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演进、空间演化、主体变迁:马克思恩格斯城市观的三重维度

2023-09-18 11:14
关键词:全集人民出版社恩格斯

张 恩

随着跨学科视角的切入,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城市之维愈发突显,马克思主义城市观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热点之一。从目前的资料来看,马克思恩格斯没有关于城市论述的独立作品,其理论体系中也没有关于城市的专门篇章,但他们有大量关于城市的论述并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部分。然而,既有研究多停留于对这些分散内容部分而非整全性的把握。要准确理解“城市”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的概念内涵、价值意蕴等需对马克思恩格斯原著原文进行系统整理以并整体把握。“根据原著来研究这个理论,而不要根据第二手的材料来进行研究”(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462页。,这不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倡导的方法论要求,而且也是马克思主义者“原原本本学习和研读经典著作”应有的学习理念和研究态度(2)习近平:《坚持历史唯物主义不断开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新境界》,《求是》2020年第2期,第4-11页。。在这个意义上,从文献学的角度整理和研究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观是推进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研究的基础性工作之一。本文尝试基于分词的文本挖掘方法和聚类统计分析方法整理形成《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计划出版70卷,但并未出全,最近一本为2022年出版的第50卷。有鉴于此,为较为完整地把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的“城市”用词情况,本文在研究过程中仍然使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城市”用语词库,以此为基础辨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城市用词的类型学、论域指向、分析维度等基本理论议题。

一、马克思恩格斯“城市”用词整理及类型辨认

(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的“城市”用词整理

本文选择“城市”作为关键词直接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进行文本挖掘,先是通过机器分词构建基础语料库,而后经过人工分拣并修正语义表达不准确的用词(4)例如,机器分词得到的是“莱茵城市”,而文本比对发现原文表述为“莱茵城市同盟”,该词随即被修正为“城市同盟”,城市邻词相应地调整为“同盟”而非“莱茵”。、清洗出无实质意义的用词(5)例如,机器分词得到动宾结构的短语“消灭城市”,比对原文发现实为“消灭城市和乡村的分离”,这样“消灭城市”由于在语义上无实质意义就被剔除。,再通过聚类整理得到包括170个有完整、准确意义的城市相邻词构成的词库。基于词性组合,库中邻词包含6种结构:名词+名词(城市)、名词(城市)+名词、介词+名词(城市)、形容词+名词(城市)、动词+名词(城市)、名词(城市)+动词。基于语义指向,可进一步划分出10类邻词组,分别为描述地理、空间、特征、身份主体、制度、经济的邻词组和展示城市运行、主体位移及具有主动、被动行为关系的邻词组(见表1)。

表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城市”邻词库

(二)马克思恩格斯城市用词类型辨析

上述城市邻词组类别展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城市用词用语的丰富场景及宏大历史情境感,这为构建具有类型学意义的城市谱系提供了知识可能性前提。通过进一步化约这10类城市邻词组,大致可将其归纳到社会—经济、地理—空间、政治等三个方面的意义指向。

1.社会—经济意义上的城市用词

除“不同城市”“城市生活”这两个中性词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几乎全部身份描述词和特征描述词都提供了某方面类型化的城市的知识,如城市的规模等级、地理位置、历史、功能、发展状态、重要性等。这些类型化城市用词的时代背景可追溯到更早历史时期,有的仅存于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那个时代。其中特征描述词还指向城市的经济性质,如工厂城市、工业城市、工商业城市、商业城市、行会城市、手工业城市、消费城市、农民城市等。此外,用来指称变迁中的城市社会主体、林林总总的城市经济现象的相关用语,都与城市性的社会经济生活密切相关。从人口的社会经济属性来看,这些用词包括有别于农村人口的城市市民、城市游民、城市居民、城市群众等城市行为主体;也包括城市工人、城市农民、城市商人、城市手工业者、城市高利贷者、城市生产者、城市竞争者等各种城市职业主体;还包括法权关系视角下的城市无产者、城市无产阶级、城市资产阶级、城市资本家等城市阶级主体。而各类城市职业主体还进一步指向“城市手工业”“城市工业”“城市工商业”“城市建筑工作”等具体“城市劳动部门”或特定意义上的“城市分工”和“城市劳动”,并与“城市资本”“城市开支”等经济财政要素,以及“城市贸易”“城市市场”“城市租地”等经济空间相联结。总体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社会—经济意义上的城市用词静态化地概括了各种类型化的城市,这些用词集合在一起凸显了历史学和人类学视野下城市文明的复杂演绎变迁过程。

