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江
《祝福》写于1924年2月7日,发表于同年3月25日出版的《东方杂志》(半月刊)第21卷第6号,后收入小说集《彷徨》。祥林嫂是《祝福》最主要的人物,鲁迅以其故事网络多个人物的生活现状。人物相互补充、对立,构成鲁镇完整的社会系统。
一、祥林嫂自身的互补
“祝福”是生活的隐喻,是祥林嫂悲剧的起点。“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劳作的是女性,死掉的是祥林嫂,小说反讽味道十足。“只限于男人”,男性被独立出来。男性与女性的互补构成了社会,而男性与女性又是对立的,男性掌握了社会的主动权,在男权社会下,祥林嫂的悲剧是必然的。同时社会还有时间的维度,祝福“年年如此”,鲁迅将时间带回到一个永恒的境地。时间被放大,“今年自然也如此”,这个背景的存在,祥林嫂的死是必然中的偶然,这就是悲剧的时间性。
就祥林嫂来说,时间在她身上是互补的。“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这是叙述上的第一次外貌描写,也是叙述主体祥林嫂的最后一次露面。祥林嫂最开始的形象是这样的:“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从人物的角度,后一段是先时间性的,是过去时态的祥林嫂,第一段是现在的祥林嫂,是过去祥林嫂的将来。“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祥林嫂最终被时间摧毁,被鲁镇摧毁,最终演变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的祥林嫂。互补造就了丰满的形象,而互补关系不是绝对的,文本的美学价值在于互补中含有的对立,对立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左右着读者的心态。
二、四婶及四叔的互补与对立
正是四婶的存在,祥林嫂得以在鲁镇留下来。祥林嫂的去留问题,导致四婶与四叔的第一交锋。四婶的行为与四叔的行为是对立的。“四叔皱了皱眉”,叙事主体是四叔,四叔是正派人物的代表,是鲁镇的上层代表,他“讨厌她是一个寡妇”是正常的。而祥林嫂最终还是留下来,“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四婶与四叔想法是不同的。四婶的想法不是纯粹善良,她是功利的,与四叔的想法有差异。从某种角度上讲,四叔为的是理想,为的是典型的儒家理义,四叔显得更纯粹。在后续的叙述中,读者看到的是四叔对那个社会的失望,他在极力维护儒家理义。而四婶的功利正好暗示了社会的转型。祥林嫂的停留成为《祝福》叙事的原起点。
而四叔与四婶的对立,内化到祥林嫂的故事之中,左右了祥林嫂的命运,后来四婶和四叔也交锋,但四婶是顺从的,“当她初到的时候,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也就并不大反对,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四叔可以让祥林嫂留下来,但不等于祥林嫂可以参与祭祀,这是四叔和四婶的底线,在这一点上,四婶与四叔的利益是相同的。之后矛盾转化为四婶与祥林嫂的矛盾。从文本来看,写到祭祀一共两次,“‘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两次说话的情景是相同的,但后果差异很大。第二次对祥林嫂是致命的,到镇西头捐了门槛,“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抗争似乎有了收获,“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她的勞作包含着惯性。但“坦然”似乎化解了一切,结果却是“你放着罢,祥林嫂!”。神借四婶的口说终止了一切,“四婶慌忙大声说”是当时四婶的情态,也是社会对祥林嫂的认知。神是共同的,祥林嫂与四婶在冲突中借助的都是神,祥林嫂以为捐门槛之后,就可以参与祭祀,“坦然”成了她内心神性光辉的再现。四婶对祥林嫂的拒绝与当初对祥林嫂的接纳也是一样的,都是建立在功利之上,她眼中的祥林嫂只是“手脚都壮大”,但比起祝福“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重要性就差得远了,四婶对神的维护是一贯的,只是她更崇尚神。神最终拒绝了祥林嫂。之后,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先是脸变色,然后是失神,表面一看,是神气涣散,事实上,是信仰的消失、内心神灵的消失,没有皈依。
