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日本动画导演新海诚的最新作品《铃芽之旅》在中国院线上映,首映三日后票房即超过3亿元人民币[1],创造了新海诚动画创作系列的又一奇迹。在创造商业成功的同时,《铃芽之旅》也是成功入围柏林电影节、时隔多年之后重新让日本动画电影突破国界线,在全球的国际影坛上发出重要声音的作者电影作品——距离同为作者电影的《千与千寻》(宫崎骏,2001)上一次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收获大量好评已经过去二十余年。[2]
如果说《铃芽之旅》在日本超过百亿日元的票房[3],是因为拿捏了灾后的社会情绪;那么其在中国院線3天3亿元的高票房,以及其在柏林电影节上的欢迎程度便是新海诚作为“作者导演”的力量——观众接受了他在“纯爱”“小清新”“治愈系”类型上近乎日本动画代言人般的号召力,也接受了以一系列点缀着幻想要素的青春恋爱故事为卖点的动画电影。事实上,《铃芽之旅》是新海诚作为一名“作者导演”的转型之作;它在叙事元素与影片美学上的创新之处,也体现了新海诚作品序列与日本动画创作本身的更新。
一、故事主题:纯爱恋曲的变奏
以细腻的笔法描绘精细的风景与生活场景,并将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细腻情感、成长旅途上的邂逅与别离融入其中,这样清新唯美的青春恋爱题材一直都是日本动画电影创作中的拿手好戏,擅长作画的动画导演更是人才辈出,新海诚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自1997年执导首部黑白短片以来,新海诚始终坚持具有“作者导演”特性的个性化创作,其作品始终贯穿着“壁纸”般精细的笔法和自然清新的色彩与光影运用,无论是静态画面还是动态的光影表现都相当有辨识度。在首部黑白短片《遥远世界》(1997)获得“eAT金沢98にて”特别奖以来,新海诚的作品始终贯穿着青春期细腻的情感,也获得了诸多奖项:讲述都市单身女性与流浪猫相互慰藉却无法得到彻底满足的《她和她的猫》(1999)获得了“第12回DoGA CG动画竞赛”最优秀奖;2004年11月20日,执导的个人首部长篇电影《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故事背景设定在架空的南北分裂的日本,讲述一对童年时的玩伴彼此思念对方、遵守约定等待重见的故事,获得了第59届日本每日映画大奖动画奖;讲述一对青梅竹马由于转学逐渐疏远却不能忘怀的《秒速5厘米》(2007)获得了亚洲太平洋电影节最佳动画电影奖;展现一对男女偶遇后产生情愫的《言叶之庭》(2013)获得了斯图加特国际动画电影节长篇部门最优秀奖……在对于毫无瑕疵的理想爱情的极度痴迷下,新海诚执着地以细腻的笔法描绘着那些转瞬即逝、在微风或细雨中暧昧不明的感情,不舍得将焦点移开,投向更宏大或更具人文关怀的命题。
从2016年的《你的名字。》开始,新海诚开始尝试将他钟爱的纯爱故事与更为宏大的背景相融合。于是,他尝试性地弥补自己的短板,加强作品的大众性,在青春爱情的“主旋律”下融入人类即将迎来大灾难的故事背景,并将男女主人公放置在拯救世界的关键位置上。《你的名字。》中,新海诚一改从前情绪大于内容的毛病,开始了更加类型化、工业化的制作,并且力求圆满大结局:生活在东京的立花泷与生活在乡下的宫水三叶意外互换身体,从而具有了提前预知一场陨石撞击灾难的能力,两人动员身边的友人、一起踏上了拯救乡民之途,也最终凭借内心的羁绊重逢;《天气之子》中,他进一步增强作品的现实基底,把大雨漫灌的东京和一个底层少年的生存故事并置:孤身在东京打工的少年里帆高偶遇了有着“晴女”能力的少女阳菜,在阳菜以自身为代价换来晴天之后,帆高几乎是一意孤行地决定要改变阳菜消失的结局,甚至不惜让东京被洪水灌入;《铃芽之旅》中,尽管新海诚依然将青春恋情与世界的安危存亡联系在一起,并继续拆解之前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深刻情感,但在叙事上转而开启一个相对扎实的公路片模式,呈现一次灾难幸存者与自我的和解之旅。在《铃芽之旅》中,本该在“爱情”主旋律扮演重要作用的男主人公草太被好妒的白猫“大臣”降下诅咒,变成灵魂寄身在女主人公铃芽的一张破旧的小板凳中。铃芽为了让草太变回人类、关闭“大臣”打开的灾厄之门而踏上旅途,却不期然在旅途见闻中重新找回了一度失落的自己。
