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振颖 郑炳林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 甘肃 兰州 730020)
阴氏为中古时期的敦煌大族, 土肥义和曾对敦煌文献所记载的8 世纪末至11 世纪初的敦煌人口进行统计, 共计19765 人, 为385 姓, 其中阴姓764 人, 排名第6 位。①[日] 土肥义和编《八世纪末~十一世纪初期敦煌氏族人名集成(氏族人名篇人名篇) 》, 东京: 汲古书院, 2015 年, 序言表1。关于敦煌阴氏家族, 学界如池田温、 姜伯勤、 史苇湘、 郑炳林、 马德、 沙武田、 杨学勇、张清涛、 张景峰等学者均有相关研究, 其中尤以张景峰《敦煌阴氏与莫高窟研究》 一书②张景峰《敦煌阴氏与莫高窟研究》,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2017 年。的研究较为深入而具体。 该书对前人的研究成果进行了综述与归纳总结。 并按时间先后顺序, 对各时期敦煌阴氏参与莫高窟石窟营建的情况进行详细梳理及研究, 其中对于部分阴氏石窟的断代, 颇有新见。
我们在搜集整理河西走廊汉唐碑铭的过程中, 发现一方西安出土的《阴叔玉墓志》, 虽然志文记载志主为武威郡人, 但是根据其生平事迹及对父、 祖辈的记载来看,他实际上就是敦煌人, “武威郡” 是作为郡望在墓志中的记录, 而非实指。 通过对墓志内容的初步解读, 再结合P.2625 《敦煌名族志》 及莫高窟第217 窟壁画题记的综合比对, 我们认为这方墓志的记载, 不仅可以印证敦煌文献记载的准确性, 还能够帮助解决敦煌学研究中的几个细节问题。
阴叔玉墓志是近年新刊布的一方唐代墓志, 具体出土时地不详, 据志文可知应出土于陕西西安。 志石为正方形, 边长36 厘米。 志文共19 行, 满行18 字, 正书。 志盖篆书“大唐故阴府君墓志”, 共3 行, 行3 字。①朱关田编著《隋唐五代署书人墓志年表》, 杭州: 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2019 年, 第20 页。行长安县尉裴士淹撰文, 志主子阴潭书。为便于行文, 今将志文迻录如下:
唐故邢州平乡县尉阴府君墓志铭并序
君讳叔玉, 字儿儿, 武威郡人也。 其先管仲孙七世, 自齐适楚, 封阴大夫, 因以为氏。 金吾推留镇之重, 卫尉总征伐之权。 积德累勋, 盛于图谍矣。 曾祖澍, 邓州刺史、 南阳郡公。 祖稠, 洋州兴道县令。 父果, 灵州长史。 或谋或哲, 休有烈光。 君孝以扬名, 文以会友。 道惟一贯, 学乃专门。 年二十六, 以明经擢第, 调补邢州平乡县尉。 宽而栗, 愿而恭。 清实畏知, 刚亦不吐。 宜昊天是祐, 岂朝露溘先。 以开元二十二年十月二日己丑, 遇疾终于颁政里第, 春秋五十。 呜呼! 两楹之奠, 则吾安仿; 九京之后, 而谁与归。 即以开元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壬申, 葬于高阳之原, 礼也。 嗣子潭等, 礼多孺泣, 性增柴毁。 思播芳猷, 式镌贞石。词曰:
咨文德, 生王国。 人之令仪, 邦之司直。 怀其道, 发其英。 始从黄绶, 俄殒鸿名。 冬之夜, 夏之日。 悠悠千年, 寝于巨室。
朝散郎行长安县尉裴士淹撰。
开元廿二年十月廿日孤子潭书。②图版见赵文成、 赵君平编《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续编》 四八二, 北京: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15 年, 第633 页; 录文参魏迎春、 马振颖编著《凉州金石录》, 兰州: 甘肃文化出版社, 2022 年, 第665-666 页。
无独有偶, 我们在同时期的敦煌文献中, 也发现有一位阴姓人物曾担任过“邢州平乡县尉” 一职, 究竟是不是巧合, 还是二者就是同一人? 为便于下一步的讨论, 现将所涉及到的敦煌文献P.2625 《敦煌名族志》 的相关记载抄录如下:
阴氏。 随唐已来, 尤为望族。 有阴稠者, 立忆清高, 不求荣禄, 身(年) 九十八, 板授邓州刺史。 ……长子仁干, 神监(鉴) 明朗, 气量含弘, 世号智囊,时称理窟, 唐任昭武校尉、 沙州子亭镇将、 上柱国。 次子仁果, 志慕三军, 情敦八阵, 远除戎丑, 拓定边疆, 唐任游骑将军、 甘州甘峻府左果毅都尉, 上柱国。 ……果子嗣璋, 素好琴歌, 情舍五韵, 作牧能抚, 擅预兵钤, 唐任朝散大夫、 使持节、瓜州诸军事、 检校瓜州刺史、 上柱国。 ……果长子嗣宗, 仁周宗党, 贤友忠贞, 名誉有闻, 光粘永古, 唐任昭武校尉、 庭州咸泉镇将、 上柱国。 果次子元祥, 立性贤和, 悦敦诗礼, 能仁亦物, 处代名光, 唐任昭武校尉、 甘州三水镇将、 上柱国。……果子嗣玉, 志敦经史, 博览天听, 奉国忠贞, 承家孝悌, 唐见任刑(邢) 州平乡县尉。①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1989 年, 第110-111 页。
阴叔玉是不是阴嗣玉? 通过对比两件文献可以发现, 除了“邢州平乡县尉” 这一官职相同以外, 还可以发现二者在家族世系上, 也有诸多相似之处。 可表示如下:
阴叔玉墓志与P.2625 《敦煌名族志》 所涉世系、 职官对比表
阴叔玉与阴嗣玉的祖父都是阴稠, 说明二者都是同一家族。 据P.2625 《敦煌名族志》 记载阴稠有四子: 仁干、 仁果、 仁协、 仁希, 而《阴叔玉墓志》 记载阴果为阴稠之子, 很明显, 阴果应该就是敦煌文献中的阴仁果, 他们实际上都是同一人, 即阴稠的第二子。 到《阴仁果墓志》 撰写时, 将“阴仁果” 写作“阴果”, 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 很可能与当时对人名省称的习俗有关, 类似情况在传世典籍和出土文献中都能找到不少例证, 兹不赘述。
通过上表的世系来看, 我们大致可以推测阴叔玉与阴嗣玉当为同一人, 但是墓志所载与敦煌文献中对其父祖职官方面的记载, 却又不能完全吻合, 今试作分析。 志文记载阴果为“灵州长史”, 灵州为大都督府, 《旧唐书·职官志》 载: “大都督府长史一人,从三品”。②[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 卷44 《职官志三》,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年, 第1916 页。而敦煌文献载阴仁果为“游骑将军、 甘州甘峻府左果毅都尉”, 游骑将军为从五品下; 《新唐书·地理志》 记载甘州为下州,③[宋] 欧阳修、 宋祁撰《新唐书》 卷40 《地理志四》,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年, 第1045 页。故甘州甘峻府左果毅都尉为从六品下。 因为《阴叔玉墓志》 的刻成年代要晚于P.2625 《敦煌名族志》, 所以阴仁果很可能后来由甘州甘峻府左果毅都尉升任灵州长史。
