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茜草(广西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广西桂林, 541004)
近年来,全球经济增速放缓,诸多国家由于福利紧缩与福利刚性双重压力出现了福利的“永续失衡”现象。福利责任归于政府常常导致街头抗议、游行与骚乱等社会性冲突,福利态度已成为国际性焦点社会议题。福利本质上是个人、社会和国家之间福利责任的一种结构关系,福利责任态度被视为“政策的肌肤”,也是推动福利制度变革的社会合法性基础。①臧其胜:《政策的肌肤:福利态度研究的国际前沿及其本土意义》,《公共行政评论》2016 年第4 期。我国长期存在底线公平与福利碎片化现实的矛盾,现实舆情常常呈现国家责任与个人责任的底线性冲突,与此同时公众福利态度议题也早已成为研究的热点,政府责任更是成为中国福利制度转型改革的最核心议题。②彭华民:《中国政府社会福利责任:理论范式演变与制度转型创新》,《天津社会科学》2012 年第6 期。
学界对福利态度的研究长期采取相对静态的研究视角,关于横向的差异比较较多,主要关注福利态度的制度性差异、人口统计差异、东西方文化差异等方面,对于技术环境变化下福利态度的纵向比较与生成机制关注较少。③黄叶青、余慧、韩树蓉:《政府应承担何种福利责任?——公民福利态度的影响因素分析》,《公共行政评论》2014 年第6 期。实际上日渐渗透的互联网技术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也对人们的知识存量和认知图式提出了挑战。正如卡斯特所言,互联网“送给人类的不是漂亮的羽毛,而是飞翔的羽翼”,“它撼动了各种制度,转化了各种文化”。④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年,第1-2 页。互联网的深度使用促使人们进入全面网络化的虚拟空间,大家接触的信息维度、范围与方式均发生革命性变化,这带来人们对外部社会的认知、情感与行为的变化。技术的渗透与扩散之中人们的福利态度同样在悄然转变,对福利的诉求与责任偏好已然发生改变,所谓“不易熔化的硬币”已经开始“熔化”。⑤Stefan Svallfors,“Class,Attitudes and the Welfare State:Sweden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ocial Policy &Administration,Vol.38,No.2,2004,pp.119-138.从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数据库(CSS)2015—2019 年的数据(见图1)显示,反对“福利是政府的责任”的被访者已从2015 年的23.46%增长到2019 年的33.27%,虽然支持者比重是反对者的2 倍以上,但是越来越多被访者的福利态度正在微妙变化。因此,深入探索研究社会虚拟化进程中中国公众的福利责任态度变化与形成机制意义重大。
图1 虚拟化进程中中国居民的政府福利责任态度转变趋势⑥持“同意”立场的包括“非常同意”“比较同意”的被访者,持“反对”立场的包括“非常不同意”“比较不同意”的被访者,以上比重数据不包括数据库中的缺失者。各年度我国互联网普及率为前一年12 月末CNKI 的数据。
福利态度是公众对福利制度的持续稳定的评价与情感,是国家福利政策提供的最根本依据与合法性来源。福利制度的多元性使福利态度存在多维性。福利责任态度主要关注福利提供中的政府责任,反映其对再分配制度的支持程度,关乎分配的正义性问题,一直以来被视为福利态度研究的最核心议题。①刘永安:《应得、需要与平等主义分配原则的和解——基于分配权利和责任归因的视角》,《社会科学辑刊》2019 年第2 期。对福利态度的生成机制研究目前有以下几种视角。
1.经济自利论
该视角认为人是理性的,往往通过评估福利供给对自身的利益价值,以利益最大化原则来决定是否支持或者支持的程度。大部分的研究发现,相对优势地位的群体更少关注再分配政策,更少支持政府福利责任,相反弱势地位群体更支持政府责任。②Jaeger,M.M.,“United But Divided:Welfare Regimes and the Level and Variance in Public Support for Redistribution,”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25,No.6,2009,pp.723-737.该视角的研究主要关注人口统计学相关变量对福利态度的影响。该视角研究过于强调经济利益对人们行为偏好的影响,忽略道德情操、社会情境的影响。因此,经济自利论总体上的经验解释力有限,无法解释相对优势地位群体依然会支持再分配的福利政策。
2.制度塑造论