三、卫老婆子与“我”及与山里人的互补
从文本来看,卫老婆子与“我”这两个人物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叙述上。祥林嫂的现在时是由“我”来完成的,过去是由卫老婆子来完成的,两者的互补构成了文本的叙述系统。
《祝福》写的是“我”回乡,“‘我与‘鲁镇的关系,其中正蕴涵着‘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小说的总体上是由“我”来完成的。而重要的是在“我”的故事中植入祥林嫂的故事,植入的方式是回溯式的。这与中国古代传统的叙述手段是相合的,中国古代戏剧中,经常出现回顾穿插的手法。这与世界叙述传统也是一脉相承的,这种写法其实就是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的顺序》中说的“时间倒置”,他认为“时间倒置是文学叙事的传统资源之一”。《祝福》通过将祥林嫂的过去植入叙事的当下。
在真正进入祥林嫂的故事之后,小说的人称作了相应的改变,小说回到了祥林嫂的过去,叙述上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卫老婆子出现了,人物的叙述功能就体现出来了,卫老婆子成为故事的一个转述者,故事借助卫老婆子将祥林嫂的故事串联在一起。卫老婆子一出现,小说叙事的原时间就开始,“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这也是祥林嫂故事的叙事起点,是对祥林嫂的介绍,但不是作者说出,是文字中人物自己说出,“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是“说是”,作者从文字中脱身。这样,卫老婆子也就融入了《祝福》的人物体系,卫老婆子、祥林嫂、四叔及四婶也就挂上了关系,一个强大的人物网络系统也就形成了。
在祥林嫂的故事汇入卫老婆子的故事的同时,卫老婆子也是那个社会的见证者,她同样成为祥林嫂人物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卫老婆子与山里人是一种互补关系,一方面,她有山里人的共性;另一方面,文本通过卫老婆子打通了山里人与鲁镇的关系,卫老婆子将祥林嫂引到鲁镇,这可以视为山里人社会变革的隐喻。山里人不再纯粹。
抛开卫老婆子在叙述上的作用,回到她自身,卫老婆子的形象也是十分丰满的。她自称“小户人家”,喝得“醉醺醺的”,可以将祥林嫂带到鲁镇去做工(心地善良,还是另有所图,得到什么好处?)。卫老婆子可以带着祥林嫂的婆婆来鲁镇(“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是祥林嫂的婆婆”),“说是”意味着可以包含30多岁的女人不一定是祥林嫂的婆婆,有可能卫老婆子的话中有诈;也意味着祥林嫂到鲁镇做工家里知道与不知道两种可能都存在。卫老婆子也可以带着山里人将祥林嫂抢回去(“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接着走下两个女人来,一个不认识,一个就是卫婆子”),照道理,已经交涉过了,祥林嫂回山里是必需的,为何又是“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显然不正大光明。卫老婆子将祥林嫂带回鲁镇的时候,还“显出慈悲模样,絮絮的对四婶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双面人形象。在卫老婆子的身上,读者读到了社会的转型,山里人已经不再是本质上的山里人。卫老婆子说祥林嫂的婆婆精明强干,她的精明强干在祥林嫂的婆婆之上,祥林嫂的婆婆的精明强干才是山里人的真正写照,而祥林嫂的婆婆是对卫老婆子这个山里人的一种补充,在卫老婆子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山里人也不再是纯粹的山里人。
四、柳妈与庙祝、长工的互补与对立
柳妈作为小说后期叙事功能上的一个重要人物,她与鲁镇其他几个人物同样构成互补关系。这种关系对我们看待鲁镇的人物系统是有价值的。
当小说讲完阿毛的故事,文本启用了柳妈。柳妈借助一个物象(祥林嫂脸上的伤疤)将故事延续下去,小说出现了新的转机。转换是作品中经常使用的,像《孔雀东南飞》中叙事的转换,一个段由一个主体言说。国外也有,《我的名字叫红》中,第一人称的背后,不同的主体讲述大故事的分支,一节一个转换。
