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沁飞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近年来,不少学者响应“眼光向下”的研究路径,注重普通人物鲜活的生命历程。此种研究思路代表了当今中国古代史的一个新潮流,非常值得重视。基本而言,该研究理路是建立在对家史文献(1)关于家史,刘知几认为:“若扬雄《家牒》、殷敬《世传》《孙氏谱记》《陆宗系历》。此谓之家史者也。”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有言:“魏晋以还,家谱图牒,与状述传志,相为经纬,盖亦史部支流,用备一家之书而已。”本文引申上述观点,将家谱、家传、墓志、行状等文体,统称为“家史文献”(参见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10《杂述第三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5页;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新注》外篇2《刘忠介公年谱叙》,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538页)。利用的基础之上的。唐宋时期,家传编修蔚然成风,吴讷指出:“后世之学士大夫,或值忠孝才德之事,虑其湮没弗白;或事迹虽微而卓然可为法戒者,因为立传,以垂于世。”[1]1629从记述内容来看,家传与行状、墓志互为补充,拼织出了传主相对完整的人生图景。家史文献是展现家族人物政治命运的重要载体,但该类被奉为圭臬的史料,本身却存在撰者基于美化人物而进行削足适履式历史叙事的问题。还原该类文本的书写范式及其历史叙述脉络,剥离此种文本偏离历史本真面目的文饰成分,应是进行相关研究的前提。其中,《金公安节家传》(以下简称《家传》)就是美化传主的代表性文本,对其进行个案研究,具有管窥宋代家史文献书写真实性与可靠性的典型意义。
金安节, 字彦亨, 歙州休宁县(今安徽休宁)人, 为两宋之际的一名官员。 本文通过探讨《家传》的文本来源与文本构建方式, 考证其书写事迹的真伪情况, 力图复原以家传为代表的家史文献的生成逻辑, 以期揭示亲缘关系牵涉下家族子孙在塑造先辈政治形象过程中存在的诸多问题。 同时, 亦将《家传》记载的金安节人生历程, 纳入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加以考察, 以重新检讨此类文献的史料价值和使用方法。
《家传》塑造了金安节比较丰满的正面政治形象,这是当时以“国”为叙事重点的产物[2],但也无疑成为对金安节展开历史评价的重要依据。以下便考辨该传产生的历史背景、构建理路等问题,以明确其文本性质与写作意图。
《家传》的撰者是金安节之孙金文刚,《新安文献志》收录了林希逸为金文刚撰写的墓志铭,明刻本《休宁文昌金氏世谱》更是留存了金文刚的行状,这使其基本生平事迹得以为后人所知晓。