制度塑造论认为,国家福利制度是影响公众福利态度的最为重要的社会情境因素。制度视角关注福利制度与社会的相互影响,社会公众态度会影响福利制度设计,但是福利制度的稳定性与长期持续作用会塑造公众的福利态度,不同福利体制下公众福利责任态度存在显著差异。大量研究已证实不同福利体制国家的民众福利态度存在差异。③杨琨、黄君:《福利国家青年人福利态度的比较研究》,《中国青年研究》2017 年第12 期。该视角众说纷纭的研究结论说明了福利态度生产机制的复杂性,但仅仅比较不同体制间的差异难以深度洞察其内在生成的机制。
3.文化建构论
文化建构论认为,人们福利态度的形成更多的是受到社会文化结构性因素的影响而塑形。也有学者认为,福利制度本身也是社会文化的一部分,文化多少都会在社会福利政策中留下痕迹。该视角将文化视为外部环境结构性因素,认为文化与福利制度的政治性影响存在差异,文化建构更多的是对人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的内化影响,影响人们对平等公平的观念。①Tam,T.S.,“Humanitarian Attitudes and Support of Government Responsibility for Social Welfare:A Study of Perceptions of Social Work Graduates in Hong Kong and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Vol.46,No.4,2003,pp.449-467.总体上来看,文化建构视角的相关研究很少关注社会文化规范如何内化为福利态度的生成机制,缺乏从宏观到微观的关联性阐述。②Dallinger,U.,“Public Support for Redistribution:What Explains Cross-national Differences?”Journal of European Social Policy,Vol.20,No.4,2010,pp.333-349.
4.心理互动论
文化建构论强调的是宏观层面的公众价值观念对集体福利态度的影响。福利态度不仅是集体层面的,还是个体层面的现象,福利态度本身就是微观心理变量与宏观情境变量互动的结果。少量的学者关注公众个体福利态度的内在影响因素,主要集中于核心心理变量。③范梓腾、宁晶:《技术变革中的福利态度转变——自动化替代对个体养老责任偏好的影响》,《社会学研究》2021 年第1 期。这是一种心理互动论。该视角默认的逻辑是,宏观的情境变量与个体福利态度没有直接关联,宏观与微观的互动依赖于个体价值观或意识形态的相关中介心理变量,个体对国家福利责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想象的社会原则”和“想象的社会结果”。④Noah Lewin-Epstein,Amit Kaplan and Asaf Levanon,“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Attitudes toward the Welfare State,”Social Justice Research,Vol.16,No.1,2003,pp.1-27.心理互动论虽然探索了个体心理变量的重要影响,但是其与宏观的关联却又被弱化,而且有关研究并未系统性地论证与阐释具体涉及哪些心理变量。⑤肖越:《社会公平感、再分配偏好与福利态度——基于CGSS2015 数据的实证分析》,《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3 期。
福利与责任的关联,最早可以追溯至17 世纪的英国,《济贫法》第一次确立国家的福利供给责任。国家承担福利责任面临着必须通过税收等手段获得资源进行二次分配。这将涉及多个问题:是否对福利生产者公平;是否减少个体责任、导致福利依赖或道德风险;是否有利于减少社会冲突、增进居民的长期福祉。⑥Gelissen,J.,“Popular Support for Institutionalised Solidarity:A Comparison between European Welfare Stat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Vol.9,No.4,2003,pp.285-300.国家福利责任的正当性一直在争论中发展,有学者将政府福利责任范式发展划分为工业主义、公民权利、社会需要三个阶段。
在福利责任范式的发展中,一直贯穿着对政府责任的支持与反对的争论,如表1 所示。争论的背后反映了对社会与个体关系的认识逻辑,也反映了有关社会价值观的演变与发展,个体在社会主流价值中建构自己对“自我”的认知与对“社会”的想象。反对者从个体自我评估角度认为每个人应当自立,应当对自己的福利负责,表现为经济个人主义,福利接受者的福利权利是对福利提供者权利的损害。从对“社会的想象”角度看,反对者认为国家承担福利责任会带来道德风险,福利接受者会形成“福利依赖”,可能导致贫困循环后果,这对社会其他个体而言是不公平的。①唐斌尧、丛晓峰:《国家责任与个体自由:福利权利正当性之辩》,《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2 期。支持者主要是两个方向:其一,聚焦于“社会风险”的想象认为,市场经济会引发社会功能缺陷,市场经济带来的结构性社会风险不应该由部分个体来承担,政府应承担其社会责任;其二,福利的本质是实现个体实质自由与“可行能力”的社会条件。②阿马蒂亚·森:《以自由看待发展》,任赜、于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62 页。平等享受福利应是社会成员身份个体的权利,这也是消解社会冲突、促进社会团结、增进社会长远福祉的必然选择。③张军:《福利文化与制度供给:比较社会保障制度模式研究的新范式》,《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3 期。