值得注意的是, 《阴叔玉墓志》 记载其曾祖阴澍为“邓州刺史、 南阳郡公”, 而P.2625 《敦煌名族志》 却记载“有阴稠者, 立忆清高, 不求荣禄, 身(年) 九十八,板授邓州刺史”, 显然二者或有一误。 版授高年是政府根据德行和年龄, 对符合条件的老人授予刺史、 司马、 县令、 郡君、 乡君等荣誉性官职, 属于古代尊老政策的体现。 唐代的版授政策继承前代, 不同时期又有变化和发展。 那么, 到底版授者是阴澍还是阴稠? 一般来说, 唐代墓志的创作多是根据志主生前的行状及子嗣提供的谱牒等材料所撰写, 刻成后随志主下葬, 后世很少有机会篡改其内容, 所以世系大体上是真实可信的。并且阴叔玉去世时为五十岁, 他二十六岁中明经时祖父尚在世, 因此他对自己父亲、 祖父职官的表述, 应该也是准确的。 而P.2625 《敦煌名族志》 不知何人抄写, 抄写时间目前学界还存在争议, 且同卷还抄有张氏、 索氏家族的内容, 抄者不一定对这三个家族的情况都十分熟悉, 因此在抄写阴氏家族时, 不排除误将阴叔玉曾祖的事迹记载成其祖父的名字, 而漏掉曾祖的名字及祖父的官职, 实则少记一代人的可能性, 从而造成世系上的混乱。 同时, P.2625 《敦煌名族志》 记载到“业子庭蕴, 唐见任岐州望云府别将、上柱国。 五代义居, 承家孝悌, 忠诚奉国, 各受其班。” 其中“五代义居” 是一个关键词, 文书中记载其世系为阴稠——阴仁干——阴嗣业——阴庭蕴, 只四代人, 缺少一代。 存在两种情况: 一是缺少子辈, 或者缺少高祖辈。 如果文书抄写时阴庭蕴还没有子嗣, 就可以印证其祖父以上少抄写了一辈。
此外, 还有其他材料可以说明阴叔玉、 阴嗣玉的关系。 关于阴仁果四子的长幼问题, 姜伯勤认为其顺序是: 嗣宗、 元祥、 嗣璋、 嗣玉。①姜伯勤《敦煌邈真赞与敦煌名族》, 收入姜伯勤、 项楚、 荣新江合著《敦煌邈真赞校录并研究》, 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 1994 年, 第24 页。杨际平等则按嗣宗、 元祥、 嗣玉、 嗣璋为顺序排列。②杨际平、 郭锋、 张和平《五——十世纪敦煌的家庭与家族关系》, 长沙: 岳麓书社, 1997 年, 第184 页。嗣宗、 元祥分别为长子、 次子, 这个顺序是没有疑问的, 但对于嗣玉、 嗣璋到底谁是第三子, 学者们存在争议。 根据阴叔玉墓志书写格式, 志文中所涉及到的人名, 往往名字只书后一字, 如阴仁果写作阴果、 阴庭潭写作阴潭。 志主阴叔玉名字中的“叔” 字, 很可能指的是他在这个家庭中的排行, 按伯仲叔季, 叔为第三,那么他应该是阴仁果的第三子, 嗣璋为第四子。 而由于嗣璋时任的官职高于嗣玉, 因此在《敦煌名族志》 抄写时将嗣璋写在前面。 若此说不误, 就可以解释为何志主阴叔玉就是敦煌文献中的阴嗣玉了。
综上所述, 我们基本可以得出结论, 墓志中的阴叔玉与敦煌文献里的阴嗣玉, 当为同一人, 他应该是敦煌阴氏家族阴仁果的第三子。
阴叔玉墓志虽然篇幅不是太长, 但志文中涉及到许多有价值的信息, 对于研究敦煌阴氏的来源、 阴叔玉家族在初唐的发展情况、 敦煌阴氏的文化素养、 阴叔玉的宦迹及交游情况等, 均具有一定价值, 有望解决敦煌学研究中的一些困惑。
(1) 郡望武威
志文载: “君讳叔玉, 字儿儿, 武威郡人也。 其先管仲孙七世, 自齐适楚, 封阴大夫, 因以为氏。” 关于阴姓的来源, 主要存在四种观点: 武丁之后; 阴康氏之后; 管仲之后; 阴饴甥之后。 我们经过分析, 认为前两种说法可能属于附会, 后两种说法则更为准确。①马振颖《武威汉唐碑铭研究及校录》, 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 2021 年, 第89-90 页。从阴叔玉墓志的记载来看, 也认同阴氏乃“管仲之后, 以封地为氏” 的这一观点, 而该观点被后来的《元和姓纂》 《通志·氏族略》 等书所沿用。
中古时期阴氏的郡望, 主要有五地: 南阳新野、 武威、 广乐、 始平、 吴兴。 其中《元和姓纂》 记载阴氏的前三个郡望。 南阳新野望的形成时间最早, 该郡望的始祖为阴子方。 《元和姓纂》 载:
【南阳新野】 汉末居焉。 阴子方、 子公有祠灶之祥, 至卫尉阴典(兴) 孙邻,女为光武皇后, 生明帝。 邻子识, 执金吾。 孙纲, 女为和帝皇后。②[唐] 林宝撰, 岑仲勉校记, 郁贤皓、 陶敏整理, 孙望审订《元和姓纂(附四校记) 》, 北京: 中华书局,1994 年, 第749 页。
武威望的始祖为阴纲, 其孙阴常后来迁居武威:
【武威阴】 后汉卫尉阴纲, 孙常, 徙武威姑臧。 八代孙袭, 家荆州作唐; 曾孙子春, 梁侍中, 生钧、 鉴。 钧, 度支尚书。 鉴, 晋安太守。 钧孙弘道, 唐礼部员外。 孙行光, 国子司业, 即张燕公妹婿也。③[唐] 林宝撰, 岑仲勉校记, 郁贤皓、 陶敏整理, 孙望审订《元和姓纂(附四校记) 》, 第749 页。
志文称: “金吾推留镇之重, 卫尉总征伐之权。” 金吾, 指的是阴识, 他在东汉时曾任执金吾一职。 据《后汉书·阴识传》 记载: “阴识字次伯, 南阳新野人也, 光烈皇后之前母兄也。 其先出自管仲, 管仲七世孙修, 自齐适楚, 为阴大夫, 因而氏焉。 秦汉之际, 始家新野。 …… (建武) 十五年, 定封原鹿侯。 及显宗立为皇太子, 以识守执金吾, 辅导东宫。 ……显宗即位, 拜为执金吾, 位特进。”④[南朝宋] 范晔撰《后汉书》 卷32 《阴识传》, 北京: 中华书局, 1965 年, 第1129-1130 页。西安出土的唐贞观十四年(640) 《阴弘道墓志》 载: “公讳弘道, 字彦卿, 武威姑臧人, 汉大将军识之后也。”⑤李明、 刘呆运、 李举纲主编《长安高阳原新出隋唐墓志》, 北京: 文物出版社, 2016 年, 第52 页。志主也称是东汉阴识之后。 卫尉, 应指阴兴。 《后汉书·阴兴传》 载: “兴字君陵, 光烈皇后母弟也, 为人有膂力。 …… (建武) 九年, 迁侍中, 赐爵关内侯。 ……十九年,拜卫尉, 亦辅导皇太子。”⑥[南朝宋] 范晔撰《后汉书》 卷32 《阴兴传》, 第1130-1131 页。阴识和阴兴为同父异母的兄弟, 徙居武威的阴常为阴识之曾孙, 武威阴氏与南阳阴氏同出一族, 因此阴氏的武威望实际上是从南阳望中析出而形成的新郡望。 到晚唐五代时期, 在敦煌文献中出现阴氏有以始平为郡望的记载。P.4660 《敦煌阴处士邈真赞并序》 载: “风云秀士, 望重始平。”①郑炳林、 郑怡楠辑释《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 》,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 年, 第441 页。饶宗颐、 李均明《敦煌汉简编年考证》, 台北: 新文丰出版公司, 1995 年, 第137 页。同卷《敦煌都毗尼藏主阴律伯真仪赞》 载“前敦煌都毗尼藏主始平阴律伯真仪赞。 ……始平起仪(义),随宦敦煌。”②郑炳林、 郑怡楠辑释《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 》, 第570 页。我们认为, 称始平郡望的敦煌阴氏是从南阳新野先迁徙到始平, 后来又西徙敦煌。③郑炳林、 郑怡楠辑释《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 》, 第634-635 页。另据唐僖宗时期④王仲荦《 〈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 考释》, 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编《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二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3 年, 第71-177 页。抄写的S.2052 《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一卷并序》 中记载“雍州始平郡, 出四姓: 冯、 庞、 宣、 阴。 ……湖州吴兴郡, 出十六姓: 沈、 钱、 姚、吴、 清、 丘、 放(施)、 宣、 萠、 金、 银、 阴、 洗、 钮、 木、 丘明。”⑤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 1989 年, 第323、 327 页。再结合敦煌文献中出现始平郡望的年代, 我们认为敦煌的始平郡望是晚唐五代时期才形成的, 而且称这一郡望的人群相对较少, 影响有限。 关于吴兴望的资料较少, 暂不讨论。
