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 世纪90年代,就有人感叹文学的衰落,可是30年过去了,文学仍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前赴后继,因为文学是人类精神的本源,是我们的日常,是生命本身。所以,我们不能避而不谈;所以,对文学的梳理就变得重要,这种梳理能使我们清醒;所以,也就有了“21 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的全面启动。我们将集结理论与批评的智者,对21 世纪以来有创作实绩和文学追求的中原作家、诗人、评论家进行研究,展现中原作家、诗人、评论的创作现状,提升、改善我们的精神面貌。
这项工程由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河南省小说研究会、河南文艺出版社、郑州大学出版社联合主办,以“河南小说二十家”“河南散文二十家”“河南诗歌二十家”“河南评论二十家”“河南小小说二十家”等专题的形式,在国内文学、学术期刊陆续推出,研究成果将在适当时机结集出版。
本刊从2023年第一期起,开设“21 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中的“河南散文二十家”栏目,每期一位作家,由创作谈、作家简介、生活照、主要作品一览及相关研究论文构成“研究小辑”。
“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项目主持(以姓氏笔画为序):
马达、孙先科、孙保营、墨白
“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专家团队(以姓氏笔画为序):
卫绍生、王小朋、刘进才、刘海燕、李伟昉、李勇、李勇军、李大旭、张延文、张晓林、张晓雪、郑积梅、饶丹华
“河南散文二十家”栏目主持:李勇、王小朋
徐芳(《解放日报记者》):文化传统和价值伦理的复归,是社会历史变迁与人生中的招魂曲,也许只有理解传统,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到哪儿去;那么,从古典文化中走来的“山水散文”,在日新月异的当代生活中,是否已具备“中兴”的可能性?朱自清先生曾说:“文学以文字为媒介,文字表示意义,意义构成想象;想象里有人物、花鸟、草虫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实物,也有境界。”而传统的散文发展到今天,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仍还是:形象、意境,直至有意味的形式等?
王剑冰:说到“中兴”这个词,我想谈一下曾经提到过的转型,可能转型中含有中兴的意味。我们处在一个全面的全新的社会变革之中,似乎也可以说处在一个新的转型期的时代生活之中。按照这种思路,我们可以看到,各种门类都在主动地或被动地进行着或接受着某种转型。这种转型的行为有时左右着思想与观念,而思想与观念反向又支配了转型的行为。这是社会所需、市场所迫造成的,是大的无法逆转和控制的趋势。那么,文学能否说有转型呢?我们可以认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文学,它不可能突破或超越时代生活,反而可能落后于时代生活。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及现当代的电影、电视,都留下了时代进程的烙印,也有着文学内部的某种转型,这是客观的类比。散文发展到今天,已走过了漫长的历程,这中间有五四时期及新时期两个散文发展的高峰,有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产生的特有的散文模式。这些当是一种文体之中发展变化自然出现的东西,尤其是进入20 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散文更加有了一种本体的回归,作家们胸襟开放,视界广泛。文化历史、思想心绪、人情世故,或梧桐细雨,或杨柳晓风,或大江东去,莫不循着内心意愿从容写来,真正展现出百花齐放的峥嵘景象。有人就此将这种回归称为“转型期”,也算是一种说法。我个人认为,在散文的本真属性上它并未“转型”,而是一种“找回”与接续。我们可以说这些年的一些提法为我们开拓视野或认知“什么是散文”,提供了一些可能,但我们无法像左右一艘航船那样左右一个文体。这样看来,所谓的转型与我说的本体的回归是一种意思了,就是排斥掉加在散文这种纯文学身上的某些属性和衣饰,真正还原成了人们认知的其本来的真身真面,实际上还是坚守了应该坚守的文学传统。散文的热闹不等于散文的中兴,无论怎么说,转型也好,回归也罢,也还是文学本身,还是要讲究审美,讲究人格,价值观念,还是要讲究可读、好看,亦如你所说的,仍还是形象、意境,有意味的东西。
你提出了一个很鲜明的词:“山水散文”,也确实,古代文学典籍中,描写自然的散文占了不小的篇幅,很多耳熟能详的篇章大都是以写自然山水为主。我曾经在《人民文学》主办的关于“文学与自然”论坛上谈到过,自然与文学,按说是两个范畴,但是自然往往催生文学。文学不像自然,属于一种客观存在,文学是一种感情借助文字激发的主观实践,自然所释放出的美感与伟力,往往成为文学的主要体现形式。一个喜欢文字享用文字的人,面对各种各样神奇而神迷的自然美,不可能只限于惊叹而不使这种惊叹进入文字。这样,自然与文学就亲密地结合在了一起。郦道元的《水经注》,是我国第一部记录华夏山川自然的著作,其含量和影响已远远超出原本的《水经》,我们不仅可资研究当时的自然和经济状况,更是将其看成一部优美生动的文学范本。“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这样的语言随处可见。有句话说得好,旅行是心灵的阅读。古代的游历条件不像现在,但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大有人在,他们自觉地亲密自然,将文学与自己的生活氛围紧密结合,心态坦然于自然景观,使文学与景象互映互彩。古典名篇《岳阳楼记》《石钟山记》《游褒禅山记》《永州八记》等,更是多与自然有关,将自然同人生结合在一起,激扬文字,释放性情,生发感悟。沈从文先生就尤喜古人的游记,他最为敬佩郦道元的《水经注》,登高望远,不是要让整个世界看到,而是要看到整个世界。沈从文先生也是从小就爱各处游走,去经历,去感受,去记忆。