表1 福利政府责任态度的观念逻辑分析
表2 变量描述性统计
由此可见,经济个人主义、社会权利意识、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等心理变量是直接影响个体福利态度生成的核心变量。
由图2 可以发现,虚拟化作为影响个体福利态度的技术环境因素,在研究中长期被忽视。根据前文所述,研究外部环境对福利态度的影响主要集中于政治环境、文化环境、经济环境(GDP),仅有极少量的研究涉及技术环境。
图2 福利责任态度研究概况图
与一般意义的应用性技术不同,互联网越来越被视为一种“建构性力量”,虚拟化以一种“结构性优势”①张兆曙:《互联网的社会向度与网络社会的核心逻辑——兼论社会学如何理解互联网》,《学术研究》2018 年第3 期。实现了个体生活的全面虚拟化,关注虚拟化的社会性后果已成为互联网技术研究的焦点。互联网技术消解了信息传播的时空、阶层、文化差异障碍,扩展了个体信息接触的范围与方式,从而影响了个体对社会的认知与态度。同时这一技术也“唤醒了社会成员的自主自觉意识”和“主动的具有建构意义的社会认同”②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社会结构变迁》,《学术月刊》2012 年第10 期。,提升社会感知能力,更易认知同类群体的社会情景、形成特定群体的集体认同,由此个体更易受到群体性价值观的影响。“当(现实)世界变得太大让人无法控制时,社会行动者便会把它压缩到适合于掌握和触及的大小(网络世界)。”③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年,第71-72 页。随着虚拟化的深入,互联网不仅成为社会运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社会各模块的纽带,为社会提供诠释框架。社会所有运行越来越需要遵从互联网逻辑,虚拟化越来越成为一种“社会性制度”④施蒂格·夏瓦:《文化与社会的媒介化》,刘君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25 页。,化身为一种社会文化实践,形成人们生活生产中传播、活动的框架与规则。⑤边燕杰、缪晓雷:《论社会网络虚实转换的双重动力》,《社会》2019 年第6 期。由此可见,虚拟化将全面影响人们的社会价值观与意识形态。
福利态度本质上就是个体对自我与社会关系的认知,个体对国家福利责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想象的社会原则”和“想象的社会结果”。⑥L.Noah Lewin-Epstein,Amit Kaplan and Asaf Levanon,“Distributive Justice and Attitudes toward the Welfare State,”Social Justice Research,Vol.16,No.1,2003,pp.1-27.无论是从互联网的媒介属性与涵化作用来看,还是从虚拟“拟态环境”对个体“想象”的塑形角度来看,互联网技术必然对个体的“想象”能力与空间产生深远影响。结合前面福利责任态度的心理逻辑分析,我们可以认为互联网技术会通过虚拟化影响个体经济个人主义、社会权利意识、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等核心中介变量,最终影响其福利责任态度。综上所述,本研究以构建中层理论的方式,将把体现宏观层次的虚拟化社会建构与微观层次的福利态度有机结合起来。由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H1:虚拟化程度将影响个体的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H2:虚拟化通过塑造个体的价值观念来弱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网络虚拟化“激活了个人为基本单元的社会传播结构”⑦喻国明、马慧:《互联网时代的新权力范式:“关系赋权”——“连接一切”场景下的社会关系的重组与权力格局的变迁》,《国际新闻界》2016 年第10 期。