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航 周毓华
穆坪土司为嘉绒十八土司之一,于明初得到朝廷封授(1)穆坪土司于永乐十三年(1415年)正式获得朝廷封授,初名董卜韩胡宣慰使司。乾隆十年(1745年)始称“穆坪董卜韩胡宣慰使司”。其中,“董卜韩胡”亦作“董卜韩瑚”,“穆坪”在档案中常写作“木坪”。本文为行文方便,统称穆坪土司。,治所位于今四川省雅安市宝兴县,全称为“穆坪董卜韩胡宣慰使司”。明代多称“董卜韩胡”(2)马长寿先生在《嘉绒民族社会史》一文中认为穆坪土司的祖源与唐代哥邻董氏有关,而且与乌斯藏琼部有密切的关系。任乃强先生在《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一书中认为,今宝兴县在古代为氐族人所居住,唐朝时氐人同化于吐蕃。宋代有董卜韩胡等七姓首领分别在此地称王。到了明朝初年,首领苍旺业卜率董卜韩胡四姓归诚,于是合为一司,就是董卜韩胡宣慰使司。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董卜”及其“韩胡”均是嘉绒藏语方言对数量和地名的一种本地称谓。其中,“董卜”是对数量的直译,在此引申为成千上万的百姓;“韩胡”是对地理环境的直译,在此引申为百姓居住的地方。,清代则多称“穆坪”(3)关于“穆坪”一词的来源,没有统一的说法。从历史上到今天,硗碛藏族人民称“穆坪”为“穆溪”“穆革积”或“穆积”,意思是城区。“坪”是指平坦的场地,四川人又称“坝”或“坝子”。笔者分析,“穆坪”一词是“穆溪”和“坪”的合称,意思为城区中平坦的坝子。因“穆”字笔画繁多,在清代文献中,常常用“木”字替代,即出现“穆坪”和“木坪”两种写法并用的现象。。从洪武六年(1373年)接受封赐至民国十九年(1930年)正式改流,穆坪土司在今川西北地区活动557年,是明清时期川西北地区颇有影响的一支力量。明末清初,董卜韩胡势力衰减,但在坚参囊康时期,穆坪土司实现中兴,发展达到鼎盛。其一,在母亲王幺幺的悉心教导下,坚参囊康积累了深厚的儒学和汉文化功底,文采智谋兼备;其二,穆坪土司积极参与清王朝平定大小金川的战役,以巨大的代价维护了国家统一,获得乾隆帝嘉奖;其三,在大小金川战役中,穆坪地区成为清军进兵的主干道之一和军需补给及保障基地,随军商贾云集,大量汉族百姓移居此地,不仅促进了穆坪地区经济文化发展,也改变了当地民族分布格局。目前,学界从人物事迹、遗址考察、家国认同、文化遗产等角度对穆坪土司进行了研究(4)参见彭陟焱、陈昱彤:《穆坪土妇王夭夭事迹考述》,《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99-104页;彭凯:《清代穆坪土司及其土兵“安勇”事迹考述》,《陇东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第69-72页;彭陟焱、王航:《穆坪土司官寨及墓园遗址考察》,《民族学刊》2018年第3期,第73-79页;王航、彭陟焱:《论清代穆坪土司的家国认同》,《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67-72页;王航:《穆坪土司文化遗产及其保护开发刍议》,《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21年第3期,第16-26页等。,但未见针对坚参囊康功德碑这一重要文献的具体研究。笔者在2017年赴宝兴县调查期间,发现该碑在红军长征时期被刻上“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救穷人 紫光政治部制”字样,因此该碑具有民族史文献和红色文物双重价值,值得深入研究。
坚参囊康在清代文献中又被称作“甲勒参囊康”“甲木参纳木”“甲尔参纳木卡”“坚木参那木喀”等,汉名坚永宁,生于清雍正七年(1729年),卒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终年63岁。坚参囊康是入清以来穆坪第六代土司,乾隆十一年(1746年)至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在位。在坚参囊康正式承袭土司之位前的十余年间,穆坪政务均由其母王幺幺协同办理。乾隆九年(1744年)六月,清王朝命“坚参德康承袭明正土司,其印信土务仍令喇章协办,俟德昌年壮能独办参务专以;责成其董卜土司无照例,请将囊康承袭,但尚未练达,仍令伊生母王幺幺协办,俟囊康谙练再经专办”(5)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藏,全宗档03-0382-011,缩微号:026-0308,《奏明德昌等承袭明正等土司缺其头人汪结请加土守备》,乾隆十年一月二十一日。。
