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战旗 陈涛 支艳春 谭伟梅(.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民政与社会工作学院,湖南长沙 40004;.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政法学院,北京 0488)
对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社会工作者的实践所进行的研究,能够呈现社会工作在面对独特性和不确定性的处境时建构的知识生产过程。①何国良:《久违的实践研究:创造社会工作学的路向》,《中国社会工作研究》2017 年第2 期。全国范围全覆盖的乡镇社工站实践和乡镇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开启了我国社会工作规模化实践的新形态,这些探索为专业意义及专业任务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2018 年以来,我国社会工作领域两项规模化的专业实践引发广泛关注,一项是广东“双百计划”,一项是湖南“禾计划”。两地专业基础、政策环境、经验模式虽有所不同,其共通性却很明显,即明确回应基层民政力量薄弱、服务难以通达农村的短板与痛点,应对民政工作对象扩大、业务拓展、标准提升的新要求及相应的新矛盾,通过制度创新和全面覆盖,做到重心下移、力量下沉、面向乡村、贴近群众,打通服务“最后一米”。随着“十四五”期间全国全面实施基层社工站建设,在社工站上岗的专职社会工作者人数规模将在10 万人以上,成为我国专职社会工作队伍的主要力量,并广泛分布在县域和乡村。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全国多地乡镇社工站人员的招聘中呈现出从业意愿高、报名火热的景象,与社会工作专业大学生对口就业意愿低形成强烈反差。关注乡镇社工站全覆盖、规模化实践的新形态,洞察我国社会工作人才结构和分布的变化,对深化中国特色社会工作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具有重要价值。
我国社会工作教育恢复重建以来,关于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三类,也代表了三个历史时期。(1)教育先行背景下的社会工作教育研究。该类研究兴起于社会工作教育恢复重建与快速发展时期,即1987 年至2005 年前后,此阶段社会工作机构和工作岗位非常少,行业发展严重滞后于教育发展,学者期待通过社会工作教育、人才培养带动专业实践探索。“专业社会工作”与“本土社会工作”、“专业化”与“本土化”成为重要议题。(2)社会工作职业化背景下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研究。2006 年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建设宏大的社会工作人才队伍”,2007 年社会工作职业水平评价制度启动,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服务兴起。此阶段,社会工作机构和工作岗位主要分布在经济发达地区的城区,从业者主要为高校培养的科班毕业生,行业人才需求旺盛但学生从业意愿及对口就业率低。基于此,学界一方面对社会工作人才培养面向和专业使命进行反思,加强学生和实际从业者价值信念与专业技能的培养②陈涛:《社会工作专业使命的讨论》,《社会学研究》2011 年第6 期。。另一方面关注职业制度不健全、激励机制不足、专业教育与职业制度不衔接等职业化议题③张丽芬:《从社会认同度看社会工作职业化的制度建设》,《学海》2021 年第3 期。。(3)现代社会治理背景下的社会工作人才大数据及规模化实践研究。经过30 多年的发展,我国社会工作领域创造了一系列具有中国特色的经验与模式,社会工作机构数量、专职岗位数量、从业人员数量等连年持续增长。特别是广东“双百计划”和湖南“禾计划”开启了基层社工站平台全覆盖的实践模式后,治理制度创新和规模化组织实施成为当前阶段社会工作实践的重要方式,显现出强大的整体规模效应。此阶段,高校培养的科班社会工作者与规模化实践的人才需求更加不相适应,也缺乏反映我国社会工作规模化发展的数据平台和大数据研究。从2019 年起,华东理工大学为应对此新形势,整合了各方资源,发起“中国社会工作动态调查”(CSWLS),期待通过定期持续的数据积累及区域比较,揭示我国社会工作人才职业化、专业化的特征。