遍检史料,未见《家传》生成时间的具体记载。逝世于乾道七年的金安节,次年与夫人张氏合葬于祖茔。《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依据金安节奏议,收录了诸多其担任各类官职期间的建言献策。《要录》在宁宗嘉定三年(1210)奏进,此时金文刚方二十三岁,尚不具备编撰《家传》的政治身份与家族名望。金文刚撰作该传的目的为:“恐历时浸远,后之子孙不知先公遗事,遂泯没而无闻,谨叙录其始末,以为《家传》云。”金文刚心怀延续家族声望的长远之计,当处于中晚年阶段。他以疾请老之后,“晨兴具疏,既手书家事织悉”[4]182。由此可推断,《家传》编纂于理宗朝中后期。
宋代家传注重细节描写, 力求把人物的各个细节交待清楚, 企图还原历史现场,详细记述传主所历事件的前因后果与呈现传主的鲜活人生, 所以, 家传的特点之一是篇幅冗长。金安节的《家传》全文九千四百余言,主要记载金安节为官期间的系列政治贡献。但该传告竣距金安节逝世已有半个多世纪,金文刚难以依据听闻再现传主的人生经历。他仕途又止步于路级官员,基本没有接触官方史馆文献的能力与条件。那么,《家传》是如何写就的?可以明确的是,《家传》按时间顺序渐次交待了传主金安节的成长经历与为官政绩,并以官职升迁时间为节点,添之以政治作为。这种比较普遍的铺叙手法,特点是“求其年月而谱之,辨世俗讹传,列所作先后”[5]685。经过逐条追索,我们发现《家传》大部分条目可考见其来源。现试举几例《要录》取自金安节奏议集书写的金安节言行事迹与《家传》相似的文本,列为下表,以便明晰《家传》的史源。
表1 《要录》参录奏议集所书金安节事迹与《家传》相似文本对照表
以上史料李心传皆参照金安节奏议附入。如绍兴三十二年(1162),左宣教郎、敕令所删定官金安节在金人侵犯宋疆之际,向高宗献上进取、招纳、备守三策,李心传指出:“奏中止言进取、招纳、备守,略不及和议。”[6]3858金安节建言高宗都城选址临安事,《要录》亦“据金安节奏议修入”[6]3855-3856。参照金安节奏议修成的《要录》部分文本与《家传》文本存在很大篇幅的相合之处,基本证实,金安节手书奏议是《家传》的史源。金文刚在《家传》中云:“(金安节)余文散落诸父家,未能裒集归一。”[4]238他这一支系应当留存了数量可观的金安节奏议。
综上,在“遗文尽合编家传,高行谁堪撰墓铭”[7]的编撰理路与价值观念里,路级官员金文刚为了彰显家族名望,对金安节的政治作为做了详细铺叙,但《家传》是对金安节奏议、表疏等分类杂抄的产物。编撰方法为:以金安节官职升迁时间为节点,将编年纪事构成文本的主体框架,再将金安节奏议、表疏等文献做史实填充。可以说,该篇家传是金文刚新作的二手文献。
金文刚依据金安节奏疏以时间为纲,杂抄汇总写就《家传》,实际上是对金安节事迹的重新整合。金文刚为金安节立传,主要是通过记述先祖的功绩以彰显家族名望,故留下了不少真实史料,但家传毕竟是由孙辈金文刚揣摩编排而成,构建出来的文本也留下了诸多问题,实在难称精善。
我们先来依据《要录》所记金安节事迹,对家传文本的真实性做相应考察。在此,有必要对李心传《要录》书写金安节事迹依据的史料做出考证。绍兴五年(1135),金安节奏言高宗专任理财之臣、揭发堂除猥冗、士人自为身谋一事,李心传注文指出:“安节奏议集载此第二札(揭发堂除猥冗札子)云:‘臣愿陛下训饬大臣,自今以始,应在内差遣,有不待见阙而进拟者,亦须已授人到任,然后除代。’日历所载,乃止云:‘明诏大臣,铨量而存留之。’二书所载不同,今从奏议。”[6]1651与此相印合的是,绍兴三十二年,金安节建言高宗都城选址临安事,李心传亦点明:“集议指挥,日历不载,此据金安节奏议修入。”[6]3856这基本可以证实,李心传编写金安节事迹参照的核心资料是奏议与日历。宋代日历是史馆为编撰实录、国史而撰写的史料长编,属原始材料。较之《家传》文本参照了金安节奏议,《要录》关于金安节事迹的记载显然更为可靠。