他说,“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当今,现代社会与田园生活的矛盾日益凸显,人们已经将回归自然作为了一种精神与生活的追求,以展示那种“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浪漫。汪曾祺先生说过,古人的记叙虽可资借鉴,主要还是靠本人亲自去感受,养成对于形体、颜色、声音乃至气味的敏感,并有一种特殊的记忆力,能把各种印象保存在记忆里,要用时即可移到纸上。在我现在到过的很多地方,徐霞客都到过,我知道后无不为之惊叹,再读读他的《徐霞客游记》,就会更惊叹,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行走。如果他只是探行而没有笔记,徐霞客就只是停留在了探险和旅行的层面上。由此可见,自然与文学,实在是一个好话题,文学是离不开生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即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离不开自然境物,文学同样离不开自然境物。我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每次出行都会给我带来感知的兴奋和探寻的收获,即使这个地方去过也一定会有不曾相遇的东西。心在路上,路在脚下,旅行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段人生的浓缩。写于二十年前的《绝版的周庄》,即是第一次到南方水乡的所感所悟,而此后的《吉安读水》《阆中》《天河》《荔江之浦》《洞头望海楼》等篇什,也是走行的结果。对于这种走行与写作,我一直是谨慎认真的。因为,从古典文化中走来的“山水散文”,在日新月异的当代生活中,确实纷攘蓬茸,但值得警惕和强调的是,行走出的散文,也实在是良莠不齐,正如前面我们谈到的,传统的散文发展到今天,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仍在,那种将景与人相衬,将自然与社会相映,融入境遇与人生感悟的灵性飞扬的山水散文,仍然是我们期待并努力追寻的。
另外,你还提到了一个重要的词:“想象”,这确实是一个作家所要必备的。史铁生曾经说过,“我认为‘深入思考才能写作’,走很多地方,倘若不思考也写不出东西。想象力对一个作家很重要。上帝让你来到这个世界是有深意的,要学会思考。”我还想到爱因斯坦的话:“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老爱说得更彻底。实际上,深入生活、踏访山水的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亲身体验的生活故事,但这些人并没有成为作家,尽管他们也非常想用笔来表达。想象力是一种天赋,也是后天的学习与实践所得,每一个成功的作家,都得益于这种能力。而实际上,不仅是作家,很多事业的成功者,同样得益于此。因而学会深入思考,富于想象,是一个作家成熟的起点。
徐芳:在写作学课程里,曾有过很多说法,关于诗歌与散文之比较:比如散文是扩展的诗歌,诗歌是压缩的散文;比如散文是行走,诗歌是舞蹈……您作为诗人兼散文家,在写作实践中是否对此加以思考?有否依此而自设的文体标准?
王剑冰:“散文是扩展的诗歌,诗歌是压缩的散文,”你这句话应和了泰戈尔的观点。他说过,“我不反对散文应有诗意,诗应有散文的严肃性。”我们主张,读文章应该像读诗一样地产生美感。我觉得这个诗,是那种快感,是读完以后在内心里的那种喊叫、那种滋味。我觉得,你可以将一篇散文写得很美,但我们不赞成你把它写得很“诗”。杨朔说过,“我在写每篇文章时,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他这是提到了写作的态度与情境,杨朔所追求的诗性的写作,实际上是一种唯美的写作,这在当时是一种很新鲜的理论,它支持了艺术散文的发展方向,对原本已成气候的通讯、特写和报告样的散文是一种反叛。也正因为如此,杨朔散文成为激活散文界的“东风第一枝”,也成为一种众人效仿的模式,而这种模式被后来者所批评和遗弃。另外,我以为抒情性散文也不属于我们所认为的诗意文字,纯粹的抒情往往会整成无病呻吟,最害怕在文章中看到感叹词和感叹号的滥用。
在目前的体裁中散文就是散文,诗歌就是诗歌,散文诗就是散文诗。可以互相借鉴,但还是要分清他我,现在有些散文注重文辞表现,诗化倾向严重,是不应该提倡的,也经不住时钟的敲打,一些时光过去,就会发现这些很诗化的作品就像涤纶的衣料,不如纯棉的贴身,追求滑腻、平展、光鲜,却缺少一种舒服。这种舒服还是来源于散文的本质,这个本质就是质朴、纯正、实在。现在人们的餐桌上比较喜欢玉米饼、高粱馍了,但尝起来总觉不如意想中的好吃,不知道是土壤的改变、水质的改变,还是种子的改变、味觉的改变。事实上很多人从乡间小路上走出来,乡间的泥土构成他们最初的情感和认知,母亲似的河流、父亲似的山原,衣袂似的炊烟,伙伴似的牛羊成为他们最早的灵感。阴柔的水稻、阳刚的玉米、空悬的背篓甚或飘摇的花布衫、跳动的小辫这些最生活的东西,永远能唤醒那些最质朴的情感,而表现这些的文字,也多是从心灵里流淌出来的本真的文字。因而说,我们提倡语言的鲜活,但这种鲜活应该根植于泥土样的自然与生活。如果想以文辞表现性情,凸显诗性才华,那么还是去写诗吧,或者去搞点散文诗之类的东西。
有哲人说过,“心灵里没有音乐,绝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这个心灵里的音乐,就是生活的激情,生命的乐观,就是对事物的感觉,对灵感的敏锐,对文字的理解。它是与一个人的情怀、气质、品位所相照的。据汪曾祺先生说,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是沈从文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他说沈从文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诗的世界,他一直把他的诗人气质完好地保存到七八十岁。但有一点不要忘了,沈从文先生的文字多是横排的文章。我以为,任何一个作家心中都应该是有诗的。散文中的诗不是具体的,而是一种内质,一种情怀,一种感觉,一种境界。
徐芳:传统与创新,在写作中会存在二元对立(辩证的相反的思考)?而如何探索散文的“灵性”——或只是语言的开始,“内容”才是最重要的?这要考虑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平衡各种力量?要如何发现问题,并且揭示、面对与解决问题?
