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人宁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9)
“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致使句是指例(1)(注:本文例句大多数选自时贤论文,见参考文献,不一一注明出处;个别自造的例子在文中注明)类句子:
(1)妈妈临走包的饺子吃了我好几顿。
在例(1)里,动词“吃”的客体“妈妈临走包的饺子”是致事,做主语;动词“吃”的施事“我”是役事,做宾语;“数量”短语“好几顿”表示结果。为研究方便,我们将例(1)类致使句称为A式。A式违反了论元阶层原则和句法结构之间的对应规则:“原本参与活动的施事者以经验者的身份出现在使役结构中的宾语位置,而原本活动的对象,即客体,则以使因的身份出现在使役结构中的主语位置。”[1]117学界对A式有多种称呼:反转使役结构[1]117、倒置致使句[2]、客体归因句[3]、使因突显类结果补语构式[4]40、双重使动句[5]、致事型数量动结式[6]。
郭姝慧[2]根据结果成分“数量(名)”短语的语义类别将A式分为四类:周遍义数量短语类、时量短语类、动量短语类和金钱数量短语类。分别记作A1、A2、A3和A4。例如:
(2)那个瓶子摸了他一手油。(A1)
(3)那个实验做了他整整一晚上。(A2)
(4)那篇文章改了我好几遍。 (A3)
(5)一个国际长途就打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A4)
学界对A式的研究集中在句式构造、致使义的来源和结构性质三个方面。
1.从轻动词角度看
何元建、王玲玲[7]认为A式在深层结构上存在着一个零形式使役轻动词v,轻动词v吸引下层动词提升到轻动词v的位置并与之合并。他们把零形式使役轻动词v的运用扩大化了。如他们认为“他吓了我一跳”的致事“他”如果是由施事改做的,那么致事“他”是从底层从句主语位置提升来的。如下所示:
〈致事〉 (施事) 〈客事〉
(6) 他k吓了i-v(tkti我 一跳)
但底层从句“他吓了我一跳”的动词“吓”是致使动词,可为施事“他”指派致事;致使动词“吓”的上层不存在一个零形式使役轻动词v,致事“他”和致使动词“吓”都无须提升。
2.从事件整合角度看
施春宏[8]、李宗宏[4]和石村广[6]都认为A式是由使因事件和使果事件整合而成,但他们三人关于A式的整合过程不同。下面各以一例的整合过程说明他们的区别。
施春宏认为例(3)是在使因事件“他做那个实验”和使果事件“他做了整整一晚上”整合的重动句基础上经过删除、提升等操作手段整合而成的。如下所示:
(7)他做那个实验做了整整一晚上。→ 做那个实验做了他整整一晚上。→那个实验做了他整整一晚上。
李宗宏认为例(2)由事件a“他摸了那个瓶子”和事件b“他摸了一手油”整合而成,首先将两个事件主体“我”合并作为构式的宾语置于动词之后;接着将两个事件中的动词“摸”合并作为构式的谓语;第三步,将两个“了”合并置于构式谓语之后;第四步,将事件b中的结果成分“一手油”指派为构式中的结果成分;最后,再将事件a的受事“那个瓶子”话题化并前移到构式的主语位置上。
石村广认为例(3)是在一元隐性动结式“他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基础上通过使动化引进致事构成的,而一元隐性动结式“他做了整整一个晚上”是由“他做”和“他{失掉}了整整一个晚上”整合而成(注:{}表示括号内的成分是隐含成分)。
他们三人的研究存在两个问题。
第一,有的A式不能分析出两个事件,例如:
(8)一场非典休息了我两个月。
上例不是由“我休息了一场非典”和“我休息了两个月”两个事件整合而成,因为“我休息了一场非典”不成立。上例只能分析为“因为一场非典,我休息了两个月”。“一场非典”表示个体,因此上例只包含一个事件。
第二,随意设定两事件谓词。施春宏和李宗宏认为该句式中使因事件和使果事件的动词相同,石村广认为使果事件的谓词隐含。但这不符合语言事实。例如:
(9)这笔买卖一下子赚了我十几万。
上例不是由“我赚这笔买卖”和“我赚了十几万”整合而成,只能由“我做这笔买卖”和“我赚了十几万”两个事件整合而成。两个事件的动词不同,因此两个事件不能整合成重动句;两个事件的动词也不能合并作为构式的谓语;且使果事件的谓词没有隐含,就是动词“赚”。