敦煌阴氏最早是何时出现的, 其发展脉络是怎样的? 冯培红《汉晋敦煌大族略论》认为, 阴氏为东汉时期由于避祸或征战等原因迁徙至河西并定居于此的中原汉室家族,并通过武力崛起。⑥冯培红《汉晋敦煌大族略论》, 《敦煌学辑刊》 2005 年第2 期, 第100-116 页。此说不确。 我们根据汉简等材料研究发现, 阴氏在敦煌的历史踪迹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 在马圈湾、 悬泉等敦煌地区出土的汉简材料中, 就多次记载到阴姓人物。 如:
戍卒, 何池耶里绿诩, 年二十桼, 上 益昌 府 绿诩代阴蓬 下(马·258)⑨张德芳《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 第351 页。
阴剩功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 一斗一(马·1050)⑩张德芳《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 第337 页。
第一、 二枚简的年代为西汉时期, 说明当时在敦煌县、 效谷县的乡里中都有阴姓人物居住, 他们并非戍卒, 而是有固定居所, 应已定居在此。 第三枚简在《敦煌汉简编年考证》 中收录, 据作者考证, 将其年代系于新莽时期。 简中出现的“绿诩代阴蓬”, 当指省府戍卒轮换替代的情况。⑪戍卒阴蓬的籍贯、 去向等情况, 因简文未载, 不得而知。第四枚简的年代下限为东汉时期。 通过上引简牍, 我们可以发现, 早期出现在敦煌地区的阴氏, 他们的身份为普通百姓、 戍卒等。
阴澹在前凉张茂时曾任敦煌太守, 到张骏忌害阴氏门宗时, 他从武威避居敦煌, 后来成为敦煌人。 据杨学勇《敦煌阴氏族源与郡望》 研究, 敦煌阴氏可能始于阴澹一支。①杨学勇《敦煌阴氏族源与郡望》, 《寻根》 2004 年第4 期, 第96-100 页。北凉、 北魏时期有敦煌人阴兴②据[北齐] 魏收撰《魏书·索敞传》 记载: “初, 敞在州之日, 与乡人阴世隆文才相友。” (北京: 中华书局, 1974 年, 第1163 页) 《资治通鉴》 卷123 载: “沮渠牧犍尤喜文学, 以……索敞、 阴兴为国师助教。” (北京: 中华书局, 1956 年, 第3877 页) 阴兴、 阴世隆都记载为敦煌人, 且均与索敞相友善, 我们推测阴兴、 阴世隆当为同一人, 世隆或为阴兴的字。, 是河西地区的名士, 以文学闻名。 《魏书·刘昞传》 载: “刘昞, 字延明, 敦煌人也。 ……时同郡索敞、 阴兴为助教, 并以文学见举,每巾衣而入。”③[北齐] 魏收撰《魏书》 卷52 《刘昞传》, 第1160-1161 页。在西魏时期, 敦煌阴氏家族参与285 窟的营建, 在该窟的北壁有阴苟生、 阴无忌、 阴胡仁、 阴普仁等供养人题名, 马德提出该窟的实际建造者就是敦煌阴氏家族。④马德《敦煌莫高窟史研究》,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1996 年, 第68-69 页。张景峰认为阴氏家族到东阳王统治瓜州时, 因政治上追随敦煌的统治者, 又与粟特史氏家族联姻而使其经济实力大增, 因此阴氏家族供养人在石窟中排名位列第二,仅次于统治者。⑤张景峰《敦煌阴氏与莫高窟研究》, 第73 页。但之后至唐初, 敦煌的阴氏人物鲜有见载于史籍者。 P.2526 《敦煌名族志》 记载了唐前期敦煌大族阴氏的盛况, 家族成员多人入仕, 主要是担任武职, 也有像阴嗣监一样任刺史等高官者。 到晚唐五代时期, 敦煌阴氏在叙述自己郡望时则出现多样化的情况。 《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 》 中共收录阴姓人物碑铭赞计11 篇, 涉及人物有8 人, 其中郡望称南阳新野的有1 人, 即阴嘉政; 郡望称武威的有2 人, 即阴善雄、 阴夫人; 郡望称始平的有2 人, 即阴处士、 阴律伯; 称都护后裔的有2 人, 即阴文通、 阴海晏; 记载为敦煌的有1 人, 即阴法律。
在阴叔玉墓志出土以前, 限于材料, 有学者提出“敦煌的阴氏称为武威郡望, 是在五代时期, 而不是在五凉与唐代; 张承奉之母阴氏从晚唐朝廷那里获得武威郡君太夫人的称号, 可能五代阴氏就顺势改称武威郡望了。”⑥冯培红、 孔令梅《汉宋间敦煌家族史研究回顾与述评(中) 》, 《敦煌学辑刊》 2008 年第4 期, 第68 页。不过这一观点并不正确, 阴叔玉墓志的出土, 为我们提供新的依据。 现在看来至少在初唐时期, 敦煌阴氏就有称郡望为武威者, 以上观点可以更正。
北朝至隋代再到唐初, 武威阴氏无论是在朝廷任官还是在河西地区, 始终保持重要的政治地位与实力, 有许多家族在当时社会影响很大。 如从武力强宗到文学仕宦转变的阴铿家族⑦邵郁《出土石刻与晋唐时期武威阴铿家族研究》, 《敦煌学辑刊》 2022 年第3 期, 第174-184 页。, 成员中阴弘道, 不仅在中央任太常博士, 而且参与《大唐新礼》 的纂修,有着深厚的文学造诣。 再如军功世家阴嵩家族, 其子赵郡公阴寿(云) 历仕周隋, 是北朝时期武威阴氏的代表人物,①阴寿, 墓志作阴云, 实为同一人。 《大隋使持节柱国司空公赵郡武公阴使君(云) 墓志铭》 录文参魏迎春、 马振颖编著《凉州金石录》, 第487-491 页。参加过灭北齐、 破突厥、 平尉迟迥之乱等多场战事,立下赫赫战功, 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在周隋政权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因此, 初唐时期敦煌阴氏自称郡望为武威, 对于提升他们在政治上的地位以及提高他们在敦煌当地的声望均大有帮助。
总之, 初唐时期在敦煌生活的阴氏, 大致可以分为两支, 一是自西汉时期就定居敦煌的阴氏; 再就是从武威迁徙过来的阴氏。 他们虽然在唐初也已发展成敦煌大族, 但是却始终没有形成敦煌郡望, 仍以武威为郡望。 这就是为何志文中称志主为“武威郡人”的原因所在。 目前所见的阴姓人物墓志中, 尚未发现直接称志主郡望为敦煌的。
(2) 明经及第
作为敦煌大族阴氏的子弟, 阴叔玉与其父辈、 同辈的入仕渠道不同, 他是通过科举入仕的, 也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初唐时期敦煌地区明经擢第的唯一一人。
