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守着一头牛

李国明

四婶总被人夸。

“呀！这不是冬生媳妇吗？”

“你认得俺？”

“哪个不认得你？你们家供出两个博士谁不知？”

四婶说：“老姐姐，居家过日子，还得靠男人在外挣钱。”

“可不是！将来你老两口儿，享福去吧！”

“姐姐会说话。这人呀，有享不了的福，没受不了的罪。”

四叔冬生高大魁梧，身板看似能把四婶装进去。那是个铁人，像一头老牛，不知劳累。四婶家里喂的那头牛，四婶也喊它冬生，叫得顺嘴，叫得亲。四叔麦收才回来一趟，种完苞米，就又走了。

四婶送四叔上车，一路上四叔没话。四婶把包好的六个热鸡蛋、两个洗好的苹果递给他，说：“拿着路上吃。”四叔说：“城里啥都不缺。”四婶把东西塞进四叔怀里，说：“带上吧，省得下了车，再饿着肚子往工地上跑。”

四婶没进家，牛贩子等在门外：“老嫂子，李家屯剩这一头牛啦，养着它，不上膘，白糟蹋粮食。”

“再劝俺也不卖。”

那人伸出七根指头：“这个数！”

四婶不耐烦了：“你给俺七万、七十万、七百万，俺也不卖！”

牛贩子灰着脸走了。

四婶进了牛棚，拍打牛背：“冬生，刚才我说话动静大，没吓着你吧？”

牛哞了一声。四婶说：“俺舍不得卖你。卖了你，谁还和俺做伴儿？闷了、委屈了，和谁去说，去怄气？”

牛昂起头，哞了两声。四婶又拍拍牛背，安心地回屋了。

中秋节那晚，四婶进牛棚，把一盆黄豆倒进牛槽，说：“冬生，过节了，俺给你改善生活。昨日，你来电话说，中秋节工地再忙，也请假回家。有了你这电话，俺踏实睡了一夜，可今儿，你又来电话说，不回了，说老板拉你们去了大饭店，说那饭店有软绵绵的红地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老板說：‘工程赶进度，中秋节给你们双工资。老板一个接一个敬酒，轮到你了，老板说：‘班长，知道你不会拖我的后腿，小弟先干为敬了。

“冬生，你说回家，又不回了，不是在编理由骗我吧？你上回说，开塔吊蒙头巾的女人，老爱找你说话，我心里老打鼓。”

牛把尾巴摇了摇。四婶说：“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嫌俺脸上长了皱褶，头发白了，承认吗？”

牛四只蹄子同时跳起来。四婶说：“你觉得我冤枉你了是吧？你就是嫌俺人老珠黄了。俺记得刚和你结婚那会儿，工地离家五十多里，那时候你骑一辆破自行车，三天准回家一趟。那夜，起了大风，把村头的老柳树都刮断了，还有大雨。俺穿着雨衣，举着灯笼在村口等你。要不是你那句话，俺就不去村口等你了。你说：‘霞，天上下刀子，俺也回家。

“那晚，人家就站在柳树下，把风等走了，雨等走了，可你还是没回。坐在炕沿儿，俺委屈地骂你，摔枕头，呜呜直哭，心想，你个挨千刀的，就会拿甜言蜜语哄俺。天快亮了，俺听到大门外咕咚一声，俺跑去开了门，见你倒在了大门口，自行车轮圈沾满了泥巴。俺生气，又心疼。那么远的泥水路，你竟然扛着自行车回来了，傻不傻呀！那会儿，俺看着你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俺一心疼就爱哭，俺去给你请大夫，俺哭着往外跑，俺那手就被啥挡了一下，整个身子也被你拽了回来。你那牛力气贼大，那么会装，那么坏……”

牛抬起头，眼角滚下一颗泪蛋儿。

四婶的手机响了。儿子从德国打来的，视频模式。

“妈，中秋节好！妈，您这是干吗呢？身边怎么是牛呢？咱家还养着牛吗？爸呢？”

“他在，在呢。”四婶举着手机，照了牛头照牛身，照了牛身照牛尾，照了牛尾又退后一步，照牛的全身。

“妈，俺爸呢？”

“你爸？他在。”四婶举着手机，又从牛尾往前照，照了牛尾照牛身，照了牛身，照牛头。

“妈！我是说俺爸呢？”

“哦，你爸呀！冬生，冬生！”

牛昂起头，哞了一声。四婶说：“他可能去村里健身广场了。”

“哦，这还差不多。”

刚和儿子聊完，女儿又发来视频通话。

“妈，过节好！你喂牛呢？妈，我给你在网上买的红色羊毛衫，还有给我爸买的那件西服、领带，收到了吗？”

“收到啦！给你说别乱花钱，我和你爸的衣服啊，到死都穿不坏。”

“妈，你把我给你买的那件红羊毛衫穿上，我看看合不合身。”

四婶穿上了那件红色羊毛衫，把手机当镜子对着自己，问：“闺女，看见了？”

“妈，漂亮！我爸呢？叫他也穿上西服，系上领带，我给你们来张合影。”

“冬生！冬生！”

“哦，你爸不在，可能去村里健身广场了。”

“妈，你别乱动，我给你截屏存一张照片做个纪念。”

咔嚓！

“妈，这张不行，你身后咋还有一头牛？你换个地方，再来一张。”

咔嚓！

“妈，这张还是不行，你离那头牛远一点儿，怎么你的镜头老是躲不开那头牛呢？”

妈说：“闺女，咱不拍了。”

咔嚓！

“就它了。”女儿遗憾地说，“唉！到底还是照上了一条牛尾巴。”

中秋夜，月光满地。牛棚里的四婶说：“冬生，今晚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泥水路，你也不用扛自行车。你说，你是不是还要骗我一回，等到快天亮，还会给我一个惊喜？”

牛哞了一声。

四婶似睡非睡，只听得咕咚一声，四婶一个激灵坐起来。她跑去开大门，门外空荡荡的，刚坐回到炕沿儿，又听到咕咚一声。她跑进牛棚，说：“冬生，你真坏，又是你在弄动静，叫我空欢喜一场。”

牛哞了一声。

星星眨着眼，四婶依着被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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