王剑冰:我们说,进入新的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及对世界、生活的认知发生了变化,文化知识的追寻也成为一种必要而不是一种时髦。想通过文字表达的东西越来越多,文学的创作有了随意的、自由的空间和平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散文成了人们普遍关注的对象。如果说人们最初对诗歌的热爱是为精神的寄托找到了一种方式,对小说的热爱是对生活的追寻有了某种向往,那么,对散文的热爱就是找到了诉说心曲释解心灵的钥匙。这也使人们对世事的感知从幕后走到了前台。这是一种自然的创作心态,不加任何掩饰、任何躲闪的心态,只有这种心态,才能把握正确的散文发展方向。市场经济的变化、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与人之间较过去更多地接触和碰撞,都使人们摆脱虚构的幻想,因而我们从散文中最直接地看到了来自生活的痛苦、快乐、孤独、幸福、无奈和奋争。我们最直接地触摸到了最本真的心地。这是散文的真意,也是当前散文创作必具的理念。孙犁先生说过:“哲学是艺术的思想基础,指导力量。凡艺术家,都有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哲学思想,作为他表现社会,展示人生的基础,这就是一个艺术家或作家的人生哲学。”我们当然不能简单地以社会历史评判方法要求散文非写重大场面、重要事件,反映重大题材,也不能以作品运载文化思想的内涵的多寡来衡量作品的好坏,尤其是在文学进入更加广阔自由的领域的今天。我们注重的内涵,即是作者对生活、对事物的深层的理解,敏锐的认识,以及智慧的感悟,但绝非是拔高了的思想,故作高深的升华。我觉得把一篇文章写得有看头,也就是有意思是当前应当提倡的。这个意思就是生活的意思,语言的意思,情感的意思,因而也就有了思想的意思。这比单一地去强调意义要好得多。有意思了自然会产生意义,而追求意义未必会写出意思。弗·沃尔芙说过另一个意思,“散文理应给人以乐趣:促使我们从书架上取下它来的愿望纯粹是为了获得乐趣。散文中的一切都必须服从这个目的,它应当从第一个字开始就使我们陶醉,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才清醒过来顿时感到耳目一新。”这里主要强调了散文的欣赏性,也即其传达出来的意趣。我们讲,生活离不开味道,没有了味道,一切就茫然无觉。文学也属人们生活中的内容,那么,散文的味道呢?散文的味道,应该是那种本真的内在的,富有韵味的充满美感的,逸趣横生的妙不可言的,饱含哲理的意象纷呈的。读散文亦当读味道,从中品咂出某种快感的东西。
总而言之,散文既要有精神的愉悦作用,又当有心灵的纯化作用,愉悦作用主要是表现在写作的形式上的、语言上的、情节上的,纯化作用则在提取人物的、历史的、社会的经验性的思想性的东西给人看。散文的格局越来越宽泛,写作也越来越自由,没有一个严格的说法,要求必须怎样,必须不能怎样,只要文章能够感染人,就可以肯定并且值得坚持。而且,越朴实、越自然、越纯真的东西就越有生命力。应该这样说,散文不需要“雕梁画栋”,不需要“勾心斗角”。散文是帘外潺潺的雨,是野外覆陇黄的风,是由此给人们带来的生长的东西、滋润的东西、开心的东西,联想的东西。
徐芳:笔调是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作者对素材和读者的态度(与“氛围”区分开)。在口语中,我们通过声调来修饰我们说的话。作家可能朗诵不了他们的作品,但真正的散文家,却可以有力、准确地控制读者“接受”写在纸上的语调;甚至有人说,这就是语言的修养;您怎么看所谓的“散文味”,乃至于“诗味”?
王剑冰:你提到笔调、声调、语调,很有概括性,它们确实是一致的,表达的是同一个问题,也就是你所归为深层次的散文味,或更深一层的诗味,实际上你提出的,就是文字内里所溢发的韵味。爱伦堡说,“旋律,这是散文的基础。每个散文家应该有自己独特的、不因袭的音乐的调子。”他谈的也同样是一个意思。文是以语言穿和起来的,语言是为文好坏的第一要素。我觉得,追求语言,不只是追求形式上的美,韵律上的美,辞藻上的美,更应是一种自然的美,自由的美,朴实的美。韵律躲藏在词语间,感染的东西隐在叙述中,这比之前面三种都要难。前辈作家,就近来说,大家都喜欢张爱玲,沈从文,为什么?因为文章语言特质,像一道光,在阅读时闪,闪得你心潮翻涌。我很赞赏汪曾祺先生所言,语言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语言不仅是载体,也是本体,不仅是手段,也是目的。他说,“语言是活的,滚动的。语言不像盖房子似的,一块砖一块砖叠出来的。语言是树,是长出来的。树有树根、树干、树枝、树叶,但它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树的内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动,百枝摇。”一个好的作家,首先是语言大师,语言的表达是第一位的,没有语言的成熟,就没有叙述的成熟,而叙述的成熟,完全依赖语词的排兵布阵。这种排兵布阵有两种,一种是明的,一种是暗的。两者也可兼用。明的靠的是语词的精修粹炼,诗性的意味埋在文字中,暗的是靠的生活的调养修为,叙述里不显山露水,却活色生香,一派自然。语言的表现是多样的,其显现出作家的能力,比如幽默感与情趣,往往反映出作家对待人生的态度,对生活体味的程度。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不同,对生活感知就不同,反映在文章中的幽默感也不同。有的幽默感贴切自然,不动声色地透出高深的境界。情趣亦然,有的富有个性,超乎寻常,不时闪出智性火花。还有一种文字叫“干净”,说到干净,我们先以生活为例,其只有在少见的阳光中才会出现,那必是一场春雨之后的阳光,所有一切都显出那种透彻,甚至舞蹈着的纤尘。我说的干净,还让我在帕瓦罗蒂的演唱会上感受出来。这位顶尖级歌手的歌喉丰满华丽,所有音符都迸射出明快的质感,就连高音C他也能演唱得流畅圆润而富有穿透力。那么回到文字,阅读中同样会感到这样两个字的出现。自然、本真又鲜活敞亮,如醍醐灌顶一般透彻身心。干净,真的是只能用干净来表达那种感觉。