《要录》依据金安节奏疏记载了其为官期间的诸多为政举措,这类事迹《家传》亦有所收录,可见二者属于同源异流的文本。两相对照可知,《家传》所记当是事实。
除此之外,通过追索传世史籍,可知《家传》记载的其他事迹,亦有部分是真实存在的。如绍兴七年(1137),中书舍人赵思诚指出了恩荫之滥的弊端,有言:“每遇亲祠之岁,补官者约四千人,是十年之后,增万二千员,科举取士不与焉,臣将见寒士有三十年不得调者矣。”高宗虽然提出了“议论之法”,但“群起怨谤,不果尽行”。为彻底杜绝弊端,赵思诚建言,“望特诏侍从官共议所以革弊之术”。高宗诏令“侍从官讨论,申尚书省”[6]2151-2152。殿中侍御史金安节便就荫补制度提出了看法:“今欲除初遇大礼,许其依格荫补外,其后并令递展一郊。仍自宰执、侍从以及庶官皆为之限,通前后奏荐,以至致仕遗表恩泽,各不得过若干人。”[6]2170可见,限制恩荫人数是其核心主张,《家传》如实记述了此事。
绍兴五年闰二月,敕令所删定官金安节奉旨入对,献上治国策略,“其一请专任理财之臣,……其二论行在职事官堂除猥冗,……其三论士风不竞,不恤国事”。赵鼎等指斥,“安节奏疏,语言有未习知国体者”,显然是严厉批评。高宗指出,“人才要当长养成就之,使见闻习熟,则知国体矣”,明显有回护之意,只将“第二奏行下”[6]1650-1651。金安节为改善“士风不竞”的社会风气,提出“招股肱耳目之司,察其趋向,考其勤惰”的建言,亦当属实。
《要录》之外,《宋会要》《金史》等相关文献对金安节的政治功绩亦有记载,可资参照。譬如,绍兴二十九年(1159)冬,担任贺正旦使的金安节说服金使施宜生、副使耶律翼不采用吉礼接待事,应是真实存在的。《宋会要》记载,十二月二十六日,“金国遣贺正旦使、副施宜生、耶律翼见于紫宸殿,宣坐赐茶,命执政赐宴都亭驿。以显仁皇后未袝庙,不举乐。辞亦如之”[8]1733。次年春,金安节充送伴使,又发生一件要事。“北使(耶律翼)至楚州,其下夺巡检王松所乘马,松不与,乃诬松从者云:‘以杖击我。’副使耶律翼怒,命捕松,覆面,以马捶捶之二百余,几死”[6]3549。“朝廷恐因是生事”[4]228, 诏令“左朝奉大夫、 守宗正少卿金安节, 武翼郎、 带御器械韩俣各特降二官, 坐送伴失职也”[6]3553。 该事金廷也做出了纠错, 正隆五年(1160)正月, 因“宿州防御使耶律翼使宋失体”, 金海陵王下令将之“杖二百,除名”[9]111。 七月六日, 高宗下诏“宗正少卿金安节、 带御器械韩俣并复所贬秩”[6]3587。 《家传》关于此事的记载, 当是实情。
1.史实错谬 金文刚虽如实记述了传主的部分功绩,但也避免不了制造文本抬高传主功劳的情况。为了文饰祖父的政治功勋,金文刚书写到,渡江之初,金安节首论推行营田之制以及强化地方长官的务本举措,“推行营田之制以省边地转输,命郡邑守令禁游惰、招流亡,与潴泽陂池之利以备水旱,使民务本力农以广播植”[4]225。可绍兴元年(1131)二月,针对“刘光世军中乏粮”,高宗便指出:“光世一军,月廪万数,如此宜速为屯田之计。”[6]899绍兴元年五月,荆南府归峡州荆门公安军镇抚使、兼知荆南府解潜正式开展屯田活动,解潜言:“见一面措置屯田,召人耕垦,分收子利。已恭依分镇便宜。”[8]5988并取得了“荆州军食,多仰给于营田,省县官之半焉”[10]348的效果。《家传》却将屯田之论,记为绍兴五年金安节任职司农丞所发,显见金文刚关于金安节首倡“营田之制”的书写,是将高宗和解潜的言论嫁接到其祖父身上,又做了若干增添,故此事存在一定的史实疏误。