志文载“年廿六, 明经及第”。 阴叔玉卒于开元二十二年(734), 享年五十岁, 知其当生于武则天垂拱元年(685)。 他考中明经的时间应在景龙四年(710)②710 年共有三个年号: 景龙、 唐隆(六月改元)、 景云(七月改元), 但根据明经放榜的时间是在春季, 阴叔玉及第时尚未改元唐隆, 因此将其列为景龙四年庚戌科。。 徐松《登科记考》 卷四考证出景龙四年“进士五十二人: 王翰(瀚)。 知贡举: 武平一。”③[清] 徐松撰, 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 北京: 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3 年, 第179-182 页。许友根《 〈登科记考补正〉 考补》 又补充该年进士科郑虔、 明经科徐浚。④许友根《 〈登科记考补正〉 考补》,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1 年, 第153-154 页。王洪军根据《河南通志》 卷45 《选举志》 再补此年进士陈元光、 方竦。⑤王洪军《登科记考再补正》,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年, 第79-80 页。据孟二冬估计, 唐、 五代科举的基本阵容(包括进士、 明经、 诸科、 制科、 武举等) 约在三万人以上。⑥[清] 徐松撰, 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 自序第12 页。徐松《登科记考》 录存登科者近三千人, 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 辑补增加1527 人, 许友根、 王洪军等又增补近千人。 但以上诸家均未收录此人, 阴叔玉可补《登科记考》。
志文称“君孝以扬名, 文以会友。 道惟一贯, 学乃专门。” P.2625 《敦煌名族志》记载他“志敦经史, 博览天听, 奉国忠贞, 承家孝悌”。 结合这两个文献, 可以看出阴叔玉不仅孝家忠国, 而且有志于经史, 通过科举的途径取得功名。 无论《敦煌名族志》还是墓志, 都突出强调一个“孝” 字, 客观反映了当时社会所重视的普遍价值观念。
阴叔玉之所以能够明经及第, 我们认为除了个人努力之外, 主要原因有两点: 一是家族对于文化的重视及家族地位; 二是唐初敦煌地区学校教育的发展。
五凉时期, 敦煌阴氏对文化教育就非常重视, 如阴兴就曾任河西大儒刘昞的助教,他对子弟的教育自然也有积极影响。 西魏时期, 阴氏作为经济上有实力的大族, 参与285 窟的修建。 入唐以后, 通过P.2625 《敦煌名族志》 的记载可以看出, 阴氏家族俨然发展成当地名族, 该家族在文化上的表现首先是修窟造像。 如贞观二十二年前后, 阴义全、 阴义本重修西魏第431 窟, 开启敦煌壁画的西方净土时代。 在重绘壁画中, 反映了阴氏家族对于佛教新思想及佛教艺术新内容的接受。 到武则天时期, P.2005 《沙州都督府图经》 记载敦煌阴氏家族的阴嗣监和阴守忠通过刺史李无亏向朝廷献五色鸟、白狼等祥瑞, 很明显是为武则天当皇帝制造舆论的。 再加之延载二年(695) 灵隐和阴祖联合敦煌当地大族塑造第96 窟高达35 米的弥勒大像, 也迎合了武则天的意愿。 因此武周时期, 敦煌阴氏家族在仕宦上一路畅通, 出现很多任官者, 有些甚至做到刺史等级别。 比如阴嗣监, 在天授二年(691) 时还是普通百姓, 到开元年间, 已经官至“正议大夫、 北庭副大都护、 瀚海军使、 兼营田支度等使、 上柱国”。 这时候的阴氏家族, 显然成为仕宦家族, 在当时的敦煌社会占有重要地位。 家族成员能够出仕为官, 自然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知识, 因此家族对文化的重视定当有所加强。 除了家塾、 私学对家族适龄子弟进行启蒙教育以外, 阴氏家族雄厚的经济基础, 也为阴氏子弟能够进入州县学安心学习提供物质保障。
唐高祖武德七年(624) 二月己酉, 诏“州县及乡皆置学校”,①[宋] 司马光编著, [元] 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 卷190, 第5976 页。李正宇认为敦煌的学校历史自此始。②李正宇《唐宋时代的敦煌学校》, 氏著《敦煌史地新论》, 台北: 新文丰出版公司, 1996 年, 第173 页。根据P.2005 《沙州都督府图经》 的记载能够得知, 在敦煌纳入唐朝版图后不久, 就已经形成州学、 县学、 医学等完备的官学教育体系, 私学也大为发展。 州学的地址在敦煌城内, 县学则紧挨着州学。 《唐六典》 对州县地方官学的员额有明确规定, 沙州为下州, 唐初沙州州学的规模为“经学博士、 助教各一人, 学生四十人。”③[唐] 李林甫等撰, 陈仲夫点校《唐六典》 卷30 《三府都护州县官吏》, 1992 年, 第746-747 页。敦煌为上县, 县学规模为“博士一人, 助教一人, 学生四十人。”④[唐] 李林甫等撰, 陈仲夫点校《唐六典》 卷30 《三府都护州县官吏》, 第752 页。初唐时期,敦煌地区官学中使用的经学教材与中央规定的教材基本一致。 从贞观四年(630) 到永徽四年(653) 历时二十多年编纂完成的《五经正义》 的定本, 是唐代科举考试的依据, 也是儒家经典的权威版本, 实现了儒家经学教材读本的统一。⑤屈直敏《敦煌文献与中古教育》,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2013 年, 第232-233 页。在朝廷颁布定本后的较短时间内, 新版的《五经正义》 就传到敦煌, 成为州县学的教材。 据许建平《敦煌经籍叙录》 研究, 经前人及作者考证, 能够确定为开元及以前时代写本的敦煌文献中, 与科举相关的经部文献众多, 我们按照大、 中、 小经的顺序列举如下: 《礼记》 类写卷有郑玄《礼记注》, 如P.3380 《礼记注(大传、 少仪) 》 等。 《左传》 类写卷有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 如P.4058C+2499 《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僖公二十五年—二十六年) 》、 S.85 《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文公十四年—十七年) 》、 S.6120 《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宣公十四年) 》 等。 《诗经》 类写卷有P.2514 郑玄《毛诗传笺(小雅鹿鸣之什) 》、 P.2506 郑玄《毛诗传笺(小雅六月—吉日) 》、 S.498 孔颖达《毛诗正义(大雅民劳) 》 等。 《易》 类写卷有王弼《周易注》, 如P.2530 《周易注(噬嗑卦—离卦) 》、 S.12282+5992 《周易注(涣卦—节卦) 》 等。 《尚书》 类写卷有孔安国《古文尚书传》, 如BD14681/S.9935 《古文尚书传(尧典、 舜典) 》、 P.2533 《古文尚书传(禹贡—胤征) 》、 S.2074 《古文尚书传(蔡仲之命—立政) 》 等。 《谷梁》 类写卷主要是范宁的《春秋谷梁传集解》, 如BD15345 《春秋谷梁传集解(桓公十七、 十八年) 》、 P.2536 《春秋谷梁传集解(庄公十九年—闵公二年) 》、 P.2486 《春秋谷梁传集解(哀公六年—十四年) 》 等。 《论语》 类写卷有P.2548 白文《论语(先进、 颜渊) 》、 S.3339 郑玄 《论语注 (八佾) 》、 S.7003A 何晏 《论语集解 (八佾) 》、S.618 何晏《论语集解(阳货、 微子) 》 等。①许建平《敦煌经籍叙录》, 北京: 中华书局, 2006 年。通过以上统计可以看出, 永徽四年颁布的《五经正义》, 大多都可以在敦煌找到流传的实例。 明经考试所需要掌握的九经中,除了《周礼》 《仪礼》 《公羊》 外, 其他经部书籍也都能在敦煌文献中找到材料。 这些材料不仅反映当时敦煌地区学校教育的发展情况, 也为阴叔玉后来通过科举入仕提供良好的条件。 阴叔玉能在科举上取得功名, 正是唐初科举制度在看似地处偏远的敦煌全面贯彻和实施的有利证据。 其实在唐初或安史之乱以前, 长安与敦煌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 两地在文化上的交流也相对频繁。