我觉得中国的语言博大精深,有着永远探索不尽的东西。当你真正理解并找到它的某种美妙的时候,确有一种迷醉的欣喜在心头。我觉得热爱不是结果,热爱只是一个想法,实施热爱要常学习,常体验,常探索,怀有一颗敬畏之心。一个人的语言驾驭能力是悟性、智性以及创造性的体现。那样说,创作手法如同插秧,不行还可以改换,而语言则好比秧苗,本身不行就出不来好东西。我也是在不断修正自己的创作理念,比如,1999年我写了《绝版的周庄》,十年后又写了一篇《水墨周庄》,语言以及叙述方式都有了变化,如文字的开篇:“水,贯穿了整个周庄。”下面也是这样,慢慢叙来,让文字尽量表现得干净,让情趣和意绪沉淀其中。我的体会是,越是这种宁静、自然的东西,越难以驾驭。
黄恩鹏
在我看来,乡土散文最能够显现文本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就文学而言,关注人类的生命状态亦是关注人类的精神品质和价值取向。这是文学的神谕或者说是理想。王剑冰的长篇散文《塬上》(作家出版社,2021年8月)是一部慰藉生命乡愁的作品。他将独特的审美视域置放在了一个叫“塬上”的地方。有生命的乡愁,也有天真的感伤。有如利奥波德之于沙乡,梭罗之于瓦尔登湖,贝斯顿之于科德角,都是在阅读大地书写大地。《塬上》是一部人类学,文本承载着厚重的乡土志,作家以“在场”架构文本,亦是对乡土物事的阅读。所有忆念与怀想,皆是在一种“理想国”式的唯美乡村图景中展开。他对“塬上”的人物和历史了如指掌,情有独钟。以细润的文字叙写当下中国乡村景状,不做虚常或伪饰的描述,唯有真实于生活的诗意记录。
在可回溯的生命时光里,或许只有大地可以抚平喧嚣的心灵。而尘世中的事物,更需要开阔的心境容纳。“有时会有音乐隐隐传出,是谁在哪个坑院里拉胡琴,并不十分鸣响的丝弦奏的是陕州老调,带动着蛐蛐、知了、咕咕喵的声音,南瓜花、扁豆花、茄子花的声音,形成一种塬上天韵。坑院的上空就越发显得静,这种静里,一定有人暗暗地流着泪水。”(《塬上》十一)那么,与个人生命相投射的,定然有别粗疏空洞的矫情。历史文化、现实存在、个人立场与价值观念,作家有意滤掉悲剧和丑恶而写出人性之美。有如沈从文的边城味道,或者,丰子恺般的沉醉的美好的乡愁意趣,比如《银瓜地》《桃黍》《流水深处》《祖巷》等等。作家愿意站在民间的立场,从个人视角感受民间烟火。民间的历史,现实的生活,所衍生的故事,或许远比一个大的历史事件更能吸引作家。关于《塬上》的写作理由他说:“这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成年后长期生活的地方,无论是深挖坑院的塬上,还是覆满青瓦的平原,都是我必然的关注。”呈现作品里的是全画幅般的乡土图景,也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图景。清明上河图般的真切。并非镜像存在。文学观念上看似奉行传统,却又能剥离传统语境,以个体生存感知,关怀人类整体命运。作家以“剧场”手法叙写乡土故事,人物出场,带动故事意趣。在文本中标注的多字小题也让阅读轻松,摒弃了冗余章节拖沓,以精到诗意的语言,打造“小电影”般的话语意境。散文之小说化,是王剑冰文本的魅力所在。
比如:“坑院里的人,都喜欢重复着一个事情”(《塬上》五)。“向下掘出的第一镐是多么有力而决绝”(《塬上》六)。“几乎所有人都是天空的关注者”(《塬上》八)。“在塬上寂寞得不知道做什么”(《塬上》九)“无数割舍不掉的东西,留在了塬上”(《塬上》十一)。“来了会有人问你,吃十碗席了吗?”(《塬上》十二)。“天黑严时,坑院就成了一种暗物质”(《塬上》十六)等等,每个小题叙述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细节,物事的声响、交谈、回忆、信息片段、场景时空等等,就像记住一株事的枝叶,个人体验投射人物,一目了然。故事本身,是浓缩了的题旨,“戏剧性”片段充盈了整个文本。也因此让他的散文写作有了不同于传统的调性。又有如电影之平行蒙太奇,写法平行,镜头平行。叙事清澈,亦庄亦谐,语言立体,涉笔成趣。作家以蒙田式的乐观,以理解世界的角度见证乡土的温暖。幕帷拉开,人物出场。历史的、现实的,故事交错,思理绵密,缓慢叙事。每一帧,都诗意呈现,写出了时代对人与物的影响。当然,也从另一个角度暗示了沧桑世事的嬗变。“我终于见到塬上的女子,我这里说的是年轻的女子。那是真正的塬上人的后代,同坑院有着根根结结的联系的。地坑院里长出来的有梨子,有鲜桃,都是水汪汪的,带有着野性的味道。如果不好形容塬上的女子,你就想着梨子和鲜桃就可以了。”“老人一定为狗流过眼泪,狗把那眼泪含在眼睛里,又流到心里去了。”王剑冰的文本策略并不复杂,文字的蒙太奇,语言的诗性,徐徐打开了塬上的风景:地坑院。窑洞。木桶。瓜庵。裁缝铺。一片青瓦的房子。以及人物的精到刻画:李西平。李欢琴。挑着箩头的人。张嫂。黄亮娥。赵林。翠翠。二堆(老庆)。杏花。等等。小人物、小事件、小地点,记得清楚,写得真实,似乎并不是有意设置,主角,配角,一一在情节中“轮次出场”,架构了独特的整体叙事。这种架构,或如汪曾祺的乡土系列短篇。如果将这些人物串在一起,则会成为一部人生生活剧场,或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架构。“塬上”是一处隐秘之地,是一个地理代码,是一个地理坐标。他是寻找桃源美境那个“以渔为业”的“武陵人”,沿水路夹岸进入到了另外的世界,所见之人,所察之事,皆似新鲜。“太初似有画,但须以言述之。”意境的感染力和直接性,解构了文本的喻义:人类的共同理想是什么?人类的精神该安放于何处?何处有我们乡愁的家园?自身的所遇沟通此世界与彼世界的联系。恰恰这样的“联系”,让所有物事成为普世的生活哲学:人类共同家园的生命体验。“我在张春红的地坑院品尝了一次十碗席。穿山灶扣着玉米叶子编的锅笼罩,远处看去,就像一排懒汉帽子,高高地冒着热气,各种香味从笼罩中纷扬而出,让人不免口内生津。”“后来我来人马寨找王驰,王驰不在。杨振宇一打电话,王跃泽在。就去了王跃泽的院子。”显然,作家不是陌生客,而是常来常往的“故人”。与人的交流,也是与大地的交流。信而好古,题旨审美。他毫不吝啬舍弃传统散文强调的抒情性而偏向叙事,同时夹杂小说家运用的诗意元素但又不失秘密感:“城里很少见到这种雾气,这种雾气一般与不去城里逛,它拖着带着露水啥的也不方便,或者也是怕被城里的霾纠缠住,毁了清白的名气。”语言精致,叙述老到。也让作品的表现呈现特质,给读者以异样的审美感受。