顾阳[1],何元建、王玲玲[7]认为A式的致使义来自于深层结构的零形式使役轻动词v,但他们没有说明零形式使役轻动词v出现的条件限制:“什么时候用一个实实在在的词,什么时候用零形式,是受比句法更高层次的系统决定的。句法的作用仅仅是,如果词库输出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词,它就生成使动句;如果词库输出的是零形式,它就生成役格句”[7]。郭姝慧[2]和李宗宏[4]认为A式的致使义来自于构式,他们注意到了构式对动词词义的压制,但忽略了动词词义对构式的反压制。石村广认为A式包含双重致使义:第一层致使义来自于一元隐性动结式;第二层致使义来自于动宾结构,“当在动结式的句首添加致事论元时,该谓语成分本身必须蕴涵致使意义”。但例(4)的“我改了好几遍”、例(9)的“我赚了十几万”都没有隐含一个结果谓词,本身也没有致使义;且动宾结构不一定必然表示致使义,如“我恨死他了”只表示自动。
关于A式的结构性质,学者们争议的焦点是数量(名)短语是宾语还是补语。很显然,一律将数量(名)短语分析为补语(如李宗宏、石村广)或宾语[9]61都违背语言事实。
我们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从构式与动词的互动探究A式致使义的来源,从“自动-使动”的对立探究A式的构造、组构核心和结构性质,从述补式的自动、使成、使动和指动的四分格局探讨“我吃了一身汗”的致使义问题。
A式是使动句,因为A式可以变换为“使”字句。例如:
(10)那碗汤喝了他一身汗。 → 那碗汤使他喝了一身汗。
(11)这篇文章写了我一个晚上。→这篇文章使我写了一个晚上。
(12)那几十袋子米来来回回搬了我好几趟。→那几十袋子米让我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
(13)一顿饭吃了我五百块。 →一顿饭让我吃了五百块。
A式各小类动词的类不同,其致使义的来源就不同。
郭姝慧[2]认为进入A式的动词只能是活动动词,但她的文章里有一个例子的动词是非活动动词。如“这么冷的天,冻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
周红[3]认为进入A1和A2的动词必须是二价动词。刘街生[5]认为进入A1的动词主要是及物动词,少数是不及物动词;进入A2和A3的动词还可以是表示生理、心理活动的动词。例如:
(14)那碗面吃了我一身汗。
(15)这凳子坐了我满屁股灰。
(16)痛了她一个月。
李宗宏[4]和石村广[6]认为进入A式的动词可以是形容词。例如:
(17)这天热了我一身痱子。
据考察,A4的动词只能是二价及物动词,因为其后的“数量(名)”短语是动词的受事或者结果。例如:
(18)这顿饭花了我三百块钱。
(19)那把菜刀切了他一个大血泡。
A1、A2、A3的动词可以是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形容词。如例(14)、例(15)和例(17)是A1式,其动词“吃”“坐”“热”分别是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例(11)、例(8)和例(16)是A2式,其动词“写”“休息”“痛”分别是及物动词、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例(12)是A3式,其动词“搬”是及物动词,由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构成的A3式如下所示。
(20)小品《红高粱篮球队》笑了我88次,不愧是赵本山得意弟子。(百度)
(21)那个瓶子烫了他一跳。(自造)
A1、A2、A3的动词还可以是表示心理和生理的致使动词。例如:
(22)这件事急了他一身汗。
(23)我把你们的好姻缘拆散了,苦了你一辈子,落得这个下场。
(24)不过转念之间,他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的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上面三例动词词义里都有致使义,这可从《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释义里得到证明:
急2:使着急。[10]609
苦3:使痛苦;使难受。[10]753
吓:使害怕。[10]1415