明末清初,董卜韩胡因贡道受阻而寻求扩张,并与南明、大西政权展开混战,战败后其势力从大渡河上游的小金川地区大为退缩。顺治十八年(1661年),董卜韩胡宣慰司坚参喃哈向平西王吴三桂投诚,康熙元年(1662年),有着敏锐政治洞察力的坚参喃哈向清廷呈缴明朝所颁印信。后来,坚参喃哈之子鸟儿结被其弟朗结所杀,董卜六姓头人诛杀朗结,立鸟儿结之子为土司,不料其子又死。沃日、瓦寺等土司趁董卜韩胡政局不稳,蓄谋将其兼并。危急之际,天全土司杨自唐将在西藏为僧的朗结庶子雍中七力唤回穆坪,继承土司位,稳定了董卜韩胡的局势。(6)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46页。西炉之乱后,同为嘉绒土司的明正土司势力大衰,土司蛇蜡喳巴被害,清朝令蛇蜡喳巴之妻工喀承袭土司之职。工喀势单力孤,需要寻找强有力的援手,于是决定将唯一的女儿桑结嫁给在作战中表现突出且实力强大的雍中七立,与其结为联盟。自此,董卜韩胡土司与明正土司两家开始联姻,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民国时期。雍正三年(1725年)六月,明正土妇桑结死于打箭炉的地震中,她的儿子坚参达结作为明正、董卜韩胡两土司的真正执政者登上了政治舞台,同时掌两土司印信,实力日益强大,其辖地包括今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市全境和雅江县、道孚县及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的大部分地区,包括天全六番招讨司等在内的多个土司均被其管辖。坚参达结执政期间始终顺应清廷,在平定西藏策凌敦多布之乱等多次军事活动中为清政府提供土兵、粮饷等物资保障,被封为“振威将军”。而在坚参达结征战之时,董卜韩胡土司一切大小事务悉由其次妻王幺幺代为处理,她办事公允有方,深得民众爱戴,朝廷赏其一品夫人。雍正十一年(1733年),坚参达结病故。
穆坪土司经过坚参雍中七力、坚参达结、王幺幺两代三人的经营,至坚参囊康时期达到鼎盛。坚参囊康在汉族母亲王幺幺的悉心教育下,认真学习汉文化,并学习处理土司事务。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王幺幺去世后,坚参囊康迅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少数民族首领。从大的时代背景看,当时的清王朝正处于康乾盛世时期,综合国力尚处于上升阶段,这为土司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政治环境。当清王朝在苗疆遍行“改土归流”时,嘉绒土司由于其地理环境较为封闭,形成独特的文化圈,加之势力较为强大,可以在“以番攻番”的民族策略中起重要作用,反而得到清王朝的扶持。(7)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大小金川战争结束,嘉绒18土司中有16家土司存续下来。其中于明朝归附的土司7家,清朝自顺治至乾隆四十一年又新设9家土司。这9家土司中又有5家系雍正朝“改土归流”以来所设。乾隆十七年(1752年)“杂谷事件”之后,鄂克什、巴底、梭磨等土司得到升迁。乾隆二十年(1755年),鄂克什土司晋升为安抚司;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巴底土司晋升为宣慰司;乾隆四十年(1775年),梭磨土司晋升为宣慰司。清代,四川地区共置11家宣慰司,嘉绒藏区就占了6家。而云南、贵州、湖南、广西、湖北等地区宣慰司级别的土司共计只有9家(湖北4家,湖南3家,云南1家,贵州1家)。嘉绒土司地位之高可见一斑。参见叶小琴、陈潘:《从羁縻统治到流官政治——明清时期嘉绒藏区土司制度研究》,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第44-45页。坚参囊康继承土司之位后,坚决响应清朝平定金川叛乱的战争,率领土民完成运粮、增兵任务。乾隆二十年(1755年),金川土司联合绰斯甲布土司“将百姓碉房烧毁”又“攻打革布什咱丹东官寨”。中央奉行一贯的“一家有事,彼此救援之盟”,令明正土司派土兵前往革布什咱土司境内,帮助其共同防守。后鉴于明正土司一家出兵“不无单弱”,“谕木坪土司甲木参纳木喀即拨土兵五百名,就近赴打箭炉,协同明正土司防范”。十月,朝廷又“调土练五百名同明正、木坪等土兵往驻章谷泰宁以壮声势”(8)阿桂:《平定两金川方略》卷1,乾隆二十年十月丁巳,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四川总督阿尔泰奉命调“木坪、明正各土兵三千余名,分路遣用,以资攻守”(9)阿桂:《平定两金川方略》卷4,乾隆三十一年三月癸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五月,坚参囊康亲自“带领番兵修理道路”,还“随攻甲金达山梁”“实属不辞劳瘁”(10)阿桂:《平定两金川方略》卷29,乾隆三十七年五月壬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当四川总督富勒浑奏称军粮短缺时,朝廷“饬雅安、天全、芦山等州县办米,由木坪赶运”(11)《清高宗实录》卷965,乾隆三十九年八月戊申,《清实录》第2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100页。,他率领土民积极配合,奋不顾身,克服重重困难圆满完成任务。史载,穆坪所在西路粮线“每月协运米面二千石”(12)《清高宗实录》卷314,乾隆十三年五月戊子,《清实录》第1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1页。。仅在第一次金川战争期间,穆坪土司就承担运粮至少四万二千石。第二次金川战争期间,穆坪所在西路运米“以计有一万二千余石”。乾隆皇帝圣谕给予嘉奖:“川省自办理军务以来,各土司、夷民,急公踊跃,甚属可嘉,业经叠沛渥恩,分别蠲缓。