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 郝新鸿
摘 要:人的问题是马克思密切关注和不懈探寻的问题。寻求人的彻底解放,其实质是寻求人的本质的真正复归,这不仅体现了马克思学说的价值旨趣,也成为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生成的内在动因。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借助话语表达形式得以呈现,反映了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生成逻辑。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萌发于“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理想追求,并在破解人的本质谜题中经历了一个演绎的过程,实现了由“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前提性认知话语到“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的类本质规定话语、从“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社会性确证话语到“人的需要就是人的本质”的个体性彰显话语的转变。这种人的本质话语演绎在解开人的本质谜题后,转向了实现人的本质的路径探寻,明确了共同体活动是人全面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的实践依托,指出虚假的共同体是人对自身本质的异化,而真正的共同体是消除人的本质异化,要通过共同体活动实现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进而实现人的解放的最终依归。
关键词: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转换;生成逻辑;人的解放
中图分类号:A81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3)09-0096-08
话语是思想的表达,思想是话语的内容。话语的转换意味着思想发展的转变及其逻辑演进。字词、句式、信息是一定思想观念的载体或符号,话语作为人的本质思想得以表达的重要形式,成为回答人的终极追问,即何为人的本质问题所必然借助的载体。通读马克思经典著作不难发现,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话语,尤其是关于论述人的本质的核心词句,随着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的丰富发展经历了一个演进提升的过程。特别是随着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创生,他对人的本质问题的思考有了深厚的思想积淀,成为哲学史上科学阐释人的本质的第一人[1]。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思考与他追求人的解放的致思取向密切相关,人的解放实质上是人对自身本质的获得和占有。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思考及由此形成的思想体现在他关于人的本质话语中,这成为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呈现的重要形式。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转换,意味着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阐释随其思想发展经历了一个话语转换过程,呈现出一个动态的生成逻辑。然而,对马克思人的本质生成的研究,已有成果多集中于“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单一层面和静态维度,忽视了马克思人的本质生成的整体性与发展性。基于此,本文试图通过考察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萌发、演绎和转向,审视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发展,明晰马克思人的本质生成动因,呈现马克思人的本质生成过程,力图探寻马克思人的本质实现路径,从而准确理解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
一、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萌发:在为人类福利而劳动中明晰理想追求
马克思的一生及其思想活动都是紧密围绕人的问题而展开,并以探寻人的世界和世界的人为行动指南。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马克思主义博大精深,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为人类求解放。”[2]寻求人类解放不仅是马克思学说体系的终极目标,也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形成的动力。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产生既有时代影响,也离不开他的个人理想。马克思致力于为人类服务的决心,最终成就了他以人的解放为追求的思想体系。而人的本质思想则是这一思想体系的重要内容,并萌发于青年马克思“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理想追求,成为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形成的起点和人的本质话语萌发的动因。