上述历程回顾显示,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的实践与研究具有很强的时代性。既往相关研究主要关注以学生为主要力量的高校社会工作人才培养及以城市为主要区域的社会工作人才职业发展,但从类型学角度看,借鉴参考意义并不强。广泛分布在乡镇农村、待遇条件远不如中心城区的乡镇社工站,缘何能较好吸引从业者选择乡镇社会工作者这一职业?吸引的是怎样的从业者群体?这些变化对我国社会工作职业化、专业化会带来哪些新的可能?这种日益普遍的规模化实践对社会工作教育提出了哪些新的要求?基于此,本研究将乡镇社工站实践及乡镇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置于中国社会工作发展的历史进程与时空背景中,以规模化实践的乡镇社工站为研究场域,以乡镇社会工作从业者为研究对象,尝试勾勒出新兴的乡镇社会工作者群体职业样貌特征,探讨与其特征相契合的职业发展和专业提升议题。
“乡镇社会工作者”作为一种在乡村从事社会工作的职业,“从业群体缘何选择到乡镇社工站入职”是本项研究的逻辑起点。从社会流动和社会分层的角度看,乡镇社会工作者的职业选择是一种理性选择行为,同职业吸引力和职业发展预期密切相关。在社会分层研究中,职业是社会功能分化的自然结果,不同职业的收入、声望和权力形成了职业地位的差异。正如迪尔凯姆所言,职业是最重要的社会分层指标,社会成员能够获得怎样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声望,主要取决于所从事的职业,社会分层本质上反映的也是社会职业的分层。社会工作职业是整个职业体系的亚类型,新兴的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与其他职业一起构成了整个社会分层结构体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职业分层理论为理解和解释从业者缘何选择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提供了很好的观察视角。
职业分层是指按照一定标准将职业划分为不同等级序列的过程和现象,被广泛应用于不同群体的职业特征与职业发展研究中。马克斯·韦伯提出了划分社会层次结构的三重标准①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77 年,第333-339 页。,即财富——经济标准、权力——政治标准、声望——社会标准,这也是职业分层的主要维度。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研究”课题组也以职业分类为基础,通过职业对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将社会结构划分为十大阶层,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可。②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年,第17-22 页。