2.地理—空间意义的城市用语

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地理描述、空间描述和位移行为词均鲜明地指涉地理空间语义,而诸如“海港城市”“海滨城市”等特征描述词同样有着显著的地理空间内涵。首先,地理描述词多指向归属于不同国家或地理区域的特定城市。本文挖掘出来的是抽象的“城市”词群,如果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被反复提到的巴黎、伦敦等具体城市考虑进来,那么具有地理空间指涉意义的城市用语群将会极为庞大。(6)马克思恩格斯主要基于欧洲历史与现实展开的论述,因而被提及到具体城市主要是欧洲城市。其次,空间描述词主要指称城市内部物质空间和丰富的城市景观。再次,位移行为词主要指涉城乡两类空间分野基础上的位置转换,具体指向“农村→城市”、“城市→乡村”、城市内部流动三种位移状态。其中,“逃入城市”“逃往城市”“逃到城市”“流入城市”“通往城市”“赶入城市”“涌向城市”“转入城市”“进过城市”等用词主要用来概括和描述农奴、农民及农民出身的士兵等阶级成员向城市空间的流动。“离开城市”和“逃出城市”这两个词略显特殊,它们被用来描述处于战火覆盖状态下的城市居住者从城市到农村的“反向”流动状态。马克思恩格斯使用批判性的修辞来评价这种“反向”流动行为背后的社会政治问题,认为这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一种畸形状态,即政治上层建筑的更迭起着“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的破坏作用。(7)这两个词具体见于马克思在1862年6月下半月至7月初所摘录英国驻宁波领事夏福礼给公使普鲁的通信,信中提及的是英国外交官员所见闻的妇女、城市居民和清朝官吏在太平天国军队“恐怖统治”状态下的逃亡性移民事件。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545-548页。“连接城市”“设在城市”“占领城市”“留在城市”等位移动词虽未如前述用词那般展现主体的城乡空间转换,但却明确地指向某种空间选择行为或组织、力量的空间配置状况。总体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除地理意义上的城市用语用来指称区域或国别意义外,空间指向的城市用语背后刻画了城乡对立关系下复杂的人口流动、利益冲突景象,进而指向立于不同经济基础上的阶级地理分布和阶级统治关系状态。

3.政治意义上的城市用词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有制度描述词、运行动态描述词和相当一部分身份描述词,主要用来指称城市政治的不同面向。包括城市政治价值(如城市自由)、城市政治行为(如城市革命)、城市社会政治力量(如城市贵族)、城市政治制度(如帝国城市)等方面。以政治的角度观之,绝大多数动名词实际上展现了城市内部以及工农城乡之间纷繁复杂的政治互动行为。城市政治行为用词,极其深刻地揭示出城市社会结构的分化程度和城市社会政治关系的发育程度。城市政治制度用词,不仅提供了丰富的制度类型化知识,还表明城市在地方性与国家性两维之间存在着复杂的交叠变迁状态。由此可见,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分析视界里,城市是一个社会政治关系的密集场域。大历史视野下的城市,从其生成伊始便有显著的政治性色彩。马克思恩格斯不仅从人类学的角度考论了城市起源的防卫目的(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86页。,还着重分析了以城市为中心的阶级矛盾及城乡利益关系演化史。总体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政治意义的城市用词刻画出以集中性为特征内核的城市与以分散性为特征内核的乡村在社会结构和政治关系上的巨大分野,他们认为城市在适应社会分工加深、交换交往关系扩展的基础上不断向前发展,又不可避免地在此过程中衍生出更为复杂的政治制度、裂变出城市内部及城乡之间不断加剧的利益冲突。

二、马克思恩格斯城市用词维度与指向

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挖掘整理形成的“城市”邻词库,为进一步展开马克思恩格斯城市观研究提供了一个厚实的文献学基础。然而,这些用词的获取是以抽离文本具体语境为基本前提的,仅就用词本身进行类型化分析还只是一种相对表层化和粗线条的处理方式。如果要更加深刻地把握这些类型化用词的复杂语义,还必须以这些聚类化的用词为导览回溯和定位原著文本语境展开内容分析。前述研究表明,社会—经济意义、地理—空间意义、政治意义上的城市用词分别呈现:历史变迁中静态化的城市类型、动态化的城乡流动与空间延展、复杂的城市社会政治关系。因此,马克思恩格斯的三类城市用语总体上沿着历史、空间、主体性三重维度展开,并由此呈现城市历史演进、城市空间演化、城市主体性变迁三大核心论域。

(一)历史维度:城市文明演进及其社会分工动力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林林总总的城市类型及其演替转换,经由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勾勒而展现城市文明演进的整体图景。受特定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制约与形塑的社会分工状态,以及由此形成的劳动关系、社会关系成为马克思恩格斯理解城市文明演进的核心逻辑。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述中,历史演进中的大工业城市与自然成长起来的城市擘画出城市类型学上的根本性分野。从理论上看,现代化大工业城市的兴起标志着金钱关系取代自然形成的一切关系,从此“分工丧失了自然性质的最后一点痕迹”。从实践来看,马克思恩格斯所处时代的欧洲正是其城镇化狂飙猛进的关键时期。欧洲城市人口在1800—1910年期间约增六倍(9)保罗·M.霍恩伯格、林恩·霍伦·利斯:《都市欧洲的形成1000—1994年》,阮岳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01页。,伦敦人口在1801、1851、1987年分别约为100万、270万、390万(10)彼得·克拉克:《欧洲城镇史400—2000年》,宋一然、郑昱、李陶,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23页。。特别是从19世纪60年代起,西欧和中欧地区城镇与农村工业长期延续的共生关系被工业与城市的共生关系所取代,永久性、单向性的移民成为城市人口增长的稳定特征,城市工业产值取得重大突破,第三产业迅猛发展。(11)以伦敦为例,1841—1911年70年里新增就业岗位三分之二来源于服务和运输业。彼得·克拉克:《欧洲城镇史400—2000年》,宋一然、郑昱、李陶,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54-261页。