从情节的角度讲,说到“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时,柳妈将伤疤作用上升到灵魂的地位,这就涉及祥林嫂灵魂的皈依问题,小说的深度得以提升。这里祥林嫂同样是无望,这种无望蕴含了祥林嫂对自己将来时态生活的一种绝望。柳妈的话剥夺了祥林嫂在阴司的空间。阎罗大王要将祥林嫂锯开,祥林嫂只有去捐门槛,捐门槛是挣扎,也是对生存空间的抗争。
柳妈同样是善良的,“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生的,只肯洗器皿”。只不过她的言行是暴力的,她的言行导致情节的起伏,祥林嫂从恐惧走向欣喜,跌回现实。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她谈话的方式是“诡秘”的,一个吃素的女人,诡秘地说话,显然不是无知,她是有知的。她的知指向吃素,而“素”的背景是对阴司的皈依,是一种信仰。她希望祥林嫂通过捐门槛的方式找到出路,她的出发点是善良的。而这对祥林嫂来说只有毁灭,因为在近乎有儒学背景的大宗教之前,捐门槛只是个小儿科,鲁四老爷根本不认可。
在鲁镇,庙祝同样是善良的,他的善良与柳妈的善良是互补的。祥林嫂去捐门槛就是柳妈的主意,“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而这里重要的是揣测庙祝的心理,执意不允许,这是不是可以简单地就理解为庙祝是一个坏人。事实上,庙祝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是专业的,他知道自己的行规,知道像祥林嫂这种人是不可能救赎的,所以才会执意不允许。“勉强答应”透视的同样是庙祝的善良,只不过这种善良是违心的,与他内心所坚持的东西是不容的。事实上,庙祝就是庙里掌管香火祭祀的人,与鲁镇掌管祭祀的鲁四老爷一样,只不过,一个是庙里,一个掌管的是世俗人间的大家族的祭祀,两者同样形成互补关系。
柳妈也好,庙祝也好,他们比起晚饭前冲茶的短工好得多,他在文本中存在的就是一个职业而已,甚至是职业中的卑微者,她对祥林嫂的理解也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也许就是一个名字,在谈到祥林嫂的死时是淡然的,或许,短工在祥林嫂的身上,看到自身的命运,淡然是沉默的表现。
五、围观者(女性看客与男性看客)的互补与对立关系
如果讨论看客或者围观者,所有的鲁镇人都是看客。出于讨论的方便,可以从群体看客或者从围观者的角度,将范围缩小。这就可以有针对地讨论祥林嫂讲述儿子故事时的那些女性听客,讨论范围也就有了归宿。最先听到故事的是四婶,“四婶起刻还踌躇,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眼圈就有些红了”,她算一个准围观者。到后来儿子的故事成为祥林嫂日夜不忘的故事,真正的围观者产生了。“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可以看出男女围观者的表现是不同的,文本用分号将男女看客分开,男女看客互补,共同构成整个看客系统。男女之间又是对立的,男的没趣,女的却成了准同情者。也许她们无法成为真正的同情者,因为,真正的同情者起源于一个人的内心。她们是“满足”地离开,女看客满足什么,满足的应该是听到了这个故事,知道了一个事实,至于内心,并没有变化,她们与冲茶的短工一样是淡然的。以至于到最后,看客对祥林嫂失望了,这就是祥林嫂悲剧的真正悲剧之处。“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围观的人们失望的过程,正是祥林嫂抗争的过程,是时间在抹杀祥林嫂的记忆。祥林嫂内心是孤独与悲凉的,她企图通过倾诉将这一切留下。但最后祥林嫂只能是“張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只能是“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一个弱女子,在下意识里除了额头上的伤疤(鲁迅先生喜欢写到伤疤),就剩这一点资产,对儿子的记忆。可以看出,围观者与祥林嫂是对立的。是围观的人们拒绝了她,人们连看客(鲁迅先生也喜欢写看客)都不愿意当,这就是鲁迅先生的深刻之处。
◇责任编辑 苟有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