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水方言“大XX”格式研究

田春晖

【摘要】“大XX”格式是沂水方言中独具特色的格式，本文从“大XX”格式的句法、语义、语用三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该格式主要在句中作谓语，表示物体性状的量超出说话人的心理标准，往往用于说话人对事物的评价。

【关键词】沂水方言；“大XX”格式；主观大量

【中图分类号】H1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1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42

沂水县隶属于山东省临沂市，位于鲁中南地区、沂蒙山腹地，居沂河、沭河上游。沂水方言属于北方方言的胶辽官话；从山东境内的方言分区看，沂水方言被归于山东东区的东潍片。本文所研究的是以沂水县城为中心、通行于周边的方言，是作者的母语，本文采用的语料均来自作者与家乡五十岁以上人群交流时记录的语句。

一、“大”的类词缀性质

“类词缀”这一概念在1979年首次出现在吕叔湘的《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吕叔湘认为现代汉语的类词缀分为类前缀和类后缀；称之为“类词缀”，是因为它们在意义上没有完全虚化，有时还可以充当词根。类词缀使得汉语的构词能力增强，提高了现代汉语的表达能力。

“大”在沂水方言的词性有形容词、副词，作形容词如“大人、大饼、大树”，作副词如“不大愿意、 不大好听”，其义项和现代汉语形容词“大”的义项（以《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为准》）基本相同。沂水方言“大XX”格式中的“大”是形容词“大”语法化的结果，由“形容体积、面积、数量、力量、规模、程度等方面超过一般或超过所比较的对象”这一实词义项演变而来。“大XX”格式中的“大”词义已经有部分虚化，其后固定地附加单音节形容词的重疊式，如“大长长”“大远远”“大贵贵”等，是对此类形容词所示性状的夸大描写；同时“大”的主要用法仍是作形容词使用，在词语中充当词根。“大XX”格式中的“大”符合类词缀的以上两个特点，故“大XX”格式中的“大”应当被看作类词缀。

二、沂水方言“大XX”格式的特点

（一）由基式“X”演变而来

沂水方言“大XX”格式的构词方式较为特别，是由基式X先重叠，再依附于类前缀“大”，经过“重叠——附加”两个步骤形成。出现在“大XX”格式中的成分极为单一，X只能是单音节形容词，如“高”“长”“远”等。经统计，沂水方言的“大XX”格式共有11例，分别是大高高，大长长，大远远，大贵贵，大深深，大粗粗，大宽宽，大沉沉，大胖胖，大肥肥，大厚厚。

（二）变式“XX的”

以上“大XX”格式均有对应的变式“XX的”，如“高高的”“长长的”“远远的”“贵贵的”等。例如：

（1）把这个灯笼挂得高高的。

（2）你给我走得远远的。

（3）这个磨辊粗粗的。

在普通话中，单音节形容词重叠式作补语往往第二个字读轻声，但是沂水方言的单音节形容词却不这样，两个字均读其本音，且在整句话中往往重读“XX的”这一格式，如例（1）的重读位置就是“高高的”。

（三）和“精XX”格式形成对应

大高高—精矮矮、大长长—精短短、大远远—精近近、大贵贵—精贱贱、大深深—精浅浅、大粗粗—精细细、大宽宽—精窄窄、大沉沉—精轻轻、大胖胖—精瘦瘦、大肥肥—精瘦瘦、大厚厚—精薄薄。

从形式上看，“大XX”与“精XX”均为类词缀加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式。从语义上看，“大XX”和“精XX”表达的意思相反，能进入“大XX”格式的均为表示量大的形容词，如“高、贵、宽、肥”等；能进入“精XX”格式的为表示量小的形容词，如“矮、贱、窄、瘦”等。

“大”和“精”所跟形容词的特殊性，或许和“大”“精”本身的词汇意义有关：“大”表示事物的性状、数量、能力等超出了一般程度，如“大盆”表示比一般体积大的盆；而“精”往往组成“精细”“精密”“精致”等表示事物细致、微小的词语。“大”和“精”在组成“大XX”格式和“精XX”格式时，仍保留了部分的词汇意义，故“大”之后只能跟量大的形容词，而“精”之后只能表示量小的形容词，这一点也印证了“大”和“精”的类词缀性质。

值得注意的是，“精XX”的数量要远大于“大XX”，除以上所举各例之外，“精XX”格式还有“精密密”“精松松”“精小小”“精扁扁”“精点点”“精星星”等。每一个“大XX”有与之对应的反义词“精XX”，但并不是所有的“精XX”格式都能与“大XX”格式形成对称，如存在“精密密”这一表达，但是不能说“大疏疏”。“精XX”格式中的基式X也并非都是形容词，也有“点”“星”之类的名词，构成“精星星”“精点点”；这一用法类似现代汉语中的“程度副词+名词”的搭配，如“很社会”“很爷们”等，因沂水方言中的“点”和“星”具有形容词的性状义，分别含有“体积小”和“数量少”的语义特征，故能和“精”搭配。