工业城市兴起之前的历次社会分工演进是认识自然生长出来的城市演化史的基本脉络。城市,究其实质是一种定居性的聚落形态。城市起源必须从人类定居史中探寻,城市的出现表明社会已经发展到有相对稳定的物质生产可供相当规模层次的定居维持这一基本事实。第一次社会大分工体现为古代社会农业与畜牧业的分离、定居式耕种部落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的分离。在这种分工极不发达的社会,城市是作为“几个部落通过契约或征服联合”的形式。(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5页。此后逐渐形成的工商业劳动与农业劳动的分离,进而引起城乡分离和城乡间利益对立。在所有制结构上,它表现为“家庭自然分工进一步扩大的基础上形成的部落所有制”,城市作为部落核心空间统治着乡村区域。

第二次社会大分工是手工业与农业的分离,出现了直接以交换为目的的商品生产。社会劳动主要由被完全支配、占有的农奴劳动和占有少量资本、支配着帮工劳动为基础的自身劳动组成。它虽然是社会分工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及表现形态,但基本上还只是在“师傅、帮工、学徒以及后来的平民—短工”之间形成十分有限的分工,手工业行业内部及手工业行业间尚未实行分工,因而这种以行会所有制为内核的城市仍然是自然生长出来的。(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8页。劳动者占有小而简陋的劳动资料进行着规模极其有限的生产,且生产成果在中世纪最初几个世纪里主要用以维持自我消费,以交换为目的生产规模还很小。(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93、297页。这一时期,乡村统治并剥削着城市,那些在封建庄园中不堪忍受压迫的农奴不断逃离农村前往城市,由此引发乡村到城市的人流和空间位移。

在分工进一步扩大基础上发生了商业与生产相分离为标志的第三次社会大分工。此前手工业生产者(实业家)与商人身份合一的状态出现破裂,一个不事生产而专司贸易交换的特殊商人阶级从此产生。这一变化对城市发展具有革命性影响,城市间因生产与商业的相互作用而发生横向联系,生产和商业之间的分工进一步引发城市间在生产上的地域分工,其“直接后果就是工场手工业的产生”。这种以供应贸易为目的的生产,以集中和规模化为显著特征,超出了行会垄断产品生产全部流程和技艺模式下的有限供给能力,因而它与行会制度有着根本冲突,新的生产只有在突破既有行会城市的制度约束时才能继续发展。正是在这个动力驱使下,首先造成了技艺需求不高的行业在受行会束缚更小的乡村和小市镇率先发展起来,并由此在新的空间中生产出新的大城市。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与雇主(资本家)形成的是金钱关系,行会里是帮工和师傅间的学徒关系。而工业化规模生产要求通过解除行会宗法关系支配而制造自由的可支配劳动力,由此农村农业成为这种劳动力源源不断供给的大本营。因而,在深层次逻辑上,最初形式的工业(大工场手工业)要以现行土地所有制的快速解体为前提。(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35页。商业城市、大城市的宗法关系率先被金钱关系所替代,大资产阶级主要从商业和工场手工业日益繁荣发展的城市中产生,小资产阶级则主要形成于相对影响力日益衰减的行会城市。现代大工业城市取得了对行会城市的全面优势,城市迅速取得了对乡村的支配地位并形成城乡根本性对立关系,最终建立在金钱关系基础上的现代大工业城市取代了自然成长起来的城市。

资本主义发展所需条件与新式城市发展条件互为表里,如可供雇佣的自由劳动力以及劳动力的空间集中等等。资本主义工业城市以否决、瓦解传统乡村社会关系为前提,并由此形成人口由乡到城的巨大拉力,人口在城市工厂的集中则进一步创造出规模巨大的工业城市。在工业化与乡村城市化齐头并进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资本被以货币计算的现代资本所取代。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与此前社会截然不同的性质:后者以“土地所有制居于支配地位”为基础,是自然联系占优势的社会;前者以资本占支配地位为基础,是“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的社会。(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758页。古代世界的城市“以土地财产和农业为基础”,因而呈现“城市乡村化”的特征,这与现代历史进程中“乡村城市化”的特征完全相反。古代城市“连同属于它的土地是一个经济整体”“国家的公民资格就表现在农民是城市居民”这一形式上。(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81页。