将一贯擅长的、仅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情感拉扯改写为一场影响世界存亡的爱情,新海诚还面临着诸多挑战。在爱情、成长、意义找寻、情感抚慰等多重叙事需求的叠加下,《铃芽之旅》的叙事任务堪称艰巨:“不同于《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这样类型和主题都非常清晰的爱情片,《铃芽之旅》中的灾难从未与爱情主题真正有机结合,它们只是被非常粗糙地‘粘贴在了一起,甚至两者各自的‘救民于水火的英雄主义牺牲精神与‘爱情高于一切甚至可以为此与世为敌的主题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4]。在《你的名字。》《天气之子》与《铃芽之旅》三部曲中,新海诚不断演奏着“纯爱恋曲”的多重变奏,使得原本寡言少语、自我封闭的人物开始具有外露的情感,并尽可能地将自身对广大观众群体开放,原本的爱情故事也具备了复杂的形式,甚至在世界存亡的关键时刻能和牺牲自己、拯救世界的“大爱”产生共鸣。对此,观众也给予了新海诚积极的回馈:新海诚的电影成为三年一度“上映必看”的影片,《铃芽之旅》在日本票房破了百亿(日元),在中国截至2023年4月7日17时票房达到了6.6亿元,成为日本动画电影在中国电影市场的票房第一。[5]可见,崇尚“纯爱”的作者导演新海诚在制作层面已经走进了观众心里,与观众越来越近了。
二、叙事结构:“私小说”世界观的开放
从早期的《遥远世界》到近些年的“灾难三部曲”,新海诚不断调整叙事结构,力图在世界观层面升级,将原本较为封闭的、围绕主人公内心展开的想象世界图景改写成了开放的、但可以通过主人公的能动性和积极性影响的开放世界。这样逐步“敞开内心”并将内心情感与世界危机相关联的创作观念,可以说是受日本“纯文学”传统中“私小说”题材影响的结果。“私小说”是日本大正年间(1912年-1925年)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小说形式,“私”在日语中是第一人称代词“我”的表达之一,因此“私小说”又称“自我小说”。1920年左右,“私小说”这一表达开始散见于当时的报刊上;其后久米正雄等文学评论家认为“私小说”是日本的“纯文学”,是散文文学的精髓并竭力加以推崇,从此这个名词便被广泛使用。[6]私小说出现以后,几乎所有自然主义派和现实主义派的作家都写过这种小说。在新海诚的早期作品中,细水长流的节奏与循环的时间构成了绝对封闭的世界,人物的倾诉产生和寂灭于一次次重复当中,典型的例子就是《言叶之庭》中厌恶上学的少年与逃避工作的女性在公园的凉亭中躲雨、交谈的过程。他们自偶遇后便不断在这里重逢,有时是因为避雨偶然相见,有时是因为想要见对方而有意为之;但数次相见后两人的关系并未进一步发展,相互倾诉和短暂慰藉之后只有分别。《言叶之庭》中,新海诚完全脱离了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在躲雨的凉亭这一封闭的场所中竭力刻画了二人渴望温暖和沟通,却患得患失、难以主动争取幸福的深刻心理,从个人角度孤立地描写了个人的生活琐事和心理活动,可以说是完全是不关心外部世界,竭力通过作品暴露自身又将自身包裹和保护的“私小说”世界观。