例(22)、例(23)和例(24)的致使动词含有致使义,且“数量(名)”短语与动词之间没有致使义,因此这三例的致使义来自于致使动词的致使义。其余的由非致使动词构成的A式的致使义都来自于句式。
尽管Goldberg认为“构式本身具有意义,该意义独立于句子中的词语而存在”[11]1,但也认为“语法的运作绝对不是完全自上而下的,即构式简单地将其意义强加于意义固定的动词。实际上我们有理由认为语法分析既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11]23。既然构式义与动词义有互动性,那这种互动就应该是双向的,不仅构式义会对动词义有影响,而且动词义应该对构式义要有所作用才能称之为互动[4]110。王寅认为“构式义是在典型的时间模型和动词的原型性用法中被提炼出来的”,同时他认为英语中的双宾构式的原初意义是在典型给予类动词“give”等用法中逐步形成的,典型动词“give”的词汇意义被固化于构式之中,从而形成了“双宾构式”。这类构式在频繁地使用中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结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也就代表了“give”这类典型动词的意义。此后当其他非典型的给予类动词进入构式后,受“构式压制”从而带上了“传递”之义[12]111。李宗宏认为“构式义产生于典型的词汇义”,使因突显类动结式这类构式最初的原型意义来自于“吓、气、急、烦”等表示人类心理活动的动词作V1的动结式。由于这类词本身就含有“使动”的意味,当它们进入构式后对构式产生了压制,也让构式带上了这种“使动”义。随着构式的频繁使用,使动义逐渐稳定下来成为构式义。此后当构式中进入其他动词(如动作动词)时,这些动词会受到这种构式压制从而也具有“使动”义[4]111。
根据Goldberg、王寅、李宗宏关于词义和构式义相互压制的观点,我们认为A1、A2和A3的致使义来自于表示心理和生理的致使动词,这类致使动词本身含有致使义,它们进入A1、A2、A3后对构式产生了压制,让构式带上了致使义。随着A1、A2、A3的频繁使用,致使义逐渐成为构式义。此后当构式中进入其他动词(如形容词、不及物动词和及物动词)时,这些动词受到构式压制从而具有致使义。
A4的动词与其后的数量名短语之间是动作和受事的关系, A4的动词都是动作动词,不是致使动词,因此A4的致使义不是来自于动词的词义,而是承继A1的致使义。Goldberg认为构式之间具有承继关系,当A1的动词扩展到及物动词后,数量名短语有可能扩展为及物动词的结果宾语,并进一步扩展为及物动词的受事宾语。例如:
(22)这件事急了他一身汗。
(14)那碗面吃了我一身汗。
(19)那把菜刀切了他一个大血泡。
(18)这顿饭花了我三百块钱。
前两例是A1式,后两例是A4式。例(22)是A1的原型句式,“急”是致使动词,数量名短语“一身汗”是补语。例(14)是例(22)的扩展,动词扩展为及物动词;例(19)是例(14)的扩展,数量名短语扩展为结果宾语,例(18)又是例(19)的扩展,数量名短语扩展为受事宾语。在这层层承继中,原型构式A1的致使义也被继承下来。在A1和A4里,动词都表示致使方式,数量名短语都表示结果,所以A1可以扩展为A4。
由致使动词构成的A式是A式的原型句式,在原型A式里,役事是致使动词的经验者。其他类型的A式是原型A式的扩展,所以A式的役事都是经验者。
徐通锵[13]认为使动是汉语中和自动相对的一种句式,A式都可以变换为自动句。我们将自动句称为B式。例如:
A式→B式
(22)这件事急了他一身汗。 →他急了一身汗。
(3)那个实验做了他整整一晚上。→他做了整整一晚上。
(4)那篇文章改了我好几遍。→ 我改了好几遍。
(18)这顿饭花了我三百块钱。→ 我花了三百块钱。
B式的动词都不含致使义,是自动词,记作V自。A式的动词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词义里包含致使义的动词,称作固定致使动词;一类是临时具有致使义的动词,称作临时致使动词。这两类致使动词都记作V使。Lakoff认为致使词语是由所对应的表始动词(inchoative)在语句的深层结构中提升(raising)而形成的,即实现所谓的致使转换(causative transformation)。McCawley[14]认为致使动词的出现是通过谓词提升(predicate raising),即将谓词从低级的语句S向高级语句S提升,使其共处一个层次并形成相应的单一成分(constituent)后再经过词汇插入转换(lexical insertion transformation)而形成的。从词义之间的关系上看,“V使”等于“使……V自”,即“V使”是在“V自”的意义上添加致使轻动词“使”构成的。致使轻动词“使”的添加必然在句法上引进一个致事。因此A式可看做是在V自构成的B式基础上通过插入致使轻动词“使”、引进致事、提升V自、合并和插入致使动词“V使”等操作手段构成的。由固定致使动词构成的A式的构造过程如下:
在图1里,S自表示底层语句是一个自动句,S使表示上层语句是一个使动句。在自动句的上层插入一个致使轻动词“使”,致使轻动词“使”引进一个致事,将底层的自动词“急自”提升到致使轻动词“使”的位置,并与之合并构成“使……急自”,再插入固定致使动词“急使”代替“使……急自”就构成A式。
由临时致使动词构成的A式的构造过程如下:
在图2里,S自表示底层语句是一个自动句,S使表示上层语句是一个使动句。在自动句的上层插入一个致使轻动词“使”,致使轻动词“使”引进一个致事, 将底层的自动词“愁自”提升到致使轻动词“使”的位置与之合并,致使轻动词“使”以零形式与“愁自”合并构成临时致使动词“愁使”。由临时致使动词“V使”构成的A式在句法构造上没有致使动词“V使”插入转换这个环节。
图2 临时致使动词构成的A式
自动句B式的语义构件有三个:主体、动作/状态、结果成分。A式是由果朔因,在自动句B式的基础上经过使动化而来的A式的语义构件有五个:致事、致使轻动词“使”、役事、动作/状态、结果成分。这五个语义成分的组构中心是致使轻动词“使”,因为自动句B式的动词只能给其主体指派主事的语义角色,不能给其主体指派役事的语义角色,更不能将致事与自动句B式组构在一起。只有致使轻动词“使”才能将致事与自动句B式组构起来,才能将自动句B式的主语指派为役事,将自动句B式的动词及其结果成分“数量(名)”短语指派为补事。致事、役事和补事都是致使轻动词“使”的配价成分[14],致使轻动词“使”与致事、役事、补事之间的关系是高层次的语义关系。因此致使轻动词“使”是A式的语义结构核心,同时是A式的句法组构核心。
因为致事不是动词的配价成分,所以A式致事主语与动词之间的语义关系是多种多样的。李宗宏认为“凡是参与事件的其他语义角色在一定的条件下都能进入构式中成为主语”[4]44。A式的主语不仅仅是动词的客体,还可以是目的、结果、材料、工具、处所、原因。例如:
(25)这批钢材跑了我两个月才跑下来。(目的)
(26)这一幢楼盖了他们整整五年。(结果)
(27)那些毛线织了我足足三个月。(材料)
(28)这床厚被子捂了孩子一身大汗。(工具)
(29)筒子楼住了我们十几年,也该到享福的时候了。(处所)
(8)一场非典休息了我两个月。(原因)
A式的致事还可以是施事。例如:
(30)我和老师都狠狠吓唬了他一通,几天缓不过劲儿来。
A式的致事还可以是事件。事件可以归为原因。例如:
(31)干等,票送不来,急我一头汗。
A式的致事还可以跟动词没有语义关系,如“这笔生意赚了我十几万”的“这笔生意”跟动词“赚”没有语义关系。石村广[6]认为动结式的致事可以跟句中的两个谓词都没有语义关系。胡帮岳认为“‘反转使役句’中的受事客体却不能受核心谓词支配”[16]201。这正说明A式(包含动结式)的动词不是语义结构核心和句法组构核心。
A式是在自动句B式的基础上通过插入致使轻动词“使”、引进致事主语、提升自动词、合并等操作手段构成的,其结果是自动句B式的主语成了A式的宾语。因此,A式各小类的句法结构性质可从其相应的基础句式自动句B式的句法结构性质推知:A式各小类的句法结构等于在其相应的基础句式自动句B式的句法结构上增加一个宾语。
A1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主语+动词+补语”,如例(22)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他急了一身汗”,“一身汗”是形容词“急”的补语,因此A1是“主语+动词+宾语+补语”句。
A2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主语+动词+时量补语”,如例(3)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他做了整整一晚上”,“一晚上”是动词“做”的时量补语,因此A2是“主语+动词+宾语+补语”句。
A3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主语+动词+动量补语”,如例(4)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我改了好几遍”,“好几遍”是动词“改”的动量补语,因此A3是“主语+动词+宾语+补语”句。