关于唐前期敦煌地区通过科举入仕的人物材料非常少, 在传世文献中, 几无记载,而借助敦煌文献, 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敦煌文献中, 在阴叔玉科举及第之前, 仅有两位人物参与科举的记载, 即翟通、 李怀□。
翟通, 是翟奉达的先祖, 见于莫高窟220 窟供养人题记,②第220 窟甬道南壁小龛外西侧供养人题记: “大成元年己亥岁迁于三危镌龛圣容立(像)。 唐任朝议郎、敦煌郡司仓参军子翟通, 乡贡明经, 授朝议郎、 敦煌郡博士, 复于两大像中造龛窟一所, 庄严素质, 图写尊容。 至龙朔二年壬戌岁卒, 即此窟是也。 ……九代曾孙节(度押衙) 守随军参谋兼侍御史翟奉达检家谱……” 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 北京: 文物出版社, 1986 年, 第101 页。他的生活年代为隋末唐初, 入唐后为“乡贡明经, 授朝议郎、 敦煌郡博士”。 翟通卒于龙朔二年(662), 我们推测他中乡贡明经的时间应该在太宗或高宗时期。 乡贡在贡举中始终具有重要地位, 是指于本籍报名的州县学生员, 经州县考试合格后, 严格按规定人数举送到尚书省参加科举考试的人。 科目主要有明经、 进士、 明法, 这些人又称为“宾贡” “宾荐”。
李怀□, 莫高窟332 窟《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 记载有“弟应制举□(人)□□□□□”, 可知此人应为碑主李克让之弟, 据该碑碑阴中排题名, 碑主有四个弟弟: 怀节、 怀忠、 怀恩、 怀操, 应制举者可能是其中一人。 制举区别于常科, 是皇帝临时下制或诏举行的考试。 制科在高宗时还属草创阶段, 到武则天时期, 大开制科。 武则天临朝称制后, 从嗣圣元年到长安二年(684-702), 共有12 年举行制举, 共21 科。据《登科记考》 记载, 垂拱四年到天授二年(688-691)、 长寿三年至万岁通天三年(694-697), 这两个时间段, 制举都是连年举行。①[清] 徐松撰, 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 第103-120、 127-149 页。吴宗国分析, 武则天大开制科的目的, 除了选拔经世治国之才的需要, 仍然具有收天下人心的性质。②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 年, 第67 页。《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 刊刻的时间是圣历元年(698), 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 武则天大开制举, 我们认为李克让的弟弟应制举的时间大体在武周时期, 此时李氏家族在敦煌地区的发展比较繁荣, 不仅重修石窟, 家族成员在政治上也多有进步。
在阴叔玉明经及第以后, 出现在敦煌文献中的与科举考试有关的人物有阴庭诫、张俅。
阴庭诫是《敦煌名族志》 记载的阴嗣瑗之子, 即阴叔玉的堂侄。 敦煌文献中关于阴庭诫的记载还有几处。 莫高窟第148 窟《唐陇西李府君修功德碑》 (又称《大历碑》 ) 碑文末尾刻: “时大历十一年(776) 龙集景辰八月有十五日辛未建, 妹夫乡贡明经摄敦煌州学博士阴庭诫”。③李永宁《敦煌莫高窟碑文录及有关问题(一) 》, 《敦煌研究》 创刊号, 兰州: 甘肃人民出版社, 1982年, 第63-66 页。P.4638 《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公修功德记》载: “皇祖讳庭诫, 唐朝左骁骑、 守高平府左果毅都尉、 赐紫金鱼袋, 前沙州乡贡明经。 师经避席传授, 次于曾参; 师尔凭河好勇, 承于子路。 拟鹖冠之爪利, 致果毅雄;选黄鹦之未调, 缓飞乡贡。 洋洋百卷, 易简薄于《籝金》; 袅袅五株, 性静闲于肱股。岁次己未四月壬子朔十五日丙寅建。”④郑炳林、 郑怡楠辑释《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 》, 第214-217 页。阴庭诫为乡贡明经出身, 并且在敦煌的州学担任博士, 经学博士掌《五经》 教授诸生, 说明他对经类文献特别熟悉。 他对当时敦煌教育事业的最大贡献就是对成书于神龙年间⑤郑炳林、 李强《唐李若立〈籯金〉 编撰研究(上) 》,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08 年第6 期, 第22-29 页。李若立编纂的《籯金》 进行改编。 现存敦煌文献中《籯金》 主要有三类共10 个卷号, 其中阴庭诫改编本存4 个卷号。⑥魏迎春《敦煌写本P.2966 和P.3363 〈籯金〉 残卷考释》, 《敦煌研究》 2014 年第6 期, 第82-90 页。他改编《籯金》 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教授学生、 普及文化的需要,⑦郑炳林、 李强《阴庭诫改编〈籯金〉 及有关问题》, 《敦煌学辑刊》 2008 年第4 期, 第1-26 页。很大程度上更是使其适应于科举考试。 阴庭诫所依据的李若立《籯金》 的原本, 极有可能就是阴叔玉从长安带到敦煌的。
张俅, 也作张球、 张景球。 归义军时期的重要文职僚佐, 曾任归义军掌书记等职。善属文, 有邈真赞、 状文等作品十余篇传世。 P.2488 《贰师泉赋》 署“乡贡进士张俅撰”, 关于这篇赋的作者, 之前学界还存在张侠、 张俅、 未知何字等争议, 但据杨宝玉最新研究, 她认为这篇赋完全不见于敦煌文献且传播范围仅限敦煌, 是非常典型的敦煌文学作品, 作者与敦煌关系密切, 当是活跃于唐后期的敦煌地区的能文之士。 并且根据“乡贡进士” 这一称呼, 再结合时代背景, 得出《贰师泉赋》 作者就是张俅的看法, 并分析了这篇作品的创作情形。①杨宝玉《 〈贰师泉赋〉 作者考辨》, 《敦煌学辑刊》 2021 年第4 期, 第14-21 页。作为张俅归义军初期所创作的作品, 当时他大概还没有在藩镇中担任具体职务, 署乡贡进士的目的, 除了突出自己在身份标识与荣誉头衔之外, 也避免了没有职衔的尴尬。 后来, 张俅也对《籯金》 作了删减改编, 形成新的版本系统, 名《略出籯金》 《籯金字书》, 成为学生们学习的参考, 助力科举, 在当时的敦煌地区影响深远。 随着他在归义军政权中的身份地位的逐渐提高, 张俅对敦煌文教事业的发展总体贡献不小。
此外, 很可能是受到阴叔玉明经及第的影响, 开元天宝时期, 在州县学读书的阴叔玉家族子弟不少, 如P.3274 《御注孝经疏》 尾题“天宝元年(742) 十一月八日于郡学写了。 阴庭□□张处记”,②上海古籍出版社、 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藏敦煌西域文献》 第22 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年,第345 页。从辈分上来看, 题记中的“阴庭□” 就是阴叔玉的子侄辈。 其中阴庭诫还成为贡士, 被州县推荐到尚书省参加科举考试, 虽未中第, 不过也得到乡贡明经的称号, 并且担任敦煌州学的博士。 到张氏归义军时期, 也有阴氏子弟就学的记载。 散665 《论语集解卷第一》 尾题有“大中五年(851) 五月一日, 学生阴惠达受持诵读, 书记”③李正宇《敦煌学郎题记辑注》, 《敦煌学辑刊》 1987 年第1 期, 第26-40 页。。 曹氏归义军时期的相关记载则更多, 兹不赘述。