职业分层理论和学者的研究经验为本项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与技术指引,即将社会声望、经济收入、政治参与作为考察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特征的三个基本维度。由于乡镇社工站广泛分布于县域乡村、从业者以乡村/返乡青年为主的实际,家乡和家庭因素对其职业选择有重要影响,所在机构是其职业发展的重要载体,职业能力和工作效能受到广泛关注,因此在考察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特征时,我们有必要增加家庭支持(家庭生活)、机构支持(机构发展)、职业能力(工作效能)等特定维度。这六个维度共同组成了本项研究的分析框架,指引研究设计和分析讨论。
乡镇社工站建设和乡镇社会工作人才培养作为社会工作规模化实践的新形态,绝大多数地区是2020 年10 月即民政部在长沙召开加强乡镇社会工作人才队伍建设推进会之后才开始探索,暂时没有公开发布乡镇社会工作人才抽样调查数据。本项研究不打算过多讨论社会工作职业化、专业化、本土化的关系,而是紧紧围绕乡镇社工站实践场域和乡镇社会工作人才职业特征这一主线,从职业分层理论视角考察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发展议题。
本研究参考“中国社会工作动态调查”设计,选定已经完成第一个三年探索周期(2018—2020 年)的湖南省乡镇社工站,对其从业者进行抽样调查。短期而言,本研究可以为行业提供一组乡镇社会工作者抽样调查数据,较完整、客观描述乡镇社会工作者的实貌特征,考察与既往社会工作人才的不同之处,可供讨论影响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发展的内外部条件和关键因素,提出职业化、专业化发展的思考。就中长期而言,本研究期望立足乡镇社会工作人才实践的新场域,通过定期持续的数据积累及区域比较研究,探索中国特色社会工作职业化、专业化实践与本土社会工作发展的新形态。基于职业分层理论视角和六个分析维度,问卷调查信息为:(A)基本信息;(B)岗位认知和从业动机;(C)专业基础和培训教育;(D)从业环境和支持系统;(E)职业待遇;(E)工作状况;(F)职业认同;(G)工作满意度和未来展望。访谈工作着力从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认知、职业选择因素、家庭支持情况、机构支持情况、实际工作成效、政治参与机会、自我满意度和价值感等方面,了解从业者的实践经验与职业体验。
研究采用抽样问卷调查、半结构式访谈及实地考察相结合的方法进行。根据研究目的,为提升调查研究的信度和效度、体现样本对未来趋势的引领价值,课题组采用非随机抽样中立意抽样的方法,选取湖南省14 个地市122 个区县,作为总体样本,每个地市抽取2 个区县(一区一县)共28 个区县,覆盖湖南区县及乡镇社会工作者数量的15%~20%。区县选取标准为“在该区县稳定完成第一个三年招标周期(2018—2020 年)且成效得到多方认可”。
调查实施进程方面,课题组通过推荐及多方征求意见的方式,确定28 个样本区县,并于2021 年8 月完成问卷设计,采用问卷星进行试调查。2021 年9 月初,我们组织被调查区县社工站负责人建立工作群,开展问卷填写培训,通过各区县负责人将问卷发放给本区县在岗的所有乡镇社会工作者。课题组成员分区县跟进联系,并在群内及时咨询和回应调查遇到的疑问,保证问卷调查质量,于2021年10 月完成全部27 个区县问卷调查,①一个城区社工站为劳务公司派驻人员,未纳入调查范围。回收有效问卷592 份,覆盖抽样区域乡镇社会工作者同期在岗人数的76%。2021 年11—12 月,课题组通过SPSS 进行问卷分析,结果如表1 所示。2022 年2—10月,课题组基于基础数据分析,进一步开展主要参与者访谈座谈,就调查数据、基本观点进行分享和讨论,形成经过多方论证的观点结论,完成报告撰写与修订。
表1 调研样本区域分布单位:份
如表2 所示,乡镇社会工作者性别方面,男性占比14.19%,女性占比85.81%,性别比例与全国社会工作从业者性别比例比较类似。乡镇社会工作从业者以青年群体为主,平均年龄约29 岁。乡镇社会工作从业者主要为常住本地的青年人,以已婚女性青年为主,接受过较好的高等教育,有较强的政治意识,大多能够回家居住,可以较好兼顾家庭生活。