A4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主语+动词+宾语”,如例(18)的基础句式自动句是“他花了三百块钱”,“三百块钱”是动词“花”的受事宾语,因此A4是“主语+动词+宾语+宾语”句。
由上可知,A1、A2和A3是“主语+动词+宾语+补语”句,A4是双宾句。
黏合式述补结构V1V2与其论元构成的动结式有自动、使成、使动和指动四种类型。例如:
(32)张三睡醒了。
(33)李四累病了。
(34)我们打破了玻璃。
(35)艰苦的工作累病了李四。
(36)我们看完了书。
前两例是自动动结式,动词V1和补语V2的语义指向都是主语;第三例是使成动结式,动词V1的语义指向是主语“我们”,补语V2的语义指向是宾语“玻璃”;第四例是使动动结式,动词V1和补语V2的语义指向都是宾语“李四”。第五例是指动式,动词V1的语义指向是主语“我们”,补语V2的语义指向是动词“看”。由于指动式不含致使义,而且也不能转换成使动式,所以本章只讨论自动式、使成式和使动式三类动结式之间的关系。
刘街生[5]认为“这碗面吃了我一身汗”是双重使动句,其中“我吃了一身汗”与自动动结式“姐姐走累了”一样都是使动句。关于自动动结式是否含有致使义,学界存在着争议。吴为善[17]、严辰松[18]和石村广[6]认为自动动结式含有致使义,沈家煊[19]和宋文辉[20]认为自动动结式没有致使义。我们认为“我吃了一身汗”和自动动结式都不包含致使义,理由如下:
第一,因果关系不等于致使关系。因果关系与致使关系是上下位语义关系,周红认为“因果范畴是更高一层次的”[3]。刘街生[5]认为,在“我吃了一身汗”里,动词“吃”表示原因事件,“一身汗”表示由“吃”导致的结果事件,因此“我吃了一身汗”是使动句。这是把因果关系等同于致使关系。宋文辉认为:“致使事件,除了包含使因事件和结果事件之外,还需明确区分致使者和受使者,并凸显二者之间的力的作用。”[20]“我吃了一身汗”没有明确区分致事(致使者)和役事(受使者),也没有凸显致事和役事之间的力的作用。因此“我吃了一身汗”不是致使句,不包含致使义。如果认为“我吃了一身汗”含有致使义,那么致使句式的范围就会无限地扩大,“我听了很高兴”也可归为致使句,因为动词“听”表示原因事件,“很高兴”表示由“听”导致的结果事件。
第二,致使关系要用动宾结构表示,役事要在宾语位置上。石村广认为“汉语动结式的致使意义来源于‘动宾’的语序”。“我吃了一身汗”没有役事宾语,因此句子没有致使义。宋文辉认为“张三看呆了”是从“看”这个行为发出者的角度来组织事件的,强调的是“张三”自己“看”,自己“呆”,“张三”自身很难被概念化为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因而不能概念化为及物的致使事件。其实“张三看呆了”不含致使义,是因为这个句子没有役事宾语。
第三,“我吃了一身汗”的语义不能分解为“使”字句。使成动结式和使动动结式的语义都可分解为“使”字句[21]。例如:
(34)我们打破了玻璃。→ 我们打玻璃,使玻璃破了。
(35)艰苦的工作累病了李四。→ 艰苦的工作使李四累病了。
虽然使成动结式和使动动结式都含有致使轻动词“使”,但致使轻动词“使”在两式的位置不同:使成动结式的致使轻动词“使”在致使方式和结果补语之间,使动动结式的致使轻动词“使”在致事和役事之间。
自动动结式不含致使轻动词“使”。吴为善认为“他跑累了”表示“他”(致使者)通过“跑”(致使方式)使自身(被致使者)“累”(致使结果)。我们也可以认为“我听了很高兴”表示“我”(致使者)通过“听”(致使方式)使自身(被致使者)“很高兴”(致使结果)。吴为善在释义时添加了一个役事宾语“自身”,他等于在解释使动动结式“(三千米)跑累了他”的句义。这句话表示“他”(致使者)通过“跑”(致使方式)(“三千米”)使自身(被致使者)“累”(致使结果)。