综上, 可以看出阴叔玉的中第, 不仅对本家族的科举仕进起到鼓舞作用, 进而对敦煌地区教育事业的发展也产生积极的影响。
(3) 平乡县尉
志文中记载的阴叔玉仕宦比较简单, 只知道他明经及第以后, 担任过平乡县尉一职。 志文称“以明经擢第, 调补邢州平乡县尉”, 根据唐代科举录取及选官等情况, 我们可以大致推算出他担任平乡县尉的时间。
平乡县, 《旧唐书·地理志》 邢州条载: “平乡, 汉巨鹿郡, 故郡城在今县北十一里。 古巨鹿城, 即今治也。 隋改平乡县。”④[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 卷39 《地理志二》, 第1500 页。《新唐书·地理志》 载: “平乡, 上。 武德元年置封州, 四年州废, 来属。 贞元中, 刺史元谊徙漳水, 自州东二十里出, 至巨鹿北十里入故河。”⑤[宋] 欧阳修、 宋祁撰《新唐书》 卷39 《地理志上》, 第1014 页。唐代县分赤畿望紧上中下, 县尉的品级各不相同。 平乡属上县, 《唐六典》 记载: “诸州上县……尉二人, 从九品上。”⑥[唐] 李林甫等撰, 陈仲夫点校《唐六典》 卷30 《三府都护州县官吏》, 第752 页。平乡县尉应该为从九品上。
唐代科举及第后, 一般都要守选, 而守选的年限因科目、 等第不同而有所差异。 据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 研究, 初盛唐时期, 进士及第的守选年限一般为三年, 也就是三选。 而明经及第的守选时间分两种情况, 一是明经及第后, 选去任国子监大成,三年学习考核合格后就可以选官; 再就是按吏部的常调进行铨选, 通常是七年。 对于明经及第举子的铨选授官, 是在守选期满的第二年, 也就是冬集的第二年春。①王勋成《唐代铨选与文学》, 北京: 中华书局, 2021 年, 第71-78 页。具体到阴叔玉来说, 志文中不见他任国子监大成的记载, 又有“调补” 二字, 他应该属于按吏部常调进行铨选, 也就是明经及第守选的第二种情况。 他是景龙四年明经及第, 到开元五年(717) 春守选期满, 同年参加冬集, 次年春注官, 因此他任平乡县尉的时间当不早于开元六年(718)。 在开元二十六年, 专门就考课下过敕文: “十二月十六日, 敕:内外六品已下官, 依旧待替。 其无替者, 五考后满停。”②[宋] 王溥《唐会要》 卷81 《考上》,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 年, 第1778 页。因此在开元二十六年之前,县级官吏的考课一般是四考为满, 《新唐书·选举志》 载: “凡居官必四考”。③[宋] 欧阳修、 宋祁撰《新唐书》 卷45 《选举志下》, 第1173 页。通常情况下, 县尉最多四年考满就停任, 最长不超过五年。 照此推算, 阴叔玉任平乡县尉的时间约在开元六年至十一年(718-723)。
科举及第者的释褐官, 主要有两条路: (一) 到州府任参军, 或在外县任主簿或县尉。 (二) 留在长安京城任校书郎、 正字。 尤以第一条路比较普遍。④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 北京: 中华书局, 2008 年, 第14 页。基于中第者的整体素质及文化功底, 唐前期明经出身的, 释褐授县尉的情况比较多见。 欧阳詹《同州韩城县西尉厅记》 称: “自紧而上, 簿、 尉皆再命三命已往而授, 资历至之而至也。 上县而下, 则自解褐授。”⑤[唐] 欧阳詹撰《欧阳行周文集》 卷5, 四部丛刊初编本。也说明上县以下的县尉, 往往不需要太高的资历, 解褐便可授官。 在唐代县级机构中, 县令是长官, 统筹全县政务, 其佐官有丞、 主簿、 尉。 县尉虽居县级官员之末, 但身份比较特殊, 是具体负责处理县中各项事务的人。
县尉的职掌, 在《唐六典》 有记载: “亲理庶务, 分判众曹, 割断追催, 收率课调。”⑥[唐] 李林甫等撰, 陈仲夫点校《唐六典》 卷30 《三府都护州县官吏》, 第753 页。县尉除了需要追捕盗贼, 维护基层的社会治安以来, 还有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判决县中出入各级文书、 管理者县中各曹佐吏。⑦张玉兴《唐代县官与地方社会研究》, 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9 年, 第136 页。从敦煌文书P.2979 《唐开元廿四年岐州郿县县尉牒判集》 保存的县尉判辞、 牒文等材料, 可以使我们进一步了解县尉判决文书的职能。 因此, 县尉的选任, 有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善属文, 只有文笔好, 担任县尉撰写判文时才能发挥优势。 而明经以儒家经典为考试内容, 中第者大多具有一定文化功底, 因此阴叔玉能任县尉, 很大程度上可能与他的文化素养及能力有关。 志文中的“文以会友” “学乃专门”, 以及《敦煌名族志》 记载的“志敦经史, 博览天听”, 都是他个人能力与文化素养的客观反映。
阴叔玉在平乡县尉的任上, 是有一定政绩的。 志文称: “宽而栗, 愿而恭。 清实畏知, 刚亦不吐。” 前一句实际上是写他的个人品行: 为人宽厚而又庄敬严肃, 谨厚而有干办之才。 后一句是说他任县尉时的表现: 为官清正朴实但不张扬, 处理事务不欺软怕硬。 “宽而栗, 愿而恭。” 引自《尚书·皋陶谟》: “宽而栗, 柔而立, 愿而恭。”①顾颉刚、 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年, 第400 页。“刚亦不吐” 出自《诗经·大雅·烝民》: “柔亦不茹, 刚亦不吐。 不侮矜弱, 不畏强御。”②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年, 第593 页。砺波护在《唐代的县尉》 中专门讨论了唐代县尉的升迁途径,③[日] 砺波护《唐代的县尉》, 《史林》 1974 年第5 期, 第705-731 页; 后收入氏著《唐代政治社会史研究》, 京都: 同朋舍, 1986 年, 第137-169 页。 译文见黄正建译《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 第4 卷《六朝隋唐》, 北京: 中华书局, 1992 年, 第558-584 页。张玉兴通过对唐代201 名县尉可考的迁转去向制作了《唐代县尉迁出官统计表》。④张玉兴《唐代县官与地方社会研究》, 第147-148 页。根据数据我们能够看出, 县尉迁转为监察御史及三省官职的比重要高于迁转为州县级官员。 通常情况下, 有政绩的县尉在仕途上应该有所迁转, 但阴叔玉自开元十一年(723) 前后任满以后, 直到他去世的开元二十二年, 一直没有再担任新的官职, 个中原因, 有待进一步讨论。
值得注意的是, 开元时期的宰相张嘉贞, 在武则天时期就曾任过“邢州平乡县尉”一职, 《旧唐书》 卷99 《张嘉贞传》 载: “张嘉贞, 蒲州猗氏人也。 弱冠应五经举, 拜平乡尉。”⑤[后晋] 刘昫等撰《旧唐书》 卷99 《张嘉贞传》, 第3090 页。《登科记考》 记张嘉贞为光宅二年(685) 明经科进士。⑥[清] 徐松撰, 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 第99 页。他任平乡县尉的时间当在武周前期。 张嘉贞与阴叔玉都是明经出身, 又都曾在邢州平乡任县尉, 二人身上诸多相似经历。 且阴叔玉平乡县尉任满后回到长安, 张嘉贞卒于开元十七年(729),之前也居住在长安, 他们大约有六年的时间都生活在同一城市, 不排除两人有交往的可能。