,最终产生“网络化个人主义”⑧Lee Rainie and Barry Wellman,Networked:The New Social Operating System.London:The MIT Press,2012,pp.162-163.。相比传统线下社会关系,网络社会关系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时空、阶层与文化,个体更容易通过弱关系快速建立流动性的生产工作协作关系,个人的网络资源更易转化为直接生产力,不必一定依附于某特定群体,社会化过程更加自我化。互联网让个体的信息获得效率大幅度提升,减少了个体的认知任务负担,提升了个体的认知水平。比如,原来线下的购物、商务交流、工作信息搜集等事务商务化之后,个体能相对快速、低成本地获得海量的生产生活相关信息。以前个体为了获取信息而积极融入群体,在互联网时代其必要性已大大降低。互联网也是人的“延伸”,使用互联网会让个体产生自我提升的体验,让个体相信“使用互联网能让人跨越现实的障碍,获得多形式的问题解决方案”。由此可见,虚拟化最终提升个体的经济个人主义水平,而经济个人主义更倾向于认为福利是个人的责任,从而弱化个体的福利政府责任态度。
H2a:虚拟化通过增强个体的经济个人主义来弱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权利意识“不仅意味着对个人需求和个人身份的个人性的承认,而且意味着对个人需求和个人身份的社会性的承认”①夏勇:《走向权利的时代》,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11 页。。以往研究者普遍认为互联网自由平等的文化精神促进了公民权利意识,互联网的使用会提高个体的开放性,对多元价值观有更高的包容性。有多项研究表明,互联网使用会提升个体认知能力,产生“自我提升”的体验,互联网使用程度越高的人会更加“自恋”;互联网使用中个体通过高效的信息收集和社交互动,更易获得自我验证的机会,从而明确自我的定位。互联网使用能促进个体的自我认知和社会身份认同,更易理解自我需求以及自我在社会中的位置,从而激发权利意识。有学者认为,在中国个体的社会权利意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和繁荣而不断增加的。②黄丽娜、盛兰:《互联网使用、社会资本与公民意识——基于CGSS2013 数据的实证研究》,《新闻界》2017 年第7 期。社会权利意识强化个体的社会身份认知,形成自我福利权利的主张,从而强化其福利政府责任态度。
H2b:虚拟化通过增强个体的社会权利意识来强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虚拟化的“拟态环境”中,个体对社会的理解是被其所接触的信息建构的,更倾向于认同这些信息描绘的世界。个人生活方式虚拟化程度越高,其对社会的认知与态度就越接近于赛博空间的“象征性现实”,产生“主流化效果”;而当个人感知虚拟生活与现实生活一致时,就更易达到“双倍剂量”的涵化效果,产生“共鸣效果”。③Gerbner G.,Gross L.and Morgan M.,et al.“The Mainstreaming of America:Violence Profile,”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30,No.3,1980,pp.10-29.与传统媒体相比,互联网的“守门人”效应相对较弱,个体能接触更多的多元化信息,既有高调“炫富”的个人信息展露,也有深度贫困的“苦难”,能感知不同群体的生活方式差异和福利差异,能感受到更多的社会不平等。④朱斌、苗大雷、李路路:《网络媒介与主观公平感:悖论及解释》,《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 年第6 期。个体虚拟化程度越高,其社会关系网络就越容易突破原有的生活圈,比较参照对象范围大幅扩大,参照群体范围的扩大会增加更多的社会比较,而社会比较会影响个体的相对剥夺感,进而影响个体的社会公平感知。①孟天广:《转型期中国公众的分配公平感:结果公平与机会公平》,《社会》2012 年第6 期。个体对社会公平的“社会想象”会直接影响其对政府福利责任的正当性判断,越感知社会不公平,就越认为政府应当承担福利责任,从而虚拟化会通过对社会公平感的中介作用来强化个体的福利政府责任态度。
H2c:虚拟化通过强化个体的社会不公平感知来强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目前有大量的研究从互联网化的负面效果角度出发,认为个体在获得更多的风险信息的同时,由于社会比较行为的增加,因而增加了其对风险的感知。在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常常以“最短时间+最大空间”的方式扩散,“风险的社会放大”会最终放大个体的风险预期。由以上理由我们可以认为虚拟化会提升个体的风险感知水平,并强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有研究发现,职业自动化替代会通过增强职业个体对未来的风险预期来强化其政府养老偏好。
