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技术创制中的意向性构造与组织引擎

与实拍电影用真实世界的素材重新排布组成新的世界不同，动画电影的构造是在符号性的基础上构成的。这种意向性的构造可以被理解为动画电影作品被人类感知到的，一种建立在官能效应基础上的理解模式，所强调的是能指世界与动画艺术世界在观看过程中相互交织的状态。这种心理学上的组织引擎将人的基本感觉与基本物质直接连接起来，创造性地让观众看到物质对象自主“运动”的场景。理解过程中的意向性构造与将观看者意志组织起来的引擎，构成了动画研究中的重要内容。本文将从动画技术创制的角度出发加以论述。

一、动画电影技术创制中的意向性创作

无论是绘制动画还是实物动画，景框中呈现出的生动画面包含的并非都是自然界蕴含的写实性，而是自然化的符码组合。观者的意向性贯穿动画，使并非处在现实之渐近线上的物质对象具有生动的形貌，并赋予它们将观者“拉入”另一个世界的表现魅力。在观看优秀动画作品的过程中，观众不会产生“自己看的是线条和色块的组合”这一基本事实的意识，因为动画电影技术创制中的意向性构造，将绘画元素展示出的自然运动这一事实自然化了。从来不曾真实出现的虚构事实替代了以不同方式再现的真实存在，这一基本的意向性构造奠定了所有动画作品表情达意的基础。在现象学研究中，意向性指代着一种人类理解具体世界物质与情态的基本途径，它并非基于物质的特性产生、向世界的运动与变化开放自身；而是从感知出发和构成的，并不直接指向任何现实事物并对世界封闭其自身的东西。“……因而具体之物——世界必须由其来理解——是意向性。一种意识从感知构成，没有意义的东西、什么也不指向、在自身内封闭的东西——近似于丹纳（Taine）的《影像的附着基》甚至是柏格森的绵延（die Dauer/la durée）——让我们无法理解世界，因为它们同样不是意识的内容。相反，意向性在这里向我们打开了可能性。”[1]换言之，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在根本上是在意向性的基础上产生的。人们根据复杂的意向性辨认世界，在意识中构造了各种不同的对象——而非理念与物质间的相似性。

意向性构造是人们创作动画、观看动画、从动画中认识与理解世界的基础；而创制过程是让内心世界与外界产生联通的最初场所之一。在一般的动画创作流程中，创作者會先根据故事背景或世界观设定中的核心信息，在美术设计上总结几个源于第一印象的出发点，再从这些草稿或原画出发向外发散想象，一步步充实和完善动画艺术世界的信息。在一般的技术创制过程的研究中，研究者可能更多是从动画制作的标准流程出发，例如收集想法、查阅数据、筛选信息、创作剧本、绘制原画、丰富分镜、绘制关键帧，最后绘制中间帧、渲染作品并配音剪辑等——将潦草的几条线或者乱涂的东西落实到具体画面中——研究者再根据其中的某个环节加以详细辨析。但从人类心理与视听意向性的角度出发，动画创作者把抽象的概念从想象力的虚空里抓出来并加以具象化。这一过程不仅是按部就班或分工合作的机械式叠加，而需要创作者重新张开眼睛，在具体的、活生生性、质朴的原始性中来考察的现象。优秀的动画电影作品作为浑然一体的整体存在，如其从具体的生命中显现，绝不只是简单分工的叠加或事实的积累，仅从标准技术的角度就能够把握——这也是动画艺术不可复制的重要原因。“这拓宽了现象学中感性/美学的维度，不再止于感觉材料参与意向构造，而是先让物质自我揭示和自我显现、让物质表现为苦痛－享乐的悲情，同时直接对物质进行体验，体验物质所表现的原初情感，最大程度地向物质开放，探究物质如何让意向有所朝向、让世界的敞开有所朝向，并且不断产生新的意向、开启新的世界。”[2]