今大功指日告成,该土司等益加奋勉出力,允宜再沛膏恩,用昭优恤”(13)《清高宗实录》卷973,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乙未,《清实录》第2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81页。,并“钦赐诚勤巴图鲁四川木坪宣慰使司宣慰使”(14)宝兴县博物馆藏,穆坪土妇王幺幺贞节牌坊碑文。称号,军功加衔一等,记录十次,记大功三次。此外还特准明正土司坚参德昌、穆坪土司坚参囊康等土司头目二十九人晋京朝上,各赐不同等级的官服。乾隆帝又特许其至热河观光,赐宴班禅额尔德尼、王公大臣及金川、穆坪土司坚参囊康等四十四人,优厚有加。直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清实录》中均有穆坪土司坚参囊康进京朝觐,皇帝优待之的记录。当时更有诗赞坚参囊康:“卬笼关外奋天戈,荷甲而今尽荷蓑。笮里烧畬盐汲井,一声声唱太平歌。万里星驰祝万年,蛮司也许入班联。金浆玉酿露恩渥,王防图中尽列仙”(15)《钦定千叟宴诗》卷3《预宴六十五人诗八十一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2页,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藏。,形象地描写了朝廷为奖赏穆坪土司征金川之功,而特许其荣耀之史实。在德国海德堡人类民俗博物馆内,藏有紫光阁功臣坚参囊康画像。画像上题字为“木坪土司坚木参纳木喀,踊跃从战,来我军营督励兵弁,其众效命,奋不顾身,名与紫阁凡若而人。乾隆丙申春,臣于敏中(16)于敏中(1714—1780),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四库全书正总裁,紫光阁五十功臣之一。、梁国治(17)梁国治(1723—1786),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书法家。奉敕恭赞”(图1)。
图1 坚参囊康像
图2 坚参囊康功德碑(宝兴县政协摄)
坚参囊康在位时期,穆坪土司的经济及文化发展达到鼎盛。金川之乱被平定后,穆坪地区商业大兴,各省商民云集于此。根据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由坚参囊康亲自撰写的城隍庙钟的铭文可知,当时穆坪有来自江西、陕西、四川、湖广、福建、贵州等地的客商38家。在文化方面,作为首领的坚参囊康除了深谙汉文化外,还在甘孜德格印经院上供金银千两,迎得了佛典《丹珠尔》,并且主持书写了多达二十万函的佛经典籍,还出资修造了佛像、佛经和佛塔。在坚参囊康的主持下,穆坪地区又建立了城隍祠、关帝庙、川王宫、永宁府、经楼等。据有关资料分析,永宁府极有可能就是坚参囊康(坚永宁)所建的“衙门岗”的土司官寨,百尺经楼可能就是永福寺。(18)旧土署侧,近定西门有喇嘛寺,旧名永福寺,为土司家庙,俗呼经堂。(坚参囊康)建小卡子后山嘴上土署与永福寺经堂(喇嘛寺)。参见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45、54页。可见,穆坪土司深受汉藏文化的影响,不仅信奉藏传佛教,还信奉道教以及四川民间信仰,这体现了坚参囊康包容大度的性格和海纳百川的胸怀,以及较高的文化素养。坚参囊康在位期间,穆坪地区文化兴盛,经济繁荣,社会发达程度在嘉绒地区无有出其右者。
坚参囊康功德碑原立于宝兴县穆坪镇关帝庙后山坡树下,后存放于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纪念馆内(图2)。笔者经过仔细辨认,将碑文摘录并句读于下。
钦赐诚勤巴图鲁、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军功加衔一等、甲大老爷建造功德碑记
夫人建功立业,必本之以德,而济之以才。苟有德无才,则难以成丰勋伟烈;而有才无德,亦多见其好事喜功。惟才德兼备,而后见诸事。功者皆出于忠君、孝亲、为国、爱民之深□,可以铭诸金石而不磨。如宣慰公讳甲勒参纳木喀,聪明刚果,多艺多能,自承袭世职以来,动作食息,不忘国恩,内外公私,永言先德。以故生平建树,皆上关忠孝,下本慈祥。夫非有德有才之明验乎?公勤诚报国,能致其身。两金猖獗,几被谤言,而一腔忠义,三载勤劳,亲冒矢石,愤立奇勋,卒表精忠,循蒙圣眷。其所以两建御□楼者,□□□□□□□□以□边远□□夙□瞻仰□□万寿以无疆□其忠悃□何如哉□□□□□氏□□□□□威远服公。新建永宁府百尺经楼,为母祈生,□□福迄于今□近朝睹。请建贞节坊,千秋□□,为母增死后之荣。迄于今,人民感慕其孝,思为何如哉?若夫创立城隍祠,重修关帝庙,增新川王宫,公之诚于祀神者□非公之勤于治民,□至□修羊村石路,造瓦西铁桥,又于札底关外一带偏桥,俱炼铁索,扶危济□,万古永逸。其恩遍土民,泽及商旅,又何如乎?公生平捐造,功德何止万金,悉蓄自节俭,不派人民,而卒能全忠孝、布慈祥,以垂于不朽。余尝入□西席,得以知其始末焉。□因客商慕其德,嘱余作文以寿(19)“寿”通“铸”。石,故乐为之记。
公本讳坚参囊康,乾隆□□(20)此处所缺文字当为“十一”。年承袭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两金之役,屡建军功。仰荷皇恩,加诚勤巴图鲁,赏戴花翎,循加□□□顶□甲勒参纳木喀□□□□入千叟大宴,蒙圣恩赐□□□□耀前□□胜六番副□于后。
首客(略)
穆坪 秦楚吴蜀闽 众客商(略)
大清乾隆五十三年岁次戊申荷□吉□(21)此处疑为“荷月吉旦”,即农历六月初一,或农历六月吉日。