资本主义虽然确立了城市对乡村的绝对统治地位,并将城乡作为社会整体分工格局固定下来,但资本主义的生产与分工却陷入不可调和的矛盾状态:整体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与每一个别企业中社会化生产日益加强的有组织性间的对立。(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98页。反映在社会分工上是整个社会内部分工的无序化与工厂内部分工有序性之间的冲突。在资本主义生产发展史上,先是在为交换价值而运转的工场手工业中将劳动拆分、将技艺工序切割,由此将工人变成“某种局部劳动的自动的工具”,而后在机器大工业中再使工人“从机器下降为机器的单纯附属品”。(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316页。随着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分离程度不断加深,劳动者在生产中的地位也不断下降,人在工业城市中陷入“职业的痴呆”状态和获得极其片面的发展。(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71页。然而,工厂内部的有序分工却起到弥合社会分工的片面性和“消除着专业和职业的痴呆”的积极作用。这表明资本主义社会机器大工业生产造成劳动异化的同时又自我生产出消除这种片面性的条件。消除劳动异化和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前提在于:消除既有劳动分工模式,走城乡融合和生产力协调发展的道路。这预示了工业资本主义时代之后的城市发展前景。

(二)空间维度:工业时代城市发展及其资本动能

空间意义上的城市具有地方性、区域性和全球性三重延展尺度。现代大工业城市产生以前的城市是地方性的,城市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基于单个城市与其周边农村发生的产品交换,由此形成的是规模和频度极其有限的交易、狭小的市场和相对稳定的生产方式,各地城市间处于相对隔绝状态。(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97页。第三次社会大分工为强化城市间联系、扩展城市规模提供了强劲的经济动力。

首先,为摆脱旧制度束缚的需要镌刻了工业生产和新兴城市的经济地理特征。行会城市为确保自身的手工业竞争优势,竭力推动官方出台政策以限制城市外纺织商人和织工拥有织机、学徒数量并禁止农村织工拥有作坊、织机,但却促使工业化加速率先在行会城市之外得到突破。例如,英国真正的工业是在“没有行会的城市确立和发展起来”的。(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07、387页。加上资本主义对蒸汽动能的应用,“工厂乡村变为工厂城市”,大工业地理扩展造就了规模尺度巨大的工业都市。(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321页。反过来,城市规模扩张又形成大工业发展的马太效应:密集的交通网络、充足的工业劳动力、庞大的市场、丰富和集中的生产物资,起到了降低生产成本、实现快速交换的积极作用。(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01页。因而,城市化与工业化互为动力,工业化时期创造出比以往任何时代规模都更为巨大的城市。

其次,实现交换价值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决定了工业化城市形成世界联系的空间特征。为适应规模、需求扩大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需要,分散的生产资料、劳动工具和劳动者必须在空间上进行高度集中,分散、隔绝特征的乡村成为这种集中逻辑实现的潜力和“革命对象”。(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203页。前工业社会的移民主要是由于人口繁衍超过了较低生产力的供养能力所致,而工业社会的移民却是由于应用科学技术的生产超过了传统社会框架下劳动力供应能力而致,其结果是人口不断从农业转向工业、从农村流向城市。(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618-620页。在工业化初期,港口城市居民率先占据了从远距离他国或本国城市获取生活资料或生产资料的大宗性运输地利。(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52页。先是在区域内的城市间,进而在更大范围和更远距离的城市间建立起商贸联系和生产分工。从交换价值而不是使用价值中源源不断地获得增殖的资本要求,产生了导向明确的时空要求。在空间上,资本“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夺得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在时空关系上,资本“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旨在将商品在空间转换的时间压缩到极致。(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4页。因而,资本的内在扩张性推动率先完成工业化的国家积极对外扩张,产品、资本、暴力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输入地理大发现的新世界。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无论是商业力量还是政治军事力量,其闯入新世界国家的方式具有显著的相同空间特征——沿着海岸线和内河航运线挺进,或占据既有的商贸港口城市,或单独划地强辟租界,这些城市由此变成工业国家海外殖民掠夺的前哨点和经济政治行动的堡垒。(29)萧斌:《中国城市政治文明追踪:唯物主义历史观视角的一种探索》,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18页。资本主义扩张逻辑导致先进工业国与落后农业国之间形成旷日持久的矛盾,或是体现为资本主义国家对殖民地全面的经济政治控制,或是体现为资本主义国家在半殖民地城市的治外法权。因而,由地方性城市到全球性城市的发展历史,铭刻了经由日渐连接起来的世界城市网络实现对外扩张过程的资本意志。