马克思始终坚持以人类解放为己任,早在马克思中学时期的启蒙世界观中就得以体现。这一时期,马克思虽然受到19世纪欧洲宗教神学思想的影响,将基督的崇高价值原则作为遵奉的内容,但他并没有在“神性”的影响下遮蔽对人性的关注,而是在“神性”中寻找体现人性美好、高尚的道德观念。尤其在马克思的宗教考试作文中,虽然他强调了人“同基督一致”的必要性,但是其目的却是使人的内心变得更加高尚,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和崇高。在这里,马克思将人对“真正完美的向往”与“最高存在物”的善意相统一,认为“对基督的爱不是徒劳的”[3]821,它会使人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泰然处置命运的打击,勇于对待各种欲望的冲动,无畏地忍受一切苦难的折磨”[3]822。尽管这时马克思对道德观念的理解和话语表达仍带有宗教情愫,但却表露出他为人类美好发展所做的思考,即期望通过道德去除人类“恶的方面”,摆脱一切“世俗”“粗野”的东西,将整个人类引向对高尚德行的追求。而与马克思的宗教考试作文局限于道德感知层面不同,马克思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这一中学毕业作文中,则更加强调人在现实层面的奉献。由此,“为人类福利而劳动”就成为这一时期体现马克思人生理想的代表性话语,蕴含着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萌芽。马克思强调,“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3]7。因此,他反对以自私自利为价值取向的择业观,认为择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3]7。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人才是最高尚的人,否则人就永远无法成为“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3]7。基于此,马克思将人类的幸福和人自身的完美相统一,强调人只有在为人类的幸福而工作,才能实现自身的完美和幸福。这表明,马克思已认识到了个人对人类的责任、“小我”对“大我”的真情,树立为全人类服务的崇高志向,这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生发和话语萌发的起始阶段。
然而,对于当时尚未踏入社会的马克思而言,“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追求只是作为一种理想化的目标根植于他的思想深处,尚未在广泛的实践中展开。但“为人类福利而劳動”的理想火种一旦在思想深处点燃,就势必会在现实世界中激励马克思不懈奋斗。马克思在波恩大学和柏林大学的求学经历,就是在为这一理想的实现积蓄力量。大学期间的学习生活使马克思逐渐意识到“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的对立,发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关系的真正“奥秘”,即理想不能脱离现实而存在,否则就会成为与“现实的东西”相对立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由此马克思指出,必须用“锐利目光去观察今昔,以便认清自己的实际状况”[3]8,并开始从现实和理想两个维度把握真实的世界,这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中得到了进一步体现。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在肯定伊壁鸠鲁关于人的自我意识独立性观点的同时,也揭示了伊壁鸠鲁把人与物性世界相割裂的局限性。马克思认为,对人的自我意识的理解不能脱离物性世界,否则就会成为一种空洞的、绝对的自我意识,物性世界也难以成为符合人的自我意识要求的世界。在此,马克思意在明确——人的自我意识只有与物性世界相结合,才能获得对真实世界的认知、反映与实现,从而进一步深化了马克思对物质和意识、思维与存在等关系的理解。可以说,马克思对理想与现实之间关系认识的逐步深化,不仅意味着马克思摆脱了带有宗教情愫的理想化自我,成长为一个关注现实社会生活并且合乎理性的无神论者。同时,也意味着马克思在思想上打破了已有的尤其是青年黑格尔派空洞的自我意识影响,为马克思步入现实社会探索人的本质问题、寻求人的解放做了充分的认知准备。
随着马克思博士毕业进入社会,中学时期“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理想火种,在现实社会中开始付诸实践,成为马克思直面现实问题和探寻人类解放的重要动力源泉。特别是在《莱茵报》时期,成为马克思由大学生活真正迈向社会生活的“第一站”。在此期间,马克思直接参与到了政治斗争中,并发表了一系列政论性文章。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等文章中,马克思着重讨论了“自由问题”,并对非自由的书报检查制度进行了批判,同时也对当时国家所鼓吹的自由的伪善性,以及人民不自由的生活状况进行了揭露。这时的马克思已然看到了隐藏在自由背后的“等级”因素,感触到存在于现实社会领域中的深层次矛盾。马克思遇到的为“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4],使他进一步明白,要想求解人类幸福的真正答案,就必须厘清存在于社会领域中的“物质利益问题”。针对当时林木盗窃问题和摩塞尔农民的贫困状况,马克思撰写了《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和《摩塞尔记者的辩护》等战斗檄文,并坚定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上,为受压迫的贫困大众利益作辩护,认识到“物质利益”在国家及其法律关系中的重要作用。随着马克思思想认识的逐步深化,他的人民立场也在现实社会领域得到了充分巩固和彰显,并逐步成为其哲学任务的价值旨趣和目标归属。这时马克思已经深刻意识到,人的幸福不能仅诉诸空洞而抽象的精神世界,而是要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真正答案,这就要求哲学能够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任何时代的理论都是历史发展的产物,而“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5]。这为马克思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提供了基本原则,使他对人的问题的思考具备了唯物主义态度,为在现实社会中追寻人类幸福的答案奠定了基础。