2.采录奏疏舛错 金文刚编写家传,应当是将金安节的奏议表疏当做了可信的文本。但经过文本比对,笔者发现《家传》与周必大《文忠集》收录的部分奏疏文本有雷同之处,现将相似文本列为下表,以便观察。
表2 《家传》与《文忠集》相关文本对照表
将《文忠集》所记部分奏疏与《家传》对勘可知,二者文本皆相契合。何以会出现此种情况?绍兴三十二年九月七日,孝宗初即位,下诏:“敌人来索旧礼,从之则不忍屈,不从则边患未已。中原归正人,源源不绝,纳之则东南力不能给,否则绝向化之心。”命宰执、侍从、台谏官献上应对策略(2)《家传》将此事发生的时间与政治契机记为“隆兴初,金布色忠义遗三省枢密院书论和议,画定四事:其一,叔侄通书之式;二,割唐、邓、海、泗之地;三,岁币金银绢之数;四,叛亡俘获之人。有旨,令侍从台谏于后省集议。先公条奏:‘今日之势,非惟中国在于速和,……’”可《文忠集》与《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皆将此事记为绍兴三十二年九月,孝宗面对“敌人来索旧礼及中原归正之人源源不绝”的难题,才与宰执、枢密院与台谏官商讨解决方案,《家传》对于此事的记载显然是存在失误的。参见周必大:《文忠集》卷134《同翰苑给舍议北事状》,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14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05页;《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20《癸未甲申和战本末》,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63页。。《家传》载金安节提出了“为今之计,北朝欲和,理难拒绝,当权时之宜,与之通好,以休兵息民”[4]230的建议。《文忠集》则载为周必大与“翰林承旨洪遵、给事中金安节、中书舍人唐文若”四人写就《同翰苑给舍议北事状》呈进高宗[11]505。显然,该奏疏的作者存在抵牾之处。
隆兴初年,朝堂针对是否废罢荐举改官制度引发了争议。高宗命“朝廷集议”,金安节奏言:“欲救斯弊,莫若必行连坐之法。”[4]233《文忠集》却载为 “张焘起请”,高宗“令侍从台谏详议”,周必大“同洪遵、金安节、刘珙、张震、陈之渊”等上呈了《同侍从台谏议权罢举主改官状》[11]508。该奏疏显然是多人政治主张的集成之作。关于弹劾知、权知閤门事龙大渊与曾觌怙宠依势为害政事,《家传》将进奏对象载为金安节,《文忠集》则记为周必大“同给事中金安节”[11]73一同奏事。《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详载了此事:(绍兴三十二年十月)“十三日甲辰,给舍金彦行安节、周子充必大,再封还录黄”。给事中金安节与起居郎兼权中书舍人周必大偕同上书:“陛下即位以来,凡台谏所弹奏,……一付公议,独于二人乃为之迁就讳避,殆非舍己从人之义也。况二人者,攀附惟旧,过此以往,事君之日甚长。”[10]604该奏疏必然出自金安节、周必大二人之手。
上述文本撰者讹误,当是金文刚所知的奏议撰者与《文忠集》收录的提议者存在错位所导致的。显然,这类奏议网罗自诸家见解,最终由一人代笔而成。而书写者,极有可能是金安节。他在绍兴初年担任删定官,便显现出不俗的文化造诣,“同僚以先公通练博洽,凡一切文法,悉以委之”[4]224。周必大也评价道:“盖公于史传皆能默记,叩之往往成诵。”[11]494但是金文刚误植此类文本,将功劳直接归于其祖金安节。