表2 乡镇社会工作者人口学基本信息
如表3 显示,乡镇社会工作从业者对社会工作者的基本认识是“在家乡”“帮助人”“有意义”。从业带着较强的家乡情感和价值取向,熟人亲友支持对其职业选择有重要影响。离家近、在家乡增强了乡镇社会工作者的岗位吸引力,使得“乡村”“家乡”具有了与“城市”“城区”同等的地域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经济收入偏低的影响。帮助困难群众、能够建设家乡、可以照顾家庭是乡镇社会工作者最看重的三个方面,在家乡获得较好的职业发展机会是其主要从业动机。
表3 乡镇社会工作者岗位认知与从业动机
乡镇社会工作者具有较好的职场经验,有助于适应职业环境,同时其专业教育和专业经验很匮乏。如表4 所示,只有14.36%的从业者入职时“有在社会工作机构从事专业服务的经验”,而“看到乡镇社会工作者招聘时才开始了解社会工作”的达到56.42%。从业者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在大学读社会工作专业及有社会工作行业经验的从业者,分别占比为3%和14%,这部分乡镇社会工作者对专业、行业有较好的认知理解,往往在入职时即成为社工站的管理者和骨干。二是做过志愿者或常做好人好事的占比为51.52%,有与各种困难群众经常打交道的工作经验的占比为33.78%,这类人有一定的“爱心助人”经验和职场经验,经验优势和敬业精神能有效弥补专业技能的不足,促使其较快得到相关方的认可。三是没有接触了解过社会工作(含公益慈善和志愿服务),也没有职场经验,从业具有较大偶然性。准确掌握乡镇社会工作者“学情”,有助于更好地开展在职教育培养,并通过考核评价提高人才队伍素质。
表4 乡镇社会工作者职场经验与专业基础
服务机构普遍较重视对社会工作者的培训教育。如表5 所示:社工证考前培训和解决具体问题的从业技能培训是乡镇社会工作者接受继续教育的主要途径。在远程培训资源和机会较丰富的情况下,线上远程培训的比例则很低,显示乡镇社会工作者获得在线学习资源的渠道不畅,使用在线学习资源的意识和动力不强,同时外出现场学习培训机会也很有限。大多数社会工作者接受过定期督导服务,内容集中在个案、小组、社区等方法技能。97%乡镇社会工作者认为能胜任或基本能胜任工作。参加本次调研的592 名乡镇社会工作者,有240 人取得助理社工师证书,31 人取得中级社工师证书,分别达到41%和5%,比三年前入职时共计约10%的持证率有大幅提高。
表5 乡镇社会工作者培训教育与督导支持
职业环境是影响职业选择的重要因素。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环境的主要影响者包括家庭、同事、机构、乡镇、村社、群众等。有关方认知态度、工作时长、交通时长、工作用餐、办公场所等外部条件要素,均是职业环境的重要部分。乡镇社会工作者总体与乡镇干部和村庄干部相处融洽,广泛得到亲友、同事、领导、群众的支持理解。由表6 可知,乡镇社会工作者通常实行8 小时工作制,有双休日,交通和用餐总体上较方便,工作方面总体上很愉快或比较愉快。访谈中乡镇社会工作者常表示“专业服务更有价值感,希望有更多时间用于为困难群众办实事”。
表6 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环境状况
职业待遇是职业选择和职业认同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大致包括薪酬、保险、奖金、待遇增长空间和机会等。乡镇社会工作者收入总体较低。绝大多数单位能规范缴纳保险,而缴纳公积金的则很少。上岗三年来,大部分社会工作者认为“这份工作能帮助人挺有意义”“更加认同社会工作”“很认同乡镇社会工作者这个职业”,表示工作“很有成效”。如表7 所示,关于未来选择,72.8%的乡镇社会工作者表示“会继续做社会工作者”,只有3.38%的乡镇社会工作者表示“以后不大可能继续做社会工作者”。综合分析显示,一方面,约90%的从业者对待遇不满意,而另一方面,同样近90%的从业者认为工作很有意义,职业认同整体很高,并有较强烈的长期从业意愿。由此可见,经济收入是影响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认同的因素之一,结合访谈信息可知,家乡归属、家庭支持、机构支持、群众认可、政府认可、政治参与、发展空间等因素,对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认同产生了重要影响。