就此,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重要转变,并集中体现在他对待“新旧世界”的态度上,即马克思认识到,“新世界”的生成要取决于“旧世界”的革新和进步,而世界如何实现由“旧”到“新”的转变,马克思认为这离不开理论(哲学)的批判。在这里,马克思将哲学与现实紧密结合,并预示了哲学“改造世界”的功能及任务,确证了人类的美好发展并不是脱离现实的虚幻,而是能够在改造现实世界的过程中得以实现。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中学时期所萌发的“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美好理想,就找到了实现的方向,即立足现实并在现实世界中寻找方法和路径。自此,马克思开始从启蒙的、伦理的美好世界愿景转向对社会现实问题和矛盾的破解,将为全人类服务的理想信念转为拯救生活在非人世界的苦难群众的现实行动。这种“转向”蕴含着马克思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为人类求解放。然而,任何人的解放都应建立在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基础上,这必然要求“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6]46,为人的本质的获得和占有提供条件。但在当时的现实世界中,社会发展无法给人应然的“各种社会关系”,致使“绝多数人”困顿于失去幸福的悲惨生活中,并面临着来自“绝少数人”的抑制,人的自由解放随着人的本质的丧失而异化为与人相对立的状态。因此,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解放”的终极哲学任务,就应该立足马克思经典文本,通过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演绎,理解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演变逻辑及现实旨归,掌握人的解放的实质即人的本质的获得和占有。
二、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演绎:在破解人的本质谜题中承担历史重任
人的本质问题是马克思人学思想的核心问题。对人的本质问题的澄清,是研究解决其他一切人的问题的关键。然而,“人的本质作为人的自我诉说,长期以来百孔千面,扑朔迷离”[7],具有极强的抽象性和思辨性,以至于无论给出什么样的答案都难以确证,从而使人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曾一度拘囿于唯心主义思维,抑或是陷于直观感性思维中,难以形成合理认知。这种在人的本质认知上的局限,为马克思破解人的本质谜题提供了可能,他也自觉承担起了这一历史重任。马克思在批判继承前人优秀思想成果的基础上,实现了人的本质观的“哥白尼式革命”。他提出的诸多关于人的本质的命题和论断,绘制成了一幅全景图式,并通过话语表达呈现出了严谨的内在逻辑。因此,剖析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演绎机制,有益于人们更好地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丰富内涵。
首先,“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演绎的前提性认知话语。长期以来,对“人的本质应从何处追寻”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无论是旧唯物主义者,还是唯心主义者,他们对人的本质的理解都普遍存在一个弊病,即没有把人的本质诉诸于人本身,而是将其与人相分离,视为一种脱离了人的抽象演绎。而在马克思看来,脱离了人、在非人的或超人的外在世界中去探寻人的本质,实际上是对人的轻蔑和贬低,它遮蔽了人的本体地位,也就造成了人的本质游离于人之外。基于此,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问题的革命性变革,就首先体现在他对现实世界中人的本体地位的恢复,使人的本质真正回归于人本身。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6]11,形成了“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前提性认识话语。这种话语的形成建立在马克思对费尔巴哈人本学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在费尔巴哈看来,对象是人的本质的反映,是人的本质的外化。基于此,在对待人的本质问题上,费尔巴哈认为,上帝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上帝是人的镜子。这种对人的本质的认识展现了费尔巴哈批判宗教的积极成效。对此,马克思给予了高度肯定,但马克思也看到了费尔巴哈对人的本质理解的局限性,即他把人的本质外在于对象,甚至认为对作为本体的人的本质的界定,要从一切外在化的规定中寻找。但事实上,费尔巴哈所认为的人的本质,在马克思看来并非人的本质的真正呈现,它不过是外在对象表现在抽象意义上的人的本质要素的体现。这些要素的外在体现不能与人的本质等同,因为只有人才是这些要素的真正主体和最高统领,从而使马克思认识到,人才是人的最高本质,形成了人的本质的前提性认知话语。这一话语不仅表达了人的本质的真实出处,同时也从根本上纠正了人的本质外在于人的错误性,使人的本质从“上帝和神”“客体自然”“绝对精神”等非人或超人的規定性,向人本身或人的本质真正复归,实现了人的本质的自我规定。这种自我规定使人开始以自我为中心开展活动,人自身成为人关注的焦点,摒除了人的本质显现的对象性存在外在于人的观点,为人的本质谜题破解确立了正确前提。