隆兴初年,针对是否废罢荐举改官制度,《家传》将“行连坐之法”的政治功绩归功于金安节,可事实并非如此。当时“士大夫奔竞之风未息,由荐举之法弊也”[12]64。周必大认为,“法本无弊,推而行之,非其人,弊则随之”,而这正契合《家传》所载“法弊则废法,法不弊而人自弊之,则其责在人”之语[4]232。周必大另一份奏议又重申:“臣谓法令中,明有连坐之文,……今莫若申严此制,务在必行,其制务在既严,其选必遴。”[11]547以“连坐之法”抑制荐举制度引发的奔竞不良之风,是周必大一以贯之的改革思想,并非金安节的一家之言。金文刚将诸家的集成之论书写为传主个人之功,显然是存在严重问题的。
3.系年谬误 金文刚书写《家传》,不仅在采录奏疏方面出现了舛误,因他难以详知奏疏的书写时间,也无从确知前朝统治阶层的人事变动与朝堂的政局形势,故而《家传》的系年与金安节的政治功绩归置也存在明显的错位。
金安节留存的部分奏疏资料,并未明确注明书写的时间。绍兴七年(1137),金安节上疏建言整顿吏治,李心传便指出“安节所言不得其日,必张浚未去位以前所上,今因迁职附书之”[6]2157。上奏都城选址临安事,李心传因“奏议无月日”,将此事“附降诏回跸之前”[6]3856。金文刚同样也遇到了无法辨明奏疏书写时间的问题,这就导致《家传》记录的金安节任内的为政举措出现了诸多误植的情况。譬如刘豫于绍兴七年十一月被金废为蜀王[6]2173,十二月,“为金所执,驱之以北”,金安节提出了“申严守御”“多遣间谍”的军事策略。金安节上呈奏疏的具体日期文献所记未详,但李心传考知,“据日历是月十七日甲戌(上书)。安节进对,又在此后六日,恐太晚”[6]2182。十七日,奏疏便已呈进,金安节的官职为殿中侍御史当是无疑,金文刚却将此事置于绍兴三十年九月金安节担任给事中的治绩中,显而易见,金安节对奏疏书写时间的断定是存在问题的。
《家传》记录限制恩荫人数的建言,是金安节就任监察御史期间上呈高宗的。按李心传所述,“安节奏议集无月日”,依日历记载,绍兴七年十一月十一日“金安节本职进对”[6]2168-2169,此札子“以庚子日(十二日)行出”[6]2170。此疏当是安节担任殿中侍御史所进,《家传》所载显然讹误。
《家传》因无法详考奏议书写时间、不明前朝政局变动而导致文本误植的情况,绝非孤例。按金文刚所述,隆兴二年(1164)正月,孝宗“车驾幸金陵”,对于定都建康还是临安,诏令朝臣都堂集议。可实际上,此事发生在绍兴三十二年正月高宗在位之时[6]3855-3856,而非“隆兴和议”签署之际,《家传》所载明显失实。实际上,《家传》因系年谬误而导致文本误录的情况比比皆是。依《家传》记载,隆兴二年正月,金安节除吏部侍郎、兼权尚书,要求革除“铨曹用例之弊”,有言:“比年以来,吏员众多,而阙不足以处之,……臣愚欲乞应在外堂除去处,如见任及待次入别省差遣者,亦依事故阙,令已授人次第之任。庶几授受之际,悉归至公,人无觊觎,各安其分。”[4]235-236在金文刚看来,吏部尚书的职责之一是注拟待阙官吏,金安节当是在兼权吏部尚书之时,上呈的这份改良待阙不良风气的奏议。可实际上,这是绍兴七年十一月,金安节供职殿中侍御史期间进呈的[6]2170。
