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京派文人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与回应

2023-09-18 16:04张新草
新楚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京派知识分子现代性

【摘要】西学东渐是五四新文学话语的重要旋律,但儒家文化作为中华民族的思想基因这一事实同样无法否认,移植和继承的话题理应不断进行再诠释。20世纪30年代的京派是一个具有怀旧情结并自觉进行文化建构的团体,在文学与经学分离、西方现代文艺观念涌入的境况下,仍坚持把文艺视为具有社会价值的文化实践,并在美学主张上回应着儒家传统。作品中对宗族社会的正面书写和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尤见儒家底色。在社会转型期,京派文人以知识分子自任,在对人与社会的探索以及以文化改造国民性的努力中,表现出对儒家近人之“道”和教化理想的追随,也凸显了孔子学说的包容性和生命力。

【关键词】京派;儒家;现代性;知识分子;士

【中图分类号】I206.09;I2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4-0022-04

五四新文学的外来色彩之浓厚已成为共识,文学样态和理论名称背后的文化体系和思维方式却难以易辙。新旧文化争鸣融合的过程尤其能显现出长久以来占据主流地位的儒家文化的持续性力量。

京派是一个文学流派,也是一个文化流派,因成员间大致相似的文化价值观和文艺趣味聚集起来。京派成员在文学、艺术、教育等领域均有涉猎,大都有留学或久居海外背景,又在中华文化中浸淫已久。因此,对京派的考察有必要落足于文化和身份的取向问题上。广义上的京派上承周作人、俞平伯,下接抗战爆发后离散活动的原京派成员,远流可以追至80年代的汪曾祺、李杭育。20世纪30年代,文化、社会和政治问题混杂,却是京派的鼎盛期: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成果丰富,流派内成员活动区域最集中,进行的种种活动颇能见出中西古今经验的会通与分歧。“京派文学是由一个游离于主流政治话语之外的特殊文化社会造成的……一个文化旧都,不能完全不受政治斗争的影响,但它有了超脱之势,它占据了中国文化承传的重心。”[1]从三十年代的京派文人的文化建构中,可以看出文学与文化、社会、政治之间的复杂共振,一窥古今中外的对峙融通下传统如何得到坚守。

一、文学基本觀念

谈到京派的文学观,便要言及京派文人对西方现代文学自律思潮的吸纳。文学独立性、非功利性论调是现代性的产物,“现代性”也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平台。然而现代性的含义十分丰富,当“现代性”在不同的层面展开,它的指向足以令人眼花缭乱,且各个领域对现代性的诉求之间关系复杂。政治上,现代性呼唤一种现代国家政治;经济上,它指涉的是现代生产方式;进入社会领域,指向人际伦理;文艺领域则要求文艺保持独立,整体上表现为与非艺术领域划清界限,局部上是各文艺门类对自身独特性的强调。文艺独立自律的宣言看似与其他层面的现代性诉求割席,但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兴起,就是文艺现代性与国家社会现代性制衡对抗的一个表征。当京派文人接纳了转型的“文学”概念,也必须接纳其复杂性。

对新观念的接纳并不意味着旧观念的消亡,也不意味着简单的“拿来”。20世纪30年代新文学的批评景观看似是西方话语的争鸣场,实际上传统仍然作为一股潜流在发挥作用。孔子以来的崇古倾向形成了儒家知识评价体系的两个支点:“一是对知识的功利主义态度,二是崇古尊经意识。”[2]两个支点互为支撑,命运却不尽相同。后者以六经作为文章典范,其中包含了将三皇五帝时期作为理想社会的期望,在社会革命的背景下遭到抵制。前者意味着重视文学对社会人生的作用,适应了民族危机的需求,在文化格局中颇受重视。顾炎武区分了“亡国”与“亡天下”,“亡国”是政权更替,“亡天下”则是民族及其文化的被控制、被奴役,在天下将亡的关头,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很难做一个隐逸者,只是入世的姿态不尽相同。

这在京派的文学理念中,一方面表现为对文学的社会功能的重视,另一方面表现为对情感的克制,二者一体两面。20世纪30年代,民族问题要求文学肩负社会责任,京派文人对文学超越性的向往又使他们不能也不愿放弃文化使命,因而他们对文艺的美学特征和社会功能保持着同等重视。朱光潜一边声称“所谓艺术家的胸襟就是在有限的世界中做自由人的本领”[3],一边针对小品文与现实的脱节,写道:“我回头听到未来大难中的神号鬼哭,猛然深深地觉到我们的文学和我们的时代环境间的离奇的隔阂。”[4]将文学之美与文学之善相提并论。尽管20世纪的中国新文学已经不再从经学分享权威,文学的内涵也大不相同,在京派文人这里,文学依然被视作不可替代的文化实践。