表7 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认同状况
分析显示,乡镇社会工作者有其区别于一般社会工作场域的特定职业环境和职业动机,工作场域为长期生活熟悉的家乡,从业者主要为本地青年,以已婚女青年为主,普遍受过高等教育,有较强的价值认同、家乡情感、家庭观念和职业认同,期待在家乡获得良好的职业发展机会,得到了家庭、机构、政府、群众较广泛的支持。其职业特征与学者提出的“非专业社会工作”从业者价格便宜、经验丰富、敬业精神的三大优势高度吻合。①关信平:《当前我国专业社会工作的内在能力建设及其对社会工作教育的要求》,《社会建设》2017 年第4 期。与既往社会工作人才相比,如图1 所示,乡镇社会工作人才有六个基本特征。
图1 乡镇社会工作人才基本特征
1.人才来源:主要来自本地青年,家乡和家庭观念浓厚。立足家乡和兼顾家庭是其职业选择的基本出发点。乡镇社会工作者大多都是本地青年,“家乡”“家庭”是择业从业考虑的首要因素,希望在家乡就近获得稳定的职业发展机会。乡镇社会工作岗位较好契合了从业者在家乡稳定就业并兼顾家庭生活的需求。乡村和家乡的特定场域,增加了该岗位对本地“留守”和“返乡”青年的职业吸引力。
2.价值取向:关心群众疾苦,有较强的价值选择和自我实现愿望。乡镇社会工作者普遍认为在社工站或社会工作机构工作挺有意义,最看重“能够接触许多困难群众,帮到一些需要帮助的人”。除少部分从业者接受过系统专业训练外,大部分从业者并未接受过社会工作教育,但众多从业者都表示做过志愿服务或热心公益活动。从业者更多视社会工作为一种道德实践,职业选择本身也是一种价值选择,有较强的自我实现愿望。
3.经济收入:主要来自政府购买服务经费,收入水平总体不高。乡镇社会工作者收入比较稳定,保险购买比较规范,但收入普遍不高。“全覆盖”“规模化”的实践模式,促使各地快速开发出大量职业岗位,但经费投入地区差异很大,经济欠发达县域经费很紧缺。如果社工站经费来源单一,政府购买服务价格不提高,乡镇社会工作者收入就难以增长。受限于经济发展水平和地区发展差异,这一结构性矛盾短期难以解决。
4.政治参与:职业延展空间较大,政治参与机会较多。乡镇社会工作者的工作地点在乡镇和村庄,与本地党政机关、群团组织、事业单位等联系密切,可以较好获得职业延展空间与政治参与机会,有的被发展成为党员,有的被选为青年代表、妇女代表,有的被选为人大代表等。因具备业务熟练、技能良好、关系紧密、彼此信任、信息畅通等职场优势和便利条件,当有合适的机会出现时,乡镇社会工作者更可能被吸纳到体制内岗位。
5.社会声望:得到多方认可,在乡村熟人社会中有较高的社会声望。乡镇社会工作者在熟悉的家乡,结合本地文化开展困难群众帮扶和公益慈善活动,常做“好人好事”,社会形象为“充满社会责任的热心青年”,得到政府、群众、亲友的广泛认可和支持,拥有较高的社会声望。这些声望并非来自乡镇社会工作者的专业技术,更多的是来自社会工作“道德实践”的本质属性,及“关系为本”“守望相助”的乡村传统文化特征。
6.工作效能:与政府和群众关系良好,注重综合绩效评价。乡镇社会工作者以其良好的与政府和群众的关系,较好融入了基层民政工作和乡村治理体系中。在规模化实践背景下,政府对社工站及乡镇社会工作者的评价很注重财政投入的综合绩效和整体效益。乡镇社会工作者通过走访探视和活动开展,在民政事务工作方面取得显著成效,但在特殊困难群众服务性救助、困境儿童保护、活化公共空间、激发社区活力、培养志愿者骨干等专业服务方面尚需加强。