雅州府芦山县新荐岁进士许明琪拜撰 安□□明□镌
公立
该碑碑身正文内容分为生平事迹评述、恩宠待遇、捐资客商、撰写者身份姓名四个部分。因年代久远,加之地震影响,此碑曾断为两截,又因曾被刻上红军抗日反蒋的宣传标语,使得功德碑碑文有多处无法辨识,笔者以“□”或“略”代替无法辨识的内容,但并不妨碍对碑文的整体释读。
其一,关于坚参囊康的姓名及官职、封号。前文介绍,坚参囊康又称“甲勒参囊康”“甲木参纳木”“甲尔参纳木卡”“坚木参那木喀”等,汉名为坚永宁。其中,“甲木参”是“坚参”的译音,实际上是出自藏语。藏语“甲木参”是“佛法胜利之经幢”(22)“幢”,佛教术语,又作宝幢、天幢、法幢,是一种圆桶状的、表达胜利和吉祥之意的旗帜。之意。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西炉之乱后,元气大伤的明正土司与穆坪土司联姻,这一传统延续至民国时期。明正土司姓甲,取其藏文音译“甲木参”的第一个字,在汉译中有的被翻译为“坚参”或“坚赞”。后来穆坪土司为示区别,取汉姓为“坚”,实际上是同一音的别写,甲、坚均为穆坪土司的姓氏。因此,在紫光阁功臣像中,坚参囊康名为“坚木参那木喀”,但在功德碑中,则用“坚参囊康”一名,且“坚参囊康”为其名讳,民间则称其为“甲大老爷”。需要引申强调的是,自坚参囊康始,清代穆坪土司及下属头人多取汉名。坚参囊康长子丹增汪结汉名甲凤彩,次子丹珍彭错汉名甲凤池,季子丹紫江楚汉名甲凤翔,皆以“凤”入名;丹紫江楚嫡长子坚参生朗多吉汉名坚恒贞,该辈均以“恒”入名;坚参生朗多吉长子为坚衍桓,次子为坚衍熺,另有坚衍湘、坚衍坤、坚衍锜三子夭折,皆以“衍”入名,且末字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为部首。不难发现,历代穆坪土司的字辈为:永、凤、恒、衍、子,……这种起名的方式与内地汉族极为类似,其期盼家族儿女双全、人丁兴旺的生育理念亦与当时清王朝“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国策相适应。(23)王航、彭陟焱:《论清代穆坪土司的家国认同》,《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67-72页。
关于坚参囊康的官职、封号。坚参囊康为诚勤巴图鲁、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军功加衔一等,并位列紫光阁功臣。首先,关于巴图鲁(baturu)之名号,《清续文献通考》载:“国朝崇尚武功,锡封世袭至为优渥,其临阵冲锋尚有赐巴图鲁号者。巴图鲁乃清语,犹汉文称能干,谚云好汉也……”(24)刘锦藻:《清续文献通考》卷131《职官十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8911页。在清代历史上,“巴图鲁”赐号具有借词多元性,这些借词中有蒙语、满语、藏语、汉语等。借自于藏语、汉语及蒙古语的baturu赐号都肇始于乾隆年间。(25)綦中明、刘丽华:《清代baturu(巴图鲁)赐号考略》,《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第17-23页。不同语言的借词与满语baturu搭配,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历史逻辑。“诚勤巴图鲁”属于含有汉语借词的满语赐号,坚参囊康族属又是藏族,这鲜明地体现了中华各民族文化交融的特点。其次,坚参囊康在土司位上的官职为“宣慰使司宣慰使”。乾隆朝官修《清通志》载:“宣慰使、指挥同知为从三品”(26)《清朝通志》卷71《职官略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171页。,《清通典》将宣慰使列为高品级土职武官(27)《清朝通典》卷40《职官十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236页。。入清以后,清王朝对穆坪土司的封授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清史稿》载:“穆坪董卜韩瑚宣慰使司,其先于明世袭土职。至康熙元年(1662年),坚参喃喀归附,仍授原职,请领宣慰司印信。乾隆十年(1745年),颁给号纸。天全州黎雅营属。”(28)《清史稿》卷513《土司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241—14242页。再次,坚参囊康为乾隆朝紫光阁二百八十功臣之一。紫光阁是明清两朝检阅亲兵骑射、接见藩邦及外国使节之所。乾隆《大清一统志》载:“紫光阁在太液池西岸,丰泽园之北。圣祖时,集三旗侍卫大臣校射于此,后于阁前殿试兵部中式武举,至今循以为例。”(29)乾隆《大清一统志》卷1《京师上》,光绪壬寅(1902)秋上海宝善斋石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两金川大功告成,并命图绘诸功臣像于阁上”(30)乾隆《大清一统志》卷1《京师上》,光绪壬寅(1902)秋上海宝善斋石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上亲制赞者五十人,为定西将军、诚谋英勇公阿桂……大学士舒赫德、于敏中……超勇侯海兰察……嘉勇男福康安……其次儒臣制赞者五十人,为奉恩将军都尔嘉……木坪土司坚木参那木喀,绰斯甲布土司雍中旺尔结,鄂克什土舍雅满塔尔,绰斯甲布土舍绰尔嘉木灿……”(31)《嘉庆重修一统志》卷4《京师四》,《四部丛刊续编·史部》,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年。