同时,资本主义的集中逻辑还导致工业化城市自身陷入社会矛盾交织的空间冲突。一方面,它“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使城乡工人的身心健康遭受摧残。另一方面,城市空间中的矛盾首当其冲地体现为健康问题和住宅问题。健康问题与居住状况密切相关,高度拥挤的居住环境和公共卫生设施匮乏的工人街区,成为各种流行病的发源地。“生产资料越是大量集中,工人也就越要相应地聚集在同一个空间,因此,资本主义的积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状况就越悲惨。”(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24、721-722页。在住宅问题上,城市土地价值成为资本增殖的重要对象(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72页。,工业化初期占据城市中心的工人住宅遂成为实现地租利益要求必须被清除的对象,其结果是工人居住的空间被迫从城市中心向边缘化郊区不断迁移。在巩固政权、美化统治业绩和防范流行疫病向非工人街区蔓延等多重利益需要的推动下(32)“霍乱、伤寒、天花以及其他流行病的一再发生,使英国资产者懂得了,如果他想使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不致成为这些疾病的牺牲者,就必须立即着手改善自己城市的卫生状况。”参见弗·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92年英国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14页。,资产阶级不得已采取一系列措施着手解决城市空间中的矛盾。在住宅问题上,资产阶级提出建造带花园的小宅子、建设更为集中的营房等方案,并以公共卫生或美好城市之名清除了有碍观瞻的街区而代之以宽阔的街道和豪华的大厦。这种“欧斯曼”(33)是指恩格斯用来概括资产阶级有意通过建设大商场、铁路或街道等将巴黎及其他大城市中心工人街区切开的城市建设手法。式的方法,在美化中心街区后却让充满“问题”的街区在空间中不断复制而未能使问题真正得到解决。(3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238-292页。事实上,这种方式蕴藏着避免街垒战的防卫性功能塑造(3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468页。、造成依赖政府公共工程生存的“建筑业无产阶级”等空间控制的政治艺术。

社会主义者如何解决资本集中生产和对外扩张过程中产生的空间矛盾呢?空想社会主义者提出在全国均衡分布人口、充分变换工种、培训劳动者全面技艺等方法来消灭城乡对立的倡想。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提出从“统一的总计划协调地安排自己的生产力”的方法来消灭城乡分离的条件。(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317-318、321-322页。科学社会主义者清醒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和对外扩张在造成深重的内外矛盾的同时,也生产了瓦解自身的条件。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资本对世界市场的破坏性却蕴含着城市文明内部具有历史进步意义的政治经济学规律:资本主义生产造成“全人类互相依赖为基础的世界交往”,物质生产在科学加持下统治自然力,从而为新世界创造了必需的物质前提。(3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252页。这预示着资本主义时代之后的城市空间图景。

(三)主体性维度:城市权力及其解放政治前景

城市空间内的诸种社会政治关系,特别是城乡之间的利益冲突,其问题核心在于城市权力的归属问题,或者说是关于“谁的城市”这一问题。人类学视野下的城市是“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37页。城市的形成,表明复杂社会及其治理之肇始,“随着城市的出现也就需要有行政机关、警察、赋税等等,一句话,就是需要有公共的政治机构,也就是说需要一般政治”(3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7页。。在氏族社会时期,城市是占有统治权力的氏族或氏族联盟居住的空间。作为统治中心,城市最开始是按血缘关系分区划界,并执行着统治乡村的功能。分工浸入导致的氏族人口流动和人口杂居破坏了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城市空间结构和政治结构。政治上,遂以超越氏族同盟并居于其上的中央管理机关、民族的法律作为共同性事务的处置机制,纵向的阶级身份逐渐替代了氏族内部的横向关系。这样,政治社会就取代了氏族社会,国家也由此确立。因而,尽管社会分工是瓦解氏族社会、构造国家的根本动力,但是城市社会政治生活却实实在在地孕育了国家制度,国家的形成又将城乡对立作为整个社会分工的基础给固定了下来。(4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125-200页。在中世纪欧洲,庄园化的农村统治和压榨着城市。庄园地主依靠占有农奴劳动维持生存,不堪忍受而不断逃亡的农奴成为不断补充给新城市的成员。市民一开始是处于被压迫地位的等级,它须向封建贵族纳贡。为维持生存,最初的市民们在生产上组成各种同业公会,在军事上形成自我武装的团体,在政治上积极争取参与市政的权利。为应对统治阶级无休止地榨取,自我武装的市民团体在与专制君主、贵族的三角权力博弈中寻求生存机会。当市民等级的力量还未显示足够的威胁性时,渴望削减贵族市政权控制力的市民等级成为试图削弱封建权力的王权天然合作对象,有的城市借此获得了诸如帝国自由城市这样的超然地位,有的城市一跃发展成为城市共和国。当市民等级经济力量日渐增长且为不匹配的政治地位而日益躁动不安时,市民等级也就成为王权和贵族联合夹击和要清除的对象。力求保持政治掌控力和稳定财政收入的王权,对市民等级谋求市政权的行为实际上保持着高度警惕性,例如德皇弗里德里希一世、二世都曾颁令禁止成立具有秘密性质的各类城市公会或盟会组织。