在湖南省,乡镇社工站为全覆盖模式下的政府(甲方/通常为区县民政部门)购买服务项目,由各地中标机构(乙方/通常为社会工作机构)运营管理,乡镇社会工作者的身份是,中标机构为项目聘任的从业人员,人事关系在机构,工作派驻地点在各乡镇(丙方/通常为乡镇民政办),从业环境与政府、机构、乡镇有密切关联,主要工作场域为乡镇政府和辖区村庄/社区。从职业分层视角分析其职业特征与发展诉求,就必须充分关注影响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选择的关键因素。如图2 所示,可以从家庭支持、机构支持、经济收入、政治参与、社会声望等维度提供职业发展支持。
图2 乡镇社工人才职业发展支持维度
1.家庭支持方面,积极回应兼顾家庭生活的需求,提升乡镇社会工作者家庭和亲友支持。在家乡、离家近、能顾家是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选择的重要因素,并且为此接受待遇较低的现实。为促进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发展,政府和社会工作机构应充分尊重、理解乡镇社会工作者兼顾家庭生活的需求,在工作地点、交通工具、居家方式、生活关怀等方面积极创造便利条件和有利环境,最大限度地提升家庭和亲友支持,为其职业发展创造良好的家庭亲友支持环境。
2.机构支持方面,建立有利于社会工作者职业发展的制度和文化,完善机构支持系统。社会工作人才的发展伴随着社会工作机构的发展而兴起,社会工作机构是社会工作专业化和职业化的重要载体。社工站(及社会工作机构)的运营管理水平和内部支持系统,直接影响社会工作人才作用的发挥。社工站运营的核心是理顺各方职责,为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发展和作用发挥提供支持保障,促进社会工作者内生动力和职业认同,既形成多方推进合力,又保障专业自主空间。
3.经济收入方面,拓展经费来源渠道和待遇增长空间,建立职级标准加强职业保障。待遇是职业选择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提高待遇是保障乡镇社会工作者发挥作用的基础。①陈涛:《政社协同,确保乡镇(街道)社会工作专业服务落地生根》,《社会工作》2020 第5 期。所在机构应该围绕群众“急难愁盼”问题,整合民政部门各项业务与有关部门资源,加大财政支持;同时积极探索低偿有偿服务,将社会工作与群众生活性服务相结合。有关部门应探索社会工作职级标准,明确与从业者经验和能力相匹配的职级待遇增长方式,在业务发展中加强职业保障。
4.社会声望方面,充分发挥本地文化资源优势,提升乡镇社会工作者价值感和公信力。社会工作是以助人为目的的专业和职业。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选择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文化传统和社会环境对职业社会声望有深远的影响。乡镇社会工作者的从业动机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能够帮助到困难群体,政府和社会工作机构需要积极弘扬这种文化特质和价值选择,复兴乡村守望相助精神和公益慈善文化,不断提升乡镇社会工作者的社会声望和价值感。
5.政治参与方面,丰富乡镇社会工作者表彰激励方式,政社协同拓展社会工作者政治参与机会。社会工作者是党领导下为困难群众服务的专业力量,统战部门可将其纳入新社会阶层,人社部门将其纳入乡村振兴、社会治理人才培养计划,党群组织应重视在社会工作者中做好党员、团员组织发展工作,积极推荐社会工作者成为党代表、青年代表、妇女代表等,发挥参政议政作用,授予劳动模范、技术能手、青年文明号、三八红旗手等荣誉,拓展其职业发展机会和作用发挥空间。
乡镇社会工作者在岗首先要开展工作,其培养环境和培养方式与在校学生有很大不同。如图3所示,在校学生培养往往是从专业知识学习开始,然后是方法课程、不同领域实务课程,最后在毕业实习中才集中应用所学,常面临所学知识与应用场景脱节的状况,经验和信心不足。学生刚毕业时可选择范围广、机会多,相应对口就业率低、稳定性弱。乡镇社会工作者则恰恰相反,乡村在地可选择机会少,从业稳定性则强。其最大的优势是在地优势和经验优势,有助于建立关系和动员资源,常运用政策开展服务,根据工作任务学习必要的方法技能,再逐步理解相关知识理论。因此,“充分发挥在地优势、优先掌握政策应用、逐步锻炼方法技能、慢慢领会知识理论”是更适合乡镇社会工作者的培养方式。