京派在美学倾向上也与儒家思想中的理性克制接近。京派文人的“秩序”“纪律”等提法显然有其西方来源,但也是因为有中国文化中类似的学说作为缓冲,这些术语才得以在中国顺利“着陆”。“京派小说统一的审美感情是诚实、从容宽厚的”[5],表现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式的情感节制。就文学创作而言,京派笔下“很少有强烈激越的悲剧,也很少有横眉怒目的姿态和剑拔弩张的气氛”[6]。即使书写着社会和文化所遭受的巨大冲击,悲哀和苦痛也往往以牧歌和挽歌情调出之。梁实秋指出,“其实情不在多,而在有无节制”[7]15。以理性节制情感,新月派早有提及,但新月派没有如京派一般,在从容宽厚的审美这一极上表现出与儒家取向的共通之处。节制情感还与功用目的密切相关。京派文人一再强调文学的“理性”“纪律”“节制”,背后的逻辑是:文学艺术征用感性,最终要实现的是健康、理性的人生、人性与社会,文学的价值正在于此。

二、理想社会形态

京派创作显示出自觉的地域意识。经由作家划定的文学场域不同于地理或行政上的区划,它们折射着作者对人的生存与生活状态的认知,蕴含着作家的社会文化取向。京派笔下地域有别,研究者却常以“怀旧”二字形容京派文人共有的创作情调,那么就有必要探究这种怀旧倾向导向何种文化根源。

早熟的原儒文化为中华民族提供了极为根本的思想基因,加之中国古代儒家文化对其他文化的兼容态度,导致佛、道等众多文化体系都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修改了文化版图,无法撼动儒文化的主流地位。新文化运动以来,孔子学说遭到了三千年未有的指责,但是在西学东渐的推进链条中,思想文化作为根基,其革新仍在器物、制度之后,京派的“怀旧”是文化基因使然。除前文提到的文学观念外,京派作品中展现出的理想的社会形态、伦理观念也是更接近中国古典式的。

京派作家时常流露出对礼乐、人情社会的向往,在人本主义等进入视野之后,往往对这些观念取中西相类之处进而以中化西。宗法制是中国传统社会形态的支撑,宗法的背后是礼乐制度,当宗族观念与强调个人意识的西方人文观正面相遇,京派文人的选择是吸收西方对个体意义的强调,将这些观念变形为儒家文化指向中的义利观念、仁者爱人、家国情怀等。对大家族的书写见诸众多中国现代文学作家笔端,主题往往落在反叛礼教上,冰心的《斯人独憔悴》、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莫不如此。京派作品中对家族的书写呈现出更加复杂的情绪和态度,从中既能看到对个人命运的热切观照,又能看到对宗法制度之下人伦关系的怀旧。

京派以家族为重要书写对象的作品首推《四世同堂》。儒家典籍中不乏孝悌忠义之说,孝悌忠义并提体现着中国传统认知下家与国的同构性。《四世同堂》的中心祁家,是“齐家”的谐音,也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载体。祁家人同小说中其他市民一道经历了“惶惑”“偷生”“饥荒”,才筛出了“中国文化的真实的力量”。《四世同堂》将家国的同构性与人物的思想转变结合起来,小说中许多人物都是以家庭身份为出发点进行塑造的。祁老人的权威来自他在家庭中的定位;天佑太太、韵梅等最初以家庭妇女的身份出场,在家庭受到的威胁逐渐加剧的过程中,完成了从“只知有家,无论国家民族”到“国亡家必破”的家国意识觉醒。

沈从文不满于“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8],以回溯性的笔调描绘湘西的民风民俗。湘西宗族以一种非常具有人情味的面目见诸沈从文的笔端,而不是落后愚昧的代名词。《边城》中长者温厚的情意,船总对边民的恩泽,相较于西方话语中人道主义的平等博爱,更倾向于宗族关系之下的人情美。

京派文人不以现代契约制为理想的社会生活法则,“希望弥合‘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巨大裂缝,他们将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悬置起来,从人性“美”和“真”的角度重新发现传统乡贤身上的闪光点,对传统乡贤进行重构”[9],调和个人、地方、民族与国家图景。

三、自我身份认同

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深刻地影响着个人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国运激荡中这一影响关系尤为深刻。从京派文人的文学观念、理想社会形态中,不难看出京派文人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不仅仅是现代意义上的作家,也不同于现代西方意义上的职业知识分子,言行之间与中国古代儒士的行事逻辑更为接近。聚焦于京派对“人生的艺术化”的倡导,可以窥见京派文人对儒士教化理想的逻辑链条的遵循。

根据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梳理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发展线索,作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士”大约出现于春秋、战国之交的孔子时期。从周代贵族中地位最低的一个阶层到以“道”自任的知识分子,除礼崩乐坏的刺激之外,还得益于孔子为士人贯注的理想主义精神——“士志于道”。尽管诸子各家所追求的“道”的具体内涵和途径不尽相同,“道”超越现实又必须落于人世的性质是一个共识。对儒家之士而言,“道”具有某种宗教意义,但所谓“天道远,人道迩”,知识分子在保持超越性的同时又必须入世,又因为中国的道没有类似宗教那样的外在形式束缚,而是依靠内心意志,道的性质决定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层层递进的理想范式。那么采取何种方式来实现理想呢?答案是行教化。教化之法并不单一,三代至大约孔子时代,“治教官师合一”,教化已然呈现出两种系统,后世法家继承“吏道”一脉,表现出工具理性色彩;儒家则更接近“师道”,在“述而不作”的传统中走向对精神理性的追求①。总之,儒家之士以道自任,以天下归仁为目标,以礼乐诗书为载体,承担教化天下人的重任,为社会中的人树立价值理性和道德理性。