但是从互联网的正面效果来看,互联网带来了信息搜集效率提升和多样性增加,个体可以更为便捷地获取所需信息,反而可以降低信息不对称带来的个体不确定风险。虚拟化的深入对个体而言反而是一种融入未来社会的“新技能”,互联网的融入一定程度上还会内化为个体的知识资本存量,提升其面对不确定社会的信心,也增强其风险承受能力。个体使用更多的虚拟化技术,拓宽其工作信息渠道与投资渠道,增加其社会网络资本,由此跨越时空的资源更易触及,反而提升个体对未来的乐观预期。②张乐、李森林:《信息通信技术普及中的民生风险感知转变》,《科学学研究》2022 年第8 期。如果个体对未来的风险预期较高,福利态度往往就会更倾向于要求政府承担更多的福利责任。因此,本文认为虚拟化会通过降低个体的社会风险预期,从而强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H2d:虚拟化通过降低个体的社会风险预期来弱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本文的数据来自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Chinese Social Survey,CSS)2015 年、2017 年、2019 年的数据。该数据由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搜集和发布,2019 年数据为其最新公布的数据。该调查样本覆盖了全国25 个省,2015 年、2017 年、2019 年数据库分别完成样本数9397 个、10143 个、10283 个,具有全国代表性。
本文主要关注个体生活虚拟化对其福利责任态度的影响,主要包括CSS 数据中的生活中互联网使用具体行为、政府福利责任偏好、社会权利意识、经济个人主义、社会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人口统计学变量等数据。本文的主要目标是研究虚拟化对公众福利态度转变的影响,青年一代是伴随着互联网而成长的一代,与生俱来互联网使用程度非常高,被称为“虚拟一代”。这一代人成年之后没有体验互联网普及前后生活的巨大差异,难以洞察不同虚拟化程度对福利态度的潜在影响。根据我国互联网普及进程分析,1986—2006 年为缓慢发展阶段,年增长率不超过2%;2007—2013 年为高速普及阶段,其中2007—2010 年年增长率超过6%。①杜创:《网络外部性、临界容量与中国互联网普及进程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9 年第6 期。虚拟化进程切换与加速阶段越发显示虚拟化的深远影响。因此,本文将聚焦于2007 年已年满18 岁、出生于1989 年以前的群体。本研究在2019 年度数据库中筛除30 岁以下、缺失值较多的样本。为统一口径,本研究对2015 年、2017 年的数据也做同样的筛除处理,最终在三年数据中分别获得8738 个、8524 个、8672 个有效样本点。
1.被解释变量
被解释变量为受访者的政府福利责任偏好变量。本文采用CSS 数据库问卷中的问题测量“社会保障是政府的基本责任,不应当由普通百姓负担”,类似的题项被广泛应用于政府福利责任态度测量中。本文考察反对态度与支持态度的差异,故将“非常不同意”和“不同意”赋值为0,“非常同意”和“比较同意”赋值为1。
2.解释变量
本文主要的解释变量为被访者的生活虚拟化程度,以“您上网进行下列活动的频率”构建生活虚拟化程度指标。这一问题具体包括浏览时政信息(比如:看党政新闻)、娱乐与休闲(比如:玩网络游戏/听音乐/看视频/读小说)、聊天交友(比如:微信等交友活动)、商务或者工作、学习教育、网上购物/生活服务(比如:网购、外卖、地图导航、地图定位等)、投资理财等七类行为,频率选项依次为“几乎每天、一周多次、一周至少一次、一月至少一次、一年几次、从不”,赋值分别为从6 到1。虚拟化程度是受访者的个人网络生活方式,是外在行为的综合性概念,难以直接衡量,需要采取综合评价方法。指标综合评价方法较多,确定指标权重的方法也有所不同,大体上可分为客观赋权法与主观赋权法两类。考虑行为变量之间的模糊性,本文采取因子分析法进行虚拟化指标构建,以提高测算的可信度,具体按以下步骤完成指标构建与计算。
(1)模型检验
本文对各个互联网使用行为测项进行因子分析。2019 年、2017 年、2015 年度的KMO 值分别为0.881、0.940、0.711,Bartlett 球形度检验p 值均为0.000,均通过显著性检验,表明这些互联网行为测项均适合进行因子分析。
(2)标准化
本文对各个行为测项的原始分值进行无量纲化处理,使用“Z 分数法”,标准化转化后测项的均值为0,方差为1,从而保持统计口径一致。
(3)提取公共因子
本文将特征值大于1 且累计方差贡献率为60%作为因子分析的下限,将旋转后的成分得分系数乘以相应的标准化后的测项标准化数值并汇总,即得到各个公共因子得分。
(4)计算因子得分与综合得分
本研究以各公共因子的方差贡献率为权重,分别乘以各公共因子得分,累加后得到虚拟化综合得分。