图3 乡镇社会工作者与在校学生培养比较
“服务学习”理念强调在真实的服务环境中学习,同时实现服务和学习的双重目标,很适合乡镇社会工作人才在职培养。只有从实践需要出发进行学习,才能使其获得更多的与实践高度相关的知识并有效运用。“实际工作做什么,就请老师讲什么,社会工作者对应练什么。”访谈中一位具有丰富经验的机构负责人表示,“讲完后一定要有常驻社工站的站长或督导,督促和带领大家做”,“学了马上练,同一时间只练习一两个重点内容,这样能够较快掌握所学技能”,最终让乡镇社会工作者看到问题解决的可能和专业服务的成效。
当前阶段,乡镇社会工作者的工作相对聚焦于民政主责主业,服务儿童、老人、残疾人、特困人群等民政对象,其典型工作任务包括入户调查、走访探视、政策宣传、救助帮扶、个案管理、活动开展、社区组织培育、社区协商议事等。乡镇社会工作者虽是专业技术人员,但在实际工作场域中,更强调的是职业胜任能力或职业综合水平。乡镇社会工作人才培养,应当以典型工作任务要求和职业胜任力为原点来定位培养目标,将专业知识技能培养纳入职业胜任力的范畴。
基于乡镇社会工作者典型工作任务,从真实工作场景出发,对乡镇社会工作者从业经验调查显示,重点需要掌握五类技能:一是职场通用技能;二是调查评估技能;三是方案设计技能;四是服务提供技能,优先需要掌握情绪疏导、危机干预、资源链接、个案管理、社区参与、政策应用等技能;五是成效总结技能。这些知识技能培养不可能一蹴而就,上岗初期优先培养政策运用、关系建立、入户核查、走访探视、资源动员和总结汇报等能力。
乡镇社工站建设旨在破解基层民政力量薄弱的难题,乡镇社会工作者是作为一种结构性力量和要素介入基层。如何发挥其价值理念、身份角色、资源动员、社会支持等方面的专业优势,是社工站平台作用发挥和人才培养的关键。乡镇社会工作者人事关系在社会工作机构,工作场域在乡镇村庄,常与民政办联合办公,接受社工总站(机构)和乡镇民政办的双重管理,日常工作事实上是由民政办安排及考核。部分乡镇甚至把社会工作者安排到缺人的岗位上顶岗,严重限制了乡镇社工站功能作用发挥和专业服务开展。
这种现象的本质是缺乏对社会工作专业价值的认可,歪曲了对社工站建设目标和任务的理解,剥夺了乡镇社会工作者的人事权和实践权。改善此类境况,要从根本上破除将工作安排与考核评价权力交给乡镇民政办的“非正式制度设计”,理顺乡镇社工站运行机制,在区/县民政部门支持下加强社工总站职能职责,由社工总站直接领导指挥乡镇社工站,牢牢把握人事权和实践权,为专业服务和效能提升创造保障条件。
乡镇社工站建设与服务供给具有很强的计划性。招标的任务指标直接影响社会工作者的精力投入与作用发挥。访谈显示,指标设置需要警惕三种不当做法:一是招标指标中强化行政事务淡化专业服务,二是将社工岗位设置在部门科室或服务大厅,三是完全按照个案、小组、社区、探访等工作方法设定指标。前两种是变相的劳务派遣,迫使社会工作者脱离专业服务场域,难以发挥专业功能。第三种看似“专业”实则是“以方法定指标”,曲解了专业的含义(个案、小组等方法是手段,运用这些方法来解决问题才是目标),因方法与目标倒置而使得社会工作者陷入“以方法为目标”的误区,忽视对群众关切的回应及实际困难的解决。
任务指标设置应根据本区域实际情况,侧重和聚焦人群需求议题,引导社会工作者分阶段集中优势资源,聚焦群众关切,持续稳定探索,逐步形成区域性的专业服务品牌,同时促进社会工作者在特定领域专业技能的学习提升。评估指标设置时,需要处理好社工站项目验收评估和社工站发展水平/等级评估的关系。社工站项目评估验收指标通常包括任务完成、自身成长、价值理念、技能水平、群众认可等多个维度。发展水平/等级评估指标具有很强的规范建设和方向引领价值,常用于创建评比,部分地区采用发展水平评估指标开展年度项目验收评估,使得评估内容远远超出项目工作范畴,不利于年度工作成效评价和工作指引。