其次,“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演绎的类本质规定话语。“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摒弃了人的本质外在化,使人的本质集中地呈现在人身上,但它没有对人的本质构成内容进行详细阐释。费尔巴哈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为了阐明“何为人的本质”,他没有停留在人是人的本质的认知上,而是提出了人的本质在于“类”的新命题,认为“类特性”是人和动物真正区别的根本特性。但是究竟何种具体的“类特性”将人与动物相区别,费尔巴哈给出了答案,即“理性、爱和意志力是完善的品质,是最高的能力,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绝对本质”[8]。在这里,费尔巴哈将人的本质归结为一种“类意识”,把人的意识视为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类”,并用人的意识、情感和爱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对此,马克思予以了批判,他认为人的意识不具有原初性,意识的产生有其更为根本的源头,只有抓住这一源头,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类特性”才能被发现。鉴于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HTF](以下简称“手稿”)中认为,一个种的“类特性”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6]162。马克思将人的生命活动性质作为界定人的类本质的关键,认为不同的生命活动性质会呈现出不同的“类特性”,而人的生命活动性质就在于“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它是人的类本质的体现,是对费尔巴哈“意识到”的类本质的超越,从而否定了费尔巴哈将理性、爱和意志力作为类本质规定的弊病。在马克思看来,一切存在物“只是由于某种运动才得以存在、生活”[6]600。人和动物作为一种“有生命的类”而存在,其不同的生命活动会呈现出不同的“类本质”。动物和它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统一的,它们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通过对环境的消极适应来维持生存,因而动物的生命活动是特定化了的活动,具有封闭性。与动物不同,人的生命活动是非特定化的活动。这意味着人具有超生命、非本能的生存方式和促进自身心理不断发展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使人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和意识的对象,让人能按照自身的意愿进行有目的、有计划的活动,确立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成为“真正发展的动物”。
再次,“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演绎的社会性确证话语。“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虽然表明了人的“类本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实现了人与动物相区别。但对现实的人而言,“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是一切人具有的共同属性,它不仅无法展现单个个体间的联系性,更难以确证处于共同时空界域中的人的社会性。由此,对人的本质的理解就不能停留在人的“类本质”上,而是应该进一步诉诸人的社会层面。可以说,社会性历来是哲学家探寻人的本质的重点,也是马克思破解人的本质谜题的关键。马克思曾在《手稿》中指出,“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6]187,明确了人的自然本质只有借助一定的社会方式才具有现实意义,从而为人的本质考察提供了新思路。随着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确立,他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HTF](以下简称“提纲”)中正面阐释了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6]501马克思的这一话语论述,开启了他从人的社会性角度理解人的本质的新视域,不仅标志着马克思人的本质观的根本性变革,也意味着马克思同费尔巴哈的哲学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主要缺陷在于“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6]499,而没有把其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主体的对象性活动去理解。这意味着费尔巴哈离开了人的实践,离开了在实践基础上产生的社会关系来考察人,将人理解为除了抽象的理智、意志、情感和肉体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实在关系的“直观的自然的人”。而由此形成的人的本质则是一种“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6]501,使人的本质成为某种“普遍的本质”,造成人的现实性甚至是社会性的丧失。对此,马克思在《提纲》中进行了深刻批判并指出,费尔巴哈分析的“直观的自然的人”理应属于一定社会形式的存在物,而非单纯的自然存在物,回应了现实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观点。由此可见,马克思关于人的社会性本质的规定及其话语生成,集中展现了马克思从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关系出发,立足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体,从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视角理解和规定人的本质的正确性,从而彻底扬弃了费尔巴哈关于抽象的人的本质观,使人的本质的生成建立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成为一个具体的、发展的和历史的哲学范畴,标志着马克思科学的人的本质观的确立。
