人类只有在不断的漫游寻找中才能成长起来找到人生的意义。并且作者无意刻画人物、剑术、江湖上的纷纷扰扰,整篇行文像寓言一般简化背景、人物和情节,寓意辽阔,哲理意味浓厚,表现的是余华思考的现实总是背离精神的命运观。作者在作品中搭建起了一个寓言世界,阮海阔肩上的梅花剑象征着家族的荣耀与标志,剑身上的鲜血梅花象征着暴力与血腥,因为每杀一个人梅花剑上都会添一朵新鲜的梅花,然而这家族特有的梅花剑却在别人替自己报了杀父之仇的那一刻锈迹斑斑,再无荣耀可言,因为自己再无仇可报,无梅花可添。其实阮海阔寻找仇人的过程就是在等待死亡,寻找就是一种无力的等待,他一步步地随意选择,看似离目标越来越远,却最终稀里糊涂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就像古希腊戏剧中的俄狄浦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与预言,有一种宿命论和人生的无力感,这本身就带有一种神秘主义主题。
小说《鲜血梅花》是一部颠覆传统武侠小说的作品。没有拜师学艺,没有复仇欲望,只有毫无目的的漫游与寻找。阮海阔一直游离在“复仇”之外,与其说他在寻找仇人,不如说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当即将得知自己杀父仇人的真相时,他“依稀感到那种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行将结束。”“他将去寻找自己如何去死。”他不断地行走与寻找,错过又偶遇。读者的阅读期待被一次次地打破,传统武侠小说的套路荡然无存。事实上,这部作品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后现代”的骗局,世界是一个让人无法选择的未知空间,任何美好的期待都会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从存在主义维度来看,人类之所以会焦虑、恐慌和遭遇厄运陷入困境,是因为人从存在、露面、出场的一开始,人类就生活在一个没有规则、没有意义、非理性、不确定的世界,并且个体周围的一切都是荒诞和不可信的。而余华先锋小说的荒诞之处,正是借助种种神秘的力量来打破现实并消解现实,以此作为世界结构的根本。余华有意放弃原有的对事实框架的单纯模仿,而专注于对人类常理的破坏。余华曾经说过,写作是为了接近真实,而为了获取这种真实,必须采取一种“虚伪的形式”,“真实”指的是个体精神层面的真实,“虚伪”是相对于人们被围困的日常经验而言的。通过这种“虚伪的形式”,余华试图表达出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受以及对个体存在荒谬性一面的揭示。余华正是借助一种所谓的“虚伪的形式”,通过这种不确定的、不可靠的、不真实的形式来表现人类寓居世界的方式,进而揭示人类生存的困境和世界荒诞的本质。余华对现实真实的怀疑,实际是对人类存在问题的思考。小说《鲜血梅花》短小精悍,言近旨远。阮海阔的漫游与寻找之路,寓意着人生的荒诞旅程。人生就是在这样的兜兜转转中不断探索前行,终其一生,都在思考人生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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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杰,女,汉族,河南人,上海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