本项目研究从湖南省的实践中得出四项基本结论。第一,乡镇社工站建设开启了社会工作服务全覆盖的实践模式,制度化创新和规模化推进成为湖南乃至全国社会工作实践的重要方式,并显现出了较强的整体规模效应。第二,全覆盖的社工站建设快速开发了众多专职社会工作岗位,极大推动了社会工作力量向县域和乡村发展,形成了以街镇为基本单位的实践新场域。乡镇社会工作者成为县域乃至全省社会工作人才的主体力量,改变了以科班社会工作专业出身的大学生为主的人才来源结构及以城市地区为主的人才分布格局。第三,乡镇社会工作者有较强的价值选择、家乡情感和家庭观念,有很高的职业认同,在乡村熟人社会中具有较高的社会声望和较丰富的政治参与机会,同时存在经济收入较低、专业技能不足的矛盾问题。第四,与既往社会工作人才相比,乡镇社会工作者在数量规模、来源渠道、分布场域、职业认同等方面均发生了很大变化,高校培养的科班社会工作专业人才更加难以适应和满足规模化社会工作实践对人才的需求,迫切需要加强乡镇社会工作人才在地培养和继续教育,从家庭生活、机构环境、经济收入、社会声望、政治参与、职业技能等多个维度提供发展支持。同时,社会工作教育的范畴,开始从社会工作专业学生学历教育和在职从业者(在相关业务岗位从业)职业水平评价教育,延展到社工站从业者(以此为职业)的继续教育,相应教育内容和方式也需要适应这种新的职业场域和对象特征的要求。
从这些结论可引申出的一些含义值得讨论。在理论层面,本项实证研究显示乡镇社会工作者作为一个新兴的职业群体,其总的职业地位在农村地区或许处于中等,因而成为这些地方青年尤其是女性青年的一个就业选择,从业者也表现出较高的职业认同。但就更大范围的职业地位分层来看,它还是处在偏下的位置。这与职业社会学的一些研究和解释可能是一致的,例如职业的工作任务或服务内容(复杂程度),特别是服务对象的地位(高下)与职业的地位之间有一定关系。然而进一步分析,这又是由特定的职业制度设置所影响的,不同的制度决定着职业的对象、内容及从业者在经济、政治、社会乃至文化中所处的位置。就本研究的样本对象而言,他们是地方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机构服务、由机构派出的社会工作者,此种社会工作制度安排对于这些乡镇社会工作者的职业地位应当有着较直接的影响,进一步的分析或将揭示正在产生发展的这一社会工作者职业深受政府制度的形塑,从而使职业社会学更走向“建构论”的解释,引向探究基本社会工作服务制度乃至社会整体发展与需求水平对社会工作者特别是乡镇社会工作者职业地位之影响。另者,从社会工作制度演进与形态学分析的角度,此项研究的结论中蕴含着关于这门新兴职业内三方权力——专业权力、行政权力、使用者权力——之间相互关系及其如何影响社会工作实践形态乃至制度形态及其演进的含义。由此,笔者认为,在中国的社会工作发展过程中,有可能职业化或者专业化一开始即是与“本土化”结合在一起的,所谓社会工作专业制度同时是职业制度的发展,从头至尾也便是本土化的职业发展和专业发展的过程。最后,从社会工作教育督导或社会工作专业运作中的人才培养与质量保障角度看,这也将改变不少从以大学为本的假设出发的实践理论主张,“成人教育”“实践教育”“服务学习”等或应成为更重要的范式。
全面推进乡镇社工站建设,其意义可以类比于20 世纪50 年代新中国在基层普及国民教育之建设学校和普及卫生健康服务之建设乡镇卫生院、村卫生室。乡镇社会工作者上岗只是第一步。希望本项调查研究能有助于学界、业界和政府更完整地了解乡镇社会工作者的基层实践,为持续研究提供基础数据和实践样本。在理论上,本研究可贡献于对乡镇社会工作者以及整个社会工作职业的社会学分析、对社会工作制度的分析与解释,以及对社会工作教育和督导等领域的知识发展。在实践上,我们急需社会工作教育界敏锐洞察到社会工作职业规模化实践的影响,以及社会工作人才结构和城乡分布方面的重要变化。认识到这些为加速中国特色社会工作职业化、专业化的进程带来了更多新的可能,也给我们提出了中国社会工作职业教育的新命题:加强乡镇社会工作人才特征与成长规律研究,探索符合乡镇社工人才特征与成长规律的继续教育机制,承担好教育工作者在新场域新形态中的角色和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