作为为平定大小金川做出重要贡献的民族首领,坚参囊康及绰斯甲土司雍中旺尔结荣列紫光阁功臣,并被绘制画像流传后世,几乎与著名的阿桂、于敏中、福康安等重臣并列。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乾隆帝)“御正大光明殿,赐宴朝正外藩等,……木坪土司宣慰使甲尔参纳木卡……至御座前,赐酒成礼”(32)《清高宗实录》卷1024,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壬午,《清实录》第2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24页。,可谓恩宠优渥。
其二,关于坚参囊康的文治武功。坚参囊康的业绩是其功德碑碑文的主体内容。碑文正文以起兴的手法开头,论述了德才兼备的重要性,认为建功立业者须以德为本,以才为辅。《明太祖宝训》载:“今太学之教,本之以德行,文之以六艺者,遵古制也”(33)“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明太祖宝训》卷6,洪武二年六月丁卯,第499页。;《续资治通鉴》云:“其心不正而济之以才,所谓虎而翼也”(34)毕沅:《续资治通鉴》卷162《宁宗嘉定十六年》,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4415页。。足见“本之以德,而济之以才”的重要性。碑文里“忠君、孝亲、为国、爱民”中的“孝亲、忠君、爱民”是传统的三位一体的清官政治思想模式,其核心是“忠君”。“忠孝观念”是封建王朝最基本的政治道德规范,表现为臣民对君主要履行绝对义务。爱民思想则是植根于儒家“仁政”和“民本”学说,与忠孝观念一道成为指导清官为人从政的重要原则。(35)陈旭:《孝亲、忠君、爱民——清官政治思想模式》,《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第96-100页。除清官标准之外,坚参囊康又凭借其战功得到了“为国”的褒奖。
一说忠君。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坚参囊康忠于清王朝,且凭借其功绩多次受到乾隆帝优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五月,“木坪宣慰司坚木参囊康及各土司土舍头目等入觐于(承德避暑山庄)惠迪吉门外”(36)《钦定热河志》卷22《巡典十》,《钦定四库全书·史部》。;“七月,金川木坪宣慰司嘉勒灿囊康及土司土舍头目等四十四人入觐”(37)《清高宗实录》卷1111,乾隆四十五年七月甲午,《清实录》第2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51页。;八月,“上御(承德避暑山庄)卷阿胜境,赐扈从王公大臣……金川木坪宣慰司嘉勒灿囊康等四十四人食”(38)《清高宗实录》卷1112,乾隆四十五年八月戊申,《清实录》第2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64页。。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十二月,“金川木坪宣慰司甲勒参纳木卡及土司土舍头目等三十一人于西华门外瞻觐,(乾隆帝)命随至瀛台,赐茶。(39)《清高宗实录》卷1221,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壬寅,《清实录》第2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76页。不久,“上(乾隆帝)御抚辰殿大幄次,赐蒙古王、公、额驸、台吉等及年班回部阿克苏四品伯克迈玛第敏等十二人,金川木坪宣慰司甲勒参纳木卡及各土司、土舍头目等三十一人宴”。(40)《清高宗实录》卷1221,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甲辰,《清实录》第2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77页。
二说孝亲。坚参囊康父亲坚参达结去世时,坚参囊康年仅四岁。在母亲王幺幺的儒学教育下,坚参囊康迅速成长。史载王幺幺“青年守节,白首完贞,励志抚孤,竭诚尽职”(41)王幺幺贞节坊碑文。转引自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49页。。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六月,在坚参囊康的请求下,清朝“旌表穆坪已故土司坚参达结之妻现任土司甲勒参纳木客、明正土司甲勒参德浸之母、大头人目目之长女王氏么么贞节坊”(42)《宝兴县文史资料》第三辑,《第六章行政机关》第83页“土司石坊刻字”。。功德碑所云“新建永宁府百尺经楼,为母祈生,□□福迄于今□近朝睹。请建贞节坊,千秋□□,为母增死后之荣。迄于今,人民感慕其孝”凸显了坚参囊康孝亲的高尚品德。