最后,“人的需要就是人的本性”是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演绎的个体性(个性)彰显话语。在《提纲》中,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借助“格言式”的话语表达得以呈现。但这种“格言式”的话语由于缺乏有血有肉的具体阐发,在马克思看来极易造成“任意制造体系的外观”[6]111,不仅难以更好地理解“需要”具有的人的本性,而且也无法生动展现人的个体性。对此,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人的需要看作人的本性,并形成了“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9]120的话语论述。这一论述表明,人的需要是人天生固有的特性,而“一切压抑人的正当需要的行为,都是违背人性的”[10]。由此,马克思关于人的需要本性的规定,就成为人的个体性的现实展开和具体化,成为人的个性的有效彰显。一方面,人的个体性发展以人的需要本性为前提和动力。人作为有生命的个体存在,意味着人是自然存在物、社会存在物和精神存在物的统一体,而人性则是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属性和精神属性的综合。因此,所谓人的需要本性,从其类型上看就是指人的自然需要、社会需要和精神需要。这些需要的统合发展是个体实现发展的直接动因,并作为个体行为和心理活动的内部动力,推动个体不断通过实践活动创造对象性世界,赋予对象符合人的需要的特性,使个体的人以更加立体、饱满的姿态生活于现实世界中。另一方面,人的需要本性是对人的个性的彰显。个性作为人的主体性的个体表现,它是个体独特的本质力量呈现。“每个个体都必然是以独特的方式占有和发展人的本质力量”[11]。因此,对人的本质的考察绝不能忽视人的个性,而人的个性首先通过人的需要表现出来。马克思认为,“在现实中,个人有各种需要”[9]124。这些需要不仅反映了现实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同时也确证了现实的人作为一种多样需要的复合体而存在。在这里,马克思将人的需要与人的个性联系起来,指明了人只有通过现实的感性活动及其结果,才能满足自身的各种合理需要,实现其内在的本质力量,建立各种社会关系,从而确证和彰显自身个性,更好地认识和实现自我。由此,也就不难理解马克思在破解人的本质谜题中,對人的需要本性的重视。因为人的需要本性不再使马克思人的本质观以骨骼式的空洞形式呈现出来,而是在彰显人的个性中赋予了人的本质鲜活性,使人在满足需要的过程中克服本质力量的局限,不断接近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实现个性自由全面发展。
总之,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借助话语表达形式,在破解人的本质谜题中经历了一个演绎过程。其内在逻辑是:马克思以“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确立了人的本质内在于人的前提,排除了人的本质外在化;以“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阐述了人的“类本质”规定,实现了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分;接着以“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洞察了人的社会联系,确证了现实的人所具备的社会性;最后以“人的需要就是人的本性”肯定了人的需要本性的独特意义,彰显了现实的人的个体性(个性)。可以说,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演绎呈现出了一幅关于人的本质思想的全景图式,为凸显人的本体地位、划清人与动物的根本界限、洞察人的社会属性、彰显人的独特个性以及理解人的解放学说提供了理论参照。
三、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的转向:在探索人的本质实现中寻找路径方向
话语作为思想的表达,与思想具有一致性,是“描述世界的思想武器,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12]。但就任何思想(话语)而言,对它的研究并不是最终目的,不能仅停留在对思想(话语)本身的关注上,而是应该转向现实层面,在现实世界中寻求实现思想的启示、方法与路径。基于此,对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生成逻辑的探究,不能仅仅停留在对人的本质话语萌发和演绎的阐释和理解上,而是应该最终转向对人的本质实现路径的探寻上。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本质的逻辑演进最终指向真正的共同体,通过共同体活动的实践依托摒弃人的本质异化,最终实现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