(5)计算虚拟化程度指标分值
本研究最后采取极差标准化的方法,将虚拟化程度综合得分转化成百分制,即采取某被访者的综合得分与最低分的差值/最高分与最低分的差异×100,有关指数见表3。
表3 各年度居民生活方式虚拟化程度指数
3.中介变量
本文认为虚拟化会通过对经济个人主义、社会权利意识、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的中介作用最终作用于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1)经济个人主义,反映个体自立的态度,是否应该对自己的福利负责的态度。本文采用被访者对“富人能取得财富最主要的原因”问题作为经济个人主义的测项,选择“有能力和才干”“工作努力”“敢于冒险”等涉及自身后天原因的选项则赋值为1,其他外在原因则赋值为0,并对其分值相加,分值为0~3,分值越高,经济个人主义的程度越高。
(2)社会权利意识,反映个体对自我享有的社会权利的感知与态度。本文以CSS 调查中被访者对政府水利建设征地拆迁的态度为社会权利意识测项。如果被访者支持甲方“满足个人需求才能搬走”的观点,就赋值为1,代表其具有社会权利意识;如果被访者支持乙方“服从政府安排”的观点,就赋值为0。
(3)社会公平感知,反映个体对社会整体性公平程度的感知与态度。本文以CSS 调查中“总体来说,您对现在社会总体公平公正情况的评价”题项为社会公平感知测项。对该问题的同意程度赋值范围为1~10,分值越高,越感觉公平程度越高。
(4)社会风险预期,反映个体对未来风险程度的感知判断。本文以CSS 调查中“您认为自己在未来的社会地位?”题项为风险预期测项。对该问题的同意程度赋值范围为1~5,分值越高,地位越低,当个体认为自己在未来的社会地位越低时,意味着其对未来收入的风险预期越高。
4.调节变量
本文调节变量包括年龄、社会阶层与区域GDP 增速。(1)年龄,将30~70 岁的被访者年龄分组为3 组,分别为“30~44 岁”“45~59 岁”“60~69 岁”。(2)社会阶层,为被访者对自己在本地的社会经济地位的层次评价,分为“上与中上”“中”“中下”“下”共四个层级。(3)宏观调节变量主要考察地区环境因素的影响,体现经济环境与技术环境的互动,主要分析所在省份近三年的GDP 平均增速。
5.控制变量
本文的控制变量参考前人研究发现的可能影响受访者主观福利水平的其他因素,主要为人口统计变量,包括性别、家庭规模、受教育程度、个人工作单位性质、婚姻状况、居住地、生活满意度等。
以上所有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见表2。
为了检验虚拟化程度对个体的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影响路径,本研究构建以下组回归方程:
方程中PREFERi表示个体的政府福利责任态度偏好,为二分变量,VIRTUALi表示个体生活的虚拟化程度,CONTROLi表示控制变量,εij为随机干扰项。由于因变量是二分变量,故本文采用最Logistic 回归分析。
同时本文还将研究虚拟化程度如何通过影响个体的经济个人主义、社会权利意识、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等价值观变量并最终作用于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由于本文采取的是Logistic 回归,其中介模型中各个回归系数量尺不同,因而无法直接计算中介效应。对因变量为分类变量的方程进行中介效应分析,无法采取Bootstrap 方法检验,但是可以通过标准化转换实现回归系数的等量尺化。本文通过计算出各个逻辑回归方程标准化的回归系数,然后采用系数乘积法或系数差异法得到中介效应等信息。根据刘红云的研究,对于因变量为二分类的数据,使用系数乘积法估计中介效应的精度最高。①刘红云、骆方、张玉、张丹慧:《因变量为等级变量的中介效应分析》,《心理学报》2013 年第12 期。因此本文将采取回归系数标准化和系数乘积法估计中介效应。
基于以上的样本数据,本部分对个体虚拟化程度与政府福利责任偏好之间的关系进行逻辑回归检验。表4 中每个年度的第一列为不控制任何变量的logistic 回归结果,第二列为加入居民特征等控制变量的logistic 回归结果,第三列为加入经济个人主义、社会权利意识、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等价值观变量的logistic 回归结果。结果表明虚拟化程度显著降低政府福利责任偏好,虚拟化程度每提升一个单位,政府福利责任的支持与反对的概率比相比之前就会下降,即支持的概率会下降、反对的概率会上升。从纵向比较看,虚拟化程度的影响程度在不断加深,加入所有控制变量之后,2015 年虚拟化程度对福利责任偏好的影响不显著,其EXP(β)值为0.913。2019 年EXP(β)值更是仅为0.426,这表明虚拟化程度每提升一个单位,支持与反对的比率仅为变化前的0.426,即虚拟化程度如果降低一个单位,支持与反对的比率则提升2.35 倍。因此可以看出虚拟化的不断深入,越来越深入影响居民对国家福利责任的态度,降低了居民对于国家承担福利责任的支持程度。模型加入人口统计的控制变量和4 个价值观变量后虚拟化程度与个体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关系依然显著,两者间正向影响关系表现出较好的稳健性。2019 年、2017 年三个模型的结果在显著性与EXP(β)值方面表现基本一致,进一步凸显虚拟化程度的事实存在性。