京派文人的言行与以文化行教化的儒士更为接近。京派再倡“人生的艺术化”,其目的不仅在于修一己之身,还有兼济天下之意。首先,“人生的艺术化”呼唤一种严肃的文艺观和人生观。京派之外,宗白华等早有提倡“人生的艺术化”,要求把艺术精神作为人生的应有之义。艺术是严肃的,人生也是严肃的,健康的人格和社会需要发展“人生的艺术化”。以沈从文为例,面对都市文明病与封建腐朽的痼疾,沈从文力倡严肃的文学观。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沈从文认为作家应坚持将严肃的人生态度与严肃的文学态度相统一,“且明白文学不是赌博,不适宜随便下注投机取巧,也明白文学不是补药,不适宜单靠宣传从事渔利”[10]。结合时局,沈从文对文学严肃性的要求,就是反对文学沦为政治统治者宣传的喉舌、谋求一己利益的工具和趣味主义者的玩物。

其次,要以文化立人立國,那么文艺创作者必然要承担文化启蒙的责任。严肃的文艺承载文化,进而以文化塑造人格、唤醒民族。在《边城·题记》里,沈从文谈到对读者的期望:“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的,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在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7]59或如苏雪林所说:“(沈从文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儒家“修己以安人”的理想在京派这里表现为对国民和国家的文化忧患意识和文化教化的自觉。

再次,京派文人与以道自任的儒士同样持有对精神理性的追求。精神理性意味着弊除盲从迷信,保持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就京派自身立场而言,正如士所追求的“道”不是为一家一姓的帝王服务,京派在纷杂的政治势力之间采取了疏离态度,在文学已经失去了经学的依附地位的情况下,京派文人依然坚持以知识分子的身份自觉进行社会想象和文化建构。京派坚守自身立场的不易应结合时代语境来看。京派无法用派系划分思路被归入某一个政治阵营,尽管他们同样有着社会改造目的。即使是京派内部也遵循着和而不同的原则,而不是一个旗帜鲜明的牢固团体。须知30年代有着比20年代更为紧迫的民族任务,党派之争也日渐激烈,这种情况下疏离于各方政治势力是十分难得的。此外,教化读者是一条经文化进入社会和政治层面的路径,京派将文艺的落脚点定位在社会人生维度,强调人生和艺术的严肃性,寄希望于以文化唤起读者的精神理性,是将文学视为改造国民性工程中的一翼,从而构建起一个理性的、健康的民族。这一路径与徐复观对儒家教化的理解颇为相近:“儒家的政治,首重教化;礼乐正是教化的具体内容。由礼乐所发生的教化作用,是要人民以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人格,达到社会(风俗)的和谐。”[11]

面对国家民族的极大变局,京派文人以文“化”读者、“化”民族的选择和探索,在新背景、新诉求之下,应和了《士与中国文化》尾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慨叹。

儒家学说早已经历了形形色色的解读,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乃至今天仍然具有阐释和实践的空间。30年代京派关于文艺的认知与古老的诗教传统当然不同,对以儒家为主的民族传统的继承,和继承基础上对外来学说的会通是显而易见的。儒家文化自身在古代中国的几千年中尚需调整和丰富,中国传统也并不意味着与西方思潮的绝对对抗,外来学科的意思和概念范畴之下,涌动着中国式思想内容和思维基础。因此,面对新局面,三十年底京派的种种言说绝对不是对儒家学说的重复表达,而是对传统的现代回应,是自觉进行文化反思后的新声。

注释:

①转引自刘文勇:《为天下而教化:儒家教化说之精神再检讨》,《西南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吴福辉.中国左翼文学、京海派文学及其在当下的意义[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01):12-19.

[2]马睿.未完成的审美乌托邦:现代中国文学自治思潮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社巴蜀书社,2006:39.

[3]朱光潜.朱光潛全集:第9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157.

[4]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430.

[5]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69.

[6]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237.

[7]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8]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0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

[9]许莹,李玲玲.观念变革与传统乡贤形象塑造的艺术嬗变[J].文学研究,2022,8(01):178-186.

[10]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7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51.

[11]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48.

作者简介:

张新草(1996.12-),女,汉族,陕西延安人,硕士,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

猜你喜欢
京派知识分子现代性
主持人:吴义勤 陈培浩
“京派”看不到的世界:澎岛和北方革命文学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浅论林徽因小说的淑女风范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
知识分子精神内涵的演变——基于西方几种主要知识分子理论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