首先,共同体活动是人全面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的实践依托。在马克思看来,共同体活动是人的一种自由自觉的联合活动,是对人的本质活动的体现。人的本质作为人的真正社会联系,“无论就其内容或就其存在方式来说,都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6]187。因此,要想使人实现自由自觉的活动,全面获得和占有人的本质,就要建立一种真正联合的、合作的共同体。在这样的共同体中,作为主体的人能够全面获得发展自身才能的手段和机会,“实现自己的充分的、不再受限制的自主活动”[6]581。在马克思看来,这种自主活动意味着“对生产力总和的占有以及由此而来的才能总和的发挥”[6]581。马克思指出,共同体活动是现实的人维持自身生存发展的实践依托,真正的共同体是人全面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的前提和基础。正如葛兰西指出的:“任何一种历史的行动只能由‘人的集体来完成。”[13]严酷的自然环境和人的社会性本质决定了人只有借助共同体活动,才能够更好地生存发展。共同体活动使现实的人的本质力量通过对象化的形式呈现出来,进而在客观对象中展现自己的生命力,确证自身的生命表现,在客观对象的世界中全面获得和占有人的自身本质。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共同体活动赋予了人以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的合理方式,使人能够将“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和人对自身生命发展的美好追求融合起来并付诸实践,进而在对象性的世界中展现人自身本质的生命力量。由此可见,共同体活动是现实的人全面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构建属于人自身的新的生活情境的实践依托。脱离了共同体活动,人就丧失了作为社会的人的合法基础,即丧失了人的社会性本质,人也就成为一种原子式的孤立个体,而这种个体的活动无法使自身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到自然界。因为马克思认为“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6]187,人只有以社会共同体的形式而存在,成为社会的存在物,才能获得和占有自身的本质,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统一。
其次,虚假的共同体是人对自身本质的异化。从哲学角度看,所谓共同体,无非是现实的人以其共同性形成的社会群体。但马克思并没有将一切共同体都视为能够实现人对自身本质全面获得和占有的合理存在。对于社会独立个体而言,他们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及其相关的东西,离不开共同体关系的保障,它是社会独立个体实现自主活动的必要条件。因此可以说,共同体关系是人的本质关系,不同的共同体会呈现出不同的个体生命力量。在马克思提到的“过去的种种冒充的共同体中”[6]571,人们由于受到依存的共同体关系的影响,在人的生命活动方面呈现出了适应于该共同体规定的表现。由此,马克思提出了“虚假的共同体”概念,认为在虚假的共同体中,个人的自由不具有广泛性和普遍性,它只是对在统治阶级范围内发展的少数个人而言才是存在的。在这里,马克思已然认识到,处于私有制境遇下的人类生存状态(阶级、国家和社会集团等),实际上并不是人类真正想要追寻的具有非凡崇高性和实践性的人类理想状态,而是具有一种实然的虚假性,体现为“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6]571。这种联合对被统治阶级而言,“不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6]571,完全违背了真正共同体具有的消除人与人、人与共同体之间对立对抗的社会关系品质。因此,生活在虚假共同体中的人,他们实现自身本质力量的共同活动不是来自他们的自觉自愿,而是来自凌驾于他们自主力量之上的异己力量。这种异己力量以金钱为中介,致使本应温情的社会关系被“金钱至上”的冰冷关系所取代,并决定了人们及其依存的共同体的价值旨趣。在这种价值旨趣支配下,生存于共同体中的人的活动,不再是人全面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的实践依托,而是人维持生存的手段。人的对象也不再是他的自我实现,而是他的自我丧失,“人变成对自己来说是对象性的,同时,确切地说,变成异己的和非人的对象”[6]189。人的本质成为异化的人的本质,人所处的共同体也自然成为在异化中运行和发展的虚假共同体。显然,这样的虚假共同体并非马克思探究人的本质实现路径所依托的共同体。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中,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才能实现。
最后,真正的共同体实现了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人类所处的现实社会在马克思看来是一个永恒发展的客观存在。在这样的社会中,个体的不断生成和共同体的持续变迁同步进行,并共同构成了人类历史存在和发展的根本规定性。基于此种对历史发展的认知,马克思批判了虚假的共同体致使人的本质异化和丧失的不合理性,以及人被物所奴役的窘迫现状,确证了现实的人可以通过主体性的历史活动,实现由虚假的共同体走向真正的共同体、由人的虚假自由走向人的自由联合,从而达到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的目的。在马克思看来,虚假的共同体所具有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赋予了社会的人以异化的本质。而要想彻底消除人的这种异化本质状态,就必须建立一种超越虚假共同体的存在即真正的共同体,使人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全面获得和占有自身本质。可以说,“那个脱离了个人就引起个人反抗的共同体,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是人的本质”[14]395。在这里,马克思已然认识到,“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14]394。只有真正的共同体才能完成对虚假共同体的扬弃,实现人对自身本质的获得和占有。