要之,金文刚虽“复原”了祖父金安节的政治功绩,也尽可能还原了历史现场,凸显了金安节抑制恩荫之滥、解决堂除猥冗和维护国家威严等方面作出的卓越政治贡献,但活跃在理宗朝的路级官员金文刚基本无从知晓前朝的人事任命、政治局势,同时又过于倚赖金安节无确切系年的奏议文献,这就导致《家传》出现有意文饰、采录奏疏舛错、系年谬误、叙述混乱、文本误植等问题。基本而言,《家传》是撰者在原始奏疏资料的基础上寻章断句、分类杂抄、任意拼凑的结果,由此导致文本的叙述顺序、逻辑关系与传主实际的人生经历相去甚远。
尽管金文刚书写的《家传》文本内容存在若干偏离历史事实的问题,但透过《家传》记载的金安节的人生经历,我们可以深入挖掘两宋之际国家体制的形成过程与南宋初年的政治局势。作为两宋之际王朝兴衰成败的重要见证者,金安节的政治命运实际上是揭示王朝政治底色的难得个案。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金朝发动了对宋的战争,金军的进攻势如破竹,靖康元年(1126)围困了都城开封,这给宋廷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自此,宋朝的统治几乎陷入了无序状态。宣和六年(1124)进士及第的金安节,突遭国难,仕途按下了休止符。直到高宗即位,陆续起用了一批官员以恢复国家的统治秩序,北宋遗臣才有了迈入官僚队伍的机会。建炎四年(1130),宰相范宗尹受命“提举重修敕令”[10]592,金安节被引荐成为详定一司敕令所删定官。虽然南宋政治建设逐步进入正轨,但处理与金朝的军事关系,才是统治阶层亟需面对的政治议题。
绍兴五年二月,宋金战事胶着,高宗任赵鼎为左相,张浚为右相[6]1614,筹措对金战事。张浚主张“大合兵为北讨计”[6]1834。此时,朝堂掀起了积极抗金的热潮,同时也涌现了拥立该主张的官僚群体,金安节便是其中一位。他坚持对金采取积极的北进路线,认为“天下所急,惟兵与食”。他奉诏入对,建议选用理财之士,“使居钱谷之官”;为取得“兵食两足,以成陛下恢复之功”的效果,支持效法司马光“以财用窘乏,欲救其弊,请以宰相领总计之职,而思所以救补之术”。高宗无意让宰相权领财政大事,宰相赵鼎也为了避嫌,云“安节奏疏,语言有未习知国体者”。但因奏疏顺应朝堂的政治风向,高宗于三月八日将之提任为司农丞[6]1650-1651。金安节的升迁表明,绍兴五年前后,“迎二圣,复故疆”[6]1994-1995是朝中志在实行的政治路线。
张浚为了扫清朝中的反对势力,解除了“持不战之论”[6]2086的刘光世的兵权。因整合军队过程中矛盾突出,绍兴七年八月,属刘光世旧部的郦琼率数万之兵投归伪齐,给南宋政权带来巨大冲击。此种军事动荡,也动摇了朝中大臣的对金方略,如金安节便一改收复旧疆的核心思路,声言当“推行营田之策,以省边地转输,抑奢长俭,简事恤费”。主张以发展生产的缓和之策,作为应对困局的手段,继而实现“感人心而孚万邦”[6]2118-2119的边疆策略。此时高宗已无意征战,金安节的政治方略对其而言可谓正中下怀,因而被册命为监察御史[6]2120。张浚军事路线的失败与金安节持保守抗战立场官僚的升迁,基本宣告了北进方针的破产。
绍兴七年九月,赵鼎再次就任宰相,他采取的政策方针以镇静为主,强调“今日事,……惟当静以镇之”[6]2159。高宗对强硬的抗金路线也产生了质疑,指摘张浚“何尝得尺寸之地,而坏事多矣”[6]2166。高层统治者寻求安定的政治风向对朝堂官员政治方略的提出,产生了重要影响。金安节便将寻求国内稳定作为策略重点,认为国家的当世之急乃是“选将以训兵,择吏以安民,恤费以丰财”,为实现“自治”的目标,当“众建大臣,而使均任其责”[6]2157。金安节的建言在某些方面切中时弊,高宗暗许其主张,闰十月,将之提拔为殿中侍御史。