第四,从来源上看,自动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表示因果关系,而使成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表示致使关系。使成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来源于余健萍[22]所说的乙式,是在致使动词V2的基础上添加致使方式V1形成的。潘允中指出:“古代汉语的使动用法后来的发展之一,是变成动补结构。”“演变规律大致是使动法→动+‘而’+补→动补”,“例如:远之→推而远之→推远”[23]。致使动词具有致使义,在使成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的历时形成过程中,致使动词的致使义与致使方式合并。使成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在历时形成过程中有“V1O使V2”“V1使OV2”“V1OV2”等同义形式,表示致使义的致使轻动词“使”最终与方式动词V1合并[24]。自动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来源于余健萍所说的甲式,即“V1(不及物动词)→V1而V2→V1V2”。两个动词之间具有因果关系。例如:
(36)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史记·匈奴列传》)
(37)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38)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论语·季氏》)
(39)夷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庄子·让王》)
(40)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说苑·立节》)
上面的两个谓词V1和V2之间都没有致使义,当两个谓词凝固为动结结构后,V1V2仍然没有致使义,但动结结构V1V2有因果关系。
以上的研究说明,“我吃了一身汗”和自动动结式“姐姐走累了”都不包含致使义,动词与补语之间仅仅具有因果关系。
有些自动动结式可以变换为使动动结式,如例(33)和例(35)有变换关系
有些自动动结式不能变换为使动动结式。例如:
(32)张三睡醒了。→#(两个小时)睡醒了他。
自动动结式和使动动结式的V1V2形式上相同,因此使动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是自动动结式的述补结构V1V2的一部分,这部分能够构成自动和使动两种交替句式的述补结构V1V2被称作作格动词。如“累病”“走累”“看烦”等。刘凤樨认为“无施事性与外力致使为汉语使动转换的两大特征”[25],这类述补结构V1V2都具备这两大特征。“V使+了+数量(名)短语”也具备这两大特征,所以“V使+了+数量(名)短语”能够构成自动(B式)和使动(原型A式)两种交替句式。 扩展句式的“V了+数量(名)短语”承继了原型句式“V使+数量(名)短语”的这两大特征,所以扩展句式的“V了+数量(名)短语”也能够构成自动(即B式)和使动(即原型A式)两种交替句式。
本文有以下几个结论。
一是由致使动词构成的“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句式是原型句式,由非致使动词构成的“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句式是原型句式的扩展。原型句式的致使义来自于致使动词的致使义。扩展句式的致使义来自于句式。在原型句式里,役事是致使动词的经验者。所以“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句式的役事都是经验者。
二是“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是在V自构成的自动句基础上通过插入致使轻动词“使”、引进致事、提升V自、合并等操作手段构成的。致使轻动词“使”是该句式的语义结构核心和句法组构核心。致事是致使动词“使”的配价成分,所以致事主语与动词之间的语义关系是多种多样的。当“数量名”短语表示金钱义时,“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句是双宾句。其余类型的“致事+V了+NP主体役事+数量(名)短语”句是“主语+动词+宾语+补语”句。
三是“我吃了一身汗”不包含致使义,因为因果关系不等于致使关系,致使关系要用动宾结构表示,该句在释义时不能分解为“使”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