诸多实实在在“塬上的”与自己交往的人,写实出现。工笔或写意,素描与速写,画出了美轮美奂的大地。让我想起了二十世纪60年代西方“新新闻小说”或者“非虚构散文”。一种带有“自述式”的纪实性,或者独有的奇特性,甚至是揭秘性,整体的非虚构性与具体情节的虚拟性等等,文本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和历史感,文学界称这种准新闻的纪实文体为新新闻主义小说。显然,他在作品中所呈现的文本空间和文字语境极其阔远。当然,说是非虚构散文写作或也可以,文本立足本土,强调的是作家对当代社会转型期的亲历,一定程度是对过去某种写法的龃龉。涤除玄鉴,澄怀味象,诗意泛灵,照彻内心。“塬上”的娶亲,闹洞房,吹响儿,过日子,烧窑,捯饬田野,一代代人的生活本态。爱与不能爱,喧哗与骚动,呼喊与细雨,都是故事。还有些物件,也成了民间生活不可或缺的存在。从先人到后人,都与“物件”有着不可分割的生命联系。比如写“瓦”——“瓦完成了先人对土与火的最本质的认知”(《乡间的瓦》题一)“第一次听到用瓦做形容词使用的话语”(《乡间的瓦》题六)“瓦同石头一样,坚硬地同岁月抗争着”(《乡间的瓦》题七)“说到瓦砾就让人心酸”(《乡间的瓦》题九)“不是什么土都能烧成瓦”(《乡间的瓦》题十)“瓦是屋子上面的田”(《乡间的瓦》题十一)等等。一块巴掌大的普通的“瓦”,构成了盛大的文学叙事。“瓦”所凸显的,是来自各个方面立体、多元、复调的声音。原象的意义群之析解。古文化中的“弄瓦之喜”与“弄璋之喜”,是与生育联类的。瓦与璋,贱与贵。物件的历史,也是人的历史。以瓦“移情”说事,以人喻说大地品质,文本策略,篇篇不同。文本蕴藏文本。如果说将文本中的题目句子单独抽离组构一起,则是一首《瓦》的哲理诗。借物抒写或叙说,作家的文本意图是通过来自四面八方的“具体天地”(胡塞尔)声音和形象,将诸多存在物件的喻说进行“解蔽”(海德格尔)。“思想的眼睛”与“身体的眼睛”相一致,神性与人性的融合,诠释了物与人的关系。文本的主体成分,更多地,是直接进入生活现实,存在与意识,超验非凡的精神世界。不与世隔绝,而是融通。把直觉与心灵大门打开,让大地花香一拥而入,让大地旺盛的生机,在心灵的土壤中发芽,然后抽叶,葱郁、葳蕤。写作的智性定是产生人的呼唤和自然世界的某种默契。
胡塞尔认为:“真的东西自身是绝对真的。真理是单一的。与其本身一致,不管感知者是何方生灵:世人、魔鬼、天使或诸神。”其实“大地主题”本身就有着胡塞尔所揭示的那种“超时间的本质”的存在。时间其实是人与乡土联系的限量。是对事物存在的本质感知。庄子看到了蝴蝶,就能够将它当作打开生命哲学的一把金钥匙。佛家看到了悍牛,亦会从驯牛的过程中得到了心性的修磨过程。物件与人,总是相联相生的。这当然涉及了“泛灵论”理念。自然物性通过了人的感知,就有了人性的一面。人性的光辉,亦能够将物件照得轮廓分明。《大河至上》《通往故乡的桥》《地气》《流水的记忆》都是如此。作家探寻的是乡土与社会本质的对立、联系与融合,力图将个体经验融进特定的民间语境中。“夜黑时光,村子就睡了,村子也要睡的。睡醒了才更有朝气。村子的树才更高,树叶呼呼啦迎着风。太阳照到村子的时候,才更光鲜。一早的炊烟才更香甜,一袅一袅地醉人。穗草、二妞、喜枝、桃黍才更水灵,说话的声音才更好听。”(《夜黑里》)“桃黍棵子好啊,牲口吃了壮身子。用铡刀一段段铡碎,牲口别提多上口了,里面再加进去点黑豆,牲口吃着吃着就会抬起头来看你,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眼睛里露出一种水色的光,那是感激你哩。你摸摸它的耳朵,抓抓它的头而后走开,它在后面会发出一连串的叫声。”(《桃黍》)“有人说炊烟是有香味的,我信。我一看见炊烟就闻到了白米饭的香,闻到了黄饽饽的香,和炖小鱼的香。”(《咱们的村子》)叙事本身是对乡村语境的发掘。或者说,他重拾了被我们丢弃了的地理性的乡俚语言,让情节嵯峨起伏,让本土意蕴凸显。当然,他努力避开主观俯视而以平视来完成个体叙述(民间叙述)立场,使其避免了为某种所谓的“宏观叙事”造势而给作家带来的心理负担。这当然是文学立场问题了。其本质也不会让文本产生更大的效应。因此可以说,只有真切触摸民间,才会让文本凸显意义。他把人与人、植物与植物、态度与态度、情感与情感,都写得到位、坦荡。作为一代散文大家,他的文本策略出人意料,倾向性预谋明显,甚至是对某些大而无当的文学观念的质疑和颠覆。
“塬上”故事让文本呈现了乡村文化、生活态度以及所折射的人性之美。地域隐秘,民间纯粹。这让我想起20 世纪历史学家对“文化”和“文明”作过的有趣区分。例如相对而言:城市代表文明,乡村代表文化;集中代表文明,分散和多元代表文化;政治和法律代表文明,伦理和信仰代表文化;正史和宫廷艺术代表文明,野史和民间艺术代表文化,等等。文明经常以物质的形态得以体现,文化则可以是一种哲学或一种生活态度。“塬上”的物质条件和环境,当然不能跟一般的有强大资本的城市相提并论,但是人们生活的愉悦,精神高贵,品藻高华。大地乡土,凝聚人性的光辉,特别是那些卑微的、纯净的面孔。由此令他关注,让他重拾那曾经有过的乡情美好。在常常被人们所忽视的地方以“原乡人”的身份抵达梦想中的乡土,所筑构文字更加真实可信。有如卡夫卡,对于故乡的感觉并非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其实更多是精神记忆指向的某个地方。从这个意义说,作家把握的故事本身虽然驳杂,却能从繁复中梳理出辐辏万象的脉迹,并循此打造一种人类可以安放精神的乡村梦想,也是一个以个体生命境界喻说人类整体世界的大胆构想。如此,作家从意义本身出发,同时消弭意义的痕迹,从民间汲取富于价值的精神映像,加以独到的理念且能超脱了非虚构带来的文本束缚来写作文本。因此在我看来,“塬上”不仅仅是文学,而是心灵安放的所在。跟周庄一样,作家有别于那些走马观花式的掠影式的写作。他深入乡土,写大地道德。以文字剖析人类的生活场域,透示出了人性的关怀,叩问了时代对民生的态度。故此,我读《塬上》,读到的是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关怀,读到的是社会变革的心灵体验。