近年来，“创制”一词替代了之前的“制造”与“创造”被频繁使用。技术创制问题并非单纯的技术制造，亦非全然天马行空的想象，它在名称中就包含了在技术中创造全新成果的成套理念。而意向性的思维范畴可以为动画电影的技术创制，打开一片新的讨论空间，为动画中的空间、时间、想象力与逻辑性提供了全新的思考角度。“日常”“幻想”“审美”“奇幻”等旧有的概念也可以在其客观性中维持。“物质现象学让现象学中的感性／美学发生了新变，由原本参与意向构造的质料，转向首先表现感发性的表达结构、首先表现为原初情感的物质……感性/美学增加了它所由而来的感发性维度，这一维度更为原始、更为直接、更加开放而带来新变。”[3]以新海诚在《天气之子》（新海诚，2019）中的一段天马行空的意向性创制为例。这部影片讲述东京经历了严重的异常天气后，身为“天气之子”的女主人公阳菜在牺牲自己的生命驱除暴雨与和男主人公帆高一起活下去的选择之间犹豫不已。阳菜起初选择牺牲自己让天气放晴，但最后被帆高救下，两人放弃了拯救世界，选择一起在不停止的雨天中活下去。这部动画电影具有典型的“新海诚风格”，结合少男少女之间不顾一切的赤诚爱意、充满奇幻想象的世界系风格与绚烂唯美、清新透彻的作画风格，本身已经显示出作者对世界的独到理解与强烈意向。其中一段故事是阳菜决定牺牲自己让天空放晴，而帆高在梦里“看到”了阳菜的消失。在一般动画的制作流程中，使用透明场景的女主人公的身体变为碎片或光效是最常用的方法，而新海诚则是从阳菜的视角来表现帆高的梦境。在表现这段离奇的梦境时，阳菜在一片草原中醒来，四周漂浮着水做的金鱼；她在一片梦幻中看到指环，想到了帆高，但随即从天而降的雨水打在她身体上泛起涟漪，指环也穿过变成水的透明身体掉在了地上。阳菜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回到人间了，不由得大哭了起来——镜头拉远，这片雾气弥漫的草原原来是在天空的云朵上，而阳菜变成水的身体已经与云融为一体。《天气之子》的基本设定本身已经包含了“天气之子”阳菜的自我牺牲，为了许愿天气变晴而过多使用能力的阳菜，最终必然会消失——这是叙事推进必然达到的阶段；但新海诚的技术创制却赋予了这一必然性事件，诸多不可捉摸的奇妙感。新奇的故事设定、不断变换的视角与充沛的情感超出了自然界限，而新海诚以对时间、空间与天气、情感的独特感知接纳了通过我们的具体生命所感知到的所有对象，并用充满想象力的、独一无二的视听手段将其重新组合起来。

二、世界系动画意向构造与超越性

碎片化的构思要形成一个系统完整的整体，必然要经过一个整体性的意向构造的阶段。同时具备意象构造及其超越性的动画电影中，存在许多具有开拓性的、讨论人类真正本性、意识本质与生命起源等“叙事母题”的讨论，这些深刻的问题落实到故事中便关乎世界存亡，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少年少女拯救世界的“世界系”动画。