二战战败的经验影响了私小说的发展,个人化的内心体验与更大的世界产生了关联,“私小说”成为人们在巨大的危机之前调整自身的文学体裁。1945年,和平野谦又提出了新的说法,提出把人从“生活的不安和生存的危机”中拯救出来是私小说的特征,并将“私小说”分为“调和型”和“破灭型”两类,前者要克服“生存的危机和破灭”并以调和自我为努力的目标,后者则表达了“生存的危机感”[7]。当下,战败的阴霾已经远去,但频繁的自然灾害尤其是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311大地震又再次成为了日本国民心中难以抚平的创伤。新海诚由早期纯爱故事转型到最近三部将爱情与灾难结合的作品,实际大多是在回应“311大地震”的创伤,这也是他从前的纯爱主题所不具备的社会视野。在“面对危机”和“克服危机”的主题下,“灾难三部曲”的世界不断被打开,人物内心之外的世界观也在逐步完善、层层递进地将主人公的情感和想象融入其中。例如,在《你的名字。》中,彗星坠落的灾难更像一场意外:原本只是划过地球的彗星突然转向,毁灭了女主人公居住的村庄,而片中“男女主人公跨越时空交换身体”的设定更像是御宅族对于灾难未曾发生的“幻想”。《天气之子》中连绵不绝的雨患,看似也是偶然,但新海诚将其放置在宇宙的维度下,雨患就具有“必然性”:借助影片中老人(具有先知性质的角色)之口,新海诚告诉观众所谓“百年不遇”的大雨不过是人类少见多怪的总结,对于地球漫长的历史进程而言,实在连一个喷嚏都算不上,所谓人类文明也只是上天恩赐的一段“窗口期”而已。在强烈的危机感下,新海诚提出灾难终究会来,如何面对危机替代了如何避免危机这一问题,并对观众针对情感与责任的命题提出了拷问。
在《铃芽之旅》中,新海诚进一步将封闭在个人心理范畴内的情愫抒写与辽阔的世界接轨,让主人公的恋情在奇幻的想象中成为世界背景下一种影响安危存亡的重要因素。《铃芽之旅》引入了311大地震的真实背景,尽管加上了“蚓厄”“往门”等奇幻类风格的世界观设定,但这些设定最后指向的仍然是真实的历史与现实。在《铃芽之旅》的世界观设定中,常世中的灾难之源“蚓厄”是活跃于日本地下、不可控制的巨大能量,正常状态下被锁在往门之中,一旦被放出就会导致大地震颤、地表建筑和车辆被卷起,给现世带来巨大的灾难;铃芽与草太要从南到北踏足全日本去关门,也是为了保证数以万计生命的存续。别有意味的是,铃芽每次关上“往门”的地点都是近代日本曾经发生过7级以上大规模地震的震源地,从九州到岩手县的路线分别对应着2016年的九州熊本大地震,2014年的伊予滩地震,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1923年超过14万人罹难的关东大地震,以及2011年的311大地震。“全片的主线,可以被概括为一场少女回溯‘日本地震史的旅程。铃芽每次关门,都是一次纪念与祷告”。[8]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片中从往门中散逸出的“蚓厄”与大地震有关联;而往门矗立的地点都是日本历史上真实发生过地震的地点。在叙事结构上,片尾处终于抵达故乡的铃芽以片头中疑似“母亲”的身姿出现,给予观众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善意与努力活下去的信念。
三、美学转型:真实社会语境中的艺术创作
在近30年的创作历程中,新海诚逐渐打开自己的固有思路,敢于丢弃被视为其个人象征的纯爱元素、时间重复、封闭的角色内心等特质,寻找新的作者性,努力去触及真实的历史。这也同时意味着,新海诚必须将角色和作品放置在真实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中,让作品向社会关怀维度的艺术创作转型。
最新作品《铃芽之旅》中的情感内核与表达深度,都跨向了前所未有的、更辽阔深远的格局,让它成为新海诚的突破自我之作之一。与带有“神奇能力”的“巫女”三叶或“晴女”阳菜不同,《铃芽之旅》中的女主人公铃芽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但她的家在日本海啸最严重性的岩手县,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是在地震中失去母亲、有童年创伤的311大地震幸存者。在海啸中失去至亲的铃芽,只好尘封起相关记忆,带着妈妈亲手做的小板凳搬到了日本南部的九州与姨妈居住在一起。在海啸与震灾中缺了一条腿的小板凳象征着地震给一些受灾者造成的身体的创伤,同时也象征着铃芽失母后的心理创伤;而草太变成椅子后,就算只有三条腿也照跑不误,表达的是地震受灾者们的坚强与坚持。奔波于日本各处关闭门的救世之旅,同时也是满心创伤的铃芽重新认识自己和生命意义的“铃芽之旅”。“铃芽之旅”的最终目标就是回到故乡岩手县,和童年丧母的自己进行一场跨时空的对话,安抚自己及所有曾经受灾难伤痛的观众,生活还要继续。