本文以“大XX”格式为主要讨论对象，因“精XX”格式和“大XX”格式有类似的句法功能，且二者的语义特征、语用环境类似，便不再分开讨论，二者差异较大之处再予以说明。

三、“大XX”格式的句法功能

“大XX”格式在句中充当的句法成分较多，在所收集的100条语料中，“大XX”格式可以用来充当谓语、定语、补语以及状中短语的中心语，其中充当谓语的情况居多。除在句中充当句法成分之外，“大XX”格式还可单独成句，也可以作为复句中的分句（表中将二者合为“单句”统计）具体分布情况详见下表。

（一）用作谓语

（1）炉子里的炭大高高了，快晃晃。

（2）把车停停车场里大贵贵的，咱别停这。

（3）那个韭菜大胖胖，不好吃，咱不要。

（二）用作定语

（1）洗发露还有吗，大粗粗瓶子里的那个。

（2）我有一个大长长的袄，还要这短的干嘛？

（3）大胖胖的个小子孩子啊。

（三）用作补语

（1）明阳还长得大高高来，比他爹都高不少了。

（2）把安全带拉上，拉达得大长长了。

（3）这个袄光穿着大沉沉，实际一点都不暖和。

（四）用作状中结构的中心语

（1）他这名四个字，还大长长来。

（2）冬天了地里的松针应该大厚厚哇。

（3）就这个萝卜长得好嘞，它还大沉沉。（这个萝卜好，但是它偏偏很沉。）

在状中结构中，修饰“大XX”格式的多为“确实、还”此类的评注性副词，用来表示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和态度；还有部分状语由时间副词充当，表示不同時间段内事物状态的变化或对比。例如：

（1）这茧子原先大厚厚来，不干活了倒也好了。

（2）都多少年不见了，这小孩先前大胖胖。

（3）原先精小小个玩意，这都大高高了。

“大XX”格式组成的状中结构中，作定语的词绝不可能是程度副词。因“大XX”格式由基式“X”经重叠、附加演变而来，本身已经表示较高的程度义，相当于现代汉语的状态形容词，故不能前加程度副词来表示加强语气。例如：

* 你看看你这个指甲刚大厚厚啊。

* 炉子里的炭十分大高高了，快晃晃。

* 把车停停车场里非常大贵贵的，我抓紧开走。

值得注意的是，“大XX”格式在偏正结构中，只能用作状中结构的中心语，不能用作状语以及定中结构的中心语，由此也能看出该格式是个谓词性结构。

（五）作为复句的分句或单独成句

（1）大贵贵恁（[nəɡ]）。

（2）先搁这吧，大沉沉。

（3）你看看滑雪那个板子呗，大长长。

例（1）和例（2）是“大XX”格式单独成句的情况，例（3）是“大XX”格式作为复句的分句的情况。这两种情况其后往往加语气词使用；且这样的小句往往出现在语境比较完备的情况下，时间、空间、话题、目的等语境因素基本确定，从而也能够表达完整的语义内容，此时听话人可以轻易推测出说话人的交际意图。

四、“大XX”格式的语义

（一）“大XX”格式表示主观大量

量是事物动作、性状的范围、程度、数量等因素在人类认识中的客观反映，这种反映在语言层面得到体现从而形成语言世界的量范畴。从表达方式上看，量范畴可以分化出这几组次范畴：明量/暗量、确量/约量、实量/虚量、客观量/主观量。客观量以客观尺度为标准；主观量以说话人的心理值为参照系统，分为主观大量和主观小量。

沂水方言中的“大”和单音节形容词搭配构成“大XX”格式，该格式表示形容词大称，指形容词描写的性状具有极高的语义程度，超出了说话人的主观心理标准，用来表示主观大量。与“大XX”格式表示主观大量相反，“精XX”格式表示主观小量，形容词表述的性状远远低于说话人的心理标准。“大XX”格式和“精XX”格式中的基式“X”表示客观量。“大XX”格式表示主观大量，“精XX”格式表示主观小量，基式“X”表示客观量，三者的对立构成了沂水方言形容词的特色。

（二）“大XX”格式的语义特征

第三部分中提到，“大XX”格式是一个谓词性结构，对事物的性状进行表述，既然涉及事物性状的描写，就必然存在[程度]这一语义特征；因“大”类词缀的性质，“大”仍保留部分词汇意义，表示“物体的形状、体积、数量等超出一般程度”，且该格式往往表示主观大量，故包含[夸大]的语义特征。除含有[程度，夸大]的语义程度外，“大XX ”格式的语义特征还受基式“X”的影响，如“大高高”的语义特征为[程度，夸大，高]。