日本有名的评论家，东京工业大学人文学院的特聘教授、早稻田大学文学学术院教授东浩纪将“世界系”定义为：“把主人公（我）和女主角（你）两人为中心的微小的关系性问题，不夹杂任何具体设定的中间项，与‘世界的危机‘世界的终结这样宏大而又抽象的问题直接联系起来的作品群。”[4]世界系动画中的个体与无限大的“世界”不是直接关联的，人在认知世界时要先从人周围的环境开始，去认识与自己没有直接关联的环境（世界）。这里的介质可能是学校、社团、大型公司之类的大集体或社会，或知识、文字之类的“大他者”；也有部分动画直接将角色与部分具有特异性的自然联系了起来，让这部分“可被理解的自然”充当主人公理解世界、获取认知的途径；并最后在这个认知之上，找到“自我”的定位：在这个世界中，“我”到底是谁，应该做些什么。这样的构造便是贯彻创作者意向的过程。通过集体/社会或知识理解世界的过程相对而言比较好理解，这二者都是源于日常经验中的事物，观众可以按照日常生活中意向流动的方向去处理它们。例如《寻梦环游记》（李·昂克里奇、阿德里安.莫利纳、2017）中让主人公找回信心与爱的便是一个与墨西哥节日息息相关的异世界，这个异世界有着自身的运行规则，但总体而言还是依赖着人世间最重要的信任、真诚与爱；而《天书奇谭》（王树忱、钱运达，1893）中的一系列风波都源于袁公盗取天书下凡，带来“不应存在”的知识，让三只狐狸化为人形，学会法术，也让蛋生从中学会应对狐狸的方法，最终为民造福，降伏妖魔——《天书奇谭》的故事也就无从开始。社会和集体、规则和知识都是人类惯常感知的事物，它们在动画电影的表达，正如它们在日常生活中被感觉到的那样，也与观众的设想基本一致。这些电影的意象构造相对而言比较简单，意象构造的范围也仅存在于人类从外在事物范畴上的一种粗糙应用上。

在更为抽象的方向上，动画电影中的意向性构造可能是观众所并不熟悉乃至站在观众知识对立面上的——例如关于世界起源的探讨等。尤其在动画电影的创制形式上，许多导演都偏爱利用画面来传递主观的精神状态和情绪，它们恰恰是理性与知识的对立面。在这部分电影中，电影的故事与背景不仅不沿用人们习以为常的科学世界观，反而在原创设定的基础上加入了许多不提供相关知识的抽象理念，因此部分观众会难以接受。例如《海兽之子》（渡边步，2019）便多次强调目前人类科学还难以观测和解释大多数“暗物质”，因此强调未知神秘泛灵世界的存在。影片中的大海是孕育生命的原始之所，所有星星、海兽与其他生命都是大海孕育出来的，星星和海兽站在与人类不同的时间和位置上，从别处眺望着这个世界；而那个原始的世界在认知意义上是完全的“客体”，即使是“主体”利用自身的想象也无法抵达，只能保持敬畏，其中大量超越人类日常视角的素描画面、越轴镜头与意识流动画就充当着建立表象或观念的作用。“就对象的显现来看，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联主要依靠表象或观念来建立，而作为思维认识对象的表象只是一种对对象的再现和复刻。这造成了以下的状况：一方面，依靠表象進行认识，使得自我并不能直接或如实地把握对象，而只能依靠表象这一中介，也就是说，我们所认识到的并不是对象本身，而是披着一层表象外衣的对象的复制品。”[5]在《海兽之子》中，仿佛能理解主人公心意的儒艮、鲸群乃至整个大海都作为去神秘化、祛魅化的自然，与主人公进行超越语言的交流。动画导演以对现有科学认知与视觉经验的“僭越”为代价，在影片中描绘出神秘的、本身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自然世界，并表现出希望观众跨出日常经验视角、重新感受自然气息、重新建立与自然之关联的强烈愿望。或许对一部分希望看到确切事实的观众来说，在叙事上，《海兽之子》由于留白与视听上的神秘色彩过多，是一部不太成功的作品；但从动画本身创制与意向构造的角度而言，它重新提出并肯定了一种超越性的关系，给观众提供了观看与感知世界的全新视角，在这一点上还是要予以肯定的。

三、电子媒介引擎组织的生成性图像

在电子计算机与网络的应用下，与电子媒体及其生产技术相关的构造与组织方式日渐成为电影创作寻求全新意向性、挣脱自身桎梏、寻求创新的突破口。当前利用计算机与网络制作动画存在诸多益处，例如工作效率更高、重复性更低的单调劳动，有助于在构思中产生发散性等，但也会带来相应的弊端，比如在信息茧房效应的喂养下，某部动画在市场上的一时风靡会引起创作者自觉或不自觉的模仿，可能会导致作品的雷同倾向，缺乏独创性表达等。这是网络化制作手段介入动画电影创作带来的重要弊端。此外，动画电影的市场与经济导向，以及创作者对大众正面回馈的心理需求，也会让其自身产生旨在获得认同的“不纯目的”，从而取得规训个人创作倾向的反面效果。