(4) 撰者裴士淹
阴叔玉墓志的撰文者, 志文载“朝散郎、 行长安县尉裴士淹撰”。 朝散郎, 为从七品上文散官。 长安为赤县, 长安尉是从八品下。 位高官卑谓之“行”, 因此墓志称“行长安县尉”。
裴士淹, 正史无传, 其事迹散见于两《唐书》 《资治通鉴》 《酉阳杂俎》 《大唐新语》 《唐会要》 《唐语林》 等传世典籍及《唐郎官石柱题名》 《华山碑颂题名》 等石刻文献。 《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 首次对裴士淹相关记载加以汇总, 并指出《旧唐书·代宗纪》 的一处错误。⑦[清] 劳格、 赵钺著, 徐敏霞、 王桂珍点校《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 北京: 中华书局, 1992 年, 第326 页。傅璇琮的《唐代翰林学士传论》 一书中, 对当时所能见到的有关裴士淹的文献进行梳理, 辨别谬误, 基本理清他的仕宦履历。⑧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 沈阳: 辽海出版社, 2018 年, 第216-222 页。天宝年间, 任司封员外郎、 司勋郎中。 天宝十一载(752) 以给事中充翰林学士, 并知制诰。 十四载(755) 三月, 以给事中裴士淹为黜置使, 巡河北道。 四月, 黜陟使行部至范阳, 安禄山失礼而见。 十五载(756) 随玄宗幸蜀, 以礼部侍郎出院。 至德二载(757) 春, 在成都知贡举试。 乾元三年(760) 五月, 撰《内侍陈忠盛神道碑》。 宝应二年(762) 三月, 任兵部侍郎, 撰《肃宗大宣孝皇帝哀册文》 《章敬皇后哀册文》。 永泰二年(766)八月, 以检校礼部尚书裴士淹充礼仪使。 大历五年(770) 五月, 贬礼仪使、 礼部尚书裴士淹为虔州刺史。 同年六月, 《华岳碑颂》 左侧题名刻: “礼部尚书裴士淹出为饶州刺史, 大历五年六月六日, 于此礼谒。”①张江涛编著《华山碑石》, 西安: 三秦出版社, 1995 年, 第257 页。饶州刺史, 当是。 九年(774), 卒于温州刺史任上。②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增订本) 》 卷150 《江南东道》, 南京: 凤凰出版社, 2022 年, 第2070 页。
我们通过新出土的墓志, 又可以补充数条他的仕宦。 本文重点讨论的《阴叔玉墓志》 记载他在开元二十二年, 任朝散郎、 行长安县尉。 国家图书馆收藏有天宝四载(745) 《卢僟墓志》 拓本, 撰文者为裴士淹, 当时的官职是水部员外郎。 宝应二年十月《卫国公向公妻李氏墓志》 为裴士淹撰文, 当时其阶衔为大夫、 行左散骑常侍、 上柱国、 绛郡开国公。③卫国公向公妻李氏墓志, 目前尚未刊布, 感谢裴新辉惠示该墓志拓本。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 载: “士淹, 礼部尚书, 绛郡公。” 据此墓志可知, 裴士淹封绛郡公的时间当在宝应二年(762) 及之前。榆阳区古代碑刻艺术博物馆藏咸通十一年(870) 《卢洵妻裴氏墓志》 载: “高祖士淹, 当开元、 天宝之际与明皇帝契君臣之分。 为翰林学士, 号为大手笔, 遗文解范, 至今在人。 潼关不守, 公从狩于蜀, 马上侍明皇, 语当时奸臣, 公抉剔讽谕, 以至犯颜终不顾, 竟以是忌而不相, 礼部尚书终位, 赠司空。”④卢洵妻裴氏墓志, 榆阳区古代碑刻艺术博物馆藏石, 感谢裴新辉惠示此墓志拓本。可知裴士淹卒赠司空。 借助这些墓志, 我们可以大致了解其早年的部分仕宦及卒后的赠官等情况, 还能补充订正《新唐书·宰相世系表》 裴士淹一支的四代世系。
裴士淹传世的作品不少, 《全唐文》 收录有《内侍陈忠盛神道碑》 《肃宗大宣孝皇帝哀册文》 《章敬皇后哀册文》 《对大夫祭判》 《对不供夷盘判》。 后两篇, 傅璇琮认为: “似为吏部诠试时所作, 具体年月不详。”⑤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 沈阳: 辽海出版社, 2018 年, 第222 页。诗作仅见两首, 《全唐诗》 存1 首《白牡丹》 (录自《酉阳杂俎》 ); 孙望辑录、 陈尚君修订《全唐诗补逸》 补1 首《游石门洞》 (录自《永乐大典》 )。 《白牡丹》 诗云: “长安年少惜春残, 争认慈恩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 无人起就月中看。”⑥[唐] 段成式撰; 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 北京: 中华书局, 2015 年, 第1384 页。《游石门洞》 诗云: “溪竹乱花鸟, 是月春将暮。登栈过崖畔, 空间瞻瀑布。 千龄无断绝, 百尺恒奔注。 高岩进似珠, 半壁洒如雾。 澹滟水澄澈, 欹倾石回护。 药房森自闲, 苔径窅谁遇。 天翠落深沼, 云华生轻树。 班轮齐效功, 严马何能喻。 胜迹盖为寡, 斯游诚可屡。 谢公镌旧词, 安得寝章句。”⑦[明] 解缙撰《永乐大典》 卷13074, 台北故宫博物馆藏明嘉靖隆庆间内府重写本。这些都是研究唐代文学史的重要资料, 对于探索裴士淹的写作风格也大有帮助。
通过前文对阴嗣玉即阴叔玉的考察, 以及对阴叔玉墓志关键内容的重点解读, 我们能够大致了解敦煌人阴叔玉的生命历程。 阴叔玉墓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价值就是它或许可以为解决敦煌学研究中有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提供新的线索, 如P.2625 《敦煌名族志》的撰写时间、 莫高窟第217 窟的营建时间等。
P.2625 《敦煌名族志》, 原卷前后残缺, 现存张、 阴、 索三氏相关内容, 其中阴氏内容完整。 关于这件文书的撰写时间, 目前学界还存在争议, 大体有三种观点, 即池田温景龙四年(景云元年, 710) 说、①[日] 池田温《唐朝氏族志研究——关于〈敦煌名族志〉 残卷》, 《北海道大学文学部纪要》 第13 卷第2期, 1965 年, 第3-64 页; 辛德勇译文见氏著《唐研究论文选集》,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9 年,第68-121 页。陈国灿神龙元年(705) 之后不久说、②陈国灿《武周瓜沙地区吐谷浑归朝案卷研究》, 氏著《敦煌学史事新证》,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2002年, 第167-197 页。郑炳林开元十一年至十五年(723-727) 说。③郑炳林、 安毅《敦煌写本P.2625 〈敦煌名族志〉 残卷撰写时间和张氏族源考释》, 《敦煌学辑刊》 2007 年第1 期, 第1-14 页。刘安志认同池田温说, 结合有邻馆文书并考吐鲁番文书TAM506 中的阴嗣环与《敦煌名族志》 阴嗣环为同一人。④刘安志《唐代安西、 北庭两任都护考补——以出土文书为中心》, 《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 2001年第1 期, 第62-66 页, 收入氏著《敦煌吐鲁番文书与唐代西域史研究》,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1 年,第343-353 页。但我们通过《敦煌名族志》 记载的“ (阴仁干) 次子嗣监……唐见任正议大夫、 北庭副大都护、 瀚海军使、兼营田支度等使、 上柱国”, 与有邻馆12 号文书背面记载的“牒检校北庭都护借紫金鱼袋阴……大使延王在内” 进行对比, 发现检校北庭都护阴, 与阴嗣环的“昭武校尉、岐州邵吉府别将” 品级相差太大, 当非一人。 却很可能是阴嗣监, 他在开元年间由北庭副大都护升任北庭都护, 任都护的时间上限为开元十五年(727)。 张景峰考证认为,阴修己任“节度使差专知本州军兵马” 一职的时间在开元九年十月至十一年四月(721-723) 间王君代河西节度使时。⑤张景峰《敦煌阴氏与莫高窟研究》, 第371-377 页。他赞同郑炳林的观点。