其原因在于:真正的共同体关系作为人在实践中形成的合理社会关系,它对虚假共同体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进行了彻底扬弃,具有了“共同”的社会关系品质,即“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从而是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向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6]186,进而在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中实现了人的本质的真正复归。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的共同体是个人能实现自身本质的共同体。它为个人超越自身和外在的各种局限性,充分展现人自身的独立、自由、全面和个性发展的生命力量,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手段和条件支撑,从而使人在追求自我本质实现的过程中,可以通过一种全面的方式,即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人,进行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开展自我实现和展现自我能力,实现人对自身本质的全面获得和占有,确证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实现的最终依归——真正的共同体。
结语
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生成借助话语符号形成了马克思人的本质话语。这一话语的演绎萌发于马克思“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理想追求,并在破解人的本质谜题中得以转向,并科学预示和论证了人的本质实现的现实依归,即真正的共同体。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生成透露出了鲜明的理想性,明确了实现人的本质的共同体指向。这看似赋予了真正的共同体未来的性质,使其在现实层面似乎难以把握和理解,但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共同体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而是植根于社会历史发展基础上,对实现人的本质的科学觉察和洞见,是可以通过人的活动实现的应然状态,即通过对虚假共同体的批判和变革,消除虚假的社会关系总和对人的本质的异化,进而建立一种能实现人对自身本质全面获得和占有的“共同”的社会关系总和。可以说,真正的共同体是马克思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人类未来的存在状态,它给人以通过实践追求自身美好未來的希望和动力,预示了人们美好生活的合理走向。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坚持把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现代化建设的出发点和落脚点”[15]。新时代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其出发点和落脚点实际上都是为了促进全体人民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获得和占有人的本质,实现最终意义上的人的解放,这是对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继承、创新与发展。
参考文献:
[1]张奎良.人的本质:马克思对哲学最高问题的回应[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5):5-17.
[2]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8.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7.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20.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7]张奎良.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的全景展示[J].天津社会科学,2014(1):4-13.
[8]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69.
[9]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10]袁贵仁.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40.
[11]朱志勇.人的个性:涵义、类型与价值[J].社会科学战线,2007(5):38-41.
[12]陈曙光,陈雪雪.话语哲学引论[J].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9(2):51-58.
[13]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M].葆煦,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33.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15]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N].人民日报,2022-10-26(01).
【责任编辑:何妮】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代西方对新疆的地理考察与中国国家安全研究”(18BKS137)。
作者简介:陈宝(1995—),男,内蒙古化德人,新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郝新鸿(1976—),女,新疆和田人,新疆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