表4 虚拟化影响居民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Logistic 回归结果
与各个控制变量相比,虚拟变量对福利态度的影响程度均高于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生活满意度等传统影响因素,同时也高于经济个人主义、社会权利意识、公平感知、社会风险预期等价值观变量,说明在虚拟化日益深入的时代,技术对生活的渗透已成为研究福利态度不可忽视的核心变量。
本部分通过对逻辑回归系数的标准化处理,实现回归系数的等量尺化最终使用系数乘积法完成中介效应的计算。
中介效应分析结果显示,仅有部分价值观变量的中介效应显著,不同年度的价值观变量中介效应存在差异。总体来看,虚拟化程度通过风险预期和经济个人主义两个中介变量影响福利政府责任态度,而社会权利意识和社会公平感知的中介效应不明显。虚拟化程度会增强个体的经济个人主义、降低个体的风险预期,从而弱化政府福利责任,这一数据结果验证了前人相关研究结论。虚拟化会塑造个体的经济个人主义,自我依赖意识的崛起会减少其对政府福利供给的诉求。中国长期以来的补缺型福利制度极具“底线性”特征,也形成了福利文化中“兜底”“安全底线”的观念认知,风险预期与政府福利责任的影响关系被多项研究验证,本部分的数据显示风险预期作为核心的中介变量,在虚拟化与福利态度之间具有较强的传导作用。
社会权利意识传导路径的不成立结果与前人关于东亚儒家福利文化的部分研究结论一致。东亚文化调家庭主义和“孝道”的福利文化与西方福利文化不同,个体很少基于其公民权利要求政府承担福利责任,往往对政府福利供给的期待较少。本文中介效应也发现虚拟化难以通过塑造个体的社会权利意识并不能强化其福利态度。①Yang K.,Peng H.and Chen J.,“Chinese Seniors’Attitudes towards Government Responsibility for Social Welfare:Selfinterest,Collectivism Orientation and Regional Disparit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Vol.28,No.2,2019,pp.208-216..
其次社会公平感知传导路径的不成立可能与中国的特殊国情有关。有研究发现,尽管中国社会存在较大的收入差距,但民众对社会公平程度的评价较高。②Whyte,M.K.and Han,C.,“Popular Attitudes toward Distributive Injustice:Beijing and Warsaw Compared,”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Vol.13,No.1,2008,pp.29-51.有学者的解释是中国民众认为快速发展中的不平等主要源于个人而非社会制度,这是可以接受的。③刘欣、胡安宁:《中国公众的收入公平感:一种新制度主义社会学的解释》,《社会》2016 年第4 期。由此可见感知社会不公平如果归因于自我,就不会强化其政府福利责任态度。
从传导路径的纵向变化来看,个体虚拟化程度会降低其风险预期,从而降低其支持政府承担福利责任的程度,但是其中介效应占比变化较大,2017 年风险预期中介比重为38.25%,2019 年降为8.25%。同时经济个人主义的中介效应在2017 年并不显著,仅在2019 年具有4.08%的显著中介效应。以上可见虚拟化作为对福利态度的影响路径更加多元,反映了虚拟化对个体认识与态度的全面塑造。
如表6 所示,本部分将年龄划分为三组,分别为30~44 岁、45~59 岁、60~69 岁,总体上各个年龄组的生活虚拟化程度均弱化政府福利责任态度,表现出较好的稳健性。另外,2019 年的数据分析结果显示,虚拟化对福利责任态度的影响强度随着年龄组提升而提升,虚拟化程度每提升一个单位,60~69 岁年龄组群体对政府福利责任的支持与反对比率下降68.9%,而30~44 与45~59 岁年龄组群体比率则分别下降46.6%和57.3%。2017 年也呈现类似情况。这反映了虚拟化程度在不同年龄群体中的边际效应差异,老年组由于互联网使用年龄较晚,虚拟化程度较低,虚拟化影响的边际效应更高;而青年组长期接触互联网,虚拟化程度较高,虚拟化影响的边际效应相对低。同时年份间EXP(β)值呈现下降,这反映了虚拟化逐步渗透导致影响强度与深度的强化。
表6 虚拟化影响福利态度的异质性分析