从封建制度中生长出来的资产阶级,凭借其在物质财富上的巨大成功,不断瓦解着一切旧制度和旧式生产方式,贵族在被替代或被同化中实现身份现代性转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人口、生产资料、劳动工具和财富通通集中起来,不仅确立了城市对乡村的绝对统治地位,也推动分散的利益、法律、地方结成统一性的全国政府、法制和民族。(4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70-471页。资产阶级确立起与其经济地位相称的政治地位经过了一番复杂的斗争过程。经济上,它们力图用自由贸易代替陈旧的关税制度壁垒;政治上,他们要求在代议制框架下扭转城市与乡村在国家代议机构中代表席位的不平等分配格局。在资本主义发展水平不同的国家,资产阶级政治统治权的谋取之路有着显著差别:在发展水平最高的英国,资产阶级在捍卫选举权与财产权绑定原则的基础上,不断争取下调同选举权挂钩的财产资格,推动选举权向更多的市民放开,以此来对抗经济上没落的土地贵族及受他们操控的农民在政治选举中的优势地位;法国采取的是一种平民主义的“非资产阶级的方式”实现了资产阶级的利益(4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25页。;德国资本的畸形发展使得其资产阶级取得统治地位的过程最迟缓最曲折。德国小资产阶级的发达程度远远超过了工业阶级和大资本家,他们对宫廷、贵族和政府具有依赖性(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0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42页。,因而有显著的地方性(4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77页。。德国1848年革命汇聚了心怀不满的各个阶级力量:已认识到自我力量的资产阶级、商业化转向的贵族、埋怨捐税的小手工业者小商人阶级,以及不堪苛捐杂税、高利贷盘剥和对大资本家及政府保持同样憎恨的工人。(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47页。资产阶级最终凭借经济上的优势取得了政治统治权,城市成为工业时代的经济中心、政治统治中心、文化享乐中心,资本最终成为“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4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758页。。

资本主义工业化生产出简化阶级构成的社会再生产机制,这使得城市政治的阶级性面向更加突出。资本主义生产瓦解着一切旧制度、旧的生产关系,并将生产力推进到最高水平,整个社会日益简化为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两大阶级的并列与对抗关系。(4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466页。无产阶级随工业而兴,随资产阶级发展而壮大。(4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78页。现代资本主义大工业在占据统治地位以来创造了这样一种局面:资本积累于少数人手中,大城市集中了一无所有的群众。(4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162页。无产阶级的力量和政治诉求随着其阶级规模增长、阶级意识觉醒而逐渐显露出来。他们在英国宪章运动中组成了有“近代第一个工人政党”之称的宪章派,亦有在法国成立“巴黎公社”的伟大壮举。达到阶级对决这一终极格局的前提是这两个阶级“必须在有关国家,至少在大城市,得到充分发展”(5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5、168页。。因此,按照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来看,“共产主义运动决不会起源于农村,而总是起源于城市”(5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10页。。马克思恩格斯预见世界性的共产主义革命将率先在工业最为发达、财富积累最多的资本主义国家中爆发。(5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69页。无产阶级在城市利用国家机器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成立共产主义联合体,通过“有计划地尽量利用生产力”,同时进行“生产教育、交换工种、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5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370-371页。,从而使城市成为无产阶级的城市,城乡对立转向城市融合,人最终得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些分析充分研判了资本主义时代及之后城市与国家维度中阶级权力的分布图景。

三、马克思恩格斯城市分析的范式价值

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主义对城市展开的分析,展现了认识城市起源、发展以及城市社会经济政治关系等基本问题的深邃宏大视野、严密理论逻辑,为辨识城市性质、分析城市社会政治关系提供了科学方法指导,是城市理论分析丛林中的重要范式之一。

(一)供给城市理论分析的一般性框架

前述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对“城市”用词的系统挖掘及分析结论表明:马克思恩格斯在辗转欧洲主要城市的具体斗争实践中业已发展出一整套关于城市阶级、城市权力、城市制度以及城市与国家、城市空间与阶级关系等范畴的抽象性理论。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城市的理论分析相当零散,但他们在事实上已极其成功地为城市理论分析建立了一个具有一般意义的分析框架。概括起来,他们将城市社会政治关系的演进置于与特定生产力相联系的社会分工水平这条主线上,从而完整地把握城市经济政治性质与社会分工水平→所有制→利益分化与矛盾→阶级结构之间的逻辑内链关系,由此深刻揭示了城市性质变化与城市发展演化实践历史之间的内在机理。空间面上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十分剧烈,城市总体展现了由地方性向国家性、国际性的交往扩张,阶级矛盾的空间化和政治统治者的空间性处理技艺演绎了生动的城市政治生活。因而,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观,既从历史维度和空间维度透视了文明意义上的城市演进图谱,又从主体性的角度揭示了城市所包含权力结构、互动关系及其社会政治后果等诸问题,从而为认识具体历史、地理空间中的城市提供了一套一般性分析方法。