三说为国。针对清初嘉绒地区的政治格局,邹立波认为,中央王朝所建立起的与土司地方之间的新型政治关系同嘉绒土司历史上固有的政治传统有所相悖。当新秩序深入嘉绒地方后,土司立足于传统的政治观念选择接纳或抵制。(43)邹立波:《清初土司政治秩序在嘉绒地方的重建及其影响——兼论金川之役爆发的缘起》,《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135-142页。面对新的秩序,穆坪土司的选择与大小金川土司截然不同。在大小金川战役中,坚参囊康不仅积极响应中央王朝征调,而且主动帮助朝廷解决棘手问题。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三月,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与大金川土司索诺木勾结侵犯邻地,朝廷令四川总督阿尔泰召集九土司环攻大金川(44)《清史稿》卷513《土司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219页。,穆坪土司奉命派兵与瓦寺土兵共同屯驻小金川,以示震慑。八月,穆坪土司派人亲自去见僧格桑,晓以利害,使其退还所侵占之地方。(45)阿桂:《平定两金川方略》卷5,乾隆三十一年七月壬子,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九土司围攻之事遂罢。可见,穆坪土司不但响应中央号召出兵,而且洞悉朝廷意图,选择恰当的时机充当中间人的角色进行斡旋,穆坪土司对中央强烈的归属感可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穆坪土兵在战役中所付出的代价极其惨重。据统计,穆坪于第一次金川战役至第二次金川战役爆发期间陆续出兵共计三千五百名。在第二次金川战争中,“各土司各土兵随征以来,伤损实多”,穆坪土司原来可派兵一千三百余名,战争后期则仅能派出三百二十余名,青壮年大量锐减,伤亡人数难以计算。清政府不得不将战争中擒获的大小金川战俘分赏给各路土司,其中穆坪土司分得两千八百九十一名,其中壮丁一百八十五名。(46)数据来自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四川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金川案》,内部资料,1963年6月,第79页。功德碑所称“一腔忠义,三载勤劳,亲冒矢石,愤立奇勋,卒表精忠,循蒙圣眷”是坚参囊康在金川战役中的真实写照。
四说爱民。坚参囊康在位时期,穆坪地区的文化、经济快速发展。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以后之六年中,“官军及随军商旅之出人此途者,无虑百万余人。汉人剧增,则所咨访取法者富。造至乾隆末世,穆坪殆已半汉化矣”(47)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52页。。此外,坚参囊康在今宝兴县城西北8公里处的五龙乡瓦西沟建造瓦西沟铁索桥。桥身长51.5米,宽1.7米,桥面用木板铺设,下有环扣铁链10条,桥面左右各有扶链两条。东岸的桥墩用条石扣筑,西岸则是利用岩壁固定桥链。该桥历经维修,部分铁索尚为旧物。瓦西铁索桥不仅年代久远,更是宝兴西河的重要津梁,是清代穆坪与明正土司之间往来的必经之处。在西岸岩壁上刻有两首诗,其一为《瓦西铁索桥落成志》:“□□□□□涓涓,两载亲瞻见□□……慈航能普济□方东……挥金似土成□美。炼□□桥不募捐。我亦有□□快睹。□题永纪万□年。”落款处为“芦阳岁荐士许明琪撰”(上款被削)。另一首诗题为《丙午秋铁桥落成志庆》:“望洋恨隔水涓涓,咫尺声闻□□□。天矢志成梁垂……济绍先贤。长□不……”落款处为“宣慰主人甲纳参□□□题”(48)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68页。。许多字已经漫漶不清。根据记载,我们可以做一个合理的推测:1786年(乾隆五十一年丙午),为了方便土民之间以及穆坪与明正之间的交往,坚参囊康带领土民在滔滔的五龙河上建起了一座铁索桥。已到晚年的坚参囊康了却了一桩心愿,不禁感慨万千,挥笔而就,题诗一首,刻于桥侧的石崖之上。题词的那一天,芦山人许明琪也作诗一首,应和土司坚参囊康,称赞穆坪土司的亲民政策。除摩崖诗外,在五龙乡还有云峡崖刻,旧时沿着崖壁铺设栈道以通往来。乾隆时期,坚参囊康下令凿石壁为长形崖路,宽有五六尺,可供轿子通过,时人称这段崖道为“高梯子”。崖壁上《创修岩路碑记》记载了坚参囊康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六月率领各大头人捐资修路的历史事实。坚参囊康功德碑中“若夫创立城隍祠,重修关帝庙,增新川王宫,公之诚于祀神者□非公之勤于治民,□至□修羊村石路,造瓦西铁桥,又于札底关外一带偏桥,俱炼铁索,扶危济□,万古永逸。其恩遍土民,泽及商旅,又何如乎?公生平捐造,功德何止万金,悉蓄自节俭,不派人民,而卒能全忠孝、布慈祥,以垂于不朽”短短百余字的描述,高度概括了坚参囊康关心民生、造福百姓的动人事迹。