随着阴叔玉墓志的出土, 为判定P.2625 《敦煌名族志》 的撰写时间提供了新的证据。 志文中明确记载阴叔玉任邢州平乡县尉一职, 我们根据志文的整体内容结合唐初的选官制度, 考证出阴叔玉任平乡县尉的时间约在开元六年至十一年(718-723)。 而《敦煌名族志》 记载阴嗣玉为“现任邢州平乡县尉”, 因此写卷的撰写大约在这个时间及以后, 不会相差太远。 池田温和陈国灿的观点可能不确, 综考阴叔玉、 阴嗣监的仕宦履历, 我们发现P.2625 《敦煌名族志》 的撰写时间应该在开元十一年当年或之后不久,而不晚于开元十五年, 实际上更接近郑炳林的观点。
唐前期总共三次编修氏族志, 分别是贞观六年至十二年(632-638) 编纂的《氏族志》、 永徽六年至显庆四年(655-659) 编纂的《姓氏录》、 神龙三年至开元二年(707-714) 编纂的《姓族系录》。 每次编纂氏族志都有特殊的时代背景。 编纂《姓族系录》时正值武后退位以后, 李唐复兴, 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消除武后时代的色彩, 重塑贞观治世的面貌。 而通过对P.2625 《敦煌名族志》 内容分析, 文书所记载人物的官职, 均写作“唐任” “现任”, 只字不提武周时期的任官, 可见在撰写时是有一定忌讳的, 刻意淡化武周色彩, 符合当时的政治形势。 池田温称“ 《敦煌名族志》 注重官品和限制登载者等情况和氏族志的内容是一致的, 足以证明其修撰时间同中央编纂《姓族系录》 有联系”。①[日] 池田温《唐朝氏族志研究——关于〈敦煌名族志〉 残卷》, 第104 页。他认为《敦煌名族志》 是为中央编纂《姓族系录》 提供的素材, 但这一观点是基于他对《敦煌名族志》 撰写年代判断错误所得出的。 从我们最新的考证来看, 很明显《姓族系录》 成书在前, 《敦煌名族志》 撰写在后, 后者依据参考前者而撰写的可能性更大。
莫高窟第217 窟位于南区南段第二层, 是一个殿堂窟, 窟内绘有尊胜经变、 金刚经变、 观无量寿经变等壁画, 该窟建成后又经重修, 窟内有刘氏、 阴氏等供养人题记。 关于217 窟的建窟年代, 学术界众说纷纭, 主要有神龙之前说(贺世哲)、 神龙年间说(段文杰)、 神龙前后说(樊锦诗、 刘玉权)、 景云年间说( 《敦煌石窟内容总录》 )、神龙至景云年间说(史苇湘)、 8 世纪初说(马德) 等观点。 张景峰《敦煌阴氏与莫高窟研究》 中专门有一章写《武周时期的阴家窟第217 窟》, 文中不仅对前人观点进行归纳总结, 更重要的是, 他通过对窟内所绘壁画内容的解读、 对供养人画像的分析以及结合敦煌写卷相关题记的记载, 最终得出第217 窟的营建年代当在武周天册万岁元年(695) 之后至圣历三年(700) 年间。 在神龙至景龙二年间的某年, 阴嗣玉等对该窟进行重修, 晚唐时期刘氏家族又重修此窟。②张景峰《敦煌阴氏与莫高窟研究》, 第138-260 页。这是目前学界对于217 窟营建年代的最新研究成果。
因为第217 窟供养人题记中出现“嗣玉” 的人名, 我们借助阴叔玉墓志及P.2625《敦煌名族志》 的记载, 可以对该窟的始建时间再作进一步推理。
第217 窟西壁龛下共有两层壁画, 张景峰对此进行过专门研究, 暴露于外的供养人画像属于表层壁画, 其下方还有一层底层壁画。③张景峰《敦煌莫高窟第217 窟主室供养人画像调查新发现》, 《敦煌研究》 2016 年第2 期, 第32-39 页。西壁龛下北侧画男供养人像十身, 其中第十身供养人像已模糊不清, 但旁边有题记“……品子嗣玉/……男嗣玉”,④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 第100 页。这则题记在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 中记载为“□□□品子嗣玉/□男嗣主”,⑤[法] 伯希和著, 耿昇译《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 兰州: 甘肃人民出版社, 2007 年, 第122 页。嗣主当为嗣玉之误抄。 伯希和在这条题记前解释到“这同一条题识涉及了先前时代”, 很明显伯希和已经注意到这条题记实际上书写时间不同。 我们认为“品子嗣玉” 题记的书写时间要晚于“男嗣玉”, 除了表层、 底层的区别以外, 二者在年龄上也有所差别。 品子, 以文武官六品以下, 勋官三品以下、 五品以上成年子充。 据王永兴《敦煌唐代差科簿研究》 研究: 唐前期, 天宝三年以前, 中男的年龄是十六到二十岁, 男子成丁的年龄是二十一岁。①王永兴《敦煌唐代差科簿研究》, 《历史研究》 1957 年第12 期, 第71-100 页, 后收入沙知、 孔祥星编《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 兰州: 甘肃人民出版社, 1984 年, 第289-336 页。因此阴嗣玉所处的时代, 任品子者, 年龄当在二十一岁及以后。 又据《阴叔玉墓志》 载“年二十六, 以明经擢第”, 明经及第以后, 题记中再写“品子” 似乎就不合时宜了, 故根据题记中“品子嗣玉” 可以推测, 第217 窟在阴叔玉二十一岁至二十六岁(705-710) 间有过一次重修, 又因为题记中没有出现武周新字, 因此重修时间可以缩短到武后退位之后到景龙四年春季阴嗣玉中明经之前。 而“男嗣玉” 的年代则更早, 当时他还不具备品子的资格, 应当在他二十一岁之前, 也就是705 年之前, 所以将第217 窟的始建时间定在武周时期应无问题。
因此我们认为, 第217 窟最初营建于武周时代, 当时敦煌阴氏家族正处于鼎盛时期。 石窟建成后不久, 武后退位、 李唐中兴, 在神龙元年至景龙四年间(705-710),为适应时局的变化, 阴氏家族对该窟进行过一次重修。 至于晚唐时期刘氏家族的再次重修, 仍有可探讨的空间。
阴叔玉是唐前期敦煌阴氏家族的代表性人物, 在敦煌文书、 莫高窟壁画题记中都有相关记载, 借助于近年西安出土的《阴叔玉墓志》, 我们可以对他的生平及当时阴氏家族的发展状况有更深入的了解。 阴叔玉生于武则天时期, 卒于开元后期, 他在景龙四年(710) 明经及第, 开元年间任邢州平乡县尉, 任满后回到长安, 定居皇城西墙边的颁政坊, 死后葬于高阳原, 子孙仍在长安生活。 在对志文解读时, 还有几个问题无法说清, 如裴士淹与志主或阴氏家族的关系、 高阳原是否有其他敦煌阴氏成员的墓地等, 只能留待将来。 最后我们想对今后的敦煌学相关碑铭研究谈三点看法: 一, 墓志中籍贯没有提到敦煌的, 未必不是敦煌人, 有些可能以河西或中原某地为郡望自称; 二, 敦煌人迁到长安、 洛阳等地定居后, 他们与敦煌当地的联系如何, 需要注意; 三, 对敦煌相关碑铭的解读, 在利用传世典籍的基础上, 还应该多关注敦煌写卷及石窟壁画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