(二)找回城市发展演进的历史性面向

关照历史是马克思恩格斯认识和分析城市的基本维度,也是其超越当代西方城市分析诸理论流派的显著理论优点。回避历史、忽略历史是当代西方城市政治理论深层困境。无论是精英主义与多元主义之争的城市社区政治权力结构流派,还是城市增长机器理论、城市增长联盟理论、城市政体理论等城市政治权力结构网络互动分析流派,抑或是城市治理体制理论,都具有显著的“弱历史性”特点。这些理论主要基于片段化历史和特定社会政治经验所作出的狭隘性解释。以欧美为核心的英语学术界在其学术史话语体系中将城市政治理论的分析起点设定在20世纪中叶。在这种叙事中,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城市革兴运动及其肇起的城市老板政治(city boss)等暗黑历史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起来。在真实历史中严肃审视当代西方城市政治理论,那些身处工业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城市政治实践充斥着痛苦、黑暗和腐败积弊,这与当代欧美城市政治理论致力于分析城市公共决策、经济增长和城市治理问题时所展示的祥和、进步、光明意象大相径庭。20世纪以前欧美城市政治的真实状况是由空想社会主义者、马克思恩格斯等人所揭示和批判的。换言之,当代西方城市政治理论的历史关照性相当薄弱,对客观城市政治进行了非历史化的处置。尽管不少学者在案例研究中也会关注到欧美城市数十年发展历程,但与这些城市生成发展的长时段事实相较,这种片段式的截取至多展现的是特定城市发展史的“惊鸿一瞥”。

西方学术界在一定程度上也意识到这一理论缺陷。莫森伯格等人批评指出,当代西方城市理论在回答城市政体如何形成、又将何去何从之类的问题时是相当乏力的。(54)Mossberger K.and G.Stoker,“The Evolution of Urban Regime Theory: The Challenge of Conceptualization,”Urban Affairs Reviews, vol.36,no.6,2001,pp.810-835.乔尔·拉斯特认为,城市政治学家和城市社会学家惯常于关注当下或近期发生的现象,而经常忽视历史因素在研究中的重要性。(55)乔尔·拉斯特、滕白莹译:《为什么历史(仍然)重要:城市政治分析中的时间和时间性》,《比较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1期,第51-74页。基于“短暂性”的实践关照,遮蔽了那些隐藏在长周期、大时段背后的深层线索。实际上对于时间的忽视是当代西方社会科学的通病。例如道格拉斯·诺斯就批评西方经济史研究中的新古典理论“没有时间”,只是“某一顷刻”的模型。保罗·皮尔逊指出,西方社会科学界过去几十年里经历了“去语境化”的革命,社会科学研究以“快照”视角(snapshot view)处理定量分析、案例研究中的政治生活,导致作为社会过程展现的“语境”被视为分析障碍而被排除。在方法—模型简约化的学术导向下,这些理论失去了对缓慢展开的社会过程的关注力和解释力。(56)保罗·皮尔逊:《时间中的政治:历史、制度与社会分析》,黎汉基译、黄佩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197页。

(三)坚持城市自然、社会两重空间性

马克思恩格斯城市分析中的空间,既保留物质性质的自然地理意涵,也有社会分工与社会交往的实践尺度。长期以来,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在承认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历史维度分析价值之时,却以批判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轻空间性为其理论建构起点。这使中国学术界不得不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态度来面对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一方面,中国学术界因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饱含批判、思辨色彩且与自由主义城市理论流派迥异而大力推介;另一方面,因其否定经典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空间性逻辑而采取更加谨慎的态度。一部分中国学人极力揭橥经典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所具有的空间性,以此来回应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在空间性问题上提出的诘难。尽管为经典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具有空间性逻辑所作的辩护值得肯定,但至少还有两方面工作有待继续推进:一是鉴于“城市”在马克思恩格斯著述中零散分布的事实,有必要系统整理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观,在此基础上整体性把握经典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以便充分展现其在时间性、空间性两个面向上的准确叙事;二是应该从新马克思主义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空间性批判的纠缠不清状态中跳脱出来,直奔系统拆解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逻辑本身。有学者已意识到,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所谓以空间为中心的分析,其逻辑设定了现时代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的零和博弈状态,社会空间取代了自然空间而致一切空间具有社会性,特别是列斐伏尔将空间指认为统治阶级通过国家操纵的社会后果,空间在哲学上变成纯粹的社会后果,这样就否定了空间的自然性,作为物质形式的空间就被消解掉了,最终走向一种反唯物主义的空间观。(57)王金福:《“空间、空间生产”五问——对张之沧教授几个观点的质疑》,《学术月刊》2012年第1期,第22-28页。