金安节的仕途升迁历程,直接映照了南宋初年政治策略的转型。自此之后,南宋政权将寻求内部稳定放在了重要位置。负弹纠公事之责的金安节,在任上揭发了秦桧之兄秦梓:“人品凡下,自为诸生日,固已不安义命,出入权门。……殿试唱名后,自第二人以下,皆未有所授,而梓已为太学官矣。其无忌惮如此,以梁师成为之援也。梓附丽匪人,惟意所欲而讨论之,法又独不行于梓。郡守民之师帅,风化所系,而梓之所履如此,难以望其化民成俗矣。”最终“直秘阁、新知台州秦梓”被贬为“主管台州崇道观”[6]2178。由于力主议和成为统治阶层的政治策略,高宗对宰执集团做了调整。绍兴八年(1138)三月,秦桧再任宰相,形成了排外的政治联盟。随着赵鼎集团的崩解(3)金安节所依附的政治团体史籍未明确记载,但他应该是从属于赵鼎一系的。绍兴五年(1135)闰二月,他向高宗建言,为了取得“兵食两足,以成陛下恢复之功”的效果,可以效法司马光“请以宰相领总计之职”。建言高宗命宰相权领国家财政大权,显见他对宰相赵鼎是相当信赖的。,秦桧确立了绝对的政治威信。招致“秦桧深恨”[6]2178的金安节,又因丁母忧,居丧三年,因而被彻底排挤出了朝堂。金安节的迁任、顿挫直接显示在和议的政治路线中,朝堂已将寻求内治列为重要的政治议题,由此,南宋也迈入了秦桧专权的时代。
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一月,秦桧病亡,可秦桧专政期间的吏治腐败、财政困窘等种种弊端仍继续存在。在“天下之事,皆人主总揽”[6]3228的局势下,高宗不仅对秦桧亲党做了政治清算,而且为了建设具有公信力的官僚队伍,还重新起用了被秦桧打压的官僚群体。在此形势下,被“摈弃者十有八年”的金安节出任知严州[6]3236。高宗又念及其在殿中侍御史任内,弹劾秦桧亲族,立下“纠非法”[13]105之功,于绍兴二十七年(1157)九月将其提拔为大理少卿[6]3397。当时朝堂继续奉行与金和议共存的策略方针,所以实现政局稳定是政治的重心。金安节顺应高宗的施政主张,提出了安邦的策略,指出应当“先德教后刑法”,以达到“先民未犯而格之,或有耻而不为”[6]3408的效果。他还主张改革差役制度,声明“以都保正、副为重,详其本法,系通选保内物力最高者充,若依法选差,自不及下户”[6]3440,由此废罢了“歇役六年”之法。在稳定的政治局势中,官员凭借政治功绩,能够在官场上实现自身的政治价值。绍兴二十九年四月,金安节便晋升为宗正少卿。
南宋政府践行与金和议共存的方针,还表现在谨慎对待往来使节的问题上。绍兴二十九年,金安节充任接伴使,因高宗生母韦太后“上仙未远”,国有丧事,他依宋制,说服金朝使臣接受了以“服黑带”款待的接待方式。绍兴三十年(1160)春,金安节充送伴使,金朝使臣耶律翼依仗国家威势,肆意捶打巡检王松。高宗为了维护和议成果,坚持降金安节两官,但在金海陵王处分了耶律翼后,又将其官复原职。可见,自宋金和议达成至绍兴三十年,宋廷一直将维护和议成果作为最高的政治追求。
与此同时,南宋政权内部治理也趋于稳定。绍兴三十年八月,金安节被任命为权礼部侍郎[6]3594。在任内,宋钦宗逝世的消息传至宋廷,强化了高宗皇权的合法性,高宗遵循礼制,为钦宗筹备了宗庙祭祀活动。金安节奏请“庶人禁乐百日”[6]3681;“请权留衰服于几筵殿,以待梓宫之还”[6]3695;“以渊圣皇帝未祔庙,请宫庙皆以大臣摄事”[6]3729。直至此时,南宋政府一直是以寻求稳定为重要准则。