其三,关于捐资客商。前文已叙,穆坪地区在坚参囊康时期涌入大量汉商。碑文中各位客商的姓名虽难以辨识,但却标明了客商来自秦、楚、吴、蜀、闽等地。任乃强先生在研究宝兴城隍庙钟铭文中的38家客商后认为:“玩各家名字,似多有兵士与差役之属,夙有牌号之商家甚少”(49)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54页。,此当为灼见。在穆坪土司历史上,商业最为繁盛的阶段是大小金川战役时期,官军及商旅往来均要经过穆坪。从这一角度而言,金川战役时期穆坪地区兴起的贸易多为过境贸易,其繁盛是一时的,穆坪地区所能见到的刻有客商姓名的石碑也多产生于金川战役期间。然而,各地汉族客商出现在土司坚参囊康的功德碑中,加之坚参囊康生母王幺幺为汉族女性,可以充分说明坚参囊康时期的穆坪社会具有较高的整合度,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达到了高峰。
其四,关于碑文撰写者身份。在碑文落款处,写有“雅州府芦山县新荐岁进士许明琪拜撰”。“岁进士”亦称“岁贡生”,简称“岁贡”,属科举时期贡入国子监的生员。“贡生凡六:曰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副贡、例贡”(50)《清史稿》卷106《选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100页。,岁贡是最普通的贡生,由各省的府州县学及八旗官学将资格较老的廪生按食廪年数依次选送。《清史稿》载:“岁贡,取府、州、县学食廪年深者,挨次升贡。顺治二年,命直省岁贡士京师。府学岁一人,州学三岁二人,县学二岁一人,一正二陪。”(51)《清史稿》卷106《选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104页。又载:“五贡就职,学政会同巡抚验看,咨部依科分名次、年分先后,恩、拔、副贡以教谕选用,岁贡以训导选用。”(52)《清史稿》卷106《选举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108页。可见,岁贡生与进士相差甚远,仅充当训导,是教谕的助手。许明琪仅为“新荐岁进士”,且其名不见于《芦山县志》,但就其所撰写的碑文来看,文采斐然,格调高古,许氏亦可谓有学之士。对于民间岁贡生自称“岁进士”的做法,清人刘声木持否定态度:“此等事不足叙,此等字亦不宜入文。有文集称岁贡生为岁进士者,乃乡里鄙夫吓诈善良,有此奇异名目,岂可据为典要,以之入文。”(53)刘声木:《苌楚斋随笔续笔三笔四笔五笔》,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90页。实际上,将“岁贡生”提升为“岁进士”,是一种基于国家认同的身份认同。进士是科举制度下所能考取的最高功名,地方读书人企图通过建构、拔擢个人身份,以获得在当地的名望与地位。通过前文所叙许明琪与土司坚参囊康和诗的故事,这种诉求便可窥见一斑。
坚参囊康功德碑是川西历史上罕见的保存至今的较为完整的土司功德碑,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
坚参囊康功德碑不仅记录了土司的文治武功,其碑文也反映了清代嘉绒藏族地区乃至西南地区的社会发展状况和民族融合情况。其历史价值概括起来有如下几点。
第一,记录并评述坚参囊康的生平。坚参囊康生平事迹在正史、方志的记载中呈现碎片化现象,主要集中于军事、朝贡方面,对其在地方建设的贡献则鲜有记载。坚参囊康功德碑完整、系统、简洁地介绍了坚参囊康的文治武功,使得穆坪土司的历史形象和历史功绩得到了更有力的佐证。
第二,反映嘉绒藏族社会的发展。彭陟焱认为,明清时期在嘉绒藏区实行的土司制度维护了地方社会秩序的安定,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统治,使国家得到了空前的完整和统一。(54)彭陟焱:《试论明至清初中央王朝对嘉绒藏区的经营》,《西藏研究》2004年第4期,第33-37页。徐法言认为,金川战役后,金川地区形成多元化的宗教格局,不同族群杂居通婚,异质文化、宗教信仰在此碰撞融合。(55)徐法言:《改土归屯后金川地区的宗教信仰与社会结构的变迁》,《民族研究》2022年第3期,第107-123页。作为金川战役的战略要道,穆坪地区亦是如此,坚参囊康功德碑为以上结论提供了新的注脚。今日学人所接触到的土司文化,相当程度上是改土归流之后经过重构的文化,并非土司时期的文化。而坚参囊康功德碑作为文物性质的史料,真实地、原本地还原了清中期穆坪土司社会状况:土司上报国家、中孝至亲、下安百姓,民族和谐交往、广泛交流、适度融合。土司对地方贡献之大,百姓对土司敬仰之深,尽见诸碑文。这既是康雍乾盛世对川西地区的影响,也是坚参囊康出色领导才能的体现。而碑文中所载穆坪地区的经楼、城隍祠、关帝庙、川王宫则是不同宗教文化相与激荡的明证。
第三,建立强烈的政治认同感,建构地方社会的国家秩序。雍正初年以来,随着青藏高原形势逐渐稳定,清朝在对西南地区的土司大规模实行“改土归流”的同时,逐渐倾向于将嘉绒土司作为“内地土司”来管理,从多个方面持续强化嘉绒地区的地方秩序建构。(56)曾现江:《清中叶至民国嘉绒地方:社会、文化与族群》,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前言”,第3页。这种秩序建构在穆坪地区有着突出的体现。笔者认为,坚参囊康功德碑体现了三重认同:土民对土司的认同,土民对国家的认同,土司对国家的认同。土民通过勒石记功的方法表达对土司的敬仰和认同,通过身份建构的方法表达对国家秩序的认同,而土司则通过上忠皇帝、下爱百姓的方式表达对国家的认同。站在政治认同的高度,土司功德碑象征着国家秩序在地方社会的确立;而与此同时,流传于穆坪地区的关于坚参囊康身份的传说,也能说明穆坪土司高度的政治认同。这则传说认为,坚参囊康是王幺幺与康熙帝第十七子果亲王允礼所生。彭陟焱《穆坪土妇王夭夭事迹考述》及笔者《论清代穆坪土司的家国认同》等文章已从考据的角度否定了这一传说的真实性,此不赘述。需要强调的是,传说的真实性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说反映了一种心态,传递了一种认同:穆坪土司为确立自己在川西地区的地位,并谋求发展,试图尽力寻找与中央王朝增进感情的方式,通过结构家族身份实现“向东摆动”的强烈政治认同(图3)。