二十世纪有学者预言,效率只属于工业社会或者信息社会,但它终将会过时。目前的信息社会和高科技,也一定会被情感、梦想、价值观主导的社会取代。人们将从计算机的奴役中自救。大地将修复本态,森林将重新葱郁。尊崇自然生态,也将取代崇尚资本和财富,由此而会成为社会文化的主流。当然,我不知道这个“预言”是否会成为现实,或者说是否是发展的必然,但是我会期待。也因为在王剑冰文字中找到了这样的期待。这部独特的乡土文本,让我读到了一种浓浓的生命的乡愁,或许还有着一种淡淡的天真的感伤。那些被我们久忘的乡土,重新被忆起、被记住。阳光普照,覆盖所有。全景呈现,不遗角落。这部厚实的作品是一部大地人文,是作家的现实理想。读此长篇,如同攀登高山看高山,在郁郁葱茂中感受迎面扑来的清凉,嗅到了丛林中湿润的泥土的味息和花草的味道,看到了大河岸边熙攘的农事稼穑之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剑冰的长篇散文《塬上》,是一部站在人类生命史高度的叙事文本,也是一部以独到的审美视域和唯美的语言镜像探求的乡土之美的重要文本。
林岩
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读王剑冰,或许是因为他的作品颇多,从寄情山水、醉心自然的行吟,到追忆童年、观照当下的述说,再到钩沉历史、照彻古今的感怀,林林总总,蔚为大观。读王剑冰的散文,总觉那些静默于古老壁画里的故事开始变得鲜活,而那停留在翘檐瓦楞中的光阴也在重新流转。跟随着他的步伐,将目光停留在蓝天绿海、山川草原上,停留在街头巷陌、绿瓦红墙间,任久违的怀想或新鲜的思绪穿越历史、在冗长的岁月里畅游,于是你便看到了跨越千百年的陈年旧事、家什珍陶都被附上了厚重的人文色彩,而崭新的故事也在这趟勾连古今的文化之旅中继续上演。
王剑冰是散文名家,也是捕捉地域神韵的高手,因而他的游记体散文最为知名。作为新一代散文大家,王剑冰带着自己深厚的人文情怀饱览锦绣山河、遍访历史遗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于笔端。安静沉稳的周庄、婉约秀美的阆中、古朴厚重的塬上、依山傍水的吉安……似乎每一处城镇、每一处村庄经过他眼都会散发着文化的魅力。王剑冰用自己独特的审美感受去体察历史、观照当下,从一个个富有质感的古镇里读写着岁月的“新鲜与迷离”。
在王剑冰的诸多游记体散文中,书写周庄的篇章可谓一大亮点。周庄,一个睡在水上的江南小镇。错错落落的运河蜿蜒穿过一座座简单古朴的石桥,常年潮湿的青石板路辗转延进一个个积淀着明清往事的古老房屋,黛瓦红墙、桨声灯影,这大概是很多人对于这“中国第一水乡”的记忆或想象。在王剑冰的《绝版的周庄》中,周庄是让三毛视为知己、为之日夜哭泣的地方,是让人爱不释手、无法移情别恋的江南秀女。“粗布的灰色上衣,白色的裙裾,缀以些许红色白色的小花及绿色的柳枝。清凌的流水柔成你的肌肤,双桥的钥匙恰到好处地挂在腰间,最紧要的还在于眼睛的窗子,仲春时节半开半闭,掩不住招人的妖媚。”它还是那样美、那样迷人、那样纯秀与古典,只是透过闪烁的霓虹、拔地而起的酒楼,穿过富贵企业与大美周庄“联姻”的热闹场面,不再含羞面对来客的周庄似乎越发让人难以看清,让人不禁忧虑“周庄的操守”能否持久下去。历经九百年的风风雨雨,周庄已不再是“躲在深闺的旧模样”,原有的清静与孤寂早已被争相扑来的游人给打破,变得更加新鲜却也更加迷离。与白天的周庄相比,王剑冰显然更喜欢夜色笼罩下引人入梦的周庄。乘着月光,撑一支小桨随意游荡,“没有喧闹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夜风送来阵阵油菜花的气味,桥头一株守夜的樱花灿然开放。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感受着时间的流动,想象着从小巷深处走出富可敌国的沈万三,或是“迷楼”的阿金姑娘。或许此刻,周庄究竟是举止大方的端庄美人,还是走过九百余年岁月的龙钟老者,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在他心头郁积的满怀忧思,已然在周庄“民族味儿很浓”的鼾声里渐渐淡去了。
冯骥才曾说,“散文最终只写一点感觉、一点情境、一点滋味罢了。它好像天上的云,不知由何而来,不知何时生成。”相比于诗歌的字斟句酌,小说的矛盾激荡,散文这一文体更带有一种随机性。一个人平平常常地走在路上、坐在窗边,一片落叶落在肩头,一缕阳光斜进屋里,都能生发出那“一点感觉、一点情境、一点滋味”。这“一点”纵使很微小,但它终归是能打动你当下情绪的那最深刻的“一点”。走进阆中古镇的王剑冰,与“一点”轻灵的小雨不期而遇,“雨说下就下来了,最初是一滴一滴的,首先打在枇杷叶上,而后打在一片片瓦上,叶子和瓦发出的声音不尽相同。有一滴打在额头上,顺手一抹,一脸的滋润。再抬眼的时候,整个古城都是这般润润的了。”这个聚散着川渝灵性、巴阆古风,引苏轼、杜甫、陆游等墨客骚人留下珍贵诗篇的小镇,此刻随着这场雨润进了王剑冰的心田。走过长长的街道,看一只无所事事的狗迅疾地消失在街头,而打伞的女孩连带着她飘逸的裙角都是那样从从容容,脚下是晶晶亮亮的小水滩,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雨打万物的声音。街边“一个个幌子,招扬着早晨的新鲜与迷离”,逾越千年的阆中醋散发着酸甜的异香,张飞牛肉的香气早已飘到了当年张翼德镇守阆中的营帐,再加上清气盎然的荷包,无不让他心醉神迷。站上滕王阁放目远眺,王剑冰想到的是清人吴宓对“江山十二楼”的盛赞,是封建王朝热火朝天的皇宫选美,是丝绸之路上马队相携于途的身影;目及“处处轩窗临锦屏”的阆苑,他想到的是五百多进士举人迈入朝堂,是孔子后人留在阆中终生依老,是山水名士慕名而来灵感翻腾;穿行于充满诗意的小院作坊,他想到的是街巷间简单自然的人间烟火气,是阆中人千古遗留的民间质朴风,是深深庭院中女子的美丽与温良。如果说周庄趋向夸张的改变让他泛起忧愁,那么阆中保留了古之风韵又合乎现代气质的风貌则给他带来些许安慰,在他眼里,阆中就是那个会让李白因错过而遗憾的灵魂故乡。王剑冰的思绪飞越千载,越过商业味浓厚的小吃摊,越过仅剩两座楼阁的街市,在原有的了解与经验下抵达历史的星穹。
王剑冰是一位始终坚守文化理想的作家,他的作品浸润着知识分子的温柔敦厚与至情至性,以及对传统文化传承的高度责任感。在他的世界里,大到一个石棚、一幢宅院,小到一方砚台、一片青瓦,还有不可名状的古老唱腔和民间手艺,都能勾起他的兴味、牵动他的情绪。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用至真至诚的笔细细描摹着当地那些承载了绵长历史岁月的事物,或欣慰,或惋惜,既宣扬喜乐也从不避讳哀叹。因此,王剑冰的散文看似在写无关时代风云变幻的普通物什,且简洁透明、通俗易懂,但却让无数读者为之魂牵梦萦,值得我们去循着“小散文”的痕迹与格局,探索更清晰的“大文化”世界。