与早期作品中的角色对世界和他人封闭内心不同,“灾难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尽管还遗留着早期“私小说”主人公式自怜自伤的情绪,但他们更加积极地将自己放置在外部世界中,并主动与他人展开交流;主人公与其他角色间的关系也在不断变化,男女主人公从相遇到相爱、再到彼此守护的行动突破了表达无能带来的重复。[9]《铃芽之旅》的女主角铃芽仅与男主角草太在上学路上有一面之缘,便却凭借着强烈的主动性从学校“逃课”到发生灾难的废墟中帮草太关上了灾厄之门;随后又主动肩负起关门与将草太恢复成人的责任,从九州经四国与神户一路跑到东京;在东京不得已牺牲草太以关闭灾厄之门以后,又带着牺牲自己、将男主角带回人世间的想法回到老家岩手县,在白猫“大臣”的帮助下关闭了最后的灾厄之门——而这些舍生忘死的“救世”之举的起点,不过是与草太一面之缘留下的隐约好感而已。与《秒速5厘米》《言叶之庭》中无比渴望对方的忠诚与爱、却默然不语、任深厚的情感在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消磨殆尽的主人公相比,可以说铃芽已经完全走入了“新的世界”。从起初的震惊,到过后的无力,再到当下的释怀,新海诚用“大地震三部曲”,完成了一次漫长的自我开释和集体疗愈。
结语
日本动画界一向不缺乏具有强烈作者风格和个性特征的作者型导演,也不缺乏能够在体会国民心理的基础上抚慰大众、从而创造惊人票房的商業型导演;但很少有能够将二者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导演,在成熟的动画产业体制内也可算作少数派。通过“灾难三部曲”,新海诚逐渐将自己的个人风格融入对现实世界情感的察觉和抚慰中,成为了能在商业片中展现个人风格的代表人物。从“私小说”式的小情小爱开始,新海诚的作品在对生活常态和社会心理的深入刻画中升腾而起,点燃了更普遍的社会情绪——这也是新海诚迅速在美学上转型成为日本国民级动画导演的重要原因。
参考文献:
[1]郑坤峰.新海诚依旧小清新[ J ].大众电影,2023(03):10-11.
[2]史绪里.深津绘里宛若赤子[ J ].大众电影,2023(03):40-43.
[3]元天庆.新海诚及其动画作品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1.
[4]洪帆,任紫薇.半梦半醒之间──《铃芽之旅》叙事机制分析[ J ].当代动画,2023(02):28-32.
[5]界面新闻.6.6亿,破日漫中国票房纪录的《铃芽之旅》,为何在日韩市场受挫?[EB/OL].(2023-04-09)[2023-05-11].https://finance.sina.com.cn/jjxw/2023-04-09/doc-imypusek8184113.shtml.
[6]刘立善.日本近现代文学流派史[M].大连:辽宁大学出版社,2007:31.
[7][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5.
[8]徐若风.新海诚突破自我的大进阶!解析《铃芽之旅》的社会议题与关键细节[EB/OL].(2023-3-18)[2023-05-11].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5046115/.
[9]陈瑞瑞,刘一凡.解读新海诚动画电影中的美学特色[ J ].电影评介,2017(02):93-95.
【作者简介】 徐舟涟,女,江苏常州人,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