图3 穆坪土司的三重政治认同
除了历史价值外,在交往交流交融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域下,坚参囊康功德碑具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文学价值和政治文化价值。
第一,坚参囊康功德碑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传统文献记载的空白,对于研究清代嘉绒地区社会风貌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放眼西南乃至整个南方地区,目前所发现的土司功德碑实属凤毛麟角,而对土司功绩风范记录得如此翔实的碑铭则更是罕见。坚参囊康功德碑不仅对于研究土司生活史、土司家族史、土司制度史、土司社会史都有着重要意义,而且为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西南范例,为研究清代嘉绒藏族社会的发展与整合提供了珍稀史料。
第二,坚参囊康功德碑碑文为地方文人许明琪所撰,文辞平实无华,夹叙夹议,多用对偶、反问、互文等修辞手法,以史诗的方式呈现了坚参囊康的生平事迹,书写了土民与土司、土司与国家、土民与国家之间的认同情感,颇具文学价值。碑文一方面体现了清代穆坪地区儒学的兴盛和文化的整合,另一方面也对清代藏汉及各民族团结互助、互通有无的友好关系进行了全方位书写,不仅关照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史实,也反映出了各民族世代相传的家国情怀,更凸显了“荣辱与共,休戚与共”的共同体意识。
第三,坚参囊康功德碑体现了强烈的政治文化认同,对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逻辑有着重要的意义。其一,坚参囊康“忠君爱民”的品质产生于封建王朝时期,但从思想内核来看,与当下党员干部“爱党爱民”的宗旨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而土民对土司的敬仰、对科举仕途的向往,也反映了在大一统秩序下自下而上的政治认同逐渐增强。在政治认同的基础上,坚参囊康团结了众多汉族客商,促进了穆坪地区的民族交融和经济发展,共同体意识开始在穆坪地区发端。其二,坚参囊康时期,穆坪地区文化多元,兼容并包。儒、释、道等文化的相与激荡,汉、藏等民族的交往融合,体现出中华文明的强大张力。坚参囊康功德碑所体现的仁孝、忠勇、爱民等精神,更是中华民族共同的、历久弥深的价值旨归。
除却碑文主体,碑身“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救穷人 紫光政治部制”几个红色大字系1935年红四方面军在宝兴战斗期间所刻。“紫光政治部”是红军的代号,“救中国、救穷人”集中反映了当时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工农红军的革命目标和政治理想,这也使得坚参囊康功德碑具有了红色文物的价值。
清代嘉绒土司的发展与兴盛既是清王朝“以番攻番”的政治需要,也体现了藏、汉两大文化的加速融合。尤其是大小金川战争结束后,“嘉绒藏区的大多数藏族人民在农业、手工业、商业、宗教信仰、风俗、生活习惯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发生了变化,与内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也越来越频繁”(57)彭陟焱:《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第232页。,穆坪土司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镌立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的坚参囊康功德碑是目前可见的稀有的土司功德碑之一,它真实记录了坚参囊康荣耀辉煌的生平事迹和忠君爱民的品行操守,反映了清中期穆坪地区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经济社会发展,体现了王朝秩序下强烈的向心意识和国家认同。碑身上的红军宣传标语则又赋予其红色文物价值。深入挖掘包括土司功德碑在内的土司文化遗产的历史价值和时代内涵,一方面有助于重构土司社会国家认同和民族交融的历史图景,推动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研究;另一方面有助于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发展的历史脉络,深化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和实践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