能让王剑冰为之唏嘘的不止这些沉默着承受历史重量的冰冷石块,还有世代在民间流传的古老唱腔与手头技艺。它们或是至今仍熠熠生辉,或是正在慢慢变得灰暗,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艺术和手艺凝结着广大的民间智慧,是不可多得的文化瑰宝。在《流水的深处》,王剑冰又来到了周庄,这个让他又欣喜又惋惜的地方。王剑冰在这里看到了年老的铜匠日复一日守在火炉边,烧模具、熔废铜、倒铜水,一个个精致的小铜铲就这样诞生在铜匠粗糙的手掌下。而铜匠的帮手是一个锯锅钉盆、磨剪子刀的老工匠,现代社会的富足生活已然将他老旧的手艺排斥在外,他只能时常帮助铜匠做工以打发多余的时间。在周庄一排排的老屋里,还藏着做木桶、做茶壶的师傅们,他们不厌其烦地进行着精细地工序,一圈一圈反复打磨,一刀一刀小心雕刻,在他们手中每一个成品都可以称作是完美的艺术。而再精湛的技艺也抵不过现代技术的挑战,真正前来问津者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周庄的挽留,这种手艺便从我的眼前长久地消失了”。或许有一天,这些手艺会随着周庄的水流往深处,永远地消逝了。与在周庄的满腹心事不同,当王剑冰来到江西弋阳,听到激越明快、粗犷豪放的弋阳腔,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弋阳腔于元末明初时期传入弋阳一带,又结合当地的乡语民歌形成了全新的地方腔调。好戏开演时,台上群腔唱和、热闹夺目,台下高朋满座、掌声雷动,壮观的场面让人舍不得移开脚步。在各种流行歌曲层出不穷的时代,这样的传统戏腔能保留并发展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每一出好戏都凝聚了演员们数十年如一日的心血与努力。他们是那样纯粹地喜爱着弋阳腔,特别是几出戏的女演员们,背负着家庭的重担又毅然担起戏曲传承的担子来,“她们是一朵纯粹的戏花,一到台上就开了,生活中太多的苦,太多的烦,都忘了。可以说每一个舞台形象里,都灵动着一颗精致的心。”弋阳腔因弋阳立身,弋阳亦因弋阳腔扬名。它们互相成就,因而才有了“风雨多少年,依然光彩屹立”的戏楼,有了十里八村相聚一起的热闹,才有了男女老少动容的深情,有了“那牵曳阳光的一缕亮腔”。王剑冰在这些散文里欣喜着民间艺术的发扬光大,遗憾着匠人手艺的日渐蒙尘,在他温情的叙述里,弥漫着对传统文化传承问题的淡淡忧思。
著名散文评论家林非认为:“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景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的表现中间,它主要是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王剑冰在他的散文中注入了对自然山水的满目倾心,对文化重镇的真挚爱恋,还有对传统艺术的关注欣赏。他手执一支素笔,一路走来一路歌,而“追寻”始终是他的散文里淡不开的笔墨。王剑冰在古镇、在乡村、在高山大川间、在寻常巷陌里,追寻着历史的痕迹与传统文化的亮光,追寻着山水名士的足迹与故乡的味道,而他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也有着属于自己的追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坛上兴起了一股“文化寻根”的浪潮,韩少功、阿城、郑义、贾平凹等作家开始致力于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随着寻根热潮的高涨,一众文人乃至普通大众渐渐看到了传统文化的魅力,“故乡”与“家”这样的字眼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类文体的创作之中。同很多散文家一样,王剑冰也有着非常浓郁的故土情结,他在笔端倾尽了对遥远的故乡渤海湾的深深眷恋,同时也不忘在每一站旅途中捕捉当地人隐秘的乡愁。《塬上》这部散文是王剑冰探寻生命原乡、书写家国情怀的一大力作。从怀着异样的新鲜感到塬上体验生活,到慢慢懂得塬上的乡俗相约、爱恨情仇,他用了三年的时光在这里积攒灵感,终于将塬上的晨昏日暮、四季流转打捞进了文字。每每读到这部散文,总觉与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部作品都是一样的宁静与细腻。王剑冰为塬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甚至每一抔黄土都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读来似能听到大地沉重的呼吸。在王剑冰温暖厚重的文字里,塬上最具特色的地坑院聚拢着天地日月的精华,凝结着祖祖辈辈的智慧结晶,也见证着世世代代塬上人的安稳豁达、朴素真诚。无数个青年男女带着满腔热情和抱负走出塬上,又带着沉重的思念和依恋回到地坑院这一方天地,外面的世界纵然有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精彩与繁华,可在他们心中唯有这小小地坑院才能安放他们漂泊的灵魂。在另一部作品《祖巷》中,王剑冰触及到了长久以来被冷落的“宗祠文化”。近年来随着宗祠文化复兴,每年清明、春节等节日,海内外宗亲无论家在何处、身居何职,纷纷回来祭祖,在宗祠前一解乡愁,宗祠成了各大家族宗亲云集之地与人们的精神依托。王剑冰在祖巷珠玑巷看到了“珠玑古巷,吾家故乡”的楼牌,看到了密集的各氏族祠堂,看到了宏阔的“祖居纪念区”。为了接待从各个地方前来认祖归宗的乡亲,珠玑巷每家每户都会留一个人出来接待,他们对每个远道而来的人都是那样友善、礼貌、热情,从不因关系远近而区别对待。而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被这里的良善与包容所打动,找到一种家的归属感,漂泊的心灵从此得到了归依。