(四)立足于“谁的城市”这个元命题

城市主体性问题是马克思恩格斯关照城市历史性、空间性背后的深层逻辑,直指城市社会政治关系背后的阶级利益分化状况。当代西方城市理论,尤其是城市政治理论主要设定为一种阶层分析理论,并与任何可能表明“激进”“解放”立场的理论流派划清界限。乔纳森·戴维斯和戴维·英布罗肖概括了城市研究的三个经典问题:“谁使用了城市政治权力?城市治理的性质是什么?城市市民如何影响这些动态权力和治理以及如何被这些动态权力和治理所影响?”何艳玲概括了这三个问题所指理论焦点:第一个问题指向权力的结构安排问题,包括了精英论与多元论之争,超越二者之争的增长联盟、城市机制、地方治理理论;第二个问题包括了大都市区政府、公共选择、新区域主义、地域重划与再区域化等四种区域主义范式;第三个问题是从自下而上的视角来理解城市政治的性质和过程,包括城市社会运动、性别政治、社会排斥与社会资本研究。(58)乔纳森·S.戴维斯、戴维·L.英布罗肖:《城市政治学理论前沿(第2版)》,何艳玲译,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导论第7页、译者序页。这些具体流派背后有着显著的共性特点:一是坚持个人本位,从个体行动到集体社会的逻辑路线来分析政治问题,关注人的选择的可能性与意义,反对目的论与预定论;二是实证主义方法论导向,坚持对实践的合逻辑性解释作为理论优先性任务,因而与那些持价值重构的“激进”或“革命”立场的学说保持距离。无论是精英多主义与多元主义之争的社区权力研究,还是增长机器、增长联盟、城市政体、城市治理理论,都旨在描述资本主义民主国家体制下地方单元内的权力分配过程与权力结构状态,是在捍卫资本主义统治合法性前提下描绘的城市阶层共存众生相。这种基于既定权力格局的保守主义的、实然性的理论解释,选择性地忽略了城市政治客观存在的紧张冲突与深层矛盾,不仅失去了科学理论应有的批判价值,而且抑制着城市阶级权力重构的机会和潜能。

四、结论与启示

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城市的理论分析存在历史、空间、主体性三重维度,分别指认了城市文明演进及其社会分工动力、城市空间的地方性—国家性—全球性尺度延展及资本动能、城市权力的阶级归属及其解放政治前景等核心论域与基本理论命题。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观提供了一个城市分析的一般性框架,因其注重城市发展演进的历史性面向、完整把握城市的自然——社会两重空间属性、始终立足于“谁的城市”这个元命题而展现理论的时空穿透力,并直指城市的本质属性。

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观启示当代中国城市研究必须回归“城市是什么”这个基本分析前提。几乎不对城市本身进行定义是当代西方诸城市理论的共同特征。这些理论所言“城市”主要是立足于西方当代社会政治实践经验基础上的现代性城市。换言之,由于没有在基础理论层面对“城市”为何物进行深入研究,这些标榜着以城市为中心的理论分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没有“城市”。这种状况给城市理论研究造成了严重困扰:要么默认这些理论及其研究文献中的城市是给定的一块“幕布”或一堵“背景墙”,要么就不得不忍受这些语义含混不清的城市概念且不置一顾。这表明,尽管城市理论诸流派发展出洋洋洒洒的分析叙事,但没有得到严格理论定义的“城市”却变成了一种没有历史、经济、文化差别的抽象同质物。因而,西方诸城市理论中的“城市”一词实质上变成空洞的概念,一个局限于刻画当代西方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特定性概念。实践关照的特定性及其非历史性缺陷,使得西方城市理论在事实上根本无力充分回应和回答抽象和宏观的城市命题。如果不对“城市”概念进行解构的话,无论用何种立场来译介、化用西方城市理论,必然都会造成对西方城市性质、城市历史、城市文化不假区别和过滤地接受。正是此种研究缺憾,才导致作为一种局部性、片段性的特定经验及其知识阐释的当代西方城市理论大行其道。中国城市化快速发展的实践要求及由此引发城市诸问题的治理需要,成为驱动中国城市理论发展的深层动力。中国学界在关注中国城市治理现代化理论与实践问题时,展现出“学以致用”的理论自觉和“济世为国为民”的道义情怀,在积极引介西方城市理论之时又基于中国实践不断尝试提炼本土化理论。当代中国城市既共享现代城市的普遍性特征,又有自身独特的历史逻辑和实践基础,因而必须从历史、空间、主体性等方面追溯“城市是什么”这个基本理论命题。如果不加区分地使用西方城市理论,不仅不能实现域外理论与中国实践的良性对话,而且有扼杀基于厚重历史与显著特色的中国本土化城市理论成长成熟的潜在风险,更有可能导致在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进程中构建、推行涉及城市的重要制度时遭受表层现象与深层机理背离的政策危机和政治风险。因此,中国理论界要高度重视马克思恩格斯城市观的时代价值,更加自觉地学习、研究和应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关于城市的知识、基本逻辑和一般性方法论。

此外,挖掘马克思恩格斯城市观的方法及处理过程彰显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文献学价值。本文的方法思维是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视作一个相对完整的数据库,在此基础上进行文本分词、聚类统计组建“城市”邻词库,从而发现这些用词背后的多重意义指向,并基于文本语义的比照性分析发现其主要论域。文献数据库、数字出版业的发展,深刻地改变着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文献检索、处理及其研究方法。研究者可以通过数字化手段高效处理大批量专题出版物或连续性印刷资料,从而在某个专门领域又快又全地掌握相关数据资料。有学者利用数据库进行专题性的思想史研究即是这方面工作的典型代表。(59)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5-7页。这些技术和新的研究方法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者基于原著原文的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得益于新技术的发展运用,诸如卷帙浩繁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不仅不是让一般读者和研究者望而却步的门槛,反倒是可供充分应用的数据宝库。按照此种方法进路,不仅可以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MEGA2)进行数字化全文本研究,还可以实现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不同版本间的快速比照研究,有助于迅速开辟马克思主义研究新专题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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