在朝中政治稳定运行的过程中,完颜亮毁弃绍兴十一年(1141)订立的盟约,发动了侵宋战争,南宋再次面临与金和战的政治议题。随着张浚复出执政并固守北进的政治路线,宋金硝烟弥漫。但针对金朝,朝中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其中不乏保守抗战派。绍兴三十二年(1142)正月,金安节上奏提出了“先固根本,而后征讨”[6]3857的主张,他将富国强兵作为收复旧疆的前提。高宗就驻跸建康还是临安,命侍从、台谏赴都堂集议,殿中侍御史吴芾言大驾宜留建康,“以系中原之望”[14]11888。而以金安节为代表的保守抗战派却认为“壮根本而固形势者,一切未备”,应当“暂还临安”[6]3855-3856。总体而言,面对边疆冲突,宋廷内部并未形成一致的政治认识。
随着宋孝宗的即位,这一难题被转交。孝宗对金持强硬态度,隆兴年间,发起了北伐,却惨遭符离之败,北进方针遭到了重创。随后金向宋提出议和,朝堂又议论纷起。以给事中金安节为代表的保守抗战派认为,“为今之计,北朝欲和,理难拒绝,当权时之宜,与之通好,以休兵息民”[4]230。和议之后,当“选将练兵,蓄威养锐,大修军政”,以实现兴复大计。但右相张浚、右正言陈良翰等主战派坚决反对议和,孝宗又决意背水一战。在此关键时期,持主和立场的谏议大夫王之望巡视江淮后,谎称“兵少粮乏,楼橹、器械未备,人言委四万众以守泗州,非计”[14]11530-11531。孝宗遂将和议提上议事日程。此时,朝堂风波再起,持主和立场的左相汤思退密令金朝以战迫和的谋划泄露,宋廷又掀起了抗金热议。太学生张观、葛用中等七十二人,斥责汤思退、谏议大夫王之望、右正言尹穑等人卖国求和,请求给事中金安节、谏议大夫王大宝等心怀收复之志的官员“协谋同心,以济大计”[10]470。在宋金皆无法有效压制对方的政治局势下,王之望等人谋划签订了“隆兴和议”。总体而言,朝堂中主和派、主战派和折中派开展的激烈的政治斗争,决定着宋金之间的战和关系。因最终宋廷继承了以往的议和方针,保守抗战派也享受了相应的政治红利。经此政治风波,金安节在朝堂站稳了脚跟,升任为吏部尚书,走到了仕途的高峰。
歙州休宁金氏家族在金安节身上实现了从布衣转向官宦的身份跨越。在金安节的影响下,其子金侃、其孙金文刚等人相继踏入仕途,金氏家族的政治身份得以延续,成为官宦世家。金文刚为彰显祖父功勋,为之撰写了《家传》。但由于金文刚无从知晓高宗、孝宗初年的人事任命、政治局势、大政方针等前朝往事,故只能倚赖金安节留存的奏议,凭借自身认知,以时间为纲,杂抄汇总,统加编排以成书。这就导致《家传》部分文本与官方所载不符,出现了史实错谬、采录奏疏舛错、系年谬误等严重问题。相形之下,采摭《家传》敷衍成篇的《宋史·金安节传》,史料价值更是有限。
《家传》提供了金安节政治命运的迁转轨迹, 为揭示两宋之际国家体制的确立经过和政治局势提供了重要线索。 作为保守抗战势力的代表, 金安节在高宗朝政治仕途的升迁, 揭示了南宋初年政治策略由积极抗战到力主议和的转型过程, 也展示了南宋政治重心转向内部治理的趋向。 他仕途的顿挫与再次起复, 也映照着秦桧专权政治的起止。 故而, 对于此类在亲缘关系内部生成的家史文献, 尽管不应将之视为信史, 却可以捕捉这类人物在关键历史时期留下的印记, 以再现国家政治建设历程中的诸多历史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