与“寻根文学”浪潮有着承袭和渊源关系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步入作家们视野的文化历史散文。我国有着上下几千年的文化历史,风采各异的朝代演进、历经苦难的对外抗争、矢志不渝的强国发展,共同构成了熠熠生辉的华夏文明。在每个历史时期,都会有一批迁客骚人、奇人名士走上历史舞台,为后人留下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历史标杆。王剑冰追寻着历史名人的志愿,将丰富的历史文化积累、深厚的人文情怀以及富有才情的艺术感悟熔为一炉,创作出了许多让人反复品味的精美篇章。在《香山上的香山居士》一文中,王剑冰跟随着一个前来拜谒先人的组织来到白居易的墓前,即便是淅淅沥沥的下雨天,墓前湿漉漉的土地和浓郁的酒香也可见拜墓人数之多。王剑冰在这酒香里,遥想着当年白居易在官场上因小人当道、朋党倾轧而被迫经历的荣辱浮沉,在情场上因门户隔阂、母亲阻碍而失去所爱的痛苦挣扎,甚至还揭露了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香山居士风流浪荡的一面,如蓄养十多名家姬、觊觎朋友的娇美妻妾、又因写下对女性不恭的诗作而饱受诟病。但这些都掩盖不了白居易操琴赋诗、宴请名贤的风姿,而他留下的千首名诗更是在古今诗坛占有不可小觑的地位。几千年后的今天,仍有无数人乘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雅兴,前来与这翩翩才子共饮一杯清酒,共赴一场文化的盛宴。在《郏县三苏园》,王剑冰饶有兴味地看一代文豪苏轼“任性逍遥,随缘放旷,名纵千古,一身可爱”;在《洗耳河畔的又一个春天》,看许由趣挡天下大任,布衣深山,乐得清闲;在《莆田的列子》,看学者列子篇篇珠玉,潇洒自如,御风西去。王剑冰借着对历史人物的追怀,展开无限的想象空间,于含蓄蕴藉中寻求对文学、对生命的真切感悟。
正如弗·沃尔芙所说,“散文理应给人以乐趣:促使我们从书架上取下它来的愿望纯粹是为了获得乐趣。散文中的一切都必须服从这个目的,它应当从第一个字开始就使我们陶醉,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才清醒过来顿时感到耳目一新。”王剑冰数十年来踏访山水、深入生活,贴近地面诉说着世事沉浮、岁月变迁,他的娓娓道来给予我们的就是这种精神的愉悦与心灵的纯化。读着他的文字,仿佛能看到秦砖汉瓦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你走来,仿佛能听到维系着远古与现代的脉搏在生生跳动,这是商品经济波涛汹涌的时代很难沉淀下来的厚重的情趣与意绪。良辰美景,古今乐事,跟随王剑冰的文化之旅跨越时空款款而来,让我们在情文并茂中获得最极致的审美感受。
附:王剑冰主要散文出版情况
《蓝色的回响》(散文集)海燕出版社1993年
由于上游污染导致本功能区水质不达标的,或污染来源难以控制,污染物削减可达性较差的水功能区,根据本功能区纳污能力并综合考虑水功能区水质现状、水功能区达标需求、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等因素确定限制排污总量。
《有缘伴你》(散文集)太白文艺出版社1995年
《苍茫》(散文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00年
《远方》(散文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
《喧嚣中的足迹》(散文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
《绝版的周庄》(散文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
《普者黑的灵魂》(散文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王剑冰精短散文》(散文集)大象出版社2011年
《荒漠中的苇——王剑冰励志散文》(散文集)海燕出版社2012年
《大雪无言》(散文集)敦煌文艺出版2014年
《金色的麦秸垛》(散文集)海燕出版社2015
《驿路梅花》(散文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
《徜徉于园图之间》(散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
《古道秋风》(散文集)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
《或天涯,或咫尺》(散文集)大象出版社2017年
《大象中原》(散文集)大学出版社2018
《水墨周庄》(散文集)漓江出版社2018年
《澄江一道月分明》(散文集)文心出版社2018年
《那年好大雪》(散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19
《云南的色彩》(散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
《南方最后一支马帮》(散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9年
《绝版的周庄》(散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20年
《一种风光百样栽》(散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
《塬上》(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21年
《江源在上》(散文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
《天边》(散文集)中国林业出版社2021
《时光里的黄姚》(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22年
《旷野》(散文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