近年来，一个融合了技术与文化的全新电影术语“引擎电影”（Machinima）成为国际电影学界讨论的热点。“顾名思义，引擎电影是依靠游戏引擎生产出的电影，‘游戏引擎（Game Engine）一词作为术语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形成……短短20余年时间，游戏引擎的跨越式发展赋能了游戏内容的创作繁荣，极大的技术红利促使游戏产业实现了质的跃迁。而引擎移植到电影生产过程后，引发了电影本身内容与形式及文化层面的一场地震。”[6]它是电影向游戏的文化观念和技术建构敞开怀抱的产物，也是标志着电影组织在意向性上发生重要技术转折的事件。

在以意向性为基础的系统构造阶段与组织引擎中，创作者要在个体的、直接的和具体的物中突破长期被流行文化与流行元素喂养的习惯；而在以技术引擎为基本组织方式与生成装置的电子艺术中，利用电子媒介引擎赋能创作出的AI动画已未来可期。例如。如今被广泛应用于动画创作与图像生成的AI与其数据库便具有这样的性质。图像AI本质上是一个从信息库生成作品的程序，其元信息库包含前人创作的图像数据、动画电影数据、文字数据、声音数据、建模数据、动态捕捉数据、算法数据以及这个程序运行时产生的任何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将成为程序或算法阅读的内容或是使用的素材。在当前的AI绘画领域内，Dream Studio、Dall-E 2和Stable Diffusion等AI Sketch软件已开发出通过文本界面获取的关键字生成图像的功能，并引发了公众极大的反响。利用电子媒介引擎组织起图像的方式，与从创作者意向出发构造世界的理念几乎完全相左。利用关键字在数据库中抓取信息，算法继而根据不同的需要处理信息，最后由其“署名作者”加以修改，使算法生成的图像信息变成“作品”。尽管目前为止这一技术还不算成熟，尚未有完全意义上的“AI动画”问世；但在“AI绘画”已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当下，AI绘画电影的出现指日可待。AI在建立动画中最大的问题，在于不具有情感与记忆，即没有“意向性”的算法很难解答真正意义所在的过程，从而无法在人类“创作”的意义上建立自身的原创性；AI动画与世界之间的联系，也只能在成熟作品完成之后通过人类的阐释方法得到反身性指认。

结语

意向构造的诞生与被发现的根本，在于让他人见自身之所见，将那些建立在切身经验上被理解的理念对象带回来，让观众感觉其所获得的认识理念是个体的、物质的和具体的。这样基于个人经验产生但又能被群体认同的构造十分复杂，但其结果是具有超越性的：动画电影展示出其创作者意识中的一部分，让这些独特的理念与想法不再闭锁在自身之中，而是朝全世界敞开，与世界相连。可以说，所有电影艺术都存在这样的开放性构造。其中，动画电影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以非物质性的质料展示（意象上的）物质世界，因此在超越日常经验的方面具有特殊的“长处”。

参考文献：

[1][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M].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51.

[2][3]孙云霏.作为情感的物质显现：米歇尔·亨利物质现象学的美学维度[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10）.

[4][日]东浩纪.动物化的后现代[M].褚炫初，译.台北：大鸿艺术股份有限公司，2012：2.

[5]王天.论海德格尔对笛卡尔的意向性解释及马里翁的双重驳斥[ J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05）：24-31，62.

[6]张燕，张亿.后人类主义语境下引擎电影研究[ J ].汉语言文学研究，2021（04）：60-66.

【作者简介】  黄爱民，男，湖南武冈人，广东技术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动画、数字雕塑艺术、虚拟数字人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广东省高职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课题“高职本科协同培养动画创新应用型人才一体化衔接研究与实践”（编号：GDJG202108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