从样本数量实际出发,本部分将社会阶层整合为四组,分别为上/中上层、中层、中下层和下层。从不同阶层的EXP(β)值差异来看,总体呈现为抛物线的形态,即中间阶层的影响强度相对较低,而高阶层和低阶层影响强度相对较高。上/中上社会阶层群体的虚拟化程度每增加一个单位,其对政府福利责任的支持与反对比率则下降78.8%,下层阶层比率下降71.2%,而中下阶层相应数值仅下降60.6%。这一定程度反映了庞大中间阶层的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相对稳定性。
笔者对被访者来源省份的GDP 近三年增速进行统计,并对三年平均增速按高低进行排名,按排名后25%、25%-75%、前25%分为三组,分别为低、中、高GDP 增速区域。总体而言,GDP 增速较慢的区域,其虚拟化影响强度相对较高。低增长的区域样本虚拟化程度每增加一个单位,其对政府福利责任的支持与反对比率则下降75.5%,而高增长区域样本的相应比率仅为62.5%。这说明虚拟化的弱化效应在低增长区域具有更加明显。
福利责任态度本质上反映着个体与社会关系的认知逻辑,个体对国家福利责任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想象的社会原则”和“想象的社会结果”。①苏振华:《理解社会公平感:媒体建构与公众感知》,《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 年第1 期。互联网全面渗透的今天,人们的生活方式日益虚拟化,技术的力量必然对个体的认知与态度产生深远影响。以往对福利态度的研究大多忽略了技术环境的影响作用。本文从社会建构论的视角,将宏观的技术环境与微观层面的个体心理结合起来,探讨了生活方式虚拟化程度如何作用于个体福利责任态度的机理,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虚拟化程度显著降低政府福利责任偏好。虚拟化程度每增加一个单位,政府福利责任的支持与反对的比率相比之前就会下降,即生活方式虚拟化程度越高,其支持政府承担福利责任的程度越低。在加入人口统计变量、相关心理变量之后,其影响关系表现出较高的稳健性。同时,虚拟化程度的影响作用远远大于传统的个体特征变量和相关心理变量的作用。进一步从纵向比较来看,虚拟化程度对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弱化作用随着时间推移在不断加强,2019 年的弱化效应相比于2017 年提升了33.1 个百分点。这反映了虚拟化日益嵌入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日益演化为“社会性制度”,形成人们生活生产中传播与活动的框架与规则,正全面塑造着人们的社会价值观与意识形态。
2.从中介传导路径看,虚拟化程度主要通过风险预期和经济个人主义两个中介变量影响福利政府责任态度,而社会权利意识和社会公平感知的中介效应不明显。这一结论反映了中国的特殊国情,东亚福利文化中的个体很少基于其公民权利要求政府承担福利责任。中国国民对社会公平容忍度高,更习惯于将不公归因于自我,因此虚拟化通过社会权利意识和社会公平感知来影响福利态度的传导路径不存在。而中国“补缺型”福利制度强化了国民对福利的风险“兜底”认知,国民对福利的安全性异常敏感,导致社会风险预期变量具有较高的中介作用。从传导路径的纵向变化来看,经济个人主义的中介效应在提升。可见虚拟化作为对福利态度的影响路径更加多元,反映了虚拟化对个体认识与态度的全面塑造。
3.虚拟化对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弱化效应在不同群体中存在异质性。第一,年龄越大,虚拟化对福利责任态度的影响强度就越大;第二,虚拟化影响效应差异在不同社会阶层中总体呈现抛物线形态,即中间阶层的影响强度相对较低,而高阶层和低阶层的影响强度相对较高;第三,区域经济增长速度越低,虚拟化对政府福利责任态度的弱化效应就越明显。
由以上结论可以看出,生活方式虚拟化是促进我国居民政府福利责任态度转变的重要因素。在全球经济增速放缓的背景下,我国面临着“福利刚性”和“福利紧缩”的双重压力,公众对福利的敏感程度大大提高,福利责任归因常常会决定舆情的演化方向。因此本文提出以下建议:政策层面应充分认识到,居民生活方式的虚拟化演进可以有效降低其政府福利责任诉求倾向,减少福利舆情的政府归因,由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社会不满情绪、降低福利舆情的放大风险。国家应积极加强各类信息社会的基础设施建设,提升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虚拟化程度,从而促进整个社会的虚拟化转型;不断提升国民的互联网素养,加速推动居民的生活方式现代化进程,缓解居民对国家福利责任的诉求程度,消除由虚拟生活方式导致的新型数字化差距,避免由此引发的福利态度差异;关注影响机制的异质性,关注边缘群体的虚拟化差距与福利责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