（三）语义的隐喻

沂水方言中，“胖、肥”这一类形容词用来修饰有生命的物体，但是也可以用来隐喻无生命的事物，如“这皮球看着圆咕咙咚的，刚胖来”“这个袄让我撑得怪肥了”。它们衍生出来的“大XX”格式“大胖胖”和“大肥肥”也继承了这一用法，既可以用来修饰人，也可以用来修饰物。例如：

（1）毛衣叫我穿得大肥肥了。

（2）那个韭菜大胖胖，咱不要。

（3）这猪爪子还大胖胖来。

与该用法类似，“粗、宽、沉”原本用来修饰事物的形容词，也可以隐喻用来描写人，沂水方言中的“大XX”格式也有此类用法。例如：

（1）你都这么大宽宽了，还挤在这个地方。

（2）我穿这个衣裳看着大粗粗哈？

（3）一听着这个消息，我的心口窝儿大沉沉啊。

五、“大XX”格式的语用功能

在语流中，使用“大X1X2”格式时，“大”读其本音，而重读基式“X”。值得注意的是，普通话中大部分重叠式的重读位置，往往重读第一个字，第二字读轻音，且往往伴随儿化，如“你给我走得远远儿的”；而沂水方言中的“X1X2”均为重读音节，“X2”不做轻声处理，如“大远远”“大沉沉”的重音位置分别在“远远”和“沉沉”上。使用“大XX”格式时，往往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对人或事物给予评价

（1）这个毛巾还怪好来，大长长。

（2）俺那大胖胖的外甥呦，怎么可爱啊。

（3）这个榴莲大贵贵，咱不买这个了。

对人或事物进行评价是沂水方言中“大XX”格式最常见的用法，“大XX”格式作评价使用时，句中往往伴随评价的原因或该评价产生的结果。如例（1）中“大长长”是“毛巾怪好”的原因，例（3）“榴莲大贵贵”的结果是“咱们不买了”。

（二）表示说话人的惊讶

（1）哎呦，王明还大高高来！

（2）他这名四个字，还大长长来！

（3）什么筷子大粗粗啊，哪有这一说？

表示说话人惊讶，其后往往跟“来”“啊”这两个语气词，因“来”“啊”在沂水方言中本身就能表示说话人的吃惊、激动，故能和“大XX”格式连用。

（三）形成对比

（1）这种枣的皮不跟那种似的大厚厚。

（2）我有一个大长长的袄，我还要这短的干嘛？

（3）恁姥娘浑身大胖胖手可精细细来。

在表示事物之间的对比时，往往同时使用“大XX”格式和“精XX”格式，二者的对比有利于凸显事物之间的差异，也能强调说话人想要传达的信息，如例（3）中“姥娘”全身很胖手却很纤细，用身体的胖对比手的纤细，手细正是说话人想要强调的信息。

（四）单独使用

从上文可知，“大XX”格式可以脱离其他句子成分单独成句；在语用中，单独使用“大XX”格式时，说话人的态度需要结合语境具体分析；且单独使用时，该格式往往带有说话人的言外之意。例如：

（1）孩子看着年迈的母亲提了一桶水，孩子忙说“大沉沉啊”，紧接着过去帮妈妈提水。

（2）甲乙二人一起走路，看见前边有一个坑，甲说“大深深来”。

（3）A：给我买这个。B：大贵贵恁。

从以上例句能够看出，“大XX”格式虽然可以脱离其他句子成分单独成句，但是其后往往加上“啊、来、恁”等语气词来表达说话人强烈的感情，表示说话人试图使对方能够读出他的言外之意，从而进行相应的言后行为。例（1）中，孩子看见妈妈提了一桶水之后，说“大沉沉”，明显是担心母亲提了这么重的水之后压着身体，希望她不要提这么沉的水。这是言外之意较为明显且单一的例子；也有一些句子，即使有語境的解释，其言外之意也并不明确，如例（2），甲看见大坑后说出“大深深来”，表层意思是评价坑的深度，但是根据语境推测，两人一起走路，甲说出此话的目的可能有以下几种：①提醒乙走路的时候绕开这个坑；②车经过的时候很危险；③甲想和乙把这个深坑填平。

六、结语

沂水方言“大XX”格式中的“大”保留了作为形容词的部分词汇意义，且基式“X”只能是单音节形容词，故“大”的性质为类词缀。在句法成分上，该格式主要在句中作谓语；每个“大XX”格式均具有[+程度，+夸大]的语义特征，且使用时往往表示主观大量，表示事物的性状超出了说话人的心理